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這個女人不尋常

梁曉聲文集﹒散文7 作者:梁曉聲


這個女人不尋常

——評嚴歌岑的長篇小說《第九個寡婦》

我想,我是無可奈何地愛上了一個叫王葡萄的女人。

她是一個農(nóng)村寡婦。

她已經(jīng)三十六歲的時候,依然具有使大多數(shù)男人幾乎沒法不愛上她的可愛之點。

她是那樣一個女人——不管一個男人已經(jīng)愛過(包括暗戀)多少個女人了,他一旦認識了她,那也還是會立刻喜歡起她來。用歌苓小說中的話說——“接著就開始了”——愛她。而且,無怨無悔。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老樸和我一樣自然而然地愛上了王葡萄,如果說我愛她愛得無可奈何,那么老樸愛她簡直愛得不可救藥。在農(nóng)村搞“四清”的年代和全國搞“文革”的年代,老樸兩次成為史屯的新聞人物。第一次是以作家的身份到史屯去體驗生活,住在王葡萄家里。他發(fā)現(xiàn)了王葡萄的一個重大“罪行”——她居然將她的公公孫懷清隱藏在自家地窖里已經(jīng)十幾年了。孫懷清不僅是王葡萄的公公,將她從小收養(yǎng)了的義父(否則她也許像無家可歸的小貓小狗一樣死于饑寒交迫之境了,或被迫成為幼娼),還是史屯的頭號地主分子。他雖然并沒做過什么惡事壞事,但因為是頭號地主分子,在當年也難逃被鎮(zhèn)壓的厄運。他和諸類鎮(zhèn)壓對象被集體槍斃在河灘上。王葡萄夜晚去收尸,發(fā)現(xiàn)他雖中了槍,卻一息尚存。

此時的王葡萄該怎么辦呢?她已經(jīng)是一個小寡婦了。她的夫兄亦即孫懷清的另一個兒子因為成了革命軍隊中人,已堅決地和地主家庭地主父親劃清界限了。事實上,那一年孫家已只剩了王葡萄這一個曾是童養(yǎng)媳的女人了。若連她也不去收尸掩埋,那么孫懷清就只有暴尸灘頭了。

王葡萄當時面臨三種選擇——掉頭回家,任由野狗們將一息尚存的孫懷清啃成幾根骨頭,倒也省卻了掩埋那一件怪麻煩的事;或者管他還有一口氣沒一口氣的,只當他已經(jīng)死得挺挺的了,就地挖個坑一埋拉倒。作為兒媳婦,那也算相當對得起一個被新政府鎮(zhèn)壓了的、是地主分子的公公了。就剩那么一絲絲氣息,不是也和死差不多了嗎;再不然,去告訴民兵之類的人,讓他們來把是自己公公和義父的孫懷清再徹底地了結。弄成那么樣了的一個人,委實也費不了別的男人們多大的事了。還不跟弄死一條蟲似的?子彈,是絕不消再浪費一顆的了。而且呢,肯定地,小寡婦王葡萄必將受到表揚。某些人是會大為夸獎這一種政治覺悟的……

就沒有第四種選擇了嗎?

仿佛,對于一個明智的人,真的是沒有的了。

但王葡萄天生就不是一個明智的人。

用歌苓小說中的話說——她天生是一個“死心眼”的小女子。

她的言行,基本上是由一個“死心眼”的小女子天生的性情所促使的。

她是一個一直到三十六歲的時候也還是不明白也根本不曾想弄明白“政治”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小女子。

所以,在那些非常清楚“政治”是怎么一檔子事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們的眼里,王葡萄之作為一個女人的絕對的“非政治”人格,反而成了她特別可愛的一點。我們都得承認,不,男人們都知道的,假使一個小女子本身從模樣到性情是可愛的,那么再加上頭腦簡單這一點,則就更可愛了。

死心眼的、頭腦簡單的、完全沒有什么明智尤其是明智的政治思想意識的王葡萄,她當時做出了最不明智的,在我們明智之人看來愚蠢透頂?shù)氖隆龑⑺墓珜O懷清偷偷背回到家里,安頓于地窖……

在她看來,孫懷清只不過是一個興許還有幾分救的男人。一個從前無害以后更不可能有害于別的任何人的男人。而且,這個男人曾是包括她在內的一家之長;曾是對她有收養(yǎng)之恩教誨之德的人;曾是她的關于人情事理方面的啟蒙老師……

進言之,她認為她只不過是在救一個人。

對于這一個人,見死不救,于情于理,在她那兒都是通不過的。

“在她那兒”又究竟是在哪兒呢?

在一個死心眼的、頭腦簡單的、不清政治之利害的農(nóng)村小女子的心里。在她的人性之天生的質地里。

小說中的作家老樸,覺察到的正是王葡萄的這一秘密。是的,那只不過是一種覺察,并非發(fā)現(xiàn)。然而他試探地一問,她竟實話實說了。樸同志啞下嗓子說:“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懂?!彼R上回答,抬頭看他。他一看就知道她說的“懂”是六七歲孩子的“懂”,不能作數(shù)?!澳愀嬖V我這么大的事,我非得報告上級不可。我不報告,我也是死罪?!薄皥蟾鎲h,”她把針尖在頭發(fā)上磨磨,繼續(xù)做手上的針線活,“打著手電去報告,別又踩溝里了?!彼掳椭钢杆男π?。

就像林語堂所說的——她是那種具有天生的感性能力的人,而這一點彌補了她的頭腦簡單。當樸同志由村里的干部領到她家時,她僅僅跟他說了幾句短話,便已斷定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好男人。于是她愿意在平時給予他一些照顧??粗B洗一件衣服的樣子都是那么笨拙,如同一個從沒洗過衣服的大孩子,于是她自然而然地心疼起他來了。這小寡婦的眼,從沒將一個男人的好壞看錯過。而對于好男人,她每懷有一種天然的母性的心懷。如果他們有和她發(fā)生親密關系的欲念,那她不但是理解他們的,自己也是喜歡的。在饑荒年代里,她將和自己所心疼的男人做愛當成精神上的副食。依她想來——再沒有那一份快樂,人生也就太慘了。

她是一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并本能地用她的樂觀影響樂觀不起來的人,甚而可以說她還是一個享樂主義者。不管在多么艱難的歲月里,只要有愛,即使廚間絕炊她也還是樂觀著。有愛,那就總可以滿世界去發(fā)現(xiàn)一點兒可以吃的東西。鬧蝗災的年頭,她會用心地干炒一鍋大螞蚱,還不忘應該撒入點兒辣椒末兒。吃過那美食以后,倘有男人陪在身邊彼此溫存,接著做愛,那么她甚至會對人生心懷感恩,咂出幾分幸福的滋味……

這么樣的一個小女子,男人還有法子不愛她嗎?

樸同志樸作家,自然沒有向任何方面告發(fā)她的罪行。非但沒有,回到城市里以后,還在一本書中不吝筆墨寫到了王葡萄一章;在他筆下,她是一位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新婦女——另一個李雙雙似的女人……

掩卷沉思,作家梁曉聲問自己,如果自己是當年那樸同志該怎樣?

告發(fā)嗎?

告發(fā)個鬼?。?/p>

那就是“知情不報”,罪當同論呀!

同論就同論唄。

姓樸的作家都能豁得出去,姓梁的作家何以不能?

男人豈可被男人在德性方面比矮了!

……

但是切莫以為歌岺這一部小說只不過寫了一個農(nóng)村里的風流小寡婦。否。事實上王葡萄這一文學人物與“風流”二字毫不相干。她只不過頭腦簡單,是以每顯出女孩兒般的天真。天真若蒲松齡筆下的那個經(jīng)典的文學形象“嬰寧”。故她的天真,便時常給人,尤其給男人們以“爛漫”的印象。那么,美了。倘若以為歌岺這一部小說只不過寫了些農(nóng)村里的蜂使蝶媒、男歡女愛,就大錯特錯了。

事實上,歌岺在寫到男女情欲之事時,文字極為節(jié)制。這也是歌岺小說一貫的品相——她是一位從不以情色描寫吸引讀者的作家。這也是我一向敬她的原因之一。而且,依我看來,在這一部小說中,她的節(jié)制甚至未免到了吝嗇的程度。

比如,上句寫的是——“她已經(jīng)在他懷里了。”

下句筆鋒一轉,竟另起一行寫出了五個大煞風景的字是——“這就開始了?!庇谑?,也就結束了。作家的筆又寫別的事情去了。細想想,那風景,煞得也極好。“這就開始了”五個字,僅從文化看,無須細述的意思。語境含妙也。令我聯(lián)想到老伊麗莎白女王的一句話——不高興的事從不直說,而曰“令人難以愉快”。

這是一部極好看的小說。然而看過的人,大抵是復述不出什么故事來的。這是一部反故事性的小說。這是一部以寫人物為創(chuàng)作宗旨的小說。進言之,這一部小說的文學特征乃是——亦莊亦諧、生動俏皮的文字,氳氤成片、綿綿不斷的生活氣息,大量的隨手拈來、落筆成趣的細節(jié)……

我認為這一部小說的無法漠視的文學價值乃是——為近二十年的農(nóng)村小說之人物畫廊,增加了王葡萄這一極其可愛的女性形象。而此前,她是絕無僅有的。一經(jīng)有了這一人物形象,整個人物畫廊于是生機盎然。這一部小說具有令人無法不陷入思考的人文主義主題。用王葡萄勸樸同志的話說那就是——“誰斗爭你,就讓他們斗吧。這世界,人和人,總難免斗來斗去的。斗過去就完了。完了就完了?!彼佬难鄣耐跗咸训男难郏瑓s原來大得能裝下世界的真相去!……頭腦簡單的王葡萄,卻原來也具有哲學家般的對世事的深刻禪悟。這世上哪里有什么完不了的事?可不,“完了就完了”嘛!此言解大惑也。而最后我要說的是——這一部小說,對于中國人,委實相當于一部人文主義的啟示錄。

讀者,如果你是王葡萄,在從前的、政治罪名滿天飛的年代里,你敢將你雖中了鎮(zhèn)壓的子彈但卻沒死的家長背回家去,隱藏于地窖二十余年不?

敢也還是不敢?人道主義乃人之根本道德。避談人道主義的“人文”二字還算是什么主義?正是在這個底線上,這個一度在中國曾被徹底摧毀的底線上,小寡婦王葡萄宛如中流砥柱,處亂不驚,擔險不怵。這個弱小女子之形象,高且大矣!這一部小說,品相令我刮目相看也!真有點兒嫉妒嚴歌苓了……

二〇〇六年五月一日于京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