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集校注卷一 五十首
溫助教庭筠 五十首(1)
菩薩蠻 十四首
更漏子 六首
歸國遙 二首
酒泉子 四首
定西番 三首
楊柳枝 八首
南歌子 七首
河瀆神 三首
女冠子 二首
玉胡蝶 一首(2)
【校記】
(1)鄂本作“花間集卷第一”,“溫助教庭筠五十首”,下列細目。紫芝本、吳鈔本序后作“花間集總目”,不分卷,每家名下列首數、細目。陸本、影刊本作“花間集卷第一”,“銀青光祿大夫行衛(wèi)尉少卿趙崇祚集”,“溫廷筠五十首”,無細目。茅本作“花間集卷第一”,“唐趙崇祚集,明溫博點句,茅一楨校釋”,“溫廷筠五十首”。玄本作“花間集卷一”,“唐衛(wèi)尉少卿趙崇祚集”,“溫廷筠四十四首”。張本作“花間集上卷”,“銀青光祿大夫行衛(wèi)尉少卿趙崇祚集,姑蘇葑溪后學張尚友重校”。湯本、合璧本作“花間集卷之一”,“唐趙崇祚集,明湯顯祖評”,下列細目,附音釋。鐘本作“花間集卷之一”,“新都楊慎品定,錢塘鐘人杰箋?!?,下列細目。毛本、后印本、清刻本作“花間集卷一,五十首”,“溫助教庭筠五十首”,下列細目。正本作“花間正集卷上”,“浙西卓長齡蔗村、金張介山、吳卜雄震一、卓松齡丹崖仝?!薄K膸毂咀鳌盎ㄩg集卷一,五十首”,“后蜀趙崇祚編”,下列細目。
(2)胡:紫芝本、吳鈔本、湯本、合璧本、張本作“蝴”。
溫庭筠
【小傳】
溫庭筠(812—870),本名岐,字飛卿,太原祁(今山西祁縣)人。相貌丑陋,人稱“溫鐘馗”。少敏悟,工為辭章,詩與李商隱齊名,時號“溫李”。初至京師,人士翕然推重。才思敏捷,每入試,八吟或八叉手成八韻,人稱“溫八吟”、“溫八叉”。然放浪不羈,生性傲岸,又恃才詭激,好譏嘲權貴,取憎于時,尤為宰相令狐绹所不容,由是累年不第。宣宗大中十三年(859),為隨縣尉,后改方城尉,終國子助教??部酪簧?,流落而死。生平事跡見《舊唐書》卷一九〇、《新唐書》卷九一、《唐詩紀事》卷五四、《唐才子傳》卷八、夏承燾《溫飛卿系年》。著述參見本書附錄四。歐陽炯《花間集序》稱溫詞原有《金筌集》,未言卷數篇目。清顧嗣立跋《溫飛卿詩集》謂見宋刻《金荃詞》一卷,然此本未見公私著錄、流傳。近人劉毓盤、王國維均輯有《金荃詞》一卷。今存溫詞,《花間集》錄六十六首,另從彊村本《尊前集》補錄一首,從稗海本《云溪友議》補錄二首,共六十九首。
菩薩蠻[1] 溫助教 庭筠(1)
小山重疊金明滅[2]。鬢云欲度香腮雪(2)[3]。懶起畫蛾眉(3),弄妝梳洗遲[4]?! ≌栈ㄇ昂箸R,花面交相映(4)[5]。新帖繡羅襦(5)。雙雙金鷓鴣[6]。
【校記】
(1)明楊慎改“蠻”為“鬘”,又作“菩薩鬘”。毛本、后印本、正本、四庫本、詞苑英華本《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作“鬘”。晁本此處直署姓名,不署職銜。紫芝本、吳鈔本作“唐溫助教詞”,“溫庭筠”,“菩薩蠻十四首”。張本作“菩薩蠻十四首,溫廷筠”,朱筆改為“溫廷筠五十首”。毛本、后印本作“菩薩鬘,溫廷筠”。合璧本作“溫庭筠,菩薩蠻”。清刻本作“菩薩鬘,溫助教 庭筠”。庭筠:陸本、茅本、玄本、張本、鐘本、影刊本均作“廷筠”。
(2)香:雪本作“春”。腮:底本、玄本、四庫本作“”。雪:詞苑英華本《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作“云”。
(3)蛾:王輯本《金荃詞》作“娥”。
(4)交相映:紫芝本、吳鈔本作“相交映”。
(5)新帖句:詞苑英華本《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作“新著綺羅褥”。帖:同“貼”,紫芝本、吳鈔本、鐘本作“貼”。
【箋注】
[1]菩薩蠻:屬燕樂二十八調之“夾鐘宮”,俗稱“中呂宮”,《金奩集》入“中呂宮”。雙調四十四字,有平仄韻互葉、平仄韻互葉不換韻、三聲葉韻諸體。平仄韻互葉體見《尊前集》李白詞“平林漠漠煙如織”,平仄韻互葉不換韻見《敦煌歌辭總集》唐無名氏詞“霏霏點點回塘雨”,三聲葉韻體見《絕妙好詞箋》卷五宋樓扶詞“絲絲楊柳鶯聲近”。華鐘彥《花間集注》曰:“此調為李白創(chuàng)制?!彼吾屛默摗断嫔揭颁洝吩唬骸拔禾┑霉棚L集于曾子宣家,始知鼎州滄水驛所題詞(即“平林漠漠煙如織”一首),為李白作?!碧菩跁r,崔令欽作《教坊記》載有此調。楊憲益《零墨新箋·李白與菩薩蠻》云,《菩薩蠻》系緬甸古樂,玄宗時傳入,乃《驃苴蠻》、《符詔蠻》之音譯。敦煌曲子詞中現存多首《菩薩蠻》,即有盛中唐時之作品。然蘇鶚《杜陽雜編》曰:“大中初,女蠻國貢雙龍犀、明霞錦。其國人危髻金冠,瓔珞被體,故謂之菩薩蠻。當時倡優(yōu)遂制《菩薩蠻》曲,文士亦往往聲其詞?!币詾榇苏{乃宣宗大中時作。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亦疑太白時尚未有詞,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十三曰:“今《李太白集》有其詞(指《菩薩蠻》),后人妄托也?!逼纸濉对~的講解》曰:“《菩薩蠻》疑從信奉佛教的邊裔之國進奉,由佛曲脫化而出,后為宮中舞曲,始盛于宣、懿之世。崔令欽《教坊記》雖已著錄,但崔氏之書可能為后人所補綴?!瓬仫w卿好游狹斜,又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正當宣宗大中初年,當時倡優(yōu)好此新曲,飛卿遂倚聲為詞,本作倡優(yōu)之樂府,原非宮詞也?!睂O光憲《北夢瑣言》曰:“溫庭筠……才思妍麗,工于小賦。宣宗愛唱《菩薩蠻》詞,令狐相國假其新撰,密進之?!睋?,十四首《菩薩蠻》或大中四年至十三年(850—859)令狐绹為相時作。故傅璇琮《唐五代文學編年史》酌編于大中六年(852)前后。
[2]小山句:許昂霄《詞綜偶評》云:“‘小山重疊金明滅’,‘小山’蓋指屏山而言?!崩畋簟痘ㄩg集評注·栩莊漫記》:“‘小山’,當即屏山,猶言屏山之金碧晃靈也。此種雕鏤太過之句,已開吳夢窗堆砌晦澀之徑。”華鐘彥《花間集注》云:“小山,屏山也。金,日光也。屏山之上,日光動蕩,故明滅也。溫庭筠《郭處士擊甌歌》云:‘晴碧煙滋重疊山,羅屏午掩桃花月?!帧稓w國遙》云:‘曉屏山斷續(xù)?!云渥C。一說小山,謂發(fā)也,言云髻高聳,如小山之重疊也。陳陶詩:‘低叢小鬢膩倭墮,碧牙鏤掌山參差。’陸游詩:‘遠山何所似,倭墮千髻綠?!云渥C。金,鈿鉺之屬?!庇崞讲蹲x詞偶得》云:“‘小山’,屏山也,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證?!鹈鳒纭譅畛跞丈x與畫屏相映。日華與美人連文,古代早有此描寫,見《詩·東方之日》、《楚辭·神女賦》,以后不勝枚舉。此句從寫景起筆,明麗之色現于毫端?!逼纸濉对~的講解》云:“‘小山’可以有三個解釋。一謂屏山,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證,‘金明滅’指屏上彩畫。二謂枕,其另一首‘山枕隱秾妝,綠檀金鳳凰’可證,‘金明滅’指枕上金漆。三謂眉額,飛卿《遐方怨》云‘宿妝眉淺粉山橫’,又本詞另一首‘蕊黃無限當山額’,‘金明滅’指額上所傅之蕊黃,飛卿《偶游》詩‘額黃無限夕陽山’是也。三說皆可通,此是飛卿用語晦澀處?!眳鞘啦对~林新話》卷二云:“‘小山’,或謂指‘眉山’,或謂指‘屏山’,或謂指畫屏上之畫景,按各說均誤?!∩健?,山枕也。枕平放,故能重疊,‘屏山’、‘畫景’豎立,豈能重疊?如何疊法?豈得‘金明滅’?下接‘鬢云度腮’,可見猶藉枕未起,若已起床離枕,則發(fā)不能度腮。次韻又加‘懶起’二字,證其未起。若為‘屏山’、‘畫景’,則與下文‘鬢云’及‘懶起’均不相干矣,只有作‘山枕’解,方能全首貫通。山枕之名《花間集》屢見,如‘山枕上,私語口脂香’。‘金明滅’者,謂枕上金線之花紋隨螓首之轉側時可見時不可見也。此金線與下文‘金鷓鴣’同,參見‘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毕某袪c《唐宋詞欣賞》云:“‘小山’是指眉毛(唐明皇造出十種女子畫眉的樣式,有遠山眉、三峰眉等等。小山眉是十種眉樣之一),‘小山重疊’即指眉暈褪色?!稹侵割~黃(在額上涂黃色叫‘額黃’,這是六朝以來婦女的習尚)?!鹈鳒纭钦f褪了色的額黃有明有暗?!鄙驈奈摹吨袊糯椦芯俊吩唬骸爸型硖茣r,婦女發(fā)髻效法吐蕃,作‘蠻鬟椎髻’式樣,或上部如一棒槌,側向一邊,加以花釵梳子點綴其間……當成裝飾,講究的用金、銀、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有的多到十來把的?!∩街丿B金明滅’,即對當時婦女發(fā)間金背小梳而詠?!稳莸?,也正是當時婦女頭上金、銀、牙、玉小梳背在頭發(fā)間重疊閃爍情形。”綜合諸家,計有“小山屏”、“小山枕”、“小山眉”、“小山髻”四說,似均可通,而以“小山屏”較勝。細繹詞的層次,首句先寫遮護女子臥榻之屏風,而后及于榻上已醒未起之女子,是為第二句所寫內容。
[3]鬢云句:鬢云,形容女性鬢發(fā)美如烏云?!稑犯娂肪硭牧蹲x曲歌》:“花釵芙蓉髻,雙鬢如浮云。”度,度越。香腮雪,既香且白的臉腮。許昂霄《詞綜偶評》曰:“猶言鬢絲撩亂也?!庇崞讲蹲x詞偶得》曰:“第二句寫未起之狀,古之帷屏與床榻相連?!W云’寫亂發(fā),呼起全篇弄妝之文?!取炙齐y解,卻妙。譬如改作‘鬢云欲掩’,徑直易明,而點金成鐵矣。此不但寫晴日下之美人并寫晴日小風下之美人,其巧妙固在此難解之二字耳。難解并不是不可解?!庇崞讲短扑卧~選釋》曰:“‘度’字含有飛動意?!逼纸濉对~的講解》曰:“‘度’,過也,是一輕軟的字面。非必鬢發(fā)鬅松,斜掩至頰,其借力處在‘云’、‘雪’兩字。鬢既稱‘云’,又比腮于‘雪’,于是兩者之間若有關涉,而此‘云’乃有出岫之動態(tài),故曰‘欲度’?!?/p>
[4]懶起二句:寫女子起床后畫眉、梳妝情形。蛾眉,蠶蛾觸須細長彎曲,以喻女子眉毛?!对娊洝ばl(wèi)風·碩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迸獖y:妝飾,打扮。南朝梁何遜《詠舞》:“逐唱回纖手,聽曲轉蛾眉?!碧剖┘缥帷兑寡缜罚骸氨檀芭獖y梳洗晚,戶外不知銀漢轉?!庇崞讲蹲x詞偶得》曰:“三、四兩句一篇主旨,‘懶’、‘遲’二字點睛之筆,寫艷俱從虛處落墨,最醒豁而雅。欲起而懶,弄妝則遲,情事已見。‘弄妝’二字,‘弄’字妙,大有千回百轉之意,愈婉愈溫厚矣?!?/p>
[5]照花二句:寫女子簪花、照鏡。前后鏡,俞平伯《唐宋詞選釋》曰:“這里寫‘打反鏡’,措詞簡明。”即用前后兩面鏡子對照,瞻前顧后,審視髻鬟簪戴是否妥帖完美。花面句,寫女子鬢發(fā)所簪之花與面頰在鏡中交相映襯、比美。南朝梁蕭綱《和林下妓應令詩》:“泉將影相得,花與面相宜?!?/p>
[6]新帖二句:帖,同“貼”,貼金,將用金箔剪成或金線繡成的飾物圖案貼在衣服上。或謂貼絹,黃進德《唐五代詞選集》曰:“貼,指堆綾、貼絹法,以彩色綾絹照圖案需要剪好釘在衣料上。”或謂“穿緊身衣”,吳世昌《詞林新話》卷二曰:“‘帖’通‘貼’,或以‘貼’與下文‘金’字遙接,解為‘貼金’,亦誤。按‘貼’,穿緊身衣也,與下文‘金’字無涉。羅襦上本有金線繡成之金鷓鴣也。穿緊身衣用‘貼’字描摹盡矣?!绷_襦,絲羅短襖?!墩f文解字》段注引《急就篇》顏注:“短衣曰襦,自膝以上?!睗h樂府《陌上桑》:“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碧票R照鄰《長安古意》:“羅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金鷓鴣:指羅襦上貼之金色鷓鴣圖案。鷓鴣,鳥名,參見晉崔豹《古今注·鳥獸》或《本草綱目·禽部》,形似鵪鶉,俗謂其鳴聲曰“行不得也哥哥”。浦江清《詞的講解》曰:鷓鴣是舞曲,伎人衣上畫鷓鴣,“故知飛卿所寫正是伎樓女子”。
【集評】
鐘本評語:“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如此麗語,正復不厭。此《草堂》諸公所不能作,亦不欲作。
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五徐士俊評語:此詞又名《重疊金》,因首句也。
許昂霄《詞綜偶評》:“小山重疊金明滅”,“小山”蓋指屏山而言?!棒W云欲度香腮雪”,猶言鬢絲撩亂也?!罢栈ㄇ昂箸R,花面交相映”,承上梳妝言之?!靶绿C羅襦”,“帖”疑當作“貼”,花庵選本作“著”。
張惠言《詞選》卷一: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jié)節(jié)逆敘。此章從夢曉后,領起“懶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譚獻《詞辨》卷一評“懶起”句:起步。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fā)之。而發(fā)之又必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于言表。
陳廷焯《云韶集》卷一:溫麗芊綿,已是宋元人門徑。
張德瀛《詞征》卷一:詞有與風詩意義相近者,自唐迄宋,前人巨制,多寓微旨?!瓬仫w卿“小山重疊”,《柏舟》寄意也。
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
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小山”,當即屏山,猶言屏山之金碧晃靈也。此種雕鏤太過之句,已開吳夢窗堆砌晦澀之徑?!靶沦N繡羅襦”二句,用十字止說得襦上繡鷓鴣而已。統(tǒng)觀全詞意,諛之則為盛年獨處,顧影自憐;抑之則侈陳服飾,搔首弄姿。“初服”之意,蒙所不解。
丁壽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詞》甲篇:此詞表面觀之,固一幅深閨美人圖耳。張惠言、譚獻輩將此詞與以下十四章一并串講,謂系“感士不遇”之作。此說雖曾盛行一時,而今人多持反對之論。竊以為單就此一首而言,張、譚之說尚可從。“懶起畫蛾眉”句暗示蛾眉謠諑之意。“弄妝”、“照花”各句,從容自在,頗有“人不知而不慍”之概。
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此調本二十首,今存十四首,此則十四首之一。二十首之主題皆以閨人因思別久之人而成夢,因而將夢前、夢后、夢中之情事組合而成。此首則寫夢醒時之情思也。首言思婦睡夢初醒,見枕屏而引動離情?!靶∩街丿B”,興起人遠之感;“金明滅”,牽動別久之思。次句言睡余之態(tài)。三、四句,梳妝也;曰“懶”、曰“遲”,以見梳妝時之心情。五、六句,簪花也;花面交映,言其美也。七、八句,著衣也;“雙雙”句,又從見衣上之鳥成雙引起人孤單之感。全首以人物之態(tài)度、動作、衣飾、器物作客觀之描寫,而所寫之人之心情乃自然呈現。此種心情,又為因夢見離人而起者,雖詞中不曾明言,而離愁別恨已縈繞筆底,分明可見,讀之動人。此庭筠表達藝術之高也。
俞平伯《讀詞偶得》:過片以下全從“妝”字連綿而下?!苏戮徒Y構論,只一直線耳,由景寫到人,由未起寫到初起,梳洗,簪花照鏡,換衣服,中間并未間斷,似不經意然,而其實針線甚密。本篇旨在寫艷,而只說“妝”,手段高絕。寫妝太多似有賓主倒置之弊,故于結句曰“雙雙金鷓鴣”,此乃暗點艷情,就表面看總還是妝耳。謂與《還魂記·驚夢》折上半有相似之處。
浦江清《浦江清文錄·詞的講解》:此章寫美人晨起梳妝,一意貫穿,脈絡分明。論其筆法,則是客觀的描寫,非主觀的抒情,其中只有描寫體態(tài)語,無抒情語。易言之,此首通體非美人自道心事,而是旁邊的人見美人如此如此。
廢名《談新詩》:此詞我以為是寫妝成之后,系倒裝法,首二句乃寫新妝,然后乃說今天起來得晚一點,“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其實這時眉毛已經畫好了。下半又寫對了鏡子照了又照,總是一切已打扮停當了?!靶∩街丿B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上句是說頭,溫詞另有“蕊黃無限當山額”句,也是把山來說額黃以上。頭上戴了釵頭之類,所謂“翠釵金作股”者是,所以看起來“小山重疊金明滅”了。這一句之佳要待“鬢云欲度香腮雪”而完成,“鬢云”固然是詩里用慣了的字眼,在溫詞里則是想像,于發(fā)曰云,于頰上粉白則曰雪,而又于第一句“小山”之山引動來的,在詩人的想像里仿佛那兒的鬢云也將有動狀,真是在那里描風捕影,于是“鬢云欲度香腮雪”矣。這是極力寫一個新妝的臉,粉白黛綠,金釵明滅。然而我們要替他解說那“鬢”的狀態(tài),大約無能為力,用溫庭筠自己的句子或者可以用“楚山如畫煙開”這一句罷。……這正是描畫發(fā)云與粉雪的界限,而“欲度”二字正是想像里的呼吸,寫出來的東西乃有生命了?!簟棒W云欲度香腮雪”決與梳洗的人個性無關,亦不是作者抒情,是作者幻想。他一面想著金釵明滅,華麗不過的事情,一面卻又拉來雪與云作比興?!棒W云”因為亂用慣了自然人人可以用,若與雪度相關,便不是偶然寫來的。
龍榆生《詞曲概論》第二章:他用濃厚的彩色,刻畫一個貴族少婦,從大清早起身,在太陽斜射進來的窗前,慢條斯理地理發(fā)、畫眉、抹粉、涂脂,不斷照著鏡子,一面想著心事。最后梳妝好了,著上繡了成雙小鳥的新衣,又顧影自憐起來,感到獨處深閨的苦悶。他的手法,著實靈巧,而且把若干名詞當了形容詞用,如“云”字形容發(fā)多,“雪”字形容膚白,又用“欲度”二字將兩種靜態(tài)的東西貫串起來,就使讀者感到這美人風韻栩栩如生。在這短短的四十四個字中,情景雙融,神氣畢現。詞的藝術造詣是很高的,可惜所描寫的對象只是一個艷麗而嬌弱的病態(tài)美人。
夏承燾《唐宋詞欣賞·溫庭筠的〈菩薩蠻〉》:全篇點睛的是“雙雙”兩字,它是上片“懶”和“遲”的根源。全詞描寫女性,這里面也可能暗寓這位沒落文人自己的身世之感。至若清代常州派詞家拿屈原來比他,說“照花前后鏡”四句即《離騷》“初服”之意(見張惠言《詞選》),那無疑是附會太過了(《離騷》:“退將復修吾初服。”“初服”是說我原來穿的衣服)。
又:這首詞代表了溫庭筠的藝術風格:深而又密。深是幾個字概括許多層意思,密是一句話可起幾句話的作用。這首詞短短的篇章,一共只八句,而深密曲折如此,這是唐人重含蓄的絕句詩的進一步的演化。
夏承燾《唐宋詞欣賞·詞的轉韻》:這首詞寫一個女子孤獨的哀愁。全詞用美麗的字句,寫她的曉妝:開首寫額黃褪色,頭發(fā)散亂,是未妝之前。三、四句是懶妝意緒。五、六句是妝成以后對影自憐的心情。最后七、八兩句表面還是寫裝扮,她在試衣時忽然看見衣上的“雙雙金鷓鴣”,于是悵觸自己的孤獨的生活。全詞寓意,于最后豁出?!半p雙”二字是全首的詞眼,七、八兩句是全文的高峰。但表面還是平敘曉妝過程,好像不轉,實是一個大轉折。這手法比明轉更高。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寫閨怨,章法極密,層次極清。首句,寫繡屏掩映,可見環(huán)境之富麗;次句,寫鬢絲繚亂,可見人未起之容儀。三、四兩句敘事,畫眉梳洗,皆事也。然“懶”字、“遲”字,又兼寫人之情態(tài)?!罢栈ā眱删涑猩希允嵯赐.?,簪花為飾,愈增艷麗。末句,言更換新繡之羅衣,忽睹衣上有鷓鴣雙雙,遂興孤獨之哀與膏沐誰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懶畫眉、遲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蘊蓄于中也。
吳世昌《詞林新話》卷二:此詞全首寫睡時、懶起、梳妝、著衣全部情景,如畫幅逐漸展開,如電影冉冉映演,動中見靜,靜中有動。又有謂金明滅,牽動別久之思,因夢見離人而起,離愁別恨,縈繞筆底云云,真是無中生有,詞中人未做夢,解詞者卻夢囈連篇。復有人謂此詞乃寫一貴族少婦,從大清早起身,在太陽射進來的窗前梳妝,一面想著心事顧影自憐,感到獨處深閨的苦悶云云,如此增字解經,亦不足為訓。
《百家唐宋詞新話》顧學頡評語:如果用繪畫作比擬,這就是一幅高超的仕女畫——美人春睡圖。上面有小山(屏風),有金,有鬢云,有香腮,有蛾眉,有妝,有花、鏡、羅襦等等,一望而知,描繪的是一位華貴佳人。形象渲染得如此富麗堂皇,調配的色調尤為光彩煥發(fā):“明滅”之金鈿,“鬢云”之烏黑,“香腮”之潔白,花紅、鏡明、羅襦、鷓鴣,五光十色,陸離焜耀,相映相宣,眩眼奪目。用強烈的色調刺激,使人產生一種異樣的感受,達到文字藝術的特殊妙用。
《百家唐宋詞新話》馬興榮評語:一、二句勾勒出一個醒后殘妝、額黃依約、鬢發(fā)蓬松的少婦形象。緊接著三、四句中的“懶”、“遲”承前點出了少婦的倦怠。下片筆鋒一轉,寫少婦梳洗之后。鏡前“照花”,花面相映,花艷人艷,花嬌人亦嬌。低頭忽見“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詞至此戛然而止。然少婦命薄如花之感,孤獨寂寞之怨,盡在不言中,給讀者留下思想馳騁的廣闊天地。較之飛卿《憶江南》以“腸斷白洲”作結,勝千百倍矣。詞的上片寫少婦之嬌慵,下片抒寫少婦之情思。而上下片之間以“殘妝”、“梳洗”、“照鏡”、“視衣”四個畫面一氣貫穿。整首詞,形象鮮明,情意宛轉,欲露不露。張惠言《詞選》云:“此感士不遇也?!蔽疵獯╄彙?/p>
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自皋文倡言比興,亦峰標舉沉郁,遂使古人詞旨,盡如霧豹云龍,不可捉摸?!痘ㄩg》諸作,命意甚明,遣詞非晦,而一經此輩強詞曲解,深文羅織,將無作有,幻實為虛,舉凡閨帷閑冶之思,倡女逢迎之語,無不以孤臣孽子怨悱忠愛之情釋之。此輩強作解人,如中魔魘,喃喃囈語,累卷不休,后人震于其說,信為幽深莫測,和而張之,蒸為瘴霧,歷久不散。試以飛卿此語而論,只寫婦人曉妝,本無深意,何有于怨悱?何關于初服?況飛卿為人,亦跅弛無行士耳,有何忠愛可言?謂為美人香草,竊比靈均,其誰能信?以后此等夢囈,聊亦隨文附錄,不復一一駁正,讀者自能喻之?!堵洝匪?,庶幾近理,惟小山之義,則顯為誤解,已于注中辨之矣。
其二(1)
水精簾里頗黎枕(2)。暖香惹夢鴛鴦錦[1]。江上柳如煙(3)。雁飛殘月天(4)[2]?! ∨航z秋色淺[3]。人勝參差剪(5)[4]。雙鬢隔香紅[5]。玉釵頭上風[6]。
【校記】
(1)紫芝本、吳鈔本作“又”。陸本、茅本、玄本、湯本、合璧本、張本、徐本、影刊本作“其二”。陸本、茅本、玄本、湯本、合璧本、張本、徐本、影刊本同調組詞第二首起均以“其……”表順序,晁本、鄂本、毛本、正本、四印齋本不加“又”或序號。下同,不另出校。
(2)水精:李校本作“水晶”。頗黎:詞苑英華本《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作“玻瓈”。彊村本《金奩集》作“珊瑚”。紫芝本、吳鈔本作“玻璃”。
(3)江:王輯本無“江”字。
(4)月:《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作“日”。
(5)差:吳鈔本作“羞”,毛本、后印本作“羌”,并誤。
【箋注】
[1]水精二句:謂女子居室之精美、雅潔、溫馨。水精簾:即水晶簾,精美的簾子。唐李白《玉階怨》:“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碧聘唏墶渡酵は娜铡罚骸八Ш焺游L起,滿架薔薇一院香?!彼杭此?,古稱水玉,多無色透明,可為飾物,亦有所含礦物質不同而呈黃、紫、灰、黑等色者?!渡胶=洝つ仙浇洝罚骸疤猛ブ健嗨瘛!弊⒃唬骸八?,今水精也?!碧茰赝ン蕖额}李處士幽居》:“水玉簪頭白角巾,瑤琴寂歷拂輕塵。”頗黎:同“玻璃”、“玻瓈”。頗黎亦天然水晶之類,有各種顏色,非后世人工所造者,與水晶同名水玉?!侗静菥V目》卷八《金》一《玻瓈》:“本作頗黎。頗黎,國名也。其瑩如水,其堅如玉,故名水玉,與水精同名?!比牵毫枚海瑺恳?。鴛鴦錦:指繡有鴛鴦圖案的錦被,即鴛鴦被,省稱鴛衾、鴛被。漢無名氏《古詩十九首》之十八:“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碧棋X起《長信怨》:“鴛衾久別難為夢,鳳管遙聞更起愁?!?/p>
[2]江上二句:或謂寫室外黎明之江景,或謂寫室內女子之夢境。
[3]藕絲句:謂衣裳淡白如素秋之色。唐元稹《白衣裳二首》之二:“藕絲衫子柳花裙,空著沉香慢火薰?!碧评钯R《天上謠》:“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溫庭筠《歸國謠》:“舞衣無力風斂,藕絲秋色染?!?/p>
[4]人勝句:謂剪成大小不等的彩勝以為首飾。人勝:彩勝,花勝,以人日為之,又像人形,故稱。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薄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參差:謂大小不一,姿態(tài)各異。唐李商隱《人日即事》:“鏤金作勝傳荊俗,剪彩為人起晉風?!?/p>
[5]雙鬢句:花分戴于兩鬢,故曰“隔”。香紅:指花。唐顧況《春懷》:“園鶯啼已倦,樹樹隕香紅。”或謂“香紅”借指女子之面頰,兩鬢烏發(fā),愈襯出面頰之芳香紅潤。
[6]玉釵句:謂釵頭花勝隨人的動作而微顫。華鐘彥曰:“風,顫動。韓偓《安貧》:‘手風慵展八行書,眼暗休尋九局圖?!瘻赝ン蕖洞横υ姟罚骸疋O風不定,香步獨徘徊。’是其例。”
【集評】
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王右丞詩:“楊花惹暮春?!崩铋L吉詩:“古竹老梢惹碧云?!睖赝ン拊~:“暖香惹夢鴛鴦錦。”孫光憲詞:“六宮眉黛惹春愁。”用“惹”字凡四,皆絕妙。
鐘本評語:“雁飛殘月天”,真詞手。
田藝蘅《留青日札》卷四:詩中用“惹”字,有有情之“惹”,有無情之“惹”。惹,也,亂也,引著也。隋煬帝“被惹香黛殘”,賈至“衣冠身惹御爐香”,古辭“至今衣袖惹天香”,溫庭筠“暖香惹夢鴛鴦錦”,孫光憲“眉黛惹春愁”,皆有情之“惹”也。王維“楊花惹暮春”,李賀“古竹老梢惹碧云”,皆無情之“惹”也。
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五徐士俊評語:“藕絲秋色染”,牛嶠句也。“染”、“淺”二字皆精。
張惠言《詞選》卷一:“夢”字提,“江上”以下,略敘夢境。人勝參差,玉釵香隔,言夢亦不得到也?!敖狭鐭煛笔顷P絡。
譚獻《詞辨》卷一評“江上柳如煙”句:觸起。
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飛卿《菩薩蠻》云:“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薄陡┳印吩疲骸般y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薄毒迫印吩疲骸霸鹿旅鳎L又起,杏花稀。”作小令不似此著色取致,便覺寡味。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七:“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憋w卿佳句也。好在是夢中情況,便覺綿邈無際;若空寫兩句景物,意味便減。悟此方許為詞。不則即金氏所謂“雅而不艷,有句無章”者矣。
陳廷焯《云韶集》卷一:“楊柳岸曉風殘月”,從此脫胎?!凹t”字韻,押得妙。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一:夢境凄涼。
孫麟趾《詞徑》:何謂渾?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西風殘照,漢家宮闕”,皆以渾厚見長者也。詞至渾,功候十分矣。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飛卿詞極流麗,為《花間集》之冠?!镀兴_蠻》十四首,尤為精湛之作。茲從《花庵詞選》錄四首以見其概。十四首中言及楊柳者凡七,皆托諸夢境。風詩托興,屢言楊柳,后之送客者,攀條贈別,輒離思黯然,故詞中言之,低回不盡,其托于夢境者,寄其幽渺之思也。張皋文云“此感士不遇也”,詞中“青瑣金堂,故國吳宮,略露寓意”。其言妝飾之華妍,乃“《離騷》初服之意”。
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暖香惹夢”四字與“江上”二句均佳,但下闋又雕繢滿眼,羌無情趣。即謂夢境有柳煙殘月之中,美人盛服之幻,而四句晦澀已甚,韋相便無此種笨筆也。
俞平伯《讀詞偶得》:以想像中最明凈的境界起筆。李義山詩“水精簟上琥珀枕”,與此略同,不可呆看。“鴛鴦錦”依文法當明言衾褥之類,但詩詞中例可不拘。“暖香”乃入夢之因,故“惹”字妙。三四忽宕開,名句也。舊說“‘江上’以下略敘夢境”,本擬依之立說。以友人言,覺直指夢境似尚可商。仔細評量,始悟昔說之殆誤。飛卿之詞,每截取可以調和的諸印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在讀者心眼中仁者見仁,知者見知,不必問其脈絡神理如何如何,而脈絡神理按之則儼然自在?!涛匆滓咱E象求也。即以此言,簾內之情秾如斯,江上之芊眠如彼,千載以下,無論識與不識,解與不解,都知是好言語矣。若昧于此理,取古人名作,以今人之理法習慣,尺寸以求之,其不枘鑿也幾希?!^片以下,妝成之象?!芭航z”句其衣裳也?!叭藙佟本淦涫罪椧病!半p鬢”句承上,著一“隔”字,而兩鬢簪花如畫,“香紅”即花也。末句尤妙,著一“風”字,神情全出,不但兩鬢之花氣往來不定,釵頭幡勝亦顫搖于和風駘蕩中?!^片似與上文隔斷,按之則脈絡具在?!跋慵t”二字與上文“暖香”映射,“風”字與“江上”二句映射,然此猶形跡之末耳。循其神理,又有節(jié)序之感,如弦外余悲,增人懷想?!c“人勝”一名自非泛泛筆,正關合“雁飛殘月天”句,蓋“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固薛道衡《人日》詩也,不特有韶華過隙之感,深閨遙怨亦即于藕斷絲連中輕輕逗出。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本詞詠立春或人日。全篇上下兩片大意從隋薛道衡《人日》詩“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脫化?!f本篇者亦多采用張說。說實了夢境似亦太呆,不妨看作遠景,詳見《讀詞偶得》。
浦江清《詞的講解》:“水精”、“頗黎”,亦詞人夸飾之語,想像之詞,初非寫實?!傍x鴦”謂錦被上之繡鴛鴦者?!芭闳菈簟彼淖炙詫懘锁x鴦錦者,亦以點逗春日曉寒,美人尚貪戀暖衾而未起。此兩句寫閨樓鋪設之富麗精雅,說了枕衾兩事,以文法言,只有名詞而無述語?!敖稀眱删?,忽然開宕,言樓外之景,點春曉。張惠言謂是夢境,大誤?!掳腴犝龑懭?,而以初春之服飾為言?!苏轮畷r令,在“人勝參差剪”一句中,蓋初春情事也?!苏乱嗟珜懨廊酥畩y飾體態(tài),兼以初春之時令景物為言。
夏承燾《唐宋詞欣賞·詞的轉韻》評溫庭筠《菩薩蠻》:《菩薩蠻》這個調子,溫庭筠各首最早最有名,他的第二首的上片,轉意最奇特:“水精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边@是寫戀情的詞,上片四句平列兩種環(huán)境:前兩句閨房陳飾,是寫十分溫暖舒適的生活。后兩句是寫客途光景,極其荒涼寂寞。中間轉換處不著一字,而依戀不舍之情自見。柳永的《雨霖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币苍S即從此脫化。
吳世昌《詞林新話》卷二:或以飛卿《菩薩蠻》為立春或人日之景,僅憑“人勝”一語。人日為正月初七,月是上弦,何得稱“殘月”?“殘月”者團圓以后下弦之月也。又首句用“頗黎枕”,即指明夏景。藕絲最細,絲如細極,便同藕絲?!芭航z秋色淺”此言薄紗之衣。人日豈能衣藕絲薄衣?秋色,即秋香色。乃黃綠相和之色。至于“人勝”,隨時可用為妝飾,不必人日或立春日也。且人日或立春日花亦少有?;蛞詾榇嗽~大意從薛道衡《人日》詩“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脫化。其實“雁飛”與“落雁”亦無涉,若見一“雁”字便引做證據,則可引千百條、立千百個不同之解說矣?;蛑^此詞自室內之“頗黎枕”、“鴛鴦錦”,突接以室外之“江上”、“雁飛”,除予人以一片精美之意象外,并無明顯之層次脈絡可尋云。余以為“江上”、“雁飛”,正“暖香”所“惹”之“夢”中所見者,層次分明,非突接也。既在夢中,則行動自由,江上天涯,俱可去得。
詹安泰《宋詞散論·溫詞管窺》:這首詞一開首就寫簾,接著寫枕頭,寫繡被,寫江上早晨的景物,寫女人的服飾和形狀,自始至終,都是人物形象、家常設備和客觀景物的描繪,五光十色,層見疊出,使人目迷神奪,很難看出其中貫串的線索,這確實是溫詞中較難理解的一首。張惠言評這首詞說:“‘夢’字提?!稀韵侣詳艟?。人勝參差,玉釵香隔,言夢亦不得到也?!狭鐭煛顷P絡?!弊赃@評語出,越發(fā)使人莫名其妙。如果能夠擺脫張氏那種以比興理解溫詞的觀點,而直截了當地結合溫飛卿的生平行徑來理解這首詞,那么,這首詞只是作者一樁風流事跡的追述,是沒有什么深遠的意義的。第一、二句是說,他曾歇宿過那個地方的設備非常精美,有水晶簾,有玻璃枕,還有又暖又香能惹起好夢的鴛鴦被。第三、四句是說,在一個足以引動離愁的風景凄清的早上,他就離開那個地方了。第五、六句是說,那女子打扮得很漂亮,穿上淡黃色的衣服,簪上玉釵,還戴上“花勝”來送他。第七、八句是說,那女子劃著小艇,穿過花港,搖搖蕩蕩地送他到岸上。“雙鬢隔香紅”,是那女子的雙鬢隔開了又香又紅的東西,那只有在花叢中穿過,才有這種現象。……為什么知道那女子是劃著小艇呢?“玉釵頭上風”已寫得很清楚。玉釵簪在頭上,本身是不會生風的,風也吹不動它,只有當著頭上不斷搖擺的時候,玉釵才會在頭上顫動得煞像給風吹著一樣。頭為什么會不斷搖擺?那不是劃著小艇用力穿過花港是什么?所以,我們只要不囿于舊說,仔細玩索體會,這首詞是十分美妙的,簡直是一幅完整而又鮮明的異常動人的畫面!由于篇中只羅列了各種各樣的現象,人物活動的情況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這就使得讀這詞的人亂猜一頓,猜不透時,就只能說是作者“截取可以調和諸物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了。
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柳煙雁月,造境奇佳。謂為夢境,則皋文、亦峰曲為之說耳。若然,則下文必須點醒方是,《漫記》譏其晦澀,蓋姑信其說也。實則不獨人未入夢,亦未就枕交睫。所謂惹夢云者,不過晶簾舊枕,繡被余香,惹人魂夢,往事縈懷而已。全詞通貫,初無捍格。一經此輩盲目捫,翻成語障,致使知言如栩莊尚漫信而譏溫詞為笨筆,其貽誤初學,更何待言!至于升庵極言“惹”字之妙,彼亦自言之耳,不足深論也。
張以仁《花間詞論集·溫庭筠詞舊說商榷》:此蓋傷別之詞,寫戀人之離別也。故寓以旅雁,示以殘月,所謂“雁飛殘月天”是也。古人行旅,多發(fā)于清晨……下片寫女子頭戴人勝,則是早春時節(jié)。此詞佳處,結構是其一。首句寫“簾”,次及枕衾,由外而內,三句寫江上煙柳,四句寫天邊雁月,由近而遠,是一對稱。首、次兩句寫室中物,三、四兩句寫室外景,是又一對稱……衣藕白之衫,戴金箔之勝,鬢插紅花,頭簪玉釵,其色彩莫不兩兩對比,而又與首、次二句有呼應之妙。似此安排,非無意也,蓋與暫聚而又別兩種情感相縈系也。是景有冷暖,而情亦有歡悲,景之冷暖,亦即情之歡悲,則又一對稱也。上闋寫景,下闋寫人,此又一對稱。上闋寫景而人在其中,情亦在其中。下闋寫人,妙在只間接烘托,決不直接描狀,專從衣物首飾上著色落筆,捕捉其特點?;驖馊局蚣毠粗?,或圖其貌,或傳其神,而人之容色、氣味、姿態(tài),無不一一襯托而出,此畫家圖云狀水之法也?!坝疋O頭上風”,此“風”字實虛設,風之有無,非此句重點也,特以之烘托其人首飾顫動之貌與其款款行來婀娜之姿也。再深一層看,其首飾顫動之貌實亦狀其體態(tài)之婀娜有致也。彼抽象難描難畫之無限神韻,盡藉此一具體之“風”字呈現,此飛卿之所以為高也。
其三
蕊黃無限當山額[1]。宿妝隱笑紗窗隔(1)[2]。相見牡丹時[3]。暫來還別離(2)?! 〈溻O金作股[4]。釵上蝶雙舞(3)[5]。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6]。
【校記】
(1)隱笑:鐘本作“微笑”。
(2)暫:吳鈔本作“新”。
(3)蝶雙:鄂本、湯評本、合璧本、四印齋本作“雙蝶”。徐本朱筆眉批:“毛本作雙雙舞?!蹦P眉批:“雙蝶,晁本作蝶雙?!?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8/09490114597876.jpg" />
【箋注】
[1]蕊黃句:謂眉額間涂飾的黃色已模糊一片了,此句寫隔夜殘妝,即下句“宿妝”。明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二十一:“額上涂黃,漢宮妝也。”《五代詩話》卷四引《西神脞說》謂“婦人勻面,惟施朱傅粉而已。至六朝乃兼尚黃”。古時女子化妝,常以黃色涂額,因似花蕊,故名蕊黃。此習至唐五代猶存。南朝梁蕭綱《戲贈麗人詩》:“同安鬟里撥,異作額間黃。”唐李商隱《無題二首》之一:“壽陽公主嫁時妝,八字宮眉捧額黃?!睙o限:額黃邊緣模糊不清。山額:眉額?;蛑^額間高處。溫庭筠《偶游》:“云髻幾迷芳草蝶,額黃無限夕陽山?!?/p>
[2]宿妝:隔夜的妝飾。唐岑參《醉戲竇子美人》:“朱唇一點桃花殷,宿妝嬌羞偏髻鬟?!?/p>
[3]牡丹時:暮春牡丹花開時節(jié)。華鐘彥《花間集注》曰:“言相見之遲,相別之速,與《離騷》中美人遲暮之意同?!?/p>
[4]翠釵:翡翠鑲嵌之釵。南朝梁劉孝綽《淇上戲蕩子婦》:“翠釵掛已落,羅衣拂更香?!苯鹱鞴桑褐敢越痂T成釵之兩股。股:分支,釵分兩股以夾發(fā)。唐張籍《古釵嘆》:“蘭膏已盡股半折,雕紋刻樣無年月?!卑拙右住堕L恨歌》:“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p>
[5]蝶雙舞:指釵頭所飾之雙蝶顫動如飛舞之狀。釵雙股,蝶雙舞,皆以作對成雙暗示、反襯女子之孤獨。
[6]心事二句:華鐘彥《花間集注》曰:“溫庭筠詩:‘心許故人知此意,古來知者竟誰人?’意與此合?!?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8/09490114597876.jpg" />
【集評】
李漁《窺詞管見》:有以淡語收濃詞者,別是一法。……大約此種結法,用之憂怨處居多,如懷人、送客、寫憂、寄慨之詞,自首至終,皆訴凄怨。其結句獨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見者,皆自狀無可奈何之情,謂思之無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顧目前。而目前無人,止有此物,如“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類是也。此等結法最難,非負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為之,學填詞者慎勿輕敵。
張惠言《詞選》卷一:提起。以下三章,本入夢之情。
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以一句或二句描寫一簡單之妝飾,而其下突接別意,使詞意不貫,浪費麗字,轉成贅疣,為溫詞之通病。如此詞“翠釵”二句是也。
浦江清《詞的講解》:此章?lián)Q筆法,極生動靈活。其中有描繪語,有敘述語,有托物起興語,有抒情語,隨韻轉折,絕不呆滯。“蕊黃”兩句是描繪語,“相見”兩句是敘述語,“翠釵”兩句托物起興,“心事”兩句抒情語也?!~在戲曲未起以前,亦有代言之用,詞中抒情非必作者自己之情,乃代為各色人等語,其中尤以張生、鶯鶯式之才子佳人語為多,亦即男女鐘情的語言。宮閨體之詞譬諸小旦的曲子。上兩章但描寫美人的體態(tài),尚未抒情,筆法近于客觀,猶之《詩經·碩人》之章。此間涉及抒情,且崔、張夾寫,生、旦并見,于抒情中又略有敘事的成份。何以言之?“蕊黃無限當山額,宿妝隱笑紗窗隔”,此張生之見鶯鶯也?!跋嘁娔档r,暫來還別離”,此崔、張合寫也。“翠釵”以下四句,則轉入鶯鶯心事?!迠y者與新妝對稱,謂晨起未理新妝,猶是昨日之梳妝也,故謂之宿?!按溻O”兩句是托物起興。凡詩歌開端,往往隨所見之物觸起情感,謂之“托物起興”。此在下片之始,故可用此句法。乃是另一開端。于興之中,又有比義,釵上雙蝶,心事可喻。用以結出離別之感,脈絡甚細。知、枝為諧音雙關語,《說苑·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敝饕€在說“心事竟誰知”一句,而以“月明花滿枝”為陪襯,在語音本身上的關聯(lián)更為緊湊。在意境上,則對此明月庭花能不更增幽獨之感?是語音與意境雙方關聯(lián),調融得一切不隔。《越人歌》古樸有味,飛卿的詞句更其新鮮出色,樂府中之好言語也。
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由“蝶”之“雙舞”,聯(lián)想至人之“別離”,亦未嘗“不貫”,但恨其水清無魚耳。
張以仁《花間詞論集·溫飛卿詞舊說商榷》:所謂“心事”者,實即卿卿我我雙宿雙飛之意愿也。際此佳辰令夕,月白風輕,睹春花之盛放,末二句豈但言“別意”?實更涵觸景傷懷惜流光而怨幽獨之不盡感傷,正與此雙股雙蝶之意緊扣密接,乃栩莊譏其“詞意不貫”,何也?
其四
翠翹金縷雙(1)[1]。水紋細起春池碧(2)[2]。池上海棠梨(3)[3]。雨晴紅滿枝(4)[4]?! ±C衫遮笑靨(5)[5]。煙草粘飛蝶(6)[6]。青瑣對芳菲[7]。玉關音信稀(7)[8]。
【校記】
(1)縷:玄本作“鏤”。
(2)紋:吳鈔本作“紱”,全本作“文”。詞苑英華本《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水”下空格,無“紋”字。
(3)梨:王輯本作“黎”。
(4)晴:吳鈔本作“暗”,林大椿《唐五代詞》作“青”。
(5)靨:吳鈔本作“壓”。
(6)粘:吳鈔本、全本、王輯本、林大椿《唐五代詞》作“黏”。
(7)玉關:紫芝本、毛本、后印本、正本、四庫本、清刻本作“玉門”。
【箋注】
[1]翠翹句:翠翹:翠鳥尾上的長羽?!冻o·招魂》:“砥室翠翹,掛曲瓊些?!蓖跻葑ⅲ骸按?,鳥名也;翹,羽也。”此指尾羽。金縷:金絲。唐白居易《秦中吟·議婚》:“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贝酥?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8/09490184624375.gif" />
的毛色。
:亦作“
”,水鳥名。形大于鴛鴦,而多紫色,好并游。俗稱紫鴛鴦。唐溫庭筠《開成五年秋以抱疾郊野一百韻》:“溟渚藏
,幽屏臥鷓鴣。”顧嗣立補注:“《臨海異物志》:
,水鳥,毛有五采色?!比A鐘彥《花間集注》曰:“此以
之成雙,興閨人之獨處也?!被蛑^此句寫女子
形翡翠金縷首飾。
[2]水紋句:承上,因并游而春池紋起。
[3]海棠梨:又名海紅、秋子、柰子。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果二·海紅》:“《飲膳正要》:果類有海紅,不知出處,此即海棠梨之實也。狀如木瓜而小,二月開紅花,實至八月乃熟。”鄭樵《通志》:“海棠子名海紅,即《爾雅》赤棠也?!碧祈n偓《見花》:“血染蜀羅山躑躅,肉紅宮錦海棠李。”
[4]紅滿枝:繁花滿枝,言花盛也。五代馮延巳《長相思》:“紅滿枝,綠滿枝,宿雨厭厭睡起遲?!?/p>
[5]笑靨:笑時頰上的酒窩。南朝梁蕭統(tǒng)《擬古》:“眼語笑靨近來情,心懷心想甚分明?!膘v:靨輔。頰邊微窩,俗稱酒窩?!段倪x》曹植《洛神賦》:“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眲⒘甲ⅲ骸把造v文之生輔承其頰。”或謂指女子面部所飾之面靨。明胡震亨《唐音癸簽·詁箋四》:“自吳宮有獺髓補痕之事。唐韋固妻少時為盜刃所刺,以翠掩之,女妝遂有靨飾?!倍鸥Α肚倥_》“野花留寶靨”,仇兆鰲注引清朱鶴齡曰:“唐時婦女多貼花鈿于面,謂之靨飾?!?/p>
[6]煙草句:或謂實寫春景,或謂女子繡衫之花紋圖案。煙草:煙霧籠罩的草叢。亦泛指蔓草。唐劉滄《秋日旅途即事》:“驅羸多自感,煙草遠郊平。”
[7]青瑣:亦作青鎖。裝飾皇宮門窗的青色連環(huán)花紋?!稘h書·元后傳》:“曲陽侯根驕奢僭上,赤墀青瑣。”顏師古注:“孟康曰:‘以青畫戶邊鏤中,天子之制也?!险f是。青瑣者,刻為連環(huán)文,而青涂之也?!焙笕A貴的宅第、寺院等門窗亦用此種裝飾?!逗鬂h書·梁冀傳》:“冀乃大起第宅……窗牖皆有綺疏青瑣?!北蔽簵钚f之《洛陽伽藍記·永寧寺》:“僧房樓觀一千余間,雕梁粉壁,青璅綺疏?!贝缚嚏U成格的窗戶。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惑溺》:“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于青璅中看,見壽,說之?!贝酥脯嵈爸信?。芳菲:花草盛美。南朝陳顧野王《陽春歌》:“春草正芳菲,重樓啟曙扉。”此指大好春景。
[8]玉關:即玉門關。漢武帝置。因西域輸入玉石時取道于此而得名。漢時為通往西域各地的門戶。故址在今甘肅敦煌西北小方盤城。《漢書·西域傳上·鄯善》:“時漢軍正任文將兵屯玉門關,為貳師后距,捕得生口,知狀以聞?!北敝茆仔拧吨裾荣x》:“玉關寄書,章臺留釧。”唐駱賓王《在軍中贈先還知己》:“魂迷金闕路,望斷玉門關?!贝朔褐高吶?。
【集評】
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此首追敘昔日歡會時之情景也。上半闋描寫景物,極其鮮艷,襯出人情之歡欣。下半闋前二句補明歡欣之人情,后二句則以今日孤寂之情,與上六句作對比,以見芳菲之景物依然,而人則音信亦稀,故思之而怨也。
俞平伯《讀詞偶得》:上二首皆以妝為結束,此則以妝為起筆,可悟文格變化之方?!八y”以下三句,突轉入寫景,由假的水鳥,飛渡到春池春水,又說起池上春花的爛漫來。此種結構正與作者之《更漏子》“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同一奇絕?!八y”句初聯(lián)上讀,頃乃知其誤。金翠首飾,不得云“春池碧”,一也。飛卿《菩薩蠻》另一首“寶函鈿雀金,沉香閣上吳山碧”,兩句相連而絕不相蒙,可以互證,二也?!昂L睦妗奔春L囊?。昔人于外來之品物每加“?!弊??!显啤?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8/09490184624375.gif" />
”,下云“春池”,非僅屬聯(lián)想,亦寫美人游春之景耳。于過片云“繡衫遮笑靨”乃承上“翠翹”句,“煙草黏飛蝶”乃承上“水紋”三句?!扒喱崱币韵曼c明春恨緣由,“芳菲”仍從上片“棠梨”生根,言良辰美景之虛設也。其作風猶是盛唐佳句。
浦江清《詞的講解》:此章賦美女游園,而以春日園池之美起筆。首句托物起興?!崞讲尨嗽~,以釵飾立說,謂“水紋”句不宜連上讀……按俞說殆誤。飛卿此處實寫,下句實寫春池,非由釵飾而聯(lián)想過渡也。俞先生因連讀前數章均言妝飾,心理上遂受影響,又“翠翹”一詞藻,詩人用以指釵飾者多,鳥尾的意義反為所掩……飛卿原意所在,實指鴛鴦之類,不必由假借立說矣?!习腴爩懢埃耸敲廊擞螆@所見,譬如畫仕女畫者,先畫園亭池沼,然后著筆寫人。“繡衫”兩句,正筆寫人。寫美女游園,情景如畫,讀此仿佛見《牡丹亭·驚夢》折前半主婢兩人游園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一曲時之身段。飛卿詞大開色相之門,后來《牡丹亭》曲、《紅樓夢》小說皆承之而起,推為詞曲之鼻祖,宜也。作宮閨體詞,譬如畫仕女圖,須用輕細的筆致,描繪柔軟的輪廓?!袄C衫遮笑靨”之“遮”字,“煙草黏飛蝶”之“黏”字,“鬢云欲度”之“度”字,“暖香惹夢”之“惹“字,皆詞人煉字處?!苏卵悦琅螆@,而以一人獨處思念玉關征戍作結,此為唐人詩歌中陳套的說法,猶之“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之類也。
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閨人念遠,亦“陌頭楊柳”之意耳。詞余于情,以視龍標絕句,遂覺不逮。
張以仁《花間詞論集·溫飛卿詞舊說商榷》:此詞就其布局結構言,從發(fā)飾展開,所謂近取諸身也。由金縷之水禽而及水紋細起之春池,而及池上之海棠梨,海棠梨枝頭盛放之花朵。從物之聯(lián)想,到景之展布,采遞進之法,層次分明。便如乘車游覽,車行景變,應接不暇,而又連續(xù)不斷。然詞中女主角實未嘗移動,正所謂“平春遠綠窗中起”也。由下片“青瑣對芳菲”句可知……此女身坐窗前,而縱目馳騁,畫面因而逐一展開,由近而遠,由內而外,而神思飛越。……情景激蕩,而情語出焉:“玉關音信稀?!币徽Z鎮(zhèn)紙。
又:詞中通篇多用顏色字:“金”者,“碧”者春池,“紅”者海棠梨之花;窗則曰“青瑣”,地則曰“玉關”;飛煙之草上著翩躚之蝴蝶,則一片生氣之新綠間,時見翔動之彩翼,是極盡色彩敷陳之能事,而又化靜為動,使此一片陽和春景,色彩鮮明且兼生動活潑……飛卿善以秾麗之字面,精巧之筆法,敷寫景物,實即加強物象之可感性,藉此物象以傳達其難以言狀之心曲,其辭之深密處即其情之細膩處也。
其五
杏花含露團香雪[1]。綠楊陌上多離別(1)[2]。燈在月朧明(2)[3]。覺來聞曉鶯。 玉鉤褰翠幕(3)[4]。妝淺舊眉薄(4)[5]。春夢正關情[6]。鏡中蟬鬢輕[7]。
【校記】
(1)多:紫芝本、吳鈔本作“雙”。
(2)月朧明:玄本作“月隴明”,雪本作“月籠明”。
(3)褰:王輯本作“寒”。
(4)妝淺:鐘本作“妝殘”。
【箋注】
[1]杏花句:言清晨杏花含露盛開,枝頭團簇如香雪。唐劉兼《春夜》:“薄薄春云籠皓月,杏花滿地堆香雪?!毕阊捍酥感踊ǎ嗫捎髦赴拙?、梅花、梨花、柳絮等白色的花。唐韓偓《和吳子華侍郎令狐昭化舍人嘆白菊衰謝之絕次用本韻》:“正憐香雪披千片,忽訝殘霞覆一叢?!?/p>
[2]綠楊句:陌上種柳,正堪離人攀折,故云。唐白居易《離別難》:“綠楊陌上送行人,馬去車回一望塵。”
[3]朧明:微明。唐元稹《嘉陵驛》之一:“仍對墻南滿山樹,野花撩亂月朧明?!?/p>
[4]玉鉤:玉制掛鉤。亦用為掛鉤之美稱?!冻o·招魂》“掛曲瓊些”,漢王逸注:“曲瓊,玉鉤也……雕飾玉鉤,以懸衣物也?!卞剑毫闷?。翠幕:翠色的帷幕。晉潘岳《藉田賦》:“青壇蔚其岳立兮,翠幕黕以云布?!?/p>
[5]舊眉:宿妝所畫之眉。五代馮延巳《采桑子》:“香印成灰,獨背寒屏理舊眉?!北。簻\淡也。
[6]關情:牽動情懷。南朝梁蕭綸《車中見美人》:“關情出眉眼,軟媚著腰支。”
[7]蟬鬢:古代女子發(fā)式。兩鬢薄如蟬翼,故稱。晉崔豹《古今注·雜注》:“魏文帝宮人絕所寵者,有莫瓊樹、薛夜來、田尚衣、段巧笑四人,日夕在側。瓊樹乃制蟬鬢??~眇如蟬翼,故曰蟬鬢?!蹦铣菏捓[《登顏園故閣》:“妝成理蟬鬢,笑罷斂蛾眉。”輕:輕盈縹緲。
【集評】
湯顯祖評《花間集》卷一:“碧紗如煙隔窗語”,得畫家三昧,此更覺微遠。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逼鄾霭г梗嬗杏噪y言之苦。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一:夢境迷離。
丁壽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詞》甲篇:此詞“杏花”二句,從遠處泛寫,關合本題于有意無意之間,與前“水精”一首中“江上柳如煙”二句同一筆法。飛卿詞每如織錦圖案,吾人但賞其調和之美可耳,不必泥于事實也。
俞平伯《讀詞偶得》:“杏花”二句亦似夢境,而吾友仍不謂然,舉“含露”為證,其言殊諦。夫入夢固在中夜,而其夢境何妨白日哉。然在前章則曰“雁飛殘月天”,此章則曰“含露團香雪”,均取殘更清曉之景,又何說耶?故首二句只是從遠處泛寫,與前謂“江上”二句忽然宕開同,其關合本題,均在有意無意之間。若以為上文或下文有一“夢”字,即謂指此而言,未免黑漆了斷紋琴也。以作者其他《菩薩蠻》觀之,歷歷可證?!盁粼凇保瑹羯性谝?;“月朧明”,殘月也;此是在下半夜偶然醒來,忽又朦朧睡去的光景?!坝X來聞曉鶯”,方是真醒了。此二句連讀,即誤?!坝胥^”句晨起之象?!皧y淺”句宿妝之象,即另一首所謂“臥時留薄妝”也。對鏡妝梳,關情斷夢,“輕”字無理得妙。
浦江清《詞的講解》:此章亦寫美人曉起,惟變換章法,先說樓外陌上之景物?!靶踊?、綠楊”兩句雖同為寫景,而“團香雪”給人以感覺,“多離別”給人以情緒?!皥F”字煉?!詫哟味?,先是美人聞鶯而醒,殘燈猶在,曉月朧明,于是搴幕以觀,見陌上一片春景??戳税肷?,方想到理妝,取鏡過來,自覺舊眉之薄,蟬鬢之輕,復惦念于昨宵的殘夢,心緒亦不甚佳。散文的層次,應是如此,詩詞原可參差錯落地說。以詩詞作法而論,則先以寫景起筆,而杏花、綠楊亦是托物起興,樂府之正當開始也。先說春天景物,容易喚起聽曲者之想像,至“燈在月朧明,覺來聞曉鶯”,則若有人焉,呼之欲出。至下半闋則少婦樓頭,全露色相,明鏡靚妝之際,略窺心事。章法是一致的由外及內。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抒懷人之情。起點杏花、綠楊,是芳春景色。此際景色雖美,然人多離別,亦黯然也。“燈在”兩句,拍到己之因別而憶,因憶而夢;一夢覺來,簾內之殘燈尚在,簾外之殘月尚在,而又聞曉鶯惱人,其境既迷離惝恍,而其情尤可哀。換頭兩句,言曉來妝淺眉薄,百無聊賴,亦懶起畫眉弄妝也?!按簤簟眱删涞寡b,言偶一臨鏡,忽思及宵來好夢,又不禁自憐憔悴,空負此良辰美景矣。張皋文云:“飛卿之詞,深美閎約?!庇^此詞可信。末兩句,十字皆陽聲字,可見溫詞聲韻之響亮。
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燈在”兩句,謂因別恨而損朝眠,語亦凄婉有致?!皧y淺”句,“舊”字宜平,殆以陽上代之爾。然“舊眉”字亦未見佳。意“舊”字或有異文,然無別本可證。以飛卿之才,當不至“貧于一字”也。
張以仁《花間詞論集·溫飛卿詞舊說商榷》:此詞首二句寫春夢,三、四兩句寫夢醒,五句下床,六句對鏡,七句以“春夢”二字正面關應前文,末句自傷亦自憐,更呼應第六句……謂鏡中人青春若是,貌美如斯,何堪離別相思之苦!
其六
玉樓明月長相憶(1)[1]。柳絲裊娜春無力(2)[2]。門外草萋萋(3)。送君聞馬嘶[3]?! ‘嬃_金翡翠[4]。香燭銷成淚[5]?;渥右?guī)啼[6]。綠窗殘夢迷[7]。
【校記】
(1)明:鄂本作“眀”。
(2)裊娜:雪本作“娜”。全本作“嫋娜”。
(3)萋萋:紫芝本、吳鈔本作“凄凄”。
【箋注】
[1]玉樓句:乃是古典詩詞中常用的“望月懷思”模式?!对娊洝り愶L·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比龂翰苤病镀甙г姟罚骸懊髟抡崭邩?,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碧茝埲籼摗洞航ㄔ乱埂罚骸罢l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鄙弦T詩是其所本。玉樓:傳說中天帝或仙人的居所。《十洲記·昆侖》:“天墉城,面方千里,城上安金臺五所,玉樓十二所?!碧圃娧杂駱?,或以指宮樓,如顧況《宮詞》:“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被蛞灾负蕾F之家的華麗樓舍,如宗楚客《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制》:“玉樓銀榜枕嚴城,翠蓋紅旗列禁營。”或以指道觀,如李商隱《河陽詩》:“黃河搖溶天上來,玉樓影近中天臺?!被蛞灾讣藰牵绨拙右住堵牬奁呒巳斯~》:“花臉云鬟坐玉樓,十三弦里一時愁?!贝酥杆紜D所居。今人浦江清《詞的講解》、劉學鍇《溫庭筠全集校注》認為此指妓樓。長相憶:即長相思。唐杜甫《夢李白》:“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p>
[2]柳絲句:以柳絲在拂拂春風中的裊娜無力之狀,暗示思婦的慵懶無聊之態(tài)。裊娜:細長柔美貌。南朝梁蕭綱《贈張纘》:“洞庭枝裊娜,澧浦葉參差?!碧瓢拙右住秳e柳枝》:“兩枝楊柳小樓中,裊娜多年伴醉翁?!贝簾o力:言春風無力,即李商隱《無題》“東風無力百花殘”之意,點出暮春之時令。溫庭筠《郭處士擊甌歌》:“莫沾香夢綠楊絲,千里春風正無力?!?/p>
[3]門外二句:乃思婦月夜回憶當初送別之時的情景。萋萋:草木茂盛貌?!对娊洝ぶ苣稀じ瘃罚骸案鹬?,施于中谷,維葉萋萋?!泵珎鳎骸拜螺?,茂盛貌。”漢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惫湃顺R苑疾葺螺屡d起念遠懷人之情緒。浦江清《詞的講解》曰:“從草萋萋三字上可以聯(lián)想到王孫,加以驕馬之嘶,知此玉樓中人所送者為公子貴人也?!?/p>
[4]畫羅句:或言蠟燈羅罩上畫有翡翠圖案,唐李商隱《無題》:“蠟罩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或言絲羅衣衫、帷幕上繡有翡翠花紋。均可通。翡翠:水鳥名?!兑葜軙ね鯐罚骸皞}吾翡翠,翡翠者所以取羽?!薄懂愇镏尽罚骸按澍B形如燕,赤而雄曰翡,青而雌曰翠。其羽可以飾帷帳?!?/p>
[5]香燭句:蠟脂燃成燭淚。以燭殘寫更深,見出思婦夜不成寐。淚字雙關,既指殘燭蠟滴,亦喻思婦淚滴。唐杜牧《贈別》:“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毕銧T:摻有香料、制作精美的蠟燭。溫庭筠《池塘七夕》:“香燭有光妨宿燕,畫屏無睡待牽牛?!?/p>
[6]花落句:回應上片“春無力”,寫暮春光景。子規(guī):杜鵑的別名,又名鵜。傳為蜀帝杜宇魂魄所化,見晉常璩《華陽國志·蜀志》。常夜鳴,聲音凄切,故藉以抒悲苦哀怨之情。陸佃《埤雅·釋鳥》:“杜鵑,一名子規(guī)??嗵?,啼血不止。一名怨鳥。夜啼達旦,血漬草木。凡始皆北向,啼苦則倒懸于樹。”唐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庇?,戰(zhàn)國楚屈原《離騷》:“恐鵜
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被?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8/09490241084678.gif" />鳴,暗示青春將逝,美人遲暮。
[7]綠窗:即玉樓之綠紗窗,代指思婦居室。唐權德輿《雜言和常州李員外副使春日戲題十首》之八:“綠窗銷暗燭,蘭徑掃清塵?!碧祈f莊《菩薩蠻》:“勸我早還家。綠窗人似花?!?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8/09490114597876.jpg" />
【集評】
鐘本評語:“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唐律起語之佳者。末二句幽宛,詞家當行。
張惠言《詞選》卷一:“玉樓明月長相憶”,又提。“柳絲裊娜”,送君之時。故“江上柳如煙”,夢中情境亦爾。七章“闌外垂絲柳”,八章“綠楊滿院”,九章“楊柳色依依”,十章“楊柳又如絲”,皆本此“柳絲裊娜”言之,明相憶之久也。
譚獻《詞辨》卷一:“玉樓明月”句,提?!盎渥右?guī)啼”句,小歇。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又“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皆含深意。此種詞,第自寫性情,不必求勝人,已成絕響。后人刻意爭奇,愈趨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與之挽回風氣哉!
陳廷焯《云韶集》卷一:音節(jié)凄清。字字哀艷,讀之銷魂。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一:低回欲絕。
況周頤《蕙風詞話續(xù)編》卷一:姚令威《憶王孫》云:“毿毿楊柳綠初低。淡淡梨花開未齊。樓上情人聽馬嘶。憶郎歸。細雨春風濕酒旗。”與溫飛卿“送君聞馬嘶”各有其妙,正可參看。
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前數章時有佳句,而通體不稱,此較清綺有味。
浦江清《詞的講解》:此章獨以抒情語開始,在讀者心弦上驟然觸撥一下。此句總提,下文敘惜別情事……云“長相憶”者,此章言美人晨起送客,曉月朧明,珍重惜別,居者憶行者,行者憶居者,雙方的感情均在其內。曹子建詩:“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痹谛姓邉t此景宛然,永在心目,能不相念;在居者則從此樓居寂寞,三五之夕,益難為懷。故此句單立成一好言語,兩面有情?!傲z”句見春色,又見別意?!按骸弊忠娮址?,若云“風無力”則質直無味。柳絲的裊娜,東風的柔軟,人的懶洋洋地失情失緒,諸般無力的情景,都是春的表現?!缕运涂蜌w來。“畫羅金翡翠”言幔帳之屬。金翡翠,興而比也,觸起離緒。燭淚滿盤,猶憶長夜惜別之景象,而窗外鳥啼花落,一霎癡迷,前情如夢。舉綠窗以見窗中之佳人,思憶亦曰夢。往日情事至人去而斷,僅有斷片的回憶,故曰殘夢?!懊浴弊謱懓V迷的神情,人既遠去,思隨之遠,夢繞天涯,迷不知蹤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