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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次相逢,已許平生

有夢不覺人生寒:楊絳傳 作者:劉志則,邢桂平 著,匯智博達出品 編


瞬間就是一年,轉(zhuǎn)眼就是一生。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有很長時間是用來尋尋覓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蛟S是為了等一個人,或許是為了做一件事。但不可否認,無論愿望能否實現(xiàn),四季輪回永不停留。

許多人的相逢,都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但有些人相逢即是過客,很快消失不見;有些人相逢做了朋友,從此肝膽相照;而有些人相逢就是一生,從此白頭到老。楊絳和錢鍾書的相逢,便是最后一種。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里嗎?”

這不是楊絳和錢鍾書相遇時的開場白,因為在他們相遇的時候,甚至沒來得及說話,只是人群中對對方相視一笑,從此緣定一生。

他們在丁香花開的時候遇見,從此一見傾心;她的目光穿越人海一眼看到他,從此二人心中再無他人。風風雨雨的六十三年里,他們始終緊緊牽著對方的手,風雨無阻、一路前行。但她又始終站在他的身后,將所有的光環(huán)和榮譽留給他,自己甘愿做他背后的女子。

最好的愛情,不過是惺惺相惜、心心相印。他們的愛情,如是。

薔薇新瓣浸醍醐

但凡才女,她們筆下的愛情似乎更加傳神與獨到,無論什么時候讀到她們關(guān)于愛情的文字,都會怦然心動、浮想聯(lián)翩。

但是,她們的才情越高,她們的愛情卻并不一定如意。比如張愛玲愛上了濫情的胡蘭成,石評梅與已有妻室的高宇君相戀。她們都是世間少有的為藝術(shù)而生的女性,但她們的愛情卻含著無處傾訴的凄涼。

與她們相比,同是才女的楊絳無疑是幸運的、幸福的,在最美的年紀,遇到了那個最對的人。他們在亂世彼此扶持、互為依靠,從此執(zhí)子之手、相攜一生。他們的相遇如同冥冥中注定,早一步不行,晚一步也不行。

1932年春天,沉睡了一個冬天的清華園在陣陣春雷中悄然蘇醒。新綠萌發(fā)、暗香浮動,搖曳的柳絲在春風的輕撫中蔚然生姿,成串成串的紫藤,將其正對著的天空剪輯成一片美麗的紫色花海。

3月初,剛剛結(jié)束了燕大借讀考試的楊絳剛一考完,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清華看望好友蔣恩鈿,剛好老朋友孫令銜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于是兩人相約同到清華。當時,清華的女生都居住在古月堂,且清華校規(guī)規(guī)定男生不得入女生宿舍。于是,楊絳與孫令銜在古月堂前別過,她去找好友蔣恩鈿,孫令銜則在古月堂門口等他的表哥—錢鍾書。

蔣恩鈿看到許久不見的楊絳,高興得語無倫次,兩人歡喜地聊著一些陳年舊事。期間,蔣恩鈿忽然問楊絳:“既然來到北平,為何不到清華借讀?”楊絳告訴她緣由,并說燕京大學的借讀手續(xù)已經(jīng)由孫令銜接洽辦妥。但是,心念好友的蔣恩鈿還是再三向楊絳游說,讓她多打聽打聽借讀清華的事情。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孫令銜會過表兄,就來古月堂接楊絳回燕京大學,于是,錢鍾書就陪送孫令銜到了古月堂門口。此時,楊絳剛好從古月堂走出,孫令銜簡單地為他們相互做了介紹:這是楊季康,這是我表兄錢鍾書。兩人簡單打過招呼,楊絳便和孫令銜一起回燕京大學了。

這是楊絳和錢鍾書的第一次見面,他們的相遇十分偶然,也十分具有戲劇色彩。他們匆匆一見,甚至沒說一句話,但彼此竟刻骨銘心地難忘。

不久之后,燕京大學的借讀考試成績揭曉:一行五人,全部考試通過。而在當時的清華,借讀并不需要考試,只需要找到住的地方就可以。于是,蔣恩鈿也很快為楊絳辦好了借讀手續(xù)。和楊絳一起報考燕京大學的其他四人,都順利地入讀了燕京,只有楊絳聽從了蔣恩鈿的建議中途變卦去了清華。蔣恩鈿同屋好友袁震借稱自己有肺病,搬去校醫(yī)務室,于是,楊絳自然而然有了落腳的地方。

周芬是楊絳唯一邀約一起來北京的女伴,她的身上有著優(yōu)秀女性所有的特質(zhì)—性情隨和、易與人相處、成績優(yōu)異,與楊絳分別后的她很快就融入了燕京大學全新的生活中。由于燕京、清華兩校臨近,她和楊絳仍然時常來往,且和蔣恩鈿、袁震等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許多年后,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編輯教材的周芬和楊絳仍然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一次,來看望阿季的周芬笑說:“路上碰到了東吳的同學,他問見到楊季康了嘛?”我說:“見了?!庇谑?,他又問:“還那樣嬌滴滴嗎?”我說:“還那么嬌滴滴?!边@話被錢鍾書聽見了,他立刻反駁:“哪里嬌,一點也不嬌!”

楊絳聽到后笑呵呵地解釋:“我的嬌,只是面色好而已。東吳有的同學笑我,臉上三盞燈(臉頰和鼻子亮光光),搽點粉好嗎?我就拿手絹擦擦臉,大家一笑?!?/p>

由此可知,楊絳初入清華大學時的姣好容貌。相貌好、年齡小、有才情、家世好……在書香世家長大的楊絳,知書達理、才學卓絕、沉靜溫婉,引來了不少男生的愛慕。盡管追求她的人猶如“孔子的七十二弟子”之多,她卻絲毫不為所動。特別是在身邊的女同學紛紛與男友約會、到處彌漫著甜言蜜語的時刻,心靜如水的楊絳依舊坐在某個角落寫字、看書,她純粹而充實地過著一個人的小日子,完完全全遨游在知識的海洋里。

據(jù)說,在看到有個男生寫給她的情詩“最是看君倚淑姊,鬢絲初亂頰初紅”后,楊絳非但沒有動心,反而向大家解釋,說當時來信的人只是說自己年齡還小,要花更多的心思在學習上,不要交朋友之類。

《圣經(jīng)》有言:“有的時候,人和人的緣分,一面就足夠了。因為,他就是你前世的人?!壁ぺぶ?,好像一切都安排好了似的,仿佛楊絳的耐心等待,只是為了那個不早不晚出現(xiàn)的意中人—錢鍾書。

在清華古月堂的相見,對楊絳和錢鍾書而言,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有了別樣的意義。彼時,初春的風悠然地穿過古月堂,帶著花的馥郁芬芳,住進了兩顆少年的心。楊絳看著面前的少年,只覺得他風度翩翩,“蔚然而深秀”;少年看著正值桃李花季的楊絳,完全被她的清新脫俗所俘虜。盡管事后,孫令銜還莫名其妙地告訴錢鍾書,楊季康有男朋友,又跟楊絳說,錢鍾書已訂婚,但這絲毫沒有阻擋兩人想要再次見面的心。

幾天之后,錢鍾書給楊絳來信,約她在工字廳客廳相見。兩人見面后,平日才高氣傲的清華才子錢鍾書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辈琶搽p全、追求者眾、被同學戲稱為“七十二煞”的楊絳也快速回應道:“我也沒有男朋友。”

這次見面后,他們的感情迅速升溫。兩人開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楊絳覺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這是fall in love了?!?/p>

對于文學同樣的熱愛,性格上相互的吸引,使得兩人越走越近。從他們相遇那一刻開始,他和她的心中便只有彼此,再無他人。

在繁華交織的嘈雜中,許多人會用一顆冷心觀紅塵,但唯獨他,能在這冰冷之中一眼洞穿你清寂的涼,然后一眼明白這世間所有的繁華,不過是你和他身邊的過眼云煙。他會在眾人之間一眼看到你,然后讀懂你,明白你。

楊絳和錢鍾書的愛情,就像雪小禪筆下的愛情這樣澄澈空靈,純凈美好。

許多年后,楊絳回憶起第一次去清華的那天,她這樣描述了對清華的第一印象:

1932年春,我借讀清華大學。我的中學舊友蔣恩鈿不無賣弄地對我說:“我?guī)闳タ纯次覀兊膱D書館!墻是大理石的!地是軟木的!樓上檔庫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見樓下的光!”她帶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彎彎走到圖書館。她說:“看見了嗎?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蔽尹c頭贊賞。她拉開沉重的銅門,我跟她走入圖書館。地,是木頭鋪的,沒有漆,因為是軟木吧?我真想摸摸軟木有多軟,可是怕人笑話:捺下心伺得機會,乘人不見,蹲下去摸摸地板,輕輕用指甲掐掐,原來是掐不動的木頭,不是做瓶塞的軟木。據(jù)說,用軟木鋪地,人來人往,沒有腳步聲……下樓臨走,她說:“還帶你去看個廁所?!睅遣坏谴笱诺?,可是清華圖書館的女廁所卻不同一般。我們走進一間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兩個小間的矮墻是整塊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橫懸一面橢圓形的大鏡子,鑲著一圈精致而簡單的邊,忘了什么顏色,什么質(zhì)料,鏡子里可照見全身。室內(nèi)潔凈明亮,無垢無塵無臭,高貴樸質(zhì),不顯豪華,稱得上一個‘雅’字。

——楊絳《我愛清華圖書館》

所有的美好,都在楊絳的這段文字中隱含。茫茫人海中,很多人彼此擦肩成為過客,但楊絳和錢鍾書的相遇卻不早不晚,他們在最美的年紀,遇到了最美的彼此。

許多年后,錢鍾書的眼前依舊會時常閃現(xiàn)出兩人初見時的畫面。

“頡眼空光憶當初,薔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靦洗兒時面,曾取紅花和雪無?!斌@鴻一瞥,粉若薔薇、白凈紅潤的楊絳,猶如浸染在醍醐中的薔薇花一般,嬌羞清新美不勝收。

這樣的美,怕是世間絕無僅有了。

似萬千夢里遇見

愛情這件事情,最是充滿玄機,什么時候遇到什么樣的人,似乎是與生俱來、命中注定的。愛情不是找到的,一定是等了又等,遇到的。然后,她出現(xiàn)了,你認定了,這就是愛了。緣分總這樣奇妙,曲曲折折之后,本以為一切都將截然不同,卻忽然峰回路轉(zhuǎn),重回起點。

1910年11月21日,隨著一聲嘹亮的啼哭,在煙波浩渺的太湖之濱—無錫,一個男嬰呱呱墜地。這個男嬰就是錢鍾書,后來成長為蜚聲全國的才子。彼時,才女楊絳尚未出生。

錢家是個封建傳統(tǒng)的詩禮之家,錢鍾書的出生,滿足了急于抱孫的錢福炯的愿望,因而錢鍾書剛一出生就受到了全家人的寵愛。錢鍾書的祖父錢福炯是清朝秀才,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是一代國學大師。生長于這樣的書香門第、世家望族,錢鍾書從小耳濡目染,自然受到熏陶和感染。

錢福炯育有四子,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排行老三,上面是大哥錢基成、二哥錢基全(早逝)。由于錢基成膝下只有一女,錢福炯便按照封建傳統(tǒng)將錢鍾書過繼給大兒子—錢基成,這讓一直無子的錢基成興奮不已,他不顧瓢潑大雨,連夜去農(nóng)村為錢鍾書請來了奶媽。

錢基成為錢鍾書取名“仰先”,字“哲良”,希望他能向先哲學習,提升自我。在錢鍾書周歲抓周禮上,尚在咿呀學語階段的錢鍾書竟置其他于不顧,抱著一本書津津有味地啃起來,由此,家人正式以“鍾書”二字為他命名。

轉(zhuǎn)眼之間,鍾書已經(jīng)三歲,到了該上學的年齡。由于不忍看到孩子過早承受讀書之苦,錢基成沒有送他去學校,而是終日將他帶在身邊,聽說書、上茶館,四下耍玩。俗話說“玩物喪志”,整日無所事事的錢鍾書,讓錢基博特別擔憂,但礙于大哥的情面,他不好當眾勸說,于是便私下建議,讓鍾書早日進學堂。

1915年,五歲的錢鍾書終于見到了學堂的樣子,只是讀書不到半年,錢鍾書就生了一場大病,讓錢基成心慌、心疼不已。他果斷地為鍾書辦理了休學,直到很久之后才跟錢基厚之子去一家私塾復學。

可是不久之后,由于接送不便,錢基成便又將錢鍾書帶回家自己看管。對此,錢基博深為擔憂,他擔心錢鍾書長期下去,非但學識沒有長進,反而學到其他壞毛病。但兄長錢基成卻說:“你們倆兄弟都是我啟蒙的,還怕教不了他們?”

此后,逛大街、上茶館又成了錢鍾書的家常便飯。每次逛街逛到一半或者事情辦完,疼愛鍾書的錢基成還不忘給他買來喜歡吃的大酥餅、豬頭肉等好吃的。于是,錢鍾書對自己的大伯父變得越來越依賴。

此后幾年,錢鍾書都是在這樣的游玩中度過的。閑暇之余,他喜歡看書,于是就囫圇吞棗地將家里的藏書看了個遍,尤其是對各種小說,錢鍾書非常熱衷。為此,錢基成還專門為他租來《濟公傳》《七俠五義》等小說,以滿足他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說來也怪,不到十歲的錢鍾書能夠準確地記憶小說中的主人公使用的兵器幾斤幾兩,卻對眾所周知的阿拉伯數(shù)字毫無興趣。其實,錢基成也沒少教他,但每次看到那幾個數(shù)字,錢鍾書還是一頭霧水。整日游手好閑地在街上游逛,再加上數(shù)學一竅不通,這讓錢基博很氣憤,無奈之下,他只能偷偷將錢鍾書找來,好好調(diào)教。遇到他不開竅的時候,又急又惱的錢基博就使勁兒往他身上擰,卻還是沒有收到任何效果。

本來就是家里的長孫,又是錢基成心中的寶貝,驕縱蠻橫的錢鍾書時常在家中十幾個堂兄弟中自稱老大。為此,有些不服的小兄弟就跟他吵架,可沒有一個人能吵過他,日子一長,他們也就認了。

十歲那年,錢鍾書上了小學一年級,不久,疼愛他的大伯父就去世了。雖然當時并不知道什么是永別,但全家人的哀痛還是讓他異常難過。相比于伯父的慈愛,稍微嚴苛的錢基博讓錢鍾書心里十分懼怕,他的驕橫也在錢基博面前瞬間遁形,有時候,他害怕得連買個本子都不敢問父親要錢。

錢鍾書常常把課堂搞得雞飛狗跳,還把抓到的各類小動物帶進教室里。整個小學里,因為調(diào)皮搗蛋,錢鍾書沒少挨批評,也沒少被罰站。但“臉皮兒厚”的他卻不以為然,無論老師再怎么嚴厲,他還是自顧自地帶著自己的小說,不顧老師口干舌燥的講解,看得津津有味。盡管沒有認真聽過一節(jié)課,但是錢鍾書的國文卻出奇的好,與糟糕的數(shù)學相比,錢鍾書的聰明才智幾乎全被國學占據(jù)了。

這樣的日子還在繼續(xù)。他的驕縱,引得錢基博憂心忡忡,生怕他得罪了一些“達官貴人”,因而將他的名字改為“默存”,可依舊改變不了他性格中的狂傲。但是,當錢鍾書去了校長是外國傳教士的蘇州桃塢中學上學后,調(diào)皮搗蛋的他突然“性情大變”。

他瘋狂地愛上了英文,也瘋狂地愛上了寫作。在一次初高中的作文競賽中,他竟然榮獲全校第七名的好成績,令老師和同學刮目相看,也讓他變得更加高傲、不可一世。他數(shù)學成績依舊很差,尤其是與弟弟鍾韓相比,簡直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但他的國文和英語成績則十分突出,這在很大程度上掩蓋了他的劣勢。在錢基博去清華任教后,錢鍾書的狂妄、任性可謂變本加厲,雖然身在課堂,看得卻都是《紅玫瑰》《紫羅蘭》等小說。

一天晚上,錢基博忽然從清華回了家,看到錢鍾書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和錢鍾韓做文章。沒想到,錢鍾書的文章中到處是生僻字、不清不楚的用詞,這讓錢基博大怒,于是,他狠狠地將錢鍾書揍了一頓。

此時的錢鍾書還是從前的錢鍾書,依舊我行我素、固執(zhí)、目中無人。只是父親的毒打,讓他認識到學習的重要性,自此之后便不再偷懶,專心治學。

1929年夏,錢鍾書以外語和國文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清華大學。他的國文成績特優(yōu)、英文滿分,才情轟動整個清華,但是,他的數(shù)學卻只考了15分。這在當時的錄取標準里,幾乎沒戲。幸運的是,當時的校長羅家倫看到錢鍾書的英文、中文成績俱佳,高出一般考生一大截,就決定打破常規(guī)、破格錄取。即使數(shù)學只有15分,但錢鍾書的總分在清華大學正式錄取的174名男生中,位列第57名。

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錢鍾書考入清華,比楊絳先幾年來到清華,就是為了等她,等那個書香氣息濃厚、面若薔薇的女子。

1932年孟春,楊絳和錢鍾書在清華園的古月堂外第一次相見,彼時,錢鍾書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鏡,滿身儒雅氣質(zhì)。當時的楊絳還不知道,寫起文章縱橫捭闔、臧否人物口沒遮攔的錢鍾書,已是名滿清華的才子,而此時的楊絳,也是眾多男生眼中的“女神”。

似萬千夢里遇見。盡管孫令銜分別對他們說,彼此都有男女朋友,但依舊不能阻擋錢鍾書和楊絳一見鐘情。

其實,孫令銜對錢鍾書說的楊絳有男朋友,這里的“男朋友”指的是費孝通。但這也只是費孝通的一廂情愿,楊絳對于他從來沒有承認過。而孫令銜對楊絳所說的關(guān)于錢鍾書已經(jīng)訂婚的“葉小姐”,卻是真實存在的。

錢鍾書家有個遠房姑母,被人稱為“葉姑太太”,由于特別賞識鍾書的才華,因而想將自己的養(yǎng)女葉崇范許配于他。礙于情面,錢家答應了,但是錢鍾書對于這件事沒有做任何表態(tài)。

在遇到楊絳之前,錢鍾書從來沒有想過去解釋這件事,或者直接跟“葉姑太太”說明這件事;但是在遇到楊絳之后,能言善辯的錢鍾書竟有好幾日都在為此事憂心忡忡,他擔心自己的辯解會讓楊絳覺得是在找理由。于是,在幾天后的工字廳會客廳里,錢鍾書見到楊絳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外界傳言說我已經(jīng)訂婚,這不是事實,請你不要相信。

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曾經(jīng)天不怕地不怕、自傲自負的錢鍾書,在遇到楊絳后徹底被她的溫婉多情、清新脫俗所俘虜,他心甘情愿地受她差遣,樂此不疲地享受著因她帶來的一切煩瑣,甘之如飴。

君住江之頭,妾居江之尾,同飲一江水。世事如棋,人海茫茫,冥冥之中的相遇已屬不易,相知相愛更是難得。

其實,錢鍾書和楊絳的緣分早已注定。在楊絳八歲時,當時得了傷寒后死里逃生的楊蔭杭,想要搬離那個站在院子里能看河里來往船只的宅院,就托朋友四處打探哪里有合適的房子。當時有親戚介紹了一處中意的房子,楊蔭杭和唐須嫈就帶著楊絳去看。而這個宅院里住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后來與楊絳攜手一生的愛人錢鍾書及其家人。那時,他們住在留芳聲巷朱氏宅的舊屋子里,楊絳見到了錢鍾書的家人,卻唯獨與錢鍾書擦肩而過。

想來,上天也不肯讓這樣一對珠聯(lián)璧合的玉人再次擦肩而過。如果當時楊絳與錢鍾書相見,可能就會少了日后在清華園古月堂相見時那種怦然心動、如同觸電般的驚艷美好。

當然,如果二十多年的時光流轉(zhuǎn),花開花落,只是為了那個必然會來到此處與自己相會的人,那么,這樣的等待也是浪漫的、別有意義的。

云中誰寄錦書來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仰頭凝望遠天,那白云舒卷處,誰會將錦書寄來?正是雁群排成“人”字,一行行南歸的時候。

花開花謝,悲歡離合,生命就是這樣此起彼伏。所以,我們能感受到愛,感受到痛,在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光陰里,尋找到幸福,然后守護它、珍惜它。

楊絳和錢鍾書的感情,從一見鐘情的那一刻開始,就好到不能再好。像所有的情侶一樣,他們在林間小道悠然漫步、在荷塘邊甜言蜜語。在不能相見的時候,寫一些動人心弦的情書傳遞感情。一封封飽含著濃烈愛意的情書,全部出自錢鍾書之手,它們?nèi)缤坏蔚螣釡I,悄然將楊絳的心融化。

在錢鍾書為楊絳寫過的情詩中,最著名的莫過于《壬申年秋雜詩四首》:

纏綿悱惻好文章,戀香凄足斷腸;答報情癡無別物,酸一把淚千行。依穰小妹劇關(guān)心,瓣多情一往深;別后經(jīng)時無只字,然惜墨抵兼金。良宵苦被睡相謾,獵風聲測測寒;如此星辰如此月,誰指點與誰看。困人節(jié)氣奈何天,煞衾函夢不圓;苦雨潑寒宵似水,蟲聲里怯孤眠。

清新淡雅,讀來令人格外安靜,這與平日錢鍾書一揮而就洋洋灑灑的文風極為不同。

作為我國的高等學府,清華大學自建校以來人才濟濟。早在錢鍾書就讀清華時,便有文學院長楊振聲、外文系主任王文顯和葉公超等一大批名流學者,他們各有所長,令人仰慕。但自視清高的錢鍾書卻對這些名人不感興趣,他一心想要占領(lǐng)、橫掃的,是清華大學圖書館。無論課上還是課下,同班同學對錢鍾書的評價都不約而同地一致:“他的中英文造詣很深,又精于哲學及心理學,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上課從來不帶筆記,只帶一本與課堂無關(guān)的書。一面聽講,一面看自己的書,但考試時總能考第一?!?/p>

在同學的眼中,錢鍾書是“神”一樣的存在。他有著驚人的記憶能力和超高悟性,無論多么深奧的書籍,他都能迅速而準確地領(lǐng)悟其中的深意。每每遇到辯論,他也總能將自己所學信手拈來,隨意列舉的例子生動形象又貼合實際,且能當場講出出處,讓在場的人無不嘆服。許多想要讀書卻不知讀什么書的人前來向錢鍾書詢問,他也能根據(jù)對方需求一口氣列出幾十本,還配有書名、作者及內(nèi)容介紹,無不讓同學贊嘆稱奇。

《清華周刊》《新月月刊》《大公報》等雜志上,隨處可見錢鍾書發(fā)表的說理透徹、旁征博引的文章,字字洋溢著無盡的才情,引得吳宓教授由衷感嘆:“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當今文史方面的人才,在老一輩人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人中要推錢鍾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其余如你我,不過爾爾?!彼淖繝柌蝗?,也很快得到了葉公超、溫源寧等名家教授的一致賞識。這樣的殊榮,僅他一人而已。

錢鍾書的才情名滿清華,引得許多著名學者點頭稱贊,這是他的優(yōu)勢。但在為人處世上,錢鍾書的年輕氣盛,使他處處鋒芒畢露,時時讓對方陷入尷尬難堪的境地,自己卻渾然不覺。比如,他批評周作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概念不清和邏輯簡單,雖然言之有理,但顯得過于驕橫,讓周作人啞口無言,弄得日后相見甚是尷尬。

雖然錢鍾書能言善辯,在何種場合都能高談闊論、滔滔不絕,但他骨子里卻對交際有種與生俱來的排斥,特別是對那些別人擠著腦袋想去拜訪的權(quán)威名流,他全無興趣;縱使有社團活動邀約他,也很少能等到他的出現(xiàn)。于是,很多人便將“架子大、不近人情、愛出風頭”的帽子扣在他頭上,但他依舊我行我素。

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與世界相處,不在無謂的事情上浪費光陰,錢鍾書將因拒絕交際而省出來的一切時間花費在清華大學的圖書館里,瘋狂地閱讀各種作品??恐约旱捻g勁和悟性,他還作了大量獨具匠心的舊體詩,并與性情孤傲的石遺老人成了要好的朋友。在老人的指點下,錢鍾書詩作的意境與風骨更加高遠、陡峻。

清高孤傲、自大狂妄。正是這個目中無人、硬如磐石的錢鍾書,在與楊絳相識相戀后,變得細膩溫情、仿若無骨。利用文字,他將自己的愛慕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并通過清華大學校內(nèi)的郵箱,將信直接送至楊絳的宿舍??墒?,很少用信表達心意的楊絳,幾乎不怎么回,因此惹得錢鍾書幽怨連連,故而發(fā)出了“別后經(jīng)時無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的小落寞。

此時錢鍾書即將讀大四,而楊絳也即將借讀畢業(yè),如此一來,兩人即將天各一方。為了盡可能長時間地廝守,在二人確定戀愛關(guān)系后不久,錢鍾書就開始悉心輔導楊絳學習,并且鼓勵楊絳考清華大學的研究生。

對于這個傲視群雄的才子來說,周圍所有人的存在都抵不上楊絳的一句話、一個眼神。盡管楊絳不曾回信,但愛到瘋狂的錢鍾書變成了一杯沸水,他的情書一封接一封地傳送至楊絳手里,以此表達著自己對楊絳的濃濃愛意。

1932年7月,楊絳在清華借讀大四順利畢業(yè)。此時,恰好一位蘇州的親戚介紹楊絳去蘇州的一所小學當教員,工作清閑且每月有120元的收入,于是,楊絳便收拾行囊,回到了蘇州。工作之余,她一邊在校內(nèi)的圖書館中博覽群書,一邊擠出時間復習功課,日子過得充實有意義。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復習功課的時間也是有限的,于是,楊絳回信給錢鍾書,想推后一年再考研究生。

楊絳的這個打算讓錢鍾書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折磨,想到兩人長久不能見面,錢鍾書內(nèi)心十分難過。因此,他再三勸說楊絳,最后兩人還起了爭執(zhí)。因此,楊絳對錢鍾書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許多。覺察出楊絳的變化后,分外敏感的錢鍾書以為楊絳要另覓意中人,十分傷心,可這個往日聰明絕頂?shù)哪泻⒛睦镏?,自己心系的女神對他一樣想念、牽掛?/p>

一封封滾燙的飽含深情的情書接踵而至,那些生動的仿佛帶有錢鍾書體溫和氣息的文字,讓楊絳讀來倍感親切和幸福。她為那些文字里的愛意而感動,為寫下這些文字的人而贊嘆。很快,兩人便和好如初。

二人頻繁的書信往來,惹得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十分好奇。一次,錢鍾書和楊絳的信件偶然落到了錢基博手中,他便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拆開來看,恰逢聰慧明理的楊絳在信中這樣寫道:“現(xiàn)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母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徹終不受障礙?!弊x到此處,錢老先生不禁喜不自勝,大贊:“此誠聰明人語!”顧不上征求兒子的意見,眉開眼笑的錢基博就直接給楊絳回信:誠懇放心地將兒子托付于你。至此,楊絳和錢鍾書的結(jié)合得到了錢父的許可。

長時間的分離,讓兩人對對方的思念愈加濃烈,他們在鴻雁傳書的同時,迫切地想要長相廝守。

1932年年初,北京寒冬的風依舊有些凜冽,而此時的蘇州,已經(jīng)有了“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溫軟。在這樣美好的光景中,錢鍾書應楊絳的邀請,來蘇州拜見楊絳的父母。

此時的楊蔭杭在楊絳借讀清華時患了“中風”,早已失去了往日玉樹臨風的英姿,臉上也有了歲月的痕跡。但對于自己鐘愛的女兒,他始終給予最深的疼愛和理解,盡管不舍得女兒嫁人,但楊蔭杭還是想在自己尚且有能力的時候,為女兒尋到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如此,他才能放心離去。

錢鍾書的到來,讓楊蔭杭為女兒擇婿的心愿從想象變?yōu)楝F(xiàn)實,與錢鍾書相見后,兩人相談甚歡。錢鍾書的博學廣識、儒雅風范,讓楊蔭杭覺得他“很是高明”。

見過楊絳父親之后不久,迫不及待想要抱得美人歸的錢鍾書就邀請了楊蔭杭的兩位好友為媒人,正式向楊家提親。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分開半年之久的兩人,在見到對方的瞬間,內(nèi)心忽然如春水蕩漾開來。他們熱切而親密地相擁,仿佛世間的一切都消失不見,只剩天荒地老的永恒幸福。

當年暑假,在蘇州的一家酒店,錢鍾書和楊絳在雙方親友的見證下,舉行了溫馨的訂婚儀式。從此,四目相對的時候,有了與從前完全不同的安心。

1933年年初,在蹉跎了半年時光后,楊絳開始全力備考。盡管覺得自己實力不濟,但清華研究生考試當天,楊絳還是硬著頭皮進了考場。沒想到,成績揭曉—居然中了!這讓楊絳如中頭彩般驚喜異常。要知道,清華事先規(guī)定報考外國文學的需要增加第三外語,為此楊絳還臨時惡補了德文,也只能粗粗讀懂《茵夢湖》,沒想到考試當天第三外語免試,而楊絳的時間全都浪費在了德文上。但無論如何,得以再回清華的楊絳是幸運的,她既可以與自己喜歡的文學再度牽手,又可以與自己的愛人相伴左右。

1933年,錢鍾書于清華大學畢業(yè)。因父親在上海教書,他便應父命去光華大學擔任中文系主任,而此時的楊絳因尚未畢業(yè)仍然留在清華。訂婚后的兩人,再次勞燕分飛,他們一南一北遙遙相望,“云中誰寄錦書來”成了他們最大的期盼和念想。

為解相思之苦,二人的書信往來更加頻繁。偶爾心血來潮、感情泛濫,楊絳也會寫些情意綿綿又文采極佳的文字給錢鍾書,這讓遠離未婚妻的錢鍾書欣喜萬分、激動不已。錢鍾書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的古體詩,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

銷損虛堂一夜眠,拼將無夢到君邊。

除蛇深草鉤難著,御寇頹垣守不堅。

如發(fā)篦梳終歷亂,似絲劍斷尚纏綿。

風懷若解添霜鬢,明鏡明朝白滿顛。

這是錢鍾書在1939年寫給楊絳的?!俺呱畈葶^難著”一句出自佛遺教經(jīng),而下邊的“御寇頹垣守不堅”則出自二程語錄。錢鍾書將自己對楊絳的相思之情比作蛇入深草,蜿蜒動蕩卻捉摸不透;又比作心中的城堡被愛的神箭攻破,無法把守。通過形象的比喻,錢鍾書化腐朽為神奇,巧妙地將佛家禁欲點石成金,變成了自己對楊絳的愛情宣言。能用佛家典故與理學家語來作情詩的,自來無第二人,因而,這首詩也成為錢鍾書眾多詩作中最為得意的一首。

愛就是愛,心心相印,生生不息。

年少的愛情是純凈濃烈的,也只有在這樣一個毫無壓力、隨性自由的時期,可以為了愛飛蛾撲火、奮不顧身。楊絳和錢鍾書一樣,難逃此劫。

婉拒費郎千金意

許多人都想要留住時光。但最美的或許不應是留住時光,而應是留住記憶、留住念想。

像一直留在記憶深處的初次相逢一樣,一個眼神的碰撞,就會有后來綿長明麗的故事,而這樣的記憶就像時光,永遠流動著初見般的美好。

楊絳和錢鍾書就在這樣恬然的記憶中留住了時光,他們的故事開始在年少,結(jié)束在白發(fā)蒼蒼。他們在幾十年的柴米油鹽里,演繹著愛,詮釋著愛,任何人都不能將他們拆散。

在錢鍾書所創(chuàng)作的《圍城》里,主人公的名字叫方鴻漸。他既善良又迂執(zhí),既正直又軟弱,既不諳世事又玩世不恭,與當時一部分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有很多相似之處。許多人看到方鴻漸,便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費孝通,這不僅僅是因為他追求過楊絳,還與社會學《圍城》里的原話:“他是個無用之人,學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學里從社會學系轉(zhuǎn)哲學系”有關(guān)。因為《圍城》中的方鴻漸與社會學有關(guān),而費孝通正好是社會學教授。

這當然是大眾一廂情愿的想象,作為愛戀楊絳的“第一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費孝通真誠坦蕩,富有濃重的家國情懷。因而他才能將自己最為寶貴的青春年華奉獻給村莊、奉獻給人民。

1910年,費孝通生于蘇州府吳江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此時,他的初戀情人楊絳還沒有出生。幾年之后,費孝通隨全家遷入蘇州,因為其母親與振華女中校長王季玉是好友,為兒心憂的她怕體弱多病的費孝通升入其他中學遭大男孩欺負,就想要費孝通轉(zhuǎn)學去振華女校讀書。

費孝通一聽急了:振華女校全部是女生,就我一個男生去,豈不是要被同學們笑死。因此,無論母親怎樣勸說,費孝通都堅決反抗。但是,嚴厲的母親哪里肯容忍兒子這樣放肆下去,當即下了死命令,不去也得去!最終,拗不過母親的費孝通只得乖乖去了振華女校,因而成了楊絳的同窗。

那是1923年,楊絳12歲,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喜歡惡作劇的小姑娘。當時的費孝通在她眼里,也不過是個愣頭愣腦、不會玩游戲的小呆瓜。有一次,兩人一起玩耍,楊絳用樹枝在沙地上給費孝通畫了一幅丑像:胖嘟嘟的臉,嘴巴就那樣張著閉不攏。畫完之后,楊絳一邊哈哈大笑,一邊使勁兒問費孝通:“這是誰?這是誰?”費孝通只憨笑,不作聲。或許那時候,費孝通心里對楊絳已經(jīng)有了某種不一樣的感覺,只是年齡尚小,雙方都不曾發(fā)覺罷了。

盡管看著“愣頭愣腦”,但實際上費孝通非常聰明。但凡老師講過的知識,他總能做到過目不忘且能靈活運用,讓不少同學刮目相看。

當時的振華女中,女生都留著清一色的長辮子,唯獨楊絳,一頭短發(fā),清新俏麗。因而,這個學習成績優(yōu)異、氣質(zhì)超凡脫俗的楊絳,在費孝通眼里成了個“洋來洋去的洋學生”。每當課間游戲或無事發(fā)呆的時候,他總會情不自禁地朝著楊絳的位子瞅,但費孝通只是把自己對楊絳的好感藏于心中,從沒有對楊絳有過任何表示。直至他們一同考入東吳大學,楊絳成為眾多男生心儀的“女神”之后,費孝通的愛慕之情才漸漸浮出水面。

新華社、人民日報駐外記者吳學昭在《聽楊絳談往事》一文中如此寫道:東吳許多男生追求楊先生。費孝通對他們說:“我跟楊季康是老同學了,早就跟她認識,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北疽詾檎f了這番話就能阻止其他男生追求楊絳,但令費孝通沒有想到的是,楊絳的追求者只增不減。而楊絳聽到這話后如此回應:“我從十三歲到十七歲的四年間,沒見過他一面半面。我已從一個小鬼長成大人,他認識我什么呀!”無奈之下,費孝通只得壯著膽子,表達了自己內(nèi)心對楊絳的喜歡和仰慕。

礙于自己和費孝通是相識數(shù)年的好友,因而,面對費孝通的表白,楊絳既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拒絕,也沒有給予任何接受的暗示。但是在外界看來,兩人的默不作聲,恰好坐實了他們的戀情,況且,費孝通一直窮追不舍地努力,想要追上楊絳的步伐。

1930年秋天,費孝通離開東吳大學轉(zhuǎn)入燕京大學。臨走前,他問楊絳:“我們做個朋友可以嗎?”楊絳說:“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現(xiàn)在的說法,我們不妨絕交。”此后,二人再沒見面。

1932年春,楊絳和周芬、孫令銜等一行五人結(jié)伴北上去燕京大學借讀的時候,費孝通已經(jīng)在燕京大學讀了三個學期的書。他們剛出北平火車站,就看到有個人在站口探頭探腦、不停地觀望,而這個人,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著名人類學家、社會學家費孝通。當時的他,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單相思的旋渦,因而能夠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從遠在郊區(qū)的燕京大學進城接站,而且連續(xù)三次,才見到楊絳一面,這絕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到的。費孝通的人品由此可見一斑。但即使錢鍾書沒有出現(xiàn),楊絳對費孝通的感情也只是停留在友誼的層面。

緣分就是這樣奇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前行不顧,也許只為了在最好的時機,遇到最合適的人。

1932年,楊絳在蔣恩鈿的幫助下得以去清華大學讀書,為防其他男生追求楊絳,費孝通讓他的好友孫令銜宣傳“楊絳已有男朋友”的消息。于是,才有了錢鍾書與楊絳第二次見面時的解釋:“我沒有男朋友?!?/p>

直至楊絳和錢鍾書墜入愛河,費孝通還是沒有放手的意思,于是,正在熱戀中的楊絳專門寫信給費孝通,“自己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聞此消息,靦腆憨厚的費孝通十萬火急地從燕京大學來到清華,與楊絳“吵架”。在古月堂前樹叢里的一片空地上,費孝通與楊絳及其好友蔣恩鈿、袁震三人理論。費孝通認為他更有資格做楊絳的“男朋友”,因為他們已做了多年的朋友,但楊絳并不認同。在與楊絳理論的過程中,費孝通還知道了,楊絳所謂的男朋友,就是錢鍾書。

兩個男生同時愛上了一個女生,這種在電視里才會出現(xiàn)的橋段就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了楊絳的生活里。此后,不言放棄的費孝通依然暗中與錢鍾書較勁兒,但很可惜,隨著楊絳和錢鍾書在1933年訂婚,楊絳從此便成了費孝通心中的夢。

以此為轉(zhuǎn)折,費孝通更加銳意進取,想用自己的未來向楊絳證明自己的實力。

據(jù)吳學昭在《聽楊絳談往事》中的記載:陳岱孫、費孝通作了全校性的“師范報告”,楊絳沒聽。袁震告訴她,費孝通檢討他“向上爬”的思想最初是“因為他的女朋友看不起他”。

許多年后,當年苦追才女楊絳的費孝通已經(jīng)成為譽滿全國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受到千千萬萬人的尊重和敬仰。但楊絳和費孝通仍然保持著“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純潔友誼。錢鍾書去世后,有一次費孝通去拜訪楊絳,送他下樓時,楊絳還一語雙關(guān)地說道:“樓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難而上’了?!?/p>

事實證明,楊絳的眼光確實獨到。她和錢鍾書的愛情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不僅沒有冷場褪色,反而愈發(fā)鮮艷明亮。而曾經(jīng)苦追自己的費孝通,也在上天的安排下覓得佳人。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費孝通和其他同學在參加學生游行時,因不小心受寒感染肺炎住院,錯過了學期考試,不得不留級,于是,遇到了比他晚一級的女孩—王同惠。兩人在學術(shù)爭論中相識,在后來的交往中感情日益加深,但在楊絳與錢鍾書訂婚之前,兩人只是朋友關(guān)系。

一年后,費孝通與王同慧的關(guān)系火速升溫,愛情的火苗也漸漸旺盛起來。他沉浸在戀情的甜蜜中,表面看去,似乎已對楊絳的事情充耳不聞?,F(xiàn)在的他們,都各自幸福著。

但時間的腳步還是在一直向前,從未停下。

1935年夏天,在楊蔭杭的主持下,楊絳和錢鍾書在蘇州楊家大廳舉行了隆重的西式婚禮。那天,一襲白紗著身的楊絳緩緩地走在紅毯上,臉上露出迷人的笑意,旁邊有專門為她提花籃的花女和為她提紗裙的花童。此刻的他們與純凈潔白的花瓣交織在一起,恍惚間如離塵世。

炎炎盛夏,熱如牢籠?;槎Y開始沒多久,楊絳的婚紗就仿佛濕了水一般黏在身上,熱得她透不過氣來。而錢鍾書的白襯衣領(lǐng)子也被不停冒出來的汗水所浸透,看起來分外狼狽。

但這樣狼狽的時刻,卻是兩人共同相守的日子里最為幸福的時刻,即使在許多年以后,錢鍾書依舊沒有忘記當時那個場景。在自己的小說《圍城》中,錢鍾書設置的曹元朗與蘇文紈結(jié)婚的場景,正是當年的自己和楊絳。

“結(jié)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lǐng)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jié)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jié)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痹跅罱{的文章《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中,楊絳如是寫道。

世間萬千,從此抵不過伉儷深情。楊絳和錢鍾書的百年之戀,自此有了完美的開始。

在錢鍾書和楊絳結(jié)婚后一個月,費孝通與王同惠便在未名湖畔的臨湖軒、當年吳文藻和謝冰心結(jié)婚的地方結(jié)婚,證婚人是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出席他們婚禮的還有費孝通的導師吳文藻。

本以為幸福就此塵埃落定,但不幸卻在他們毫無防備的時候忽然降臨。

費孝通與王同慧結(jié)婚沒多久,二人就應約前去廣西瑤山做社會調(diào)查。期間,費孝通不幸陷入瑤山獵人為逮捕野獸而制造的陷阱之中,被木石壓住。心急如焚的王同慧奮不顧身地將石塊逐一挪開,但此時的費孝通足部已受重傷,不能站立,因而王同慧急忙跑出森林求援,從此一去不返。直到次日傍晚,有人發(fā)現(xiàn)了受傷的費孝通,將他救了出來。七天后,湍急的山澗里浮出王同慧的尸體,費孝通這才知道,自己的愛人已經(jīng)離世,他難過到泣不成聲。而此時,他們結(jié)婚才剛108天。

妻子的忽然離世,讓費孝通心中異常難過。為了療傷,費孝通在導師吳文藻的安排下,前往英國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師從馬林諾夫斯基學習。幾年之后,費孝通在他的博士論文《江村經(jīng)濟》一書的首頁上寫道:請允許我以此書來紀念我的妻子。1935年,我們考察瑤山時,她為人類學獻出了生命,她的莊嚴犧牲使我別無選擇地永遠跟隨著她。

費孝通是個極其重感情的人,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對妻子的紀念上,還體現(xiàn)在為國為民的高尚情懷里。在抗戰(zhàn)最艱苦的時刻,費孝通拿到了博士學位,但他沒有選擇留在國外享受,而是毅然回國,任教于云南大學。在此期間,費孝通在哥哥的介紹和撮合下與孟吟結(jié)婚,從此二人相依相伴,不離不棄,也成就了一段愛情佳話。

費孝通是君子,在楊絳的眼中是,在錢鍾書的眼中還是。面對當年楊絳“不近人情”的拒絕,費孝通氣過也苦惱過,但他氣的不是楊絳的“絕情”,而是自己的怯懦膽小。如果許多年前,自己勇敢而堅定地表達對楊絳的愛慕之心,或許結(jié)果又全然不同了。但也正是楊絳的拒絕,激起了他內(nèi)心潛藏的那股斗志,讓他在自己所學的領(lǐng)域綻放異彩。后來,費孝通始終與楊絳和錢鍾書保持著純粹、深厚的友誼。

1979年4月,中國社會科學家訪美,費孝通與錢鍾書一路同行并機緣巧合地被安排在同一套間,二人之間的相處自然而親密,這個從《聽楊絳談往事》一文中可以看出:

錢先生出國前新買的一雙皮鞋,剛下飛機鞋跟就脫落了。費老對外聯(lián)系多,手頭有外幣,馬上借錢給他修好了。錢先生每天為楊先生記下詳細的日記,留待面交,所以不寄家信,費老主動送他郵票讓他寄信。錢先生想想好笑,淘氣地借《圍城》趙辛湄和方鴻漸說的話跟楊絳開玩笑:“我們是‘同情人’?!?/p>

這個“同情人”,非楊絳莫屬。

2005年,享年94歲的費孝通去世,他和楊絳之間的紛擾糾葛也戛然而止。也許,對他而言,楊絳永遠是自己心中那個不染纖塵、凈如天使的夢,讓他走到哪里帶到哪里。帶去天堂,便也從此充滿了“此情不渝”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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