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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啟

我們內心的尷尬 作者:東西


夢啟

春天我想好筆名,夏天父親就過世了。這兩件事似乎沒有關聯,卻似乎又有關聯。

那是1991年,先鋒小說橫行。我被那些文字迷惑,頓覺自己寫的豆腐塊不夠先鋒,便發(fā)誓脫胎換骨。于是,坐在書桌前想了兩個多小時,決定使用筆名“東西”。當這兩個字從腦海里蹦出時,我全身戰(zhàn)栗。為何因這兩個字激動?現在認真回憶,原因如下:一是叛逆,渴望標新立異;二是受王朔小說標題《千萬別把我當人》的影響。既然不把自己當人,那就當個東西。這一私念與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在《訴訟筆記》中塑造的反現代文明角色吻合。那個角色叫亞當·皮洛,他下定決心物化自己,企圖變成青苔、地衣,或者細菌、化石。自我物化的巧合純屬偶然,因為我閱讀《訴訟筆記》是在2008年勒·克萊齊奧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

從17歲開始我熱愛寫作,但大多時間都在閱讀,以惡補文學營養(yǎng)的不足。19歲,我開始工作,越往后越要掙工資養(yǎng)家糊口,業(yè)余時間不多,只有晚上家人休息之后,才能坐在書桌前寫些短文,以安撫心靈。然而,短文只是練筆,雖曾給了我無數次的小小激動,卻無法給我大喜悅。我在尋找素材,希望能寫出像筆名那么操蛋的作品,以混出名聲。

這年秋天的深夜,我在夢中忽然聞到酒香。醒來,一動不動,生怕跳跳眼皮狀況就會消失。可不管多么小心,酒香也只在我鼻尖前保留了不到一秒鐘。我繼續(xù)一動不動,回憶它的味道。那是糧食的香,準確地說是苞谷酒的香,夾雜些許焦煳味兒。腦海頓時出現父親站在土灶旁熬酒的畫面,甑子、墻壁、水蒸氣以及畢剝燃燒的木柴也都一一浮現,包括整個村莊都復活了。

父親喜歡喝兩盅,特別是在勞累了一天之后或者來了客人的時候,喝得滿臉通紅,話聲連綿。由于財力有限,父親喝的酒大都是私人定制,也就是用自家的苞谷自釀自熬。熬酒那天,他穿得干凈利索,像過節(jié)日。只要有人從門前經過,他定會把他拉進屋去,接一盅剛出鍋的熱酒讓他品嘗,并期待他的夸獎。夸獎的話我記得,被夸后父親的表情我也記得,那笑容就像石頭裂開。我第一次對父親的酒產生懷疑,真有那么好嗎?也許別人只是一句外交辭令,但父親全部當真。親人或鄰居聞香而來,父親把酒一碗一碗地舀出,與他們邊聊邊喝。往往一鍋酒熬完,他已經喝得走路打飄。這樣的情形多次出現于我的生活中,我不以為怪,甚至都不愿回憶。

但這個深夜,父親熬酒的畫面卻在我身上產生了化學反應。為何這些曾遭我鄙視的舉動忽然有了價值?恐怕是因為懷念。我在暗夜里想象他的一生,想象他的愛情,想象他的秘密,想象他喝醉后的想象……如果我不曾閱讀,那這些想象也就一滑而過。但我偏偏讀了大量的小說,覺得父親熬酒的地點既與“尋根文學”作品所描寫的山野相似,又跟先鋒小說所喜歡的故事背景接近,更興奮的是一個酒醉者的幻想完全可以跟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接軌。這么反復琢磨,天還沒亮,我就決定以父親為原型,寫一篇他熬酒的小說。

和現在不同,那時的我是個“程序控”,必須先想出一個好標題,才會用心專一地往下寫,否則精力不集中,思緒會從稿紙上騰挪。所以,我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來想標題,首先想到“幻想”,然后想到“村莊”。有了這個標題,我的信心大增,仿佛一個不抽煙的人撿到打火機后抽煙上癮。每天晚上,當親人們休息之后,我便伏在書桌開寫。寫的時候,腦海滿滿的都是老家。老家的大樹,老家的屋檐,老家的臥室和鄰居們的談話聲,甚至還看到我在老家伏案寫作的模樣……。我穿越了,一會兒老家一會兒城市,一會兒過去一會兒現在,寫著寫著,就用上了當時流行的“元敘述”。當寫完那句“瓷碗叭的破碎聲成為我這篇小說的句號”時,我也是醉了。

投給誰?這是一個問題。之前,我從未在名刊上發(fā)過作品。把那些著名和非著名的雜志都想了一遍,最后決定投給《花城》。因為這本雜志當時發(fā)表了大量的先鋒小說,估計有渺茫的希望。但我懷疑編輯不看自由來稿,便在稿件里塞了一封信。信是寫給田瑛的,說我如何如何喜歡《花城》雜志,如何如何敬佩像他那樣的編輯,反正就是套近乎,希望他看看這個小說。稿件投出去了,說真的,不抱希望,因為我有過多次稿件被退的經歷。

20多天后的午休時刻,我怎么也睡不著,腦子莫名其妙地興奮,便提前到報社上班。辦公桌上堆著一沓新來的信件,我翻了翻,發(fā)現一封寫著我名字的來自《花城》的薄信。我仿佛被電擊,預感小說可能已被采用,否則會是厚厚的一封。撕開,果然。信上說:你的小說由田瑛轉來,我們將在近期發(fā)表。你的寫作很有潛質,如有小中篇請寄來,我們會盡快安排發(fā)表。落款林宋瑜。把信看了兩遍,我急著找人分享。但走廊又長又空,其他編輯都還沒上班。拿著信站在走廊上等了約10分鐘,終于看見某記者從樓梯口冒出。我像父親拉人品酒那樣,把他拉進辦公室,讓他看《花城》編輯的來信。他滿臉笑容地祝賀,仿佛剛剛喝過我父親熬出來的苞谷酒。因為他第一個分享我的喜悅,所以至今我還記得他,并對他一直抱有好感。

在等待小說發(fā)表的四五個月里,我又寫了幾個小說,分別投給《收獲》《作家》等雜志。有人建議我別用這個筆名,否則會讓叫我的人為難。我猶豫了,寫信給田瑛,要求把名字改回來。田瑛來信說,你到底想不想一輩子寫作?如果想那就毫不猶豫地用這個筆名。我只想了幾秒鐘,便決定一輩子為寫作賣命?!痘孟氪迩f》于1992年第3期發(fā)出,是我首次使用筆名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這一年,《收獲》《作家》也相繼推出我的作品。我竟然斷斷續(xù)續(xù)地收到了約稿信。

現在回頭重看,這個小說并不完美。比如“父親”兩字的大量使用,是在幫他刷存在感抑或是受先鋒小說敘述的影響?某些地方可以寫得更精細更合理。以上缺憾,除了自己尚是初學之外,恐怕還有寫作工具的原因。那時,我用300格稿紙寫作,為了避免抄寫之累,都是一稿過,每字下去鐵板釘釘,幾乎都沒改正機會。而現在寫作,因為有了電腦,可以反復修改,以至于修改到沒法前進的地步。一個句子產生了,下一句該怎么接?可以有上百種接法,但哪一句才是最好?這種猶豫,在成熟作家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有時嚴重到好像患了“文字不信任癥”。正因如此,最初的寫作勇氣以及單純才值得肯定。

好像是1994年,我的母校給我和凡一平召開作品研討會。有人善意提醒,別寫得那么先鋒,會影響讀者的閱讀。可我不諳世事,在最后發(fā)言時說,如果今天的中國作家90%都在使用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那么我會選擇只有10%的作家正在進行的先鋒寫作。我認為凡是少數使用的,都是稀缺的珍貴的。這個發(fā)言有點不禮貌,也引起了部分與會人員的反感。但是,沒辦法,我就那么心直口快。

有人相信名字決定命運。我相信筆名決定小說風格,更何況這個筆名還是自己取的。我想它不僅僅是個筆名,而是思維方法,就像小說的標題決定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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