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序
二十五年前,當我寫這部小小的《貝多芬傳》時,我并不想寫成一部音樂學方面的著作。那是一九〇二年,我正處于苦惱不堪的時期,經(jīng)受著既能摧毀又能更新一切的暴風雨。我逃離巴黎,來到我兒時的伴侶貝多芬身邊,尋求十天的庇護,在人生的戰(zhàn)場上,他曾多次給予我支持和幫助。我來到他的故鄉(xiāng)波恩,重新覓得他的影子和他的老朋友:在科布倫茨的訪問,我從韋格勒的孫兒們身上,又見到了韋格勒夫婦。在美因茲,我聽到了由韋恩加特納指揮的貝多芬交響樂演奏會。在這浸透了他的苦難、勇氣、歡樂與悲哀的灰暗潮濕的四月天,在霧氣彌漫的萊茵河畔,我與他單獨相處,傾訴衷腸;我跪倒在地,他以強有力的手將我扶起,為我的新生兒《約翰·克利斯朵夫》施洗。在他的祝福之下,受到鼓舞的我,與人生重新締約,踏上了重返巴黎的路程,一路上向上帝唱著痊愈者的感恩曲。那感恩曲就是這篇傳記,起先由《巴黎雜志》發(fā)表,繼而由貝璣
拿去刊載。我沒想到它的聲音會傳到朋友們的圈子之外。但是,“命運就這樣注定了……”
贅述諸多枝節(jié),懇請讀者見諒。因當今有些人會在這首頌歌中尋求按嚴格的史學方法撰寫的學術著作,我不得不對此做出回答。我在某些時刻,也會充當史家。在《亨德爾》和有關歌劇研究等若干著述中,我也曾為音樂科學做過認真的奉獻。然而《貝多芬傳》卻不是為學術而寫作的。這是受傷的、被窒息的心靈之歌,是它復蘇后,重新振作起來,向救主感恩的歌。我知道,這救主已被我改頭換面,但一切從信與愛出發(fā)的行為無不如此。我的《貝多芬傳》便是這樣一種行為。
人們踴躍購買,給這本小書帶來它所不曾企求的好運。這個時代,法國成千上萬的生靈,受壓制的理想主義的一代,都焦慮地期待著那一聲解放的號令。這號令,他們在貝多芬的音樂中聽到了,于是他們從中尋求支持。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誰不記得那些四重奏音樂會,真像是唱天主的羔羊時的教堂,——誰不記得那些注視著祭祀禮的痛苦的臉,因受到啟示而滿面生輝?今日的生者與昔日的生者已相距很遠了。(但他們能否距明日的生者更近呢?)本世紀初的這代人里,多少隊列已被橫掃:戰(zhàn)爭好比一個無底深淵,他們和他們最優(yōu)秀的兒子都在那里面失去蹤影。我這小小的《貝多芬傳》保留著他們的形象。出自一個孤獨者手筆的小書,竟無意中與他們相似,而他們也從中認出了自己。一個藉藉無名者寫的小冊子,從一家默默無聞的小店出來,幾天之內便廣為傳播,它已不再屬我所有了。
我剛把此書重讀了一遍,雖說寫得還不夠充分,我也不打算再改動了。因為它應當保留最初的特色,以及偉大一代的神圣形象。在貝多芬百年祭之際,我要把對一代人的懷念,和對他們的偉大同伴,正直坦誠的大師的祭奠結合在一起,是他,教給了我們如何生,如何死。
羅曼·羅蘭
一九二七年三月
善事應盡力而為,
愛自由甚于一切,
即使為了帝王的寶座,
也絕不出賣真理。
——貝多芬
他身材矮胖,脖子粗壯,一副運動員的骨架,紅磚色的寬大臉龐,只是到了晚年,皮膚才變得萎黃和病態(tài),尤其是冬天,遠離田野、足不出戶時,更是如此。他前額寬廣且隆起,深黑色的頭發(fā)異常濃密,亂蓬蓬地豎著,似乎從未梳理過,頗像“美杜莎的蛇發(fā)”。他眼中燃燒著一種奇異的力量,使見到他的人無不為之震驚,但大多數(shù)人辨別不出其中細微的差別。因為這雙眼睛閃爍著一種野性的光芒,襯上古銅色而略顯悲壯的臉,看上去像是黑的,其實是藍灰色。
一旦感情沖動或者生氣,這雙小且深陷的眼睛便突然睜大,眼珠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轉動,如實地反映出其中全部思想。
他憂郁的目光常常轉向上空。闊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真是獅子的相貌!嘴倒長得頗秀氣,但下唇有比上唇前突的傾向。牙床剛勁有力,似乎可以磕碎核桃,右下巴有個深深的小窩,使整個面部顯得古怪而不對稱。據(jù)莫舍勒斯
說,“他的微笑很美,談話時神態(tài)親切可愛。而笑起來卻不討人喜歡,粗魯、難看,而且短促”,好像那種對快樂不甚習慣的笑。他臉上的表情總是落落寡合,仿佛患了“無法治愈的憂郁癥”。一八二五年,雷爾斯托普曾說,看到他溫柔的眼睛里那種極度痛苦的神情,好不容易才忍住沒讓眼淚流下來。一年以后,勃勞恩·封·勃勞恩塔爾在一家啤酒店遇見他,他坐在一個角落里,抽著一根長長的煙斗,閉著眼睛,那是他晚年時愈來愈常見的姿態(tài)。一位朋友和他說話。他凄然一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記錄本,像聾子經(jīng)常做的那樣,尖著嗓子叫對方把想說的話寫出來。他面部表情常常變化,有時因抓住了突如其來的靈感,哪怕在大街上,那表情也會讓行人嚇一大跳;有時無意中撞見他坐在鋼琴面前,“整個臉部肌肉膨起,血脈奮張,狠巴巴的眼睛變得加倍可怕,嘴唇抖動著,像把鬼神招來卻又請不走的魔法師。”十足一個莎士比亞劇中的人物!
尤里烏斯·貝內狄克特說:是“李爾王”。
* * *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出生于科隆附近,波恩的一所破房子簡陋的小閣樓上。他原籍弗朗德勒,父親是個庸庸碌碌、嗜酒如命的男高音歌手。母親是女傭,一個廚師的女兒,最初嫁給一個官宦之家的侍從,丈夫死后跟了貝多芬的父親。
貝多芬的童年充滿艱辛,缺少家庭溫暖,不像莫扎特有家人的呵護。從一開始,生活于他就是一場悲壯的戰(zhàn)斗。他父親想開發(fā)他的音樂天賦,好把他當神童來炫耀。兒子剛四歲,父親就一連幾個小時把他釘在羽管鍵琴面前,或者把他關在房間里,逼著他練小提琴,繁重的作業(yè)把他累得死去活來,差一點讓他恨死了音樂這門藝術,以致必得使用暴力才能強迫他學下去。貝多芬從少年時代便需為生計發(fā)愁,不得不過早地承擔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十一歲那年,他加入劇院的樂隊,十三歲當上管風琴樂手,一七八七年,他失去了他所熱愛的母親。“她對我那么慈祥,那么值得我愛,她是我最知心的朋友!??!當我能夠喊出母親這個溫馨的名字,而她又聽得見的時候,有誰能比我更幸福呢?”她是患肺病死的,貝多芬以為自己也染上了這種病,常常感到不舒服。除此以外他還患有比病更折磨人的憂郁癥。
十七歲時,他已經(jīng)是一家之長,擔負起兩個弟弟的教育之責。酗酒的父親無法撐持門戶,他只好羞慚地請求劇院讓他的父親退休。人家擔心做父親的拿了錢去揮霍,便將退休金交給兒子。這些傷心事在他內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所幸他在波恩的一個家庭里找到了感情上的依傍。他一直非常珍惜勃羅寧一家的情誼。他們可愛的女兒埃萊奧諾爾比貝多芬小兩歲。貝多芬教她音樂和詩歌。她成了他兒時的友伴,兩人之間也許產(chǎn)生過感情。后來埃萊奧諾爾嫁給了韋格勒醫(yī)生。他也成了貝多芬最要好的朋友。
他們之間終生維持著恬靜的君子之交,這一點,從韋格勒和埃萊奧諾爾與他來往的書信中可以看得出來。信寫得很懇切。韋格勒夫婦稱他為忠誠的老友,他則稱對方為親愛的好韋格勒。更令人感動的是,后來三人年紀老了,但心靈的青春依舊,熱忱不減當年。
盡管童年時代悲慘凄涼,但貝多芬憶起這段時日和兒時住過的地方,凄涼中依然透著一絲溫馨。后來他雖不得不離開波恩,在維也納這個花花世界及其貧困的郊區(qū)度過了幾乎整整一生,內心卻從未忘懷萊茵河流域的故鄉(xiāng),還有那條洶涌澎湃的大河。他稱這條河為我們的父親河。的確,萊茵河生機勃勃,幾乎賦有人性,仿佛一個巨大的生靈,具有無窮的思想和力量。萊茵河流域中,沒有任何一段比流經(jīng)風光旖旎的波恩這一段更壯麗、更溫馨,也更美妙的了。強勁的河水,沖刷和撫愛著濃蔭覆蓋、鮮花盛開的岸邊坡地。在這里,貝多芬度過了他生命中的頭二十年,在這里,形成了他少年時代心中的夢想。那仿佛懶懶地浮在水面的草地,籠罩在薄霧中的白楊,矮矮的灌木,還有垂柳和各種果樹,都把根須浸泡在這靜默而湍急的水流里。星星點點的村落、教堂,乃至墓地,以好奇的目光慢悠悠地俯瞰河岸。遠處,藍色的七峰在天空中勾勒出參差不齊的側影,頹圮的古堡聳立其上,形狀瘦削且怪異。他永遠心系故鄉(xiāng),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還夢想重返故園而未能如愿?!拔业募覉@,那塊我初見光明的故土,在我眼前始終是那么美,那么清晰,就像我離開時那樣。”
* * *
革命爆發(fā)了,開始席卷全歐,也占據(jù)了貝多芬的心。波恩大學是新思想的熔爐。貝多芬于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注冊入學,聽那位有名的奧洛格·施奈德的德國文學課。此人后來當上了下萊茵省的檢察官。當人們在波恩聽到攻占巴士底監(jiān)獄的消息時,施奈德在講臺上朗誦了一首熱情洋溢的詩,使學生們群情激昂。
第二年,他出版了一部革命詩歌集
。訂購者名單中有“貝多芬和勃羅寧”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戰(zhàn)火蔓延到波恩,貝多芬離開家鄉(xiāng),去音樂之都維也納定居。路上,他遇到了開赴前線與法國作戰(zhàn)的黑森州
部隊,此事無疑激發(fā)了他的愛國熱忱。一七九六至一七九七年間,他將弗里德堡的戰(zhàn)斗詩篇譜成了音樂,即《出征歌》和一首愛國主義大合唱:《我們是偉大的德意志民族》??墒?,盡管他謳歌了法國革命的敵人,革命仍征服了世界和他的心。從一七九八年起,雖然奧地利和法國關系緊張,貝多芬卻與法國人及其使館,還有剛來到維也納的貝納多特將軍
有親密的交往。言談間貝多芬常流露出傾向共和的情緒。這種傾向在他以后的生活中變得益發(fā)強烈。
這個時期施泰因豪森為他畫的肖像,相當精確地反映出他當時的風采。較之后來的幾幅,恰如蓋蘭畫的波拿巴之于后來的那些拿破侖肖像。拿破侖在那張畫上,面部表情嚴峻,激情似火,野心勃勃。貝多芬在這張畫上顯得比真人年輕、瘦削、挺拔,上衣的高領使脖頸顯得有些僵直,目光似乎睥睨一切而又有點緊張。他深知自己的價值,非常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記事本上這樣寫道:“拿出勇氣來!盡管身體不佳,但我的才華必將獲勝!……二十五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我二十五歲,到時候了……今年我非大顯身手不可?!?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4/09003563384633.png" />德·伯恩哈德夫人和格林克都說,他目空一切,舉止放肆,讓人討厭,說話時外省口音很重。只有他的至交好友才知道在這生硬倨傲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十分善良的心。他將自己獲得的成功寫信告訴韋格勒時,腦子里出現(xiàn)的第一個念頭是:“比如我看見某個朋友經(jīng)濟困難而我又沒錢幫助他的時候,我只需伏案工作,用不了多久,便能幫他擺脫困境……你瞧,這多好?!?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4/09003563384633.png" />稍后,他還說:我的藝術應該造福于窮人。
此時,病痛已在叩門,且一旦上身便不再離開。一七九六至一八〇〇年期間,耳聾癥開始肆虐,耳鳴不分晝夜地折磨他,內臟也疼痛不已。聽覺逐漸衰退。一連好幾年,他都不告訴任何人,即使對至愛親朋也諱莫如深。他避免與人交往,怕自己的毛病被人發(fā)現(xiàn),將這種可怕的秘密深藏胸臆??墒堑搅艘话拴栆荒?,他再也忍不住了,在絕望之中,他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兩個朋友——韋格勒醫(yī)生和阿曼達牧師:
我親愛的、善良的摯友阿曼達,……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的身旁??!你的貝多芬痛苦極了。要知道,我身心最高貴的一部分,我的聽力已經(jīng)大大下降,就在咱們在一起的那個時候,我已感覺到此病的先兆,但我沒有說出來,打那以后,更是每況愈下……我能好起來嗎?我當然盼著這一天,但希望很渺茫,因為這種病是沒法治的。我必須過著痛苦的生活,避開我所熱愛和珍惜的一切,在這如此悲慘而又自私的世界上!……我只能遁世隱居,聽天由命。我何嘗不想擺脫病痛,但這可能嗎?……
在給韋格勒的信中,他這樣寫道:
……我過著凄慘的生活。兩年來,我謝絕一切社交,因為我無法與人交談,我是個聾子。如果我從事的是另一種職業(yè),那還有幾分可能;但以我目前的職業(yè)來說,情況就太可怕了。我有不少敵人,他們會怎樣說呢?在劇場,我要盡量靠近樂隊才能聽明白演員說的話。離得稍遠一點,我便聽不見樂器和演員高亢的聲音……別人說得慢,我勉強能聽見,如果一嚷嚷我就受不了……我常常詛咒自己為什么還活著……普盧塔克教導我忍受一切。如有可能,我倒愿意向命運挑戰(zhàn);有時候,我活得真像上帝的一個最可憐的造物……忍!多么叫人難受的避難所啊!但我別無選擇!
貝多芬約三十歲時(甘道爾夫·施泰因豪森繪)
這種悲苦的情緒流露在當時的幾部作品里,如作品第十三號《悲愴奏鳴曲》(1799),尤其作品第十號《第三鋼琴奏鳴曲》中的“廣板”。奇怪的是,并非所有作品均如此,還有許多樂曲反映的是青年人無憂無慮的情懷,像充滿歡欣的《七重奏》(1800)、清澈明凈的《C大調第一交響樂》(1800)等。毫無疑問,心靈需要時間來適應痛苦。它那么需要快樂,所以沒有快樂的時候,只能自己來制造?,F(xiàn)實太殘酷時,它便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昔日快樂的時光不會一下子抹掉,即使歡愉不再,其光輝也會久久留存。貝多芬在維也納孤苦伶仃,往往遁入對故鄉(xiāng)的回憶中尋求慰藉。此時的思想都深深印著這樣的痕跡?!镀咧刈唷分袔ё冏嗲摹靶邪濉?,其主題便是一支萊茵地區(qū)的歌曲?!禖大調交響樂》也是關于萊茵的作品,一首青年人滿懷夢想的詩篇,既歡快又為愛情而苦惱,令人感覺到有一種取悅心上人的愿望與希冀。但在某些段落和引子里,在某幾種低音樂器的明暗對比和古怪的諧謔曲中,我們會多么激動地在那張青春的臉上看到未來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的《圣家庭》中嬰兒的眼睛,從中已可窺見未來的悲劇。
除了肉體的痛苦,他還受著別的困擾。韋格勒說過,他看到的貝多芬總是充滿愛的激情。這種愛看來始終十分純潔,其激情與歡愉之間無任何聯(lián)系?,F(xiàn)在人們往往將兩者混淆,只能證明大部分人對愛的無知以及這種愛的罕見。貝多芬內心多少有點清教徒的色彩,他討厭下流的談吐和思想,對愛情的神圣深信不疑。據(jù)說他不能原諒莫扎特,因為莫扎特不惜糟蹋自己的天才去寫《唐璜》。他的摯友辛德勒很有把握地說,“他一生潔身自愛,從未有過越軌的行為。”這樣的人注定要上愛情的當,成為其犧牲品。果然如此。他一再為情顛倒,不斷憧憬著幸福,但很快又情場失意,隨之而來的便是痛苦的煎熬。如果要對貝多芬豐富的創(chuàng)作靈感追根溯源,就必須到輪番出現(xiàn)的愛情和驕傲的反抗中去尋找,直到年事已高,與生俱來的激情逐漸消退,他才無可奈何地怏怏作罷。
一八〇一年,他鐘情的對象似乎是朱列塔·圭恰迪爾。他那支著名的《月光奏鳴曲》(作品第27號,1802)因題獻給這位女士而使其芳名不朽。他給韋格勒寫信說:“現(xiàn)在我生活有意思多了,和別人來往也多了……這種變化完全是一位可愛而有魅力的姑娘促成的;她愛我,我也愛她。兩年以來,我第一次享受到幸福的時光。”可是他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首先,這段愛情使他更深地感覺到自己殘疾的可悲,而艱苦的生活條件也使他無法娶他所愛的人。其次,朱列塔風騷、幼稚,而且自私,給貝多芬?guī)砹瞬簧贌?。一八〇三年十一月,她竟嫁給了加侖貝格伯爵。
這樣的愛情使人的心靈受盡折磨,貝多芬原已飽受疾病的摧殘,經(jīng)此變故,精神竟瀕臨崩潰。一生之中,只有這一次,他似乎已經(jīng)到了死亡的邊緣。他悲觀絕望,從他留給兄弟卡爾和約翰的《海利根遺囑》便可以看出,《遺囑》上標明:“等我死后拆看并執(zhí)行?!?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4/09003563384633.png" />那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喊,也是抗爭的呼喊,聽見的人無不為之動容。他幾乎想自殺,但他那種百折不撓的道德觀念阻止了他。
不過他病愈的最后一線希望也破滅了。“連一向支撐我的非凡勇氣也無影無蹤了。啊,主啊,給我一次真正的歡樂吧,哪怕只一天!我聽不見深沉的歡樂之聲已經(jīng)太久了!啊,上帝,什么時候我能再聽見呢?……永遠也聽不見嗎?……不,這太殘酷了!”
這是垂死的哀鳴;但貝多芬又活了二十五年。他性格剛強,不甘心在磨難面前屈服:
我的體能和智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增無已……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才剛剛開始。我已隱隱約約看到目標在前,雖然尚不清楚,但正在一天天地接近……啊!如果我能擺脫這種疾病,我一定能擁抱整個世界!……除了睡眠,我不知道有其他的休息。可惜,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睡覺。但愿我能擺脫疾病,哪怕一半也好,那時候!……不,我不能忍受下去。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永遠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啊,如果能活上千百次那就太好了!
這愛情、這痛苦、這意志、這時而沮喪時而高傲的情緒、這內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一八〇二年所寫的偉大作品之中。如《喪禮奏鳴曲》(作品第26號)、《幻想奏鳴曲》和《月光奏鳴曲》(作品第27號)、《第二奏鳴曲》(作品第31號),其中戲劇性的宣敘調宛如崇高而凄婉的獨白。還有獻給亞歷山大大帝的《小提琴C小調奏鳴曲》(作品第30號)、《克萊采奏鳴曲》(作品第47號)、為蓋勒特的歌詞所譜寫的六首悲壯的宗教歌曲(作品第48號)?!兜诙豁憳贰罚?803)則更多地反映了他青春的愛情,從中可感覺到壓倒一切的堅強意志,一股不可抗拒力量將愁緒一掃而空。曲終涌起沸騰的生命力。貝多芬希望幸福,不愿相信自己的不幸無可挽回:他渴望病愈,渴望愛情,心中充滿了希冀。
* * *
貝多芬的《海利根遺囑》及寫此遺囑的小屋
上述作品中,讓人產(chǎn)生強烈印象的是,不少作品充滿雄壯有力的行進和戰(zhàn)斗的節(jié)奏,《第二交響樂》中的“快板”和“終曲”尤其如此,《獻給亞歷山大大帝的奏鳴曲》中的第一章,其慷慨激昂更不待言。音樂的戰(zhàn)斗氣息使人不禁回想起產(chǎn)生它的年代。大革命波及維也納,貝多芬也被卷了進去。騎士德·賽弗里德說:“他和摯友在一起時喜歡指點江山,且頭腦清晰、目光敏銳、極有判斷力?!彼械耐槎純A向于革命。他晚年最了解他的朋友辛德勒也這樣說:“他摯愛共和原則,贊同無限制的自由和民族獨立……他盼望大家齊心協(xié)力,共同管理國家……盼望法國實行普選,盼望拿破侖建立普選制度,從而營造全人類幸福的基礎?!彼褚粋€受普盧塔克思想熏陶的古羅馬革命者,滿懷豪情,夢想有一個由勝利之神,即首席執(zhí)政締造的英雄共和國。于是他接連寫出了帝國的史詩,曾題為《波拿巴》的《英雄交響樂》(1804)以及光榮史詩《C小調交響樂》,即《第五交響樂》(1805—1808)的終曲。這是第一闋真正的革命音樂:時代精神在其中得以再現(xiàn),強烈而且純真,恰如當時的重大事件在孤獨的巨人心中激起的強烈而純真的回響,其印象即使接觸到現(xiàn)實也不會有所減損。作品里貝多芬的形象也染上了那些史詩式戰(zhàn)爭的色彩。這一時期的作品對這些戰(zhàn)爭都有所反映,盡管貝多芬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在《科里奧蘭納斯序曲》(1807)中,我們會聽到狂風呼嘯,暴雨喧騰;《第四四重奏》(作品第18號)第一章也與上述序曲不相上下。關于《熱情奏鳴曲》(作品第57號,1804),俾斯麥曾說:“如果我能經(jīng)常聽到這支曲子,我一定會勇氣倍增?!?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4/09003563384633.png" />這支奏鳴曲,還有《哀格蒙特》的總譜,直到他的鋼琴協(xié)奏曲及《降E調協(xié)奏曲》(作品第73號,1809),精湛的技巧表現(xiàn)英雄氣勢,仿佛千軍萬馬奔騰而過。而這一切又何足為怪呢?在寫《英雄的葬禮進行曲》(作品第26號的奏鳴曲)時,比波拿巴更接近于《英雄交響樂》所謳歌的理想英雄的奧什
將軍,剛剛戰(zhàn)死在萊茵河畔,其紀念碑至今仍聳立在科布倫茨和波恩之間的一座小山上。即使當時貝多芬還不知道奧什犧牲的消息,但在維也納,他曾親眼目睹革命的兩次勝利。一八〇五年十一月,法國軍官出席觀看他的歌劇《費德麗奧》的首演。他還將《英雄交響樂》和《第五交響樂》題獻給攻陷巴士底獄的于蘭將軍,當時這位將軍正住在貝多芬的朋友兼保護人洛布科維茨家里。一八〇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侖駐軍舍恩布倫
。不久,貝多芬便對法國征服者產(chǎn)生了憎恨之情,但仍然狂熱地崇拜他們史詩般的業(yè)績,沒有他這種感情的人,對他那歌頌赫赫軍功和凱旋的音樂只可能一知半解。
* * *
貝多芬突然中止了《第五交響樂》的創(chuàng)作,一反往日的習慣,連草稿也不打,一氣呵成地寫下了《第四交響樂》。他眼前出現(xiàn)了幸福的曙光。一八〇六年,他和特蕾澤·德·布倫瑞克訂了婚。貝多芬移居維也納初期,特蕾澤還是小姑娘,跟他上過鋼琴課。從這個時候起,她便愛上了他。貝多芬是她哥哥弗朗索瓦伯爵的朋友。一八〇六年,貝多芬在匈牙利瑪爾托伐薩他們家做客時,兩人才彼此相愛。特蕾澤回憶這段幸福的日子時,曾經(jīng)這樣寫道:
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晚飯以后,月華如水,貝多芬坐到鋼琴面前,將手掌平放,輕撫琴鍵。弗朗索瓦和我都知道,這是他彈琴的前奏。接著,他彈了幾個低音和弦,然后以一種神秘而莊重的神色,緩慢地彈了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如你以心相許,不妨秘而不宣;我倆靈犀相通,誰能猜出端詳。
母親和神父都已就寢,家兄正嚴肅地定睛思考。他的歌聲和目光滲入我心深處,讓我覺得生活格外充盈豐滿。翌日早上,我們在公園相遇,他對我說:“我正在寫一部歌劇。主人公仿佛就在我心中,在我眼前。我走到哪兒,停在哪兒,她總是與我同在。我從未達到過這樣高的境界。一切都那么明亮、純凈、清晰。在這以前,我像神話中的那個孩子,只顧拾石頭而看不見路上美麗的鮮花……”一八〇六年,我和他訂婚時,只有我親愛的兄長弗朗索瓦同意。
這一年寫的《第四交響樂》是一朵清純的花,散發(fā)著他生命中這段較平靜的日子的芬芳。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時候的貝多芬所關心的是盡可能使他的天才,和前人留傳下來的、為一般人所理解和喜愛的藝術形式協(xié)調起來?!?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4/09003563384633.png" />這種源自愛情的和解精神,對他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都產(chǎn)生了影響。伊雅茨·封·塞弗里德和格里爾帕策說,他精力充沛、積極樂觀、很風趣、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穿著講究、對不知趣的人也很有耐心,甚至能讓人誤以為他耳朵并不聾。他們說他身體很好,只是視力稍差罷了
。邁勒給他畫的一幅肖像也讓人有同樣的感覺,他顯得頗為風雅浪漫,只是稍稍有點不自然。貝多芬希望別人喜歡他,而且知道自己能博得別人的歡心。獅子談戀愛也會收起利爪。但在這一切手腕和《第四交響樂》的夢幻與溫柔所營造的氛圍之中,人們仍可以感覺到一股可怕的力量,一種任性而易怒的氣質。
特蕾澤·布倫瑞克的自畫像
這種恬靜的心境維持時間并不長,但愛情的美好影響一直延續(xù)到一八一〇年,這無疑能使貝多芬心神安定,有利于其才華結出最豐碩的果實,如古典悲劇般的《第五交響樂》,夏日的天堂幻夢《田園交響樂》(1808),還有受莎士比亞悲劇《暴風雨》的啟發(fā)而作的《熱情奏鳴曲》。這是他自認為其奏鳴曲中最壯美的一首,出版于一八〇七年,題獻給特蕾澤的兄長。對特蕾澤本人,則獻上那首充滿夢幻和奇想的奏鳴曲(1809,作品第78號)。他還給“永恒的心上人”寫過一封沒有標明日期的信,其中表達的愛意較之《熱情奏鳴曲》毫不遜色: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想要對你說的話實在太多了……唉!不管我在哪里,你都和我形影不離……當我想到你很可能在星期日之前收不到我的消息時,我哭了?!覑勰?,像你愛我一樣,但更加熱烈……唉!上帝!沒有你,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真是咫尺天涯?!业娜f千思緒一齊向你奔去,我永恒的心上人,這些思緒時而歡欣,時而哀愁,仰問幸運之神,能否成全我們?!挥泻湍阋黄穑也拍芑钪?,否則就活不下去……除了你,沒有任何人能占有我的心……永遠不能!永遠不能!啊,上帝!為什么相愛又要分離?而我的生命,此刻的生命卻充滿了憂傷。你的愛情使我成了最幸福,同時也最苦惱的人?!届o下來……平靜下來……愛我吧!今天,昨日,多少熱情的希冀,多少眼淚,都灑向你!你——你——你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再見!??!繼續(xù)愛我吧,千萬別誤解你所愛的人的心。
——對你、對我、對我們都矢志不渝的人上。
是什么神秘的原因使這對相愛的戀人難圓幸福的好夢呢?——也許是缺乏財產(chǎn)和地位不同的緣故;也許是他等待的時間過長,或是嚴守愛情秘密的要求使他感到屈辱,由此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
也有可能是由于他的暴躁、多病和憤世嫉俗,不自覺地給心愛的人帶來痛苦,從而使他自己也傷心絕望?!榧s解除了,但看來兩人誰都沒有忘記這段感情。特蕾澤·德·布倫瑞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1861)還愛著貝多芬。
一八一六年,貝多芬曾經(jīng)說:“一想到她,我的心便像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怦怦直跳?!边@一年,他寫了六支感人至深的“獻給遠方戀人”的曲子(作品第98號)。他在手記中寫道:“一見這位佳麗,我便心潮澎湃,但咫尺天涯,她并不在我身邊!”——特蕾澤曾將自己的一幅肖像送給貝多芬,上面的題詞是:“送給罕見的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善良的人T.B.”。貝多芬死前一年,他的一位朋友無意中撞見他邊吻這幅肖像邊哭,像慣常那樣大聲說道:“你這樣美、這樣偉大,簡直和天使一樣!”那位朋友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回來,看見他坐在鋼琴前面,便對他說:“老朋友,今天你的臉色一點也不可怕?!必惗喾一卮穑骸耙驗槲夷俏簧屏嫉奶焓箒砜催^我了?!薄膭?chuàng)傷太深了。他對自己說:“可憐的貝多芬,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幸福給你。只有在理想的領域,你才能找到朋友。”
他在手記里寫道:“順從,無保留地順從你的命運:你不復為你自己生存,而只能為其他人生存;對你說來,只有在藝術里才能找到幸福。啊,上帝,請給我力量讓我戰(zhàn)勝自己吧!”
* * *
就這樣,他為愛情所拋棄。一八一〇年,他又成為孑然一身,但榮譽紛至沓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此時,他正當盛年,一任激烈而粗獷的性格充分展現(xiàn),他無所畏懼,不再顧忌社會、習俗和他人的評判。有什么可顧忌、可斟酌的呢?愛情沒了,野心也沒了,剩下的只有力量和對力量的陶醉,他需要運用,幾乎毫無節(jié)制地運用他的力量。“力量,就是使人有別于一般人的氣勢!”他又故態(tài)復萌,不注意衣著,舉止比以前更加放肆。他知道自己有權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即使在地位最高的人物面前也是如此。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他曾這樣寫道:“除了善良,我不承認還有其他高人一等的標志。”當時見過他的貝蒂娜·勃倫塔諾
說:“沒有一位皇帝,沒有一個國王像他那樣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彼回惗喾业臍鈩菡饝刈×?,寫信對歌德說:“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覺得整個宇宙突然都消失了,貝多芬使我忘記了世界,也忘記了你,??!歌德……我認為,我沒有弄錯,我敢斷言此人遠遠走在現(xiàn)代文明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