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馬匹與書籍
十九世紀末,世界各地的大城市還是馬車的天下,就像今天的城市里到處都是汽車一樣。臨街的人家如果家境寬裕,會請人在家門口的路段鋪上干草,以減輕車輪和馬蹄經(jīng)過石板路時帶來的噪音。1880年的曼哈頓,大約有八萬匹馬。在上個世紀之交的倫敦,馬匹的數(shù)量大約是三十萬。在同一時期的柏林,僅公共交通和出租業(yè)的役馬就多達三萬匹,另外還有大約一千六百匹馬專為柏林郵政服務。
在當時的城市里,馬無處不在。每天傍晚,有些馬被拉到近郊的馬場,還有很多留在城里過夜。視主人與用途的不同,這些留在城里的馬有的住在獨立的馬棚,有的被安置在緊靠住宅樓搭建的馬廄里,與居民生活的地盤只有一壁之隔。柏林郵政和博樂奶業(yè)之類的運輸企業(yè)在市中心蓋起了幾層高的馬棚,通過寬闊平緩的樓梯將馬牽進各層的馬廄。
每天除了供應城里人的食物,還有大批飼料被運進城。1900年,倫敦城里的馬每天都要消耗一千二百噸燕麥和兩千噸干草。另外,每匹馬每天都會產(chǎn)生大約十五公斤糞便,為了處理這些容易滋生病菌的馬糞,城市建起了一套專門的回收處理系統(tǒng)。馬糞被收集起來用作肥料,也有些被曬干當作燃料。但即使這樣,早在1880年代便有人擔心,城市遲早有一天將被馬糞淹沒。另外,每天都有幾十匹馬死在城里,然后被它們的主人送進屠宰場,再由專門的肉鋪加工成食物。當年,馬匹便是以這樣的方式在城市里一代代繁衍生息。
十九世紀末至“一戰(zhàn)”前,在城市的街道上,汽車仍然是稀有物。在鄉(xiāng)下,機動車更是難得一見。假如當時有人預言,不久的將來汽車和拖拉機將徹底取代馬匹,他一定會遭到眾人的反駁甚至是恥笑。人們也許會說,機動車確有這樣或那樣的優(yōu)勢,但是如果有人認為,人類有一天會因此放棄馬匹,那這個人必定是白癡。如今,每當我閉上眼,在腦海中想象十九世紀末的情景時,仿佛都能清楚地聽到那些反對的聲音:汽車太貴,太危險,也太復雜,而且還總是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和嗆人的氣味。另外,更重要的理由是,與馬匹相比,汽車是一臺沒有光環(huán)、也沒有任何神圣感的機器。
我對這些理由深表理解。它們是人類情感的自然流露,出自人類最深刻的文化經(jīng)驗。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根本無法想象沒有馬該如何生活。千百年來,全世界的人都是在馬匹的陪伴下長大的。只有馬能夠幫助人類,完成人員和貨物的長途運輸,同時,它也是體力勞動中最重要的幫手。沒有馬,人類就無法修建教堂、宮殿和橋梁,也無法依靠農(nóng)業(yè)來養(yǎng)活自己。
因此,馬匹自古以來便是財富、權力和地位的重要象征。國王請畫家為自己繪制肖像時,總喜歡用馬作為陪襯。很多貴族和王室的徽章,迄今仍用馬作裝飾。即使在現(xiàn)代民主國家,馬的形象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各種徽章上,下薩克森和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兩州便是例子。有了馬的襯托,人不僅會顯得更強壯,而且還會變得更優(yōu)秀,更尊貴。騎士既是騎手,也是貴族。
另外還有戰(zhàn)爭。馬匹一向是軍事實力的堅固保障。1860年代美國南北戰(zhàn)爭中,制勝的法寶并不是炮火,而是攻勢凌厲的騎兵。雖然炮兵的優(yōu)勢當時已顯現(xiàn),但是直到“一戰(zhàn)”,許多指揮官依然恪守傳統(tǒng)信條,把騎兵視作克敵的利器。后來,這種傳統(tǒng)觀念變成了一種隱喻,每當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暴力屠殺的場面時,騎在馬上的匪徒總是少不了的要素。
但是在今人眼里,十九世紀末大眾對馬的迷戀和忠誠顯得十分可笑,因為這種執(zhí)著實在沒有道理。事實上,十九世紀是“馬的最后一個世紀”。烏爾里?!跔柗?sup>(1)在同名作品中對此做出了生動的描寫,讓人讀后對那個時代心馳神往。然而在1900年之后,馬逐漸淡出了人的視野,從歷史節(jié)奏看,這一切的發(fā)生仿佛只是一瞬。從此,馬匹退出了城市、鄉(xiāng)村和軍隊,其功能被汽車、卡車、拖拉機和坦克逐一替代。1938年,德國汽車登記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了三百萬,今天更是達到了六千萬。1950年代,蘇聯(lián)紅軍解散了最后一支騎兵部隊,這是當時全世界僅有的一塊活化石。在今天的維也納,街上偶爾駛過的四輪馬車經(jīng)常被游客當作罕見的古董。當你坐在旅館房間,突然聽到一串清脆的馬蹄聲從窗外掠過,一定會立刻跑到窗前,然后邊看邊搖頭。
為人拉車、供人役使,原本是馬匹為人類做過幾千年的事情,可如今每當有人看到一匹馬在做這樣的事,馬上就會想:哇,好刺激!接著又會想:怎么會有這種事?我們當初為何要把人類社會的運轉(zhuǎn)和維系托付給這些嬌弱害羞的生靈,難道就因為它們有幾分可憐的力氣?
在今天的西方世界里,馬——這種美麗溫順的動物,這個人類文明離開它便無從立足的生物,最終作為有生命的休閑和運動器材為自己找到了歸宿。人們用心飼養(yǎng)它,照顧它,甚至愛上它,特別是那些小女孩和姑娘們,在當年屬于男人的馬匹世界里,她們往往是受到排斥的對象。面對馬這一物種,我們仿佛是要用對極少數(shù)個體的善意,來彌補當年對其億萬同類所犯下的罪行:為它們戴上籠頭,奴役、壓榨和毆打它們,將它們拖入戰(zhàn)場,令其受凍挨餓,甚至遭受屠戮。但無論我們怎樣做,在我們這里,馬終究已經(jīng)成為歷史。
如今,當機械化車輛“戰(zhàn)勝”馬匹、證明自身在日常生活和戰(zhàn)爭中的優(yōu)勢近一個世紀之后,我們又一次不得不面對同一話題:現(xiàn)代發(fā)明是否能代替人類的古老伙伴,并最終取代它的位置。這個新發(fā)明就是電子書。未來某一天,文字是否將擺脫紙這一載體?閱讀是否將變成與數(shù)字終端的交道,它的形式與顯示屏、平板電腦或智能手機沒有分別?
在這些關于未來的討論中,我聽到的回答幾乎都是“不!”,這聲音鏗鏘有力,帶著胸腔的共鳴:電子書固然有諸多好處,但永遠都不可能取代紙質(zhì)書。書籍是人類文化和文明最卓越,或許也是最本真的表現(xiàn)形式。書籍是有傳統(tǒng)和光環(huán)的,它是高雅和尊嚴的化身。因此,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拋棄它,因為我們真的做不到。
我也很愿意這樣想??擅慨斶@個時候,我總是不由得想起,當年我們是多么輕易且迅速地拋棄了馬匹。十九和二十世紀時,人類生活的技術化和機動化是一場不可阻擋的潮流。今天,這股潮流是數(shù)字化和電腦化,而電子書不過是這股潮流中一個晚生的孩子。在日常通訊中,通過固定或移動設備而非紙質(zhì)印刷物去閱讀文字,早已成為常態(tài)。如今,有誰還會用紙寫信?自從有了郵件,轉(zhuǎn)瞬之間,信息就可以從一方傳遞給另一方。如果沒有數(shù)字化傳輸,企業(yè)之間的聯(lián)絡、學術界的數(shù)據(jù)交流,都是難以想象的。
正如人們所愿,文學是數(shù)字化浪潮中最頑強的抵抗者?;蛟S可以這樣說:在這塊地盤上,住著文字世界的最后一批騎士。但是我們同樣也有理由擔心,在這里,古騰堡時代也將走向終結。說到底,汽車和拖拉機——更不用說坦克——取代馬匹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依靠自身的力量、韌性和沉穩(wěn)。這些理由對電子書也同樣適用。
但是,說起數(shù)字化閱讀的好處,以及無紙化出版對環(huán)境的貢獻,我更愿意將陳述這些理由的工作交給別人去完成。在紙質(zhì)書的世界里,我已陷得太深太深。從識字第一天起,是書籍為我打開了世界,而不是電子檔。書籍是我的伙伴、情侶、助手和朋友,迄今依然如故。能夠通過寫作親手去創(chuàng)造書籍,是我這輩子實現(xiàn)的最大膽的夢想。
所以我想在這本書里講一講,假如有一天離開了紙質(zhì)書,我的生活將失去什么。在講述中,我既不求全面,也不想挖空心思去搜羅各種新鮮的理由為紙質(zhì)書辯護,而寧愿將更多的筆墨奉獻給那些和書籍相關的最美妙最平凡的東西。正因為太熟悉,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我們才能意識到它們。
書籍漫談
把一本書拿到手上,你會透過身體感覺到它的重量。這份重量包含著人們?yōu)檫@本書誕生所做的一切,包括交談、磋商和決策等。
某個人寫下一篇文字,或者是很多篇,之后將其合并或經(jīng)過加工糅合在一起;在為創(chuàng)作進行的調(diào)研或旅行過程中,或曾有人為他/她提供了幫助;編輯和代理對手稿做出審核,并提交出版建議;出版社負責人采納這一建議,經(jīng)成本核算后,為書籍制作劃撥資金;文稿經(jīng)過編輯和多次修改,轉(zhuǎn)送校對和排版;印刷廠用造紙廠供應的紙張,將文字印制成冊;封套上的麻布是由紡織廠提供,膠水和裝訂用的麻線是從別處采購;設計師負責封面設計,代理商負責把書推介到各處書店;營銷人員不遺余力,對書籍進行宣傳和推廣;最后,由司機開車把書運到書店,店員對書籍進行登記,然后在店里陳列并出售。另外,肯定還有不少人參與了這一過程,被我在羅列時漏掉了。
作為讀者,人們當然都清楚,并非所有文字都能變成書,文學作品能夠付梓出版的更是極少數(shù)。經(jīng)常有這樣的傳聞:作者投遞的稿件被編輯隨手扔進抽屜,常年無人問津。這些傳聞確有其事,對所有立志寫作的人來說,這都是一件令人遺憾的傷心事。所以,每一本書都是對文字的一種獎賞,其存在本身便已說明,這篇文字在變成鉛字前,曾經(jīng)翻越了多少道壁壘。
因此,書籍需要被尊重?;蛟S就在眼下這一刻,在世界上某個地方,某個人正在滿懷驕傲地把自己的第一本書捧給父母。這本遞到父母手中的書,很有可能不會被閱讀,因為在父母眼里,子女的世界和書中的世界都是陌生的。但有一件事,他們十有八九都會做:他們會鄭重其事地接過書,把它擺到客廳書架最顯眼、最容易拿到的位置,好用它向別人、更重要是向自己證明,他們的兒子或女兒是個有本事的人。蓋一間房子,生一個孩子,種一棵樹,寫一本書——人們做下這些事情,并用它來證明,自己的人生沒有虛度。
書籍是文字世界里的房子。它為棲居者提供遮蔽和保護,為它定位,幫它找到身份歸屬。變成鉛字的文字從這堅固的房子里,用充滿同情或許還略帶傲慢的目光向外張望,看著自己的兄弟姐妹,那些還處于手稿、打印稿或文檔形態(tài)的文字,在曠野中游蕩漂泊,并時刻擔心自己會隨時消失,從此化為烏有。
說到底,一本書就是一部作品徹底完工后的成品,就像是一尊用青銅澆鑄的雕塑。編輯、印刷和裝訂為文字工作劃上了最后的句點,從此刻起,不得再有任何補充或刪減。出版方必須有充分的理由,才會為一本書發(fā)行“修訂版”。對書籍而言,要走到這一步,往往要邁過很高的門檻。作為業(yè)已完成的作品,數(shù)以億萬計的書籍便是以這樣的方式,向世人宣示了一個道理:所有重要和本質(zhì)性的事物,都有其固定的形態(tài)——開頭,中間和結尾。
人的一生,未嘗不是如此。
(1) Ulrich Raulf(1950―?。?,德國文化學家、記者,曾任《法蘭克福匯報》《南德意志報》副刊主編?!g注,全書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