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梁任公于民國元年十月回國,結束了十四寒暑的流亡生涯,當時他正是四十鼎盛大有可為之年,以其戊戌以來所奠定的赫赫聲名,要為國家做一番事業(yè),亦正是其時。惟當時的環(huán)境,是否容許他一展身手,仍是問題。
民國初年的社會有三大特色:第一,這是一個新紀元的開始,同時也是舊傳統(tǒng)的延續(xù);第二,中央權力由堅強而式微,地方主義逐漸抬頭;第三,新思潮澎湃,中國在加速蛻變中。
就第一義而言,民國肇建,以民主共和為理想,結束了二千余年的君主專制,可謂之為新紀元的開始;袁世凱掌握權力,旋即稱孤道寡;洪憲帝制平復,宣統(tǒng)復辟隨之,這一連串的帝制事變,可謂之為舊傳統(tǒng)的延續(xù)。但是這新紀元與舊傳統(tǒng)的含義,還可以進一步加以伸引。從權力結構方面來觀察,推翻清朝的兩大勢力:革命黨與立憲派,都同時以政黨形式參加權力的角逐。政黨為中國史無前例的社會結構,此亦為開創(chuàng)新紀元之舉。另一方面,北京的官僚群,大多數(shù)都是遜清的遺老,他們一部分惟袁世凱的馬首是瞻,一部分則別有打算,他們的思想仍以舊傳統(tǒng)為范疇,雖然新思潮已令他們震撼。
因此,在這新舊交錯的時代,從開始便是三元競爭的局面。三元中的新舊人物固然有涇渭之分,革命黨與立憲派也有激進與緩進之別。政治權力的分合,往往由連橫合縱之運用而變遷。論民初三派人物,革命黨與立憲派雖然激烈溫和不一,但同時皆以民權政治為理想,應該有相互提攜的可能性。立憲派與舊官僚大多有士紳的背景,同出一源,亦有某種限度的妥協(xié)余地。難于相合的是革命黨與舊官僚,無論淵源或信仰,兩者皆屬南轅北轍。因此,立憲派便居于舉足輕重的地位。民初的權力變化,立憲派實有密切的關系。
三元角逐權力,立憲派選擇了舊官僚為妥協(xié)的對象,因為舊官僚為實力(軍權)在握者;舊官僚志在打倒革命派,亦欣然與立憲派聯(lián)手。但權力的斗爭是殘酷的,立憲派與官僚派一新一舊,基本上難于持久合作,一朝舊勢力藉立憲派的協(xié)助打倒了革命派,則立憲派亦不免遭受排斥。事實的發(fā)展正是如此,革命黨與立憲派在元、二年分別改組為正式政黨——國民黨與進步黨——之后不久,先后皆遭到袁世凱之排擠。
民國初年仍是舊勢力占上風的時代。代表新潮流的國民黨和進步黨失勢之后,舊勢力一無憚忌,旋即走向反動,袁世凱的稱帝似乎早在預料之中;但是,這既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返回傳統(tǒng)的可能性是極其微弱的,激進與溫和兩派不期而然地聯(lián)合起來,阻遏逆流,袁氏稱帝失敗似亦在意料之中。袁世凱死后,舊官僚之中復辟派轉而得勢。然袁氏有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殘余勢力重心轉到段祺瑞身上。段氏與進步黨(時人稱研究系)聯(lián)合,擊潰復辟,是為新舊交替中之又一次激蕩。最后段祺瑞又與進步黨分裂,舊勢力繼續(xù)控制北京,新勢力則醞釀卷土重來。以上是為第一義。
就第二義之中央與地方盛衰而言,當袁世凱的勢力占上風時,北京的政權是堅實的。袁世凱堪稱為舊時代的最后人才,如果他的行為,不頑強地抗拒新紀元的開展,他的才能必然有助于新舊的交替。當時思想開明的人士,無不寄望袁氏做中國的華盛頓,為民主政治奠基礎,為萬世開太平。如果他有華盛頓的雍容氣度,國民黨和進步黨,一激進,一緩進,未嘗不是中國兩黨政治的好基礎。
即令排除政黨政治,若不稱帝,仍然可以坐擁大權,維持統(tǒng)一的局面。民國三至四年之間,全國趨向安定,各地的任官情形已沒有前此的更動頻仍,各方面的建設已有逐漸推動的跡象。不幸,洪憲帝制破壞了趨向安定繁榮的機會。
袁世凱死后,舊勢力分裂。由于舊勢力之互相傾軋,演成軍閥的混戰(zhàn)局面,加上激進的革命黨遭受排斥,南北對峙,中央權力遂由堅實而式微。經(jīng)直皖、直奉之戰(zhàn),全國糜爛,地方割據(jù)主義亦自此囂張起來。
再就第三義而言,由于中央權力的式微,軍閥之忙于互爭雄長,思想界得到了一個自由發(fā)展的機會。這一個時期的知識分子,他們眼見時局的混亂,內(nèi)憂外患日甚一日,疾首痛心,呼吁救國,各抒所見。他們的思想無論是激烈的、溫和的、進取的、保守的,各執(zhí)其說,有的談問題,有的談主義,民主、自由、資本主義、馬列主義,都一齊提到了,匯成一個巨大的潮流,這就是五四運動。在周策縱的筆下,五四運動時期知識分子的思想言論,真可謂之為“萬花齊放,百家爭鳴”。
中國的命運大半操諸知識分子。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他們推動時代的巨輪,加速其轉動。當然他們的言論并不是完全不受約束的,但中國的幅員遼闊,南北又是分裂的局面,何處沒有回旋的余地?他們不僅發(fā)為言論,還要付諸行動呢!雖然這一個時期知識分子的言論不宜妄加價值判斷,但顯然的,中國即將邁向另一個新的時代。
民國初年的情況如此,梁任公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會有所作為嗎?他是否已經(jīng)完成了應有的準備呢?
梁任公,舉人出身,屬于上層的士紳階級。無論他是否重視這個在傳統(tǒng)中受人羨慕的身份,士紳階層卻視其為成員之一,以他為聯(lián)絡的對象,加上他的赫赫聲名,士紳階級更是要竭力籠絡的。也許就因為這一個士紳背景的關系,任公在清季的激進思想是短暫的,他與革命黨始終不能水乳交融。當他與革命黨周旋受到挫折時,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士紳階級,認為他們比較容易接近,可以引為知己。古人所言“物以類聚”,今人言“階級意識”,使得任公不能脫離士紳階級。士紳階級主張君主立憲,人稱之為立憲派,改組政黨之后,是為進步黨。任公是該黨領袖之一,他的政治立場是非常明顯的。
在清季,任公的思想曾經(jīng)一變再變,為了尋求救國之道,他探討過各類激進與緩進的思想,最后歸結到緩進的路上。他同時也注意到實用之學。他知道終有一天要結束流亡的生涯,為國家做一番建設事業(yè)。他對于財政問題有特別濃厚的興趣,但于實業(yè)、外交、法律、教育諸學,亦同時有所研究。他是一個通才,與今日之講求專精是迥然不同的。他以十九世紀的英國政治家為模范,希望在每一方面都能有所貢獻。
任公在民國的生活略可分為兩大階段,民國七年是其分野;在此之前,他從政,曾經(jīng)兩度出任閣員,先司法,后財政;在此之后,他退出了政壇,又恢復了知識分子的本色,成為五四運動的主角之一。任公從政,雖然有甚大的抱負,但為時短暫,實效不彰。他對民國政治的最大貢獻,猶如其在清季,依然是他的言論思想。當然他能坐而言,也能起而行。至今仍為人稱道不已的討袁之役,先則發(fā)為言論,繼則躬與其事,人謂其再造共和,功不可沒。五四時期,任公從事社會教育,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典型。他與馬克思主義者辯論救國之道,主張溫和的社會主義,針鋒相對,壁壘森嚴,仍然堅守緩進的立場。
本書以梁任公在民國年間的行誼為討論范圍,與拙著《梁啟超與清季革命》,上下銜接,權充民國部分之評傳。全書十一章,分別探討任公之共和理想、政黨活動、聯(lián)袁討袁、改組國會、出任司法財政等之政治活動,以及退出政壇后參與新文化運動之種種,他晚年的興趣言論趨向與影響等亦有概略敘述。
- 在此指北洋時代,自元年至十七年,約與梁任公在民國的生活相始終。
- Tse-tsung Chow,The May Fourth Movement: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0),pp.1 15.
- 關于任公在清季之思想,詳Philip C.Huang,Liang Ch'i-ch'ao and Modern Chinese Liberalism(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72);Hao Chang,Liang Ch'i-ch'ao and Intellectual Transition in China,1890 1907(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張朋園,《梁啟超與清季革命》(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9,二版一刷)。
- 分期問題,請參閱張朋園,“緒論”,《梁啟超與清季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