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
事出必有因。也許,這因的種子早種于我在母體的日子。當時,我不過還是母親體內的胎兒。我后來知道,當媽媽懷著我時,有次她挺著肚子坐在家門前,眼睜睜看著丈夫手臂挽著另一個女人從門前經過。她那時痛苦失望的心情,我想我已經感應到了。由此相信,媽媽對婚姻缺乏安全感,是從實際的婚姻生活中感悟出來的,我缺乏安全感,也許得自母胎的遺傳。
我從襁褓開始,已沒有父親,父親不是逝世,只是跟我媽媽仳離了。媽媽為了養(yǎng)活哥哥和我,一度把我們交托給外祖母照料。那時候,母親只身從廣州跑到香港謀生,匯款養(yǎng)活身在廣州的我們祖孫三人。
母親天生個性堅強,盡管沒受過許多教育,沒有兄弟姐妹的扶助,但她情愿離開小康的夫家,孤身闖她的人生路,并決心以寡母身份,擔起照顧我們兄妹倆的責任。1958年,五十多歲的外祖母含辛茹苦地帶著四歲的我和七歲的哥哥,幸好那時剛接到香港當局的批準,讓我們離開廣州到香港去,跟媽媽見面。到達香港后,媽媽早做安排,并給我們租下了一處安居之所,然而,她沒有跟我們同住。
幾個月后,她告訴我們她要再婚了,對方是位富家公子,而且是名門之后,可算是“簪纓世家”。媽媽從此搖身一變,從媽媽的身份成了我們的“阿姨”,哥哥和我變成了她的外甥和外甥女了。這種身份的轉換,表面上看來簡單,但對于幼小而又敏感的我,影響卻是既深且遠的。
其后的好一段日子里,我變成了一個滿懷心事的小女孩。往往滿腹疑團,卻又不敢向大人提問,更糟糕的是,我認為媽媽再也不要我們了。媽媽有了新的家庭,成了大富人家的三少奶,相反,我們祖孫仨成了她的累贅。這感受一直延伸影響到我日后的害羞行為,使我嚴重缺乏自信和自尊心。
再婚后的媽媽只當了一年可讓我和哥哥接觸的“阿姨”,就跟“姨丈”到英倫留學去了。媽媽是個大情大性的人,遠離了香港人際復雜又規(guī)條森嚴的婆家,又得到自己母親給她照顧一雙小兒女,我想,她是蠻自由自在的。然而,她看來并沒有體會到自己慈母的心,那時候,我時常希望她可以多匯點家用、多寫些書信回來給我們。
向來多憂多慮的外祖母,經常為了收不到媽媽的家書而睡不穩(wěn)、食不甘,加上媽媽每次寄來的家用都僅夠我們三人糊口,有時候,只要外祖母多生一場病,多看兩回醫(yī)生,生活旋即顯得捉襟見肘。每逢遇上這種情況,外祖母總是整日連連唉聲嘆氣,坐立不安。那時我只有六七歲,除了上學,每天看著外祖母的愁容,聽著她的嘆息,再加上她生病時臥在床上輾轉呻吟的聲音,尤其令我心情積慮。
病痛固然叫外祖母難受,然而,平日的她卻又脾氣暴躁,一樣叫我們害怕。根據(jù)媽媽形容外祖母說:“阿媽一向很兇,連我爸爸都怕了她,每次她打我的時候,爸爸總是跟她吵,要護我,可是,最后都無功而回,被氣得出街走了,就是不忍心看心愛的女兒被自己的妻子毒打。而我每次被責打后,總會懷疑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嗎?怎么會這樣狠心地打我呢?”
外祖母是天津人,十歲隨她父親到廣州,可是,這位官家小姐沒有機會念書,當時,“女子無才便是德”是件天經地義的事。事實上,外祖母對于自己不識字這回事,似乎也不怎么顯得遺憾。偶然需要簽名才辦得成的事,她就得靠圖章蓋印了。有的時候,她會冒出一句:“你們外祖母就是吃虧在沒讀過書,不然的話,我可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要依靠女兒供養(yǎng)啦!”其實,我想她還是在意自己是個文盲的。奇怪的是,她看見我用功讀書時,總會表現(xiàn)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甚至幽幽地說:“看你神經兮兮地念書,難道要考個女狀元不成?”我被她這么一說,往往為自己的用功而汗顏,女狀元考不上,反成了書呆子。有時更會被她的話挫了銳氣,心想:“我反正辦不成大事,馬馬虎虎就可以了。”往后的幾十年里,我缺乏大志的性情,多少與這種想法有所關聯(lián)。
小時候,我是個內向而敏感的女孩。雖然有一個大自己三歲的哥哥,可他卻從來不是我的玩伴。絕大多數(shù)的日子里,我留在家里獨自玩耍。遇上外祖母心情好的時候,她會用米粒充“餡”,細針給我縫制布袋娃娃。后來,媽媽給我買來一套塑料造的玩具廚具,好讓我找來鄰家的小女孩跟我一起玩“煮飯仔”游戲,至于哥哥和別家的男孩則當“食客”。有玩伴當然開心,沒有的話,我也不介意獨自跟自己說話,甚至一人分飾幾個角色,悠然自得。
就這樣,我從小養(yǎng)成了孤獨的性格,過著自求多福的生活。在我的記憶所及,大抵從那時候起,我的性格愈來愈內向,也愈來愈壓抑,現(xiàn)在想起那時候,憂郁病的種子已經開始在萌芽了。

心緒之一
110cm×70cm
宣紙彩墨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