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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狼與桃花:吳起

刀頭上的絕響:亂世名將的榮耀之路 作者:薛易 著


戰(zhàn)國、狼與桃花:吳起

如果說春秋是亂世的話,戰(zhàn)國則是殺機四伏的叢林。諸侯們盤踞在自己的領(lǐng)地,弱肉強食是唯一法則。

戰(zhàn)國的空氣是血腥的。

在春秋,一切仍然受“禮”的約束。即便生活在春秋末期的孔子,仍提倡“克己復(fù)禮”,希望恢復(fù)以往的社會秩序。諸侯國之間的征討更像是一場場軍事競技,往往以道德的名義,又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比如年邁者不會被抓為俘虜。他們爭的是霸主,戰(zhàn)爭尚未波及平民??鬃幼溆诠?79年,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三年后中國歷史進入戰(zhàn)國時代。

在戰(zhàn)國,“禮”的窗戶紙已然被戳破。諸侯爭的不再是桂冠,而是個個張開血盆大口,時刻準(zhǔn)備吞并他國國土。事關(guān)生死存亡,戰(zhàn)爭勝負成為壓倒一切的標(biāo)準(zhǔn),“斬首×萬”頻繁出現(xiàn),“坑殺降卒”在所不惜。秦國、趙國之類全民皆兵的軍國主義陸續(xù)出現(xiàn)。在春秋,孔子還可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到了戰(zhàn)國,縱然想躲也躲無可躲。

于是,能左右戰(zhàn)局的將領(lǐng),受到列國的空前重視,被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所以,戰(zhàn)國出名將。

戰(zhàn)國的空氣也是自由的。

在春秋,從主政的卿相到下級官員,絕大多數(shù)都是世襲,忠誠度極高,平民百姓難有出頭之日。而在戰(zhàn)國,戰(zhàn)爭的高壓使出身逐漸被淡化。一些胸懷抱負者躍躍欲試,他們絕非固定忠誠于誰,而是待價而沽,周游列國,逞絕世才華,要在天地之間、史書之上,留下自己深深的足跡。

于是,戰(zhàn)國的名將背后,都有一個崢嶸崛起的悲歡故事。他們是風(fēng)格各異的野獸,以操控戰(zhàn)爭為職業(yè),人命是最尋常的籌碼。

在這群野獸之中,吳起是最為刺眼的一個。

他是戰(zhàn)國時代的一只狼,兇狠、機警、嗜血、孤獨,只要哪里有機會,他就會干上一票,撕上一口。倫理、名聲、家人,甚至自己的性命,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押上賭桌。

這頭孤狼凄厲的嚎叫,穿透史冊,呼嘯而來。

不為將相,永不還鄉(xiāng)

亂世出英雄。這不錯,但亂世更容易出的,是賭徒。

吳起的賭性,很早就顯示出來。

他是衛(wèi)國左氏人。衛(wèi)國雖小,卻出了不少人才,除了吳起,還有一個比他晚出生四十多年的商鞅。

作為一個富家子,又是獨生子,少年吳起在鄉(xiāng)間過得逍遙自在。他聰明過人,口才又好,凡事都樂于出風(fēng)頭。尤其是每年春暖花開之際,他穿上鮮艷的袍子,游蕩在田間街頭,調(diào)笑那些采桑、趕集的女子,看她們生氣而又嬌羞的神態(tài),是他的一大樂趣。

唯一的遺憾是,從小到大,他一直都很矮小。這讓他敏感而又自卑。不知是否因為這一點,每當(dāng)別人問他以后想干什么時,他總揮舞著拳頭大喊:“我要成名,我要當(dāng)官?!?/p>

這本應(yīng)只是小孩可愛的一幕。只是,當(dāng)吳起一心一意去踐行的時候,事情就變了味道,甚至可怕起來。

十六歲出門遠行,吳起峨冠博帶,大袖飄飄。他雇了豪華的馬車到處游歷,社交,覲見,宣講,希望能引起衛(wèi)國上流社會的注意,謀得一官半職。然而始終未能如愿。

不僅如此,因為他數(shù)年如一日地花錢如流水,父母又拿他毫無辦法,終于導(dǎo)致家業(yè)破產(chǎn)。

曾經(jīng)的花花公子,徹底淪為一個笑話。很多鄰居拿他做反面教材,對好高騖遠的孩子說:“聽著,你再這么不知天高地厚,當(dāng)心變成第二個‘吳起’!”

吳起的父親憤恨交加,染病而亡。出殯前后,鄰居無一人前來幫忙,他們只是遠遠看著,指指點點:“看啊,吳起這個敗家子,好好的家業(yè)被他糟蹋成這樣!咱得離遠點兒,免得沾了霉運!”

錦上添花者太多,卻無人雪中送炭。他含淚埋葬了父親,又賣掉大多數(shù)田產(chǎn),只留下三間茅屋,五畝薄田給母親,又踏上求官之路。

那個寒風(fēng)刺骨的冬天,穿著單衣的吳起,又一次落魄而歸。他知道,倘若偶遇鄰居,免不了會遭遇冷眼,為讓神經(jīng)麻木一些,他專門喝了一些酒,硬著頭皮邁向村子。

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現(xiàn)了——

當(dāng)吳起提著那把象征士人身份的劍走近村莊時,他看見母親正在村頭等待。他的眼眶一熱,快跑幾步,撲通跪倒。

母親更加蒼老了,頭發(fā)幾乎已經(jīng)全白,雙眉緊鎖,眼睛里有一片如山如海的愁苦。她扶起吳起,顫聲道:“起兒……我聽人說你回來了?!?/p>

吳起攙著母親,顫巍巍往回走。他發(fā)現(xiàn)母親并沒有走大路,而是兜了一個圈子。

“莫非我們搬家了?”但他很快就明白,母親是不想遇到熟人,不愿別人對她一事無成的兒子冷嘲熱諷。

只是,在彈丸大小的村子里,這樣的努力是徒勞的。他們只轉(zhuǎn)過了一條巷子,就看到了列隊“迎接”他們的街坊。至少有三五十人,他們笑著,罵著,不時相互踢一腳,吐口唾沫,臉上寫滿了興奮。

“老吳婆,接你們家寶貝兒子去了?哈哈,你家起少爺個子又長高了——啊?比村頭那老榆樹樁子不高半頭嗎!”

“這回當(dāng)什么大官了?怎么不坐車回來呢?至少也得三駕馬車呀!”

“哦,沒錢是吧?沒事兒,把吳起手里那鐵片兒賣了,你再去縫個把月的衣服,就能雇個驢車,風(fēng)光一下了!”

“我還以為這熊孩子討了個王侯將相的千金回來了,想看看大家閨秀長啥樣。哈哈,只怕這輩子看不著了!”

……

所有面紗都揭去,他們已全不避諱。

流言像馬蜂一樣撲頭蓋臉,在耳邊盤旋,鉆進腦子里去。吳起攙著母親,她臉色蠟黃,牙關(guān)緊咬,身軀瑟瑟顫抖,如三九寒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

 

夜闌人靜,流言從馬蜂變成螞蟥,悄無聲息,一口一口,吮吸著吳起的心頭血。

隔壁傳來陣陣笑聲,在蒼白的月亮底下格外側(cè)耳。聽母親說,那是吳二家白天剛殺了一頭豬,聽到吳起回來的消息,那些人奔走相告,然后一起去村頭欣賞他的窘態(tài)。

母親瘦骨嶙峋,似乎好久沒吃過肉了。吳起心中疼痛,繼而生起一股怒氣。

白日里那一張張臉在他眼前掠過,全是熟悉的面孔。他清楚記得,誰曾經(jīng)帶著孩子一次次到自己家,來攀親戚;誰買不起白面過不了年,來家里借錢;當(dāng)收成不好,周圍人都吃不上飯時,父親曾讓他打開倉庫放糧施粥,那些人全都叫著:“謝謝少爺,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笨蛇@才幾年,怎么就都忘了?

特別是那個吳二,將殺豬的血水全都潑在吳起家門口,說什么“反正你們也沒臉出門,用不著這塊地方”“從小我就看這孩子不成器”“還想當(dāng)大官,吃屎去吧你”……

怒火越燒越旺,沖天而起。一個念頭從心底萌生,他瞬間冷靜了。

 

三更天,當(dāng)吳起把匕首從吳二嘴里拔出來時,鮮血噴了他一臉。他更加清醒,那股強烈的惡心感讓他知道一切并非夢境。

在角落中吐了一番后,他盯著吳二直挺挺的尸首,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充溢全身。他長吁一口氣:“哼哼,豬一樣的人,你這血和豬血有何區(qū)別?”

一張白天嘲笑他的名單,很快在腦子里列了出來。吳二家的殺豬刀剛剛磨過,在朦朧的月色中泛著灰茫茫的光。

那時候是真的夜不閉戶,因為窮人家沒什么可偷的,富人家又認(rèn)為沒人敢偷他們的東西。吳起就這樣隨風(fēng)潛入夜,連殺三十余人。鋼刀砍損了三把,有四家被他整個滅門。

 

四更天,吳老夫人起夜,發(fā)現(xiàn)兒子正在摸黑收拾包袱。她知道兒子白天受了別人的嘲弄,又不知如何安慰與挽留他,只好悄悄點上燈,站在兒子身邊。

吳起沒有提殺人的事。他說:“媽,孩兒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您老人家。孩兒已經(jīng)在外地朋友那里謀了一份差事,這就要趁早啟程了?!?/p>

吳老夫人點了點頭。她知道兒子心里自有一片天下,這個家實在太小、太窄、太破了。她挑了挑燈芯,下灶去給兒子做飯。

柴火的光照著母親的蒼顏白發(fā),吳起淚如雨下,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后,他擼起袖管,朝自己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登時鮮血直流。

“媽,孩兒這次出門,如果當(dāng)不上公卿將相,今生今世永不再回來了?!闭f完,起身便走。

吳老夫人大吃一驚,一把沒拉住兒子。等她追出來時,吳起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這一別竟成永訣。

那一年,吳起二十六歲。

 

離開家門,大步向東。

吳起知道,只要天光一亮,殺人之事便會敗露,官府定會緝拿于他。于是,他白日藏身山野,晚上星夜兼程,很快便逃離了衛(wèi)國。

接下來去哪里?他早有了主意,去拜曾子為師。

一般認(rèn)為,這個曾子是孔子的學(xué)生曾參。他是孔子的嫡傳弟子,也是孔子托孤之人,以孝著稱。史載,在父親病故時,曾參“淚如涌泉,水漿不入口者七日”,以后“每讀喪禮則泣下沾襟”。

事實上,吳起是來不及拜曾參為師的,在他五歲時,曾參就已去世。他此次所拜的乃是曾參之子——曾申。

吳起為什么選曾申?

他跟曾申有個共同點——兩人都對豬有著深刻的記憶。他殺的第一個人吳二,是個殺豬的,而曾申也有一個天下聞名的殺豬故事。

據(jù)說,曾申小時候在街上看到賣肉的,就哭個沒完,吵著要吃。曾參的妻子被哭煩了,說:“兒子你別哭了,回家殺豬給你吃。”回家后,曾參就磨刀霍霍要殺豬。

妻子急了:“你搞什么?。扛⒆娱_個玩笑也當(dāng)真!咱家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p>

曾參很嚴(yán)肅:“兒子正在學(xué)習(xí)模仿階段,大人說話怎么能不算數(shù)呢?”說完就把豬殺了。

小曾申高高興興地連吃幾天肉,很膩很過癮,但接下來,就不可避免地連吃了幾個月谷糠窩頭,這讓他很受教育。父親的言行也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深深埋下了種子。

當(dāng)然,吳起去拜曾申為師,還是看中了儒家“天字第一號”的招牌。

此時他已經(jīng)明白,自己奔波十年一無所獲,根本原因還是在于:一沒有本事,二沒有出身。假如放在從前,想平平凡凡過一生或許也還行,可如今有命案在身,假如再沒個靠山,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小命不保。而當(dāng)時,儒家經(jīng)過三代苦心經(jīng)營,隱隱已有天下第一顯學(xué)之勢,而當(dāng)時的總舵主正是曾申,所以最好的選擇莫過于入此門下。

此刻,曾申一見吳起,心中就咯噔一下。

眼前這人身材矮小,貌不驚人,但兩只眼睛滴溜直轉(zhuǎn),透出一股精悍陰狠之氣,絕非久居人下之人。

“只怕他會壞我門規(guī)?!痹晷闹凶聊?,“不留他吧,我現(xiàn)在正在廣招門徒之際,拒人千里之外,只怕影響不好。收他吧,日后出了問題可怎么辦?”

曾申略一沉吟,一個念頭閃過,臉上浮現(xiàn)一絲憨厚的笑容,當(dāng)即朗聲對吳起道:“好,那你就住下吧?!?/p>

吳起見曾申面現(xiàn)猶豫之色,正在擔(dān)心,又見他開口答應(yīng),連忙跪下磕頭。即日,又行拜師大禮。

 

就在吳起剛剛安穩(wěn)下來,想學(xué)點東西時,噩耗從衛(wèi)國傳來:他母親吳老夫人去世了。

吳起眼淚長流,卻并未聲張。

他很想立刻就回衛(wèi)國奔喪,但路途遙遠,回去時肯定早已下葬,根本見不了母親一面。而且,衛(wèi)國的捕快也會守株待兔,只等他回去立即上門抓人。然而,不回去又是大逆不道。根據(jù)儒家門規(guī),父母去世不但一定要奔喪,還得守孝三年。即便是高官,也得辭官回家守孝。

儒家耳目遍及天下,曾申豈能不知?他立馬召開儒門大會,當(dāng)堂質(zhì)問吳起:為何不奔母喪?頭可斷,血可流,孝道禮儀不可丟!于是,洋洋灑灑一篇宏論。

其間休息時,他又走到吳起身邊小聲解釋:小吳啊,你也知道,這個是原則問題嘛?,F(xiàn)在儒家雖然發(fā)展不錯,但仍根基不穩(wěn),競爭對手不少。我經(jīng)營這門新興學(xué)說,難處也真是不少。所以,請多擔(dān)待了……

一扭頭,曾申便高調(diào)宣布:現(xiàn)在清理門戶,將吳起逐出門墻,通告天下,以儆效尤。

吳起恍然大悟,自己竟然成了這天下第一顯學(xué)宣揚門規(guī)的最佳反面教材——要遺臭萬年了。

他默然不語,對四下這群巍然高坐者,投以鄙夷的一瞥:“去你媽的!”

喪家犬也有春天

人各有命。每個人都應(yīng)該堅信:對的人在等你,現(xiàn)在和未來,一直都在等你。

被逐出師門的吳起像一條喪家犬。不過,他做喪家犬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并沒有任何自暴自棄的意思。這一天,他忽然收到一封信,邀請他去魏國西河,落款為“卜商”。

吳起心中劇震。他當(dāng)然知道卜商是誰。

卜商,字子夏,衛(wèi)國人,孔子弟子,七十二賢之一,時人尊其為“卜子”,亦稱“卜子夏”。

論輩分,子夏比曾申還高一輩,是吳起的前師叔祖。論身份,子夏現(xiàn)為儒門西河分舵的舵主?!拔骱訉W(xué)派”為子夏一手所創(chuàng),雖然名義上遵從總舵號令,但因子夏的性格、能力和輩分,基本自成一家。他以文學(xué)著稱,又勇武過人,與子路并列為孔門兩大高手。如果說曾申有點像學(xué)究的話,子夏更像一個教父。

教父找我干什么?吳起很納悶。不過,他的心中已然生起一股強烈的沖動,急切地想與子夏見面。

一個月后,吳起來到關(guān)中平原東部,位于黃河沿岸的魏國重鎮(zhèn)——西河。一見子夏,他就感受到一種無形威壓,撲通跪倒在地。

其時,子夏已九十三歲,雙目失明,拄一根黝黑的柏木杖。他有著一張比地圖更有丘壑的臉,皺紋縱橫羅列,須發(fā)皓然如雪,高大的身軀像一棵老槐,默然對著吳起。

“你的事,我聽說了。你小子夠狠?!?/p>

吳起靜靜聽著,不敢抬頭。

“我就問你一句話: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

“愿意?!?/p>

子夏“嗯”了一聲,用拐杖用力敲了敲吳起的后背。

“以后,你要給我老實一點?!?/p>

就這樣,吳起拜入子夏門下,輩分憑空長了一輩。

有人跟他開玩笑:“你以后若再見曾申,叫他一聲‘師兄’就行了?!眳瞧鹨谎圆话l(fā),只是瞠目對著那人。

那人趕緊跑開。

在吳起印象里,子夏每天都衣冠端正,臉上不喜不怒,終日不言,儼然一座靜穆的大山。隨著時日漸增,吳起對他每多了解一分,敬佩便更深一層。

原來,子夏不僅是衛(wèi)國人,還跟吳起同鄉(xiāng)。

子夏少時一貧如洗,衣不蔽體,卻聰明過人,酷愛習(xí)武。后人記載:“子夏家貧,衣若懸(玄)鶉。”

當(dāng)年求學(xué),孔子對子夏另眼相看,頗為信任。每當(dāng)孔子精神不振,郁郁寡歡,就會讓子路和子夏在兩旁侍奉,如此便能心情怡然,志通意順。想來,孔子是從兩位高手的陽剛之氣中得到了好處。千年之后,傳說唐太宗李世民每遇精神不佳,就會命秦瓊和尉遲恭這兩員大將為自己護法,大概也是受了孔子師徒的啟發(fā)。

子夏與子路是兩種人。子路心直口快,胸?zé)o雜念;子夏性格陰郁,工于心計。另外,子夏還通曉經(jīng)書,據(jù)宋人考證,孔子去世后,《詩經(jīng)》《春秋》等書,均由子夏傳承。

子夏與顏回、曾參等師兄弟也是兩路人。他對政治、兵法、權(quán)謀都興趣濃厚,造詣精深。他心中的君子形象,絕非“溫文爾雅”“坦蕩蕩”,而是“知權(quán)術(shù),有心機”。

吳起還聽說,子夏十四歲時,就已經(jīng)敢與天下聞名的勇士公孫悁一爭高下。

當(dāng)年,衛(wèi)國國君衛(wèi)靈公臥病在床。一日,他白天被噩夢驚醒,十分害怕,派人飛車去請公孫悁。馬車走得急,差點撞到一個人。車夫看時,正是儒生子夏。子夏雖然年少,卻已經(jīng)跟隨衛(wèi)靈公出使過幾次。車夫認(rèn)得他,連忙勒馬解釋。

子夏昂然問:“非公孫悁不可嗎?比他更強的人行不行?”

車夫忙點頭:“行!”

子夏飛身跳上馬車,馳往王宮。

然而,衛(wèi)靈公見了,先為子夏看坐,又對車夫怒道:“讓你去找勇士,帶儒生來干什么?快去找公孫悁!”

不一會兒,公孫悁聞訊趕到,他健碩身軀一震,撞翻六名衛(wèi)士,隨即披發(fā)仗劍而入,大吼一聲:“卜商,如果你現(xiàn)在就滾出去,我還可留住你的項上人頭!”

子夏掃了他一眼,喝道:“咄!公孫悁,收起你的劍。咱們說說誰比誰強!”

公孫悁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國君面前拔劍,已然失禮,連忙還劍入鞘,到一旁坐了下來。

“我們曾跟隨君上,去見晉國大夫趙鞅。趙鞅仗著自己權(quán)重勢大,全沒把我們放在眼里,竟不顧禮節(jié),披頭散發(fā),手持長矛,接見我們君上?!弊酉恼f著,看了一眼衛(wèi)靈公,只見他臉色蒼白,一言不發(fā)。接著又道:“當(dāng)時,我們當(dāng)中有人挺身而出,對趙鞅稱,諸侯相見須穿朝服,如果不去換上朝服,他就要把自己脖子上的血,濺到姓趙的身上。趙鞅這才乖乖去換了朝服。公孫先生,你還記不記得,那次挺身而出的,是你還是我?”

“是你!”公孫悁老實回答。

“我們還曾去見齊國國君。齊君為顯示比我們君上高一等,故意坐了兩個坐墊。是誰上前讓他撤去一個坐墊?”

“也是你!”公孫悁聲音矮了一截。

“我們有次跟隨君上狩獵,有兩個賊寇從后面緊追不舍,有人拔出長矛,將他們打退。那個人是你還是我?”

公孫悁無言以對。

子夏看了看他,又朗聲道:“身為士人,上不畏萬乘之君,下不懼亡命之民,外能捍衛(wèi)國家尊嚴(yán),內(nèi)能平息賊寇侵?jǐn)_,這才是君子之勇。假如只是仗著身強體壯欺負弱者,憑借人多勢眾不守國法,凌辱無罪之人,那不是勇士,而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敗類!《詩經(jīng)》曰:‘人而無儀,不死何為!’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在君上面前談?wù)摗隆郑 ?/p>

這一番話如驚雷急雨,說得公孫悁面無人色。

連衛(wèi)靈公也趕緊掙扎起來,對子夏行禮道:“寡人雖然愚鈍,但也知道先生才是真正的勇者?!?/p>

 

“師父究竟看上我哪一點呢?”

吳起心里琢磨:在子夏這樣級別的人看來,自己不學(xué)無術(shù),毫不勇武,簡直和只螞蟻沒有兩樣,他為什么要千里傳書給我?

他苦想不出,也就不再想,同時也明白,自己的事恐怕已盡人皆知,注定是遭人唾棄之人。只是,他依舊沒有忘記自己的志向:要出人頭地,成為公卿將相。

在西河,吳起沒有朋友。好在,那里藏書甚豐,他每天只是拼命讀書,但讀來讀去,最感興趣的還是《春秋》。

他也開始習(xí)武,練得筋肉累累,黝黑結(jié)實。

這一日,子夏派人叫吳起過去。先問了幾個問題,吳起對答如流。子夏微微點了點頭,“你倒也用功,不過,我知道你不是做學(xué)問的材料?!?/p>

吳起默默點了點頭。

“非但如此,你還是殺人逃犯、不孝之子、我儒門棄徒,簡直是敗類之中的敗類?!?/p>

吳起冷汗直流,一聲不敢吭。

“那你知道我為何還要叫你來西河嗎?”

吳起搖搖頭,“徒兒不知?!?/p>

子夏一聲冷笑:“我西河門下人才輩出,連魏國國君魏斯(魏文侯)都拜我為師。你師兄李悝在魏國主持變法,行古之未有之事,傳誦一時。另外兩個師兄田子方、段干木,都是當(dāng)世有名的賢者。你吳起和他們比起來有幾斤幾兩?”

吳起羞愧難當(dāng)。子夏又道:“聽著,我選你不是因為你好。而是因為你有野心,夠狠辣!”

吳起心中一動,抬起頭來,但見子夏臉色泛紅,竟似有幾分激動。

“好人遍地都是,聰明人我也不稀罕。李悝乃是大才,田子方、段干木等人也各有成就。如果百姓是羊的話,他們都是很好的牧羊人。然而,當(dāng)今天下大亂,列國紛爭,不能只有牧羊人,還要有狼——孤絕之狼,以其尖牙厲爪,嗜血之性,狼子之心,行我卜商澄清天下之志!”

“師父莫非想說,徒兒就是那只狼?”

“哼哼,你現(xiàn)在連條狗都算不上?!?/p>

子夏說完,把幾卷書丟給吳起,“這個,你拿回去看看。三天后再來見我?!?/p>

這些書吳起從未見過,上面記載了諸侯國之間的會盟、征伐、婚喪、篡弒等,正好與《春秋》相輔相成,包含了諸多王室檔案。他沉浸其中,只覺前事歷歷在目,那些封侯拜將,權(quán)力紛爭,鮮血橫流,尸橫枕藉,人命如草……只看得他肝膽俱裂,卻又有一種興奮如野草般蔓延。

三日后,子夏又為他一一講解其中疑點,詳解重大戰(zhàn)事。這一切如醍醐灌頂,讓吳起眼界大開。而后又拿了幾卷書回來。

如此周而復(fù)始,吳起漸漸覺得,自己雖然只在書本和子夏的教訓(xùn)中沉浮,卻儼然看到了各個諸侯國的輪廓。尤其是對行軍布陣,越來越有心得。

這天夜里,他從屋里出來,天上群星如沸,直照得明月無光。

吳起仰天自語:“當(dāng)今天下,強者爭鋒,其中一顆星定然是我吳起!”

 

次年,春暖花開。

這一日,吳起在西河城東五里外練武,忽然一陣急雨,將他渾身澆透,待烏云散去,冷風(fēng)一吹,不覺戰(zhàn)栗。

這時節(jié)本不該有這樣的急雨。吳起一邊想著,一邊擰了擰頭發(fā)和衣服上的水。

空中仍細雨紛飛?!按河曩F如油啊?!彼麌@口氣,想起了母親,假如她老人家還在世,看到這春雨落在莊稼地里,定然又要欣喜若狂了。

他決定四下走走,趁著這風(fēng)雨,看看周圍的風(fēng)景,也清洗一下數(shù)年來胸中的積郁。

走不多遠,前方紅影搖曳,竟是一片桃林。吳起快走幾步,只看到數(shù)百株桃樹開得正盛,如雪如火,如膩如醉,在風(fēng)雨中彌漫著酒一般的濃香。

吳起漫步桃花間,不覺笑了。他已許久未笑過,想起自己年少時,每到花開之日,就去調(diào)戲那些游春的姑娘——她們穿戴一新,鶯聲燕語,桃腮粉面,那是他此生最快樂的時刻。

前方不遠處,依稀有一座茅屋,他也覺得冷了?!叭タ纯矗@雨不知幾時能停,能避一陣也好?!?/p>

吳起推門而入,屋內(nèi)狹小,卻陳設(shè)有章,其中只有一女子。

女子一襲紅衣,年方妙齡,正手持一卷書在讀。見吳起進來,初始有些驚訝,但看見他腰間象征身份的佩劍,就迅速鎮(zhèn)靜下來,“先生擅闖寒舍,有何貴干?”

“本想避雨而已,打攪了。” 吳起說著,便要出門。

“且慢。”少女道,“先生是西河城中的士子?”

 

“在下乃卜子門下,吳起是也?!?/p>

“原來是卜子夏先生的高足。吳先生請稍坐,以避風(fēng)雨。小女子正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少女說著,躬身請吳起上座。

吳起見少女生得美貌,本不欲走,聽她挽留,便順勢坐了下來。與她相對,只聞到一股幽香,不覺有些迷狂。

少女問了些《春秋》《易經(jīng)》等書上的問題,吳起開始尚能隨口應(yīng)答,望著對面綺艷的紅衣皓腕有些走神,但后來,就不免要停頓一下。再后來,竟然需一番苦思,才能應(yīng)對。

少女神色不變,一副孜孜以求的樣子。吳起卻已暗暗心驚,不禁正襟危坐,無暇做任何非分之想。

少女所言,出入于儒道之間,卻又非儒非道,時時閃現(xiàn)機鋒,隱隱有刀兵之氣。若非這數(shù)月以來,吳起拼命用功,又經(jīng)子夏親自點撥,早已方寸大亂,棄甲曳兵。

不覺天色已晚,少女起身長揖,“果然名師出高徒,吳先生真乃當(dāng)世俊才,小女子受益匪淺,佩服之至!”

吳起連忙還禮,心中羞愧,已不知自己臉上神色如何。

便要往外走,只聽少女又道:“依吳先生所見,何為‘仁戰(zhàn)’之道?”

吳起一愣,不知作何回答。

“先生不妨回去稍作思考,改日再來賜教。小女子在桃林恭候大駕。”

吳起默默出門,走出二十余步,回頭看時,那少女正站在門口望著他。淡淡暮靄之中,她窈窕的身影像極了一樹桃花。

他猛然想起當(dāng)年母親送他出門之時的樣子,眼眶一熱,噙滿淚水,顫聲笑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夭夭?!鄙倥穆曇粝駨膲舻墓鹊讉鱽?,“‘桃之夭夭’的夭?!?/p>

 

次日,天晴。茅屋里燃了一爐香,香煙裊裊娜娜,若舞者之姿。

吳起屏氣凝神,如對大敵,如臨深淵。除去對師父子夏,他從未有過如此從內(nèi)到外的禮敬。

“何為‘仁戰(zhàn)’之道?”昨日,他回城之后,苦思夭夭問他的問題,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雖想出幾種答案,但總覺得不好。次日,便又來桃林。

夭夭比他高出一截,身著粉色衣裙,一根月白的玉笄,斜插于如云黑發(fā)上,更顯明艷無方。只聽她輕啟朱唇道:

“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quán);權(quán)出于戰(zhàn),不出于中人。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zhàn)止戰(zhàn),雖戰(zhàn)可也。”

這番話從她口中吐出,清脆悅耳,對吳起卻不啻于晴天霹靂,將他原本所學(xué)所感瞬間震得四分五裂。

特別是那句“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更讓吳起瞠目結(jié)舌,緩了緩神,又佩服得五體投地。

儒家“仁”字當(dāng)頭,“和為貴”,子夏雖然身負絕學(xué),篤力拓展,卻始終在儒的范圍內(nèi),牽絆者多。即便是子夏說的“以狼子之心,行澄清天下之志”,也更多只像一種個人野心。但夭夭所言則大為不同,既符合道家所言的“天地不仁”,又與仁義相契合,更重要的是,全然不落窠臼,字字力劈華山,有千鈞之力。

“她小小年紀(jì),怎能有此超絕見識?”吳起心道,他隱隱有一種直覺,這斷然不是夭夭自己所悟。

夭夭見他一臉疑惑,咯咯笑了起來。

“吳先生,要不要小女子再講兩句?”

吳起點了點頭。

“凡戰(zhàn),擊其微靜,避其強靜;擊其疲勞,避其閑窕;擊其大懼,避其小懼,自古之政也?!?/p>

吳起靜靜聽著,一字一字咀嚼這些話。她是說:兩軍對陣,要攻擊兵力微弱而故作鎮(zhèn)靜之?dāng)?,避開兵力強大而鎮(zhèn)靜之?dāng)常灰羝诰趩手當(dāng)?,避開安閑輕銳之?dāng)常还粑窇?zhàn)之?dāng)?,避開有所戒備之?dāng)常@些都是古來治軍作戰(zhàn)之道。

吳起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這些話儼然出自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因為,這道理不是悟出來的,而是殺出來的。

他對夭夭深施一禮,“原來夭夭小姐是名門之后,請寬恕吳起失敬之罪!”

夭夭又笑,笑容里有一種凄涼。

她忽而道:“吳兄,我請你喝酒!”

 

這酒分外香甜,傾入數(shù)月不曾飲的枯喉中,聽到咕咚一聲悶響。

吳起坐在桃樹底下,咧嘴笑了??匆谎圬藏?,她也擎了一杯,斜倚著一棵桃樹出神。那樹桃花就要謝了,細小的嫩葉已露頭。

“夭夭小姐,來,喝酒!”

“吳兄,敬你!”

吳起飲了數(shù)杯,只覺春陽如火,照得臉上滾燙。再喝下去,眼前的桃林,也洇成粉紅而模糊的一片。

“夭夭,你生得真是和桃花一樣美!”

“當(dāng)真?哈哈。來,喝酒!”

“敬桃花,喝!”

“敬春天!”

“敬無家可歸的人!”

“敬這生靈涂炭的亂世!”

……

血染的虎符

這天,是子夏授課的日子。吳起不敢怠慢,一早趕去。

子夏似乎心情不錯,談鋒極健,吳起卻覺得煎熬,一顆心如有螞蟻在爬。當(dāng)然,他不敢有絲毫表示,他清楚,子夏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終于,盼來了黑夜,又盼來了天明。

紅日升起時,他人已在桃林,手里拎著一壇酒。一日不見,桃花竟全都萎謝了。

吳起忽然有些擔(dān)心。再往前走,更是大驚失色。那座茅屋已成廢墟,焦黑中一片斷壁殘垣,看情形是經(jīng)歷了一場大火。廢墟中,沒有夭夭的影子。

“夭夭小姐!夭夭!”他嘶喊幾聲。四野茫茫,毫無聲息。他瘋了一般在西河城內(nèi)城外尋找,又哪有她的一絲人影?

吳起感覺自己整個胸膛都被掏空了。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桃林中,田埂里落紅片片,像撒了一地的紙錢。

 

月亮升起來,他人已冷透,所有念頭都成灰。

夭夭定然出事了。

西河,地處魏國與秦國交界,流民眾多。當(dāng)今年成不好,又是亂世,少不了賊寇橫行,惡人當(dāng)?shù)?。她一個孤女,又生得美貌,在這荒郊野外,四鄰不接,為人所擄、所殺,又有什么意外?

冷月無言,樹影橫斜如群丑亂舞。吳起怔怔地望著,他恨這個世道,恨自己。

天色泛青的時候,他的淚水已干。晨風(fēng)吹拂,他感覺自己往下陷,就要陷入土里、泥里,他雙目緊閉,不愿再看這骯臟的世界一眼……

 

“吳兄!”

一個聲音傳來,似乎是在夢的深處。吳起笑笑,仍未睜眼。如果能夢到她,就多夢一會兒。

“吳大哥!”

吳起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一雙秀足,再往上看,不是夭夭又是誰?一身最為尋常的粗布衣裳,外罩黑色袍子,兩眼汪汪正望著他。

吳起爬起來,一把抱住她。夭夭也緊緊抱住他——櫻唇幾乎碰著了他的鼻子。

一會兒,夭夭笑了:“你也不怕我是壞人——”

吳起并不松開,“我也不是好人。”說著,便去狠狠吻她。

夭夭又笑,卻不抗拒。

一襲黑袍委頓在地。

 

吳起長跪于子夏面前。子夏眉頭微蹙,看不出喜怒,只隱隱透出一種威嚴(yán)。

許久,子夏方道:“我讓你讀的書,都讀完了?”

吳起恭敬回道:“是,徒兒已細細讀過,師父也講解過了?!?/p>

“說吧,你要娶的是誰家女子?”

吳起沉吟,還未想好如何回答,只聽子夏接著問:

“是不是城東桃林中的那個小姑娘?”

吳起驚愕,卻也只是點了點頭。

“你知道她是何人?是何來歷嗎?”

“徒兒知道?!?/p>

“她被強仇追殺,你知道嗎?”

“知道?!?/p>

子夏嘿嘿一笑,點了點頭,“你們打算去哪里?如果留在魏國的話,我的面子君上還是要給的,你師兄李悝又手握重權(quán),你要謀個一官半職倒也不難。只是,君上宣揚‘仁義’,李悝以公正嚴(yán)明著稱,魏國又不乏戰(zhàn)將,你身無寸功,又背負惡名,只怕會沉于下僚,永無出頭之日?!?/p>

“徒兒想去魯國。”

“魯國?嗯,魯國素?zé)o將才,一旦有戰(zhàn)事來臨,倒有不少機會。只不過,魯國是儒家根基所在,曾申地位無人可撼,身為他的棄徒,你就不怕處處碰壁,遭人排擠嗎?”

吳起仰起頭,望著子夏,昂然道:“那又怎樣?”

“唉,只怕又有悲劇發(fā)生!”

“師父,吳起以我之心力,行我之志向,縱與天下為敵,為天地不容,那又怎樣?”

子夏仰天長笑,連聲道:“好!好……”

 

天地蒼黃。黃河卷著泥沙,打著旋,怒吼著,向南而下。吳起背著包袱,與夭夭一起,大步而行。

 

壯志凌云的吳起,在魯國做了一名小吏。

這份差事讓他勉強可以維持自己和妻子的生計。新婚燕爾,日子倒也和美,二人有時談?wù)摫?,有時也聊些閑話。

這日,夭夭問:“曾申與子夏先生均是當(dāng)世名儒,他們二人高下如何?”

吳起笑道:“曾申嚴(yán)于律己,以儒門正統(tǒng)自居,公道而言,的確是一股清流,然而清則清矣,卻只是一條小溪,望而見底。而子夏先生兼容并包,乃是千里汪洋,澄之不清,激之不濁,喑嗚叱咤,氣象萬千。二人焉能比較?”

“真羨慕吳郎,能以如此淵博的人物為師。我家先人便仰慕魯國禮樂千秋,一心想來此地學(xué)習(xí),是以代代以此為志。現(xiàn)在想想,吳郎為了我而來到魯國,受此冷遇,辜負大好年華,真讓我愧疚萬分。”

吳起緩聲道:“夭夭你說到哪里去了!你我二人何分彼此!吳起自有出頭之日,只是時機未到而已?!?/p>

轉(zhuǎn)眼便過了一年。吳起一無所有,夭夭本來有些首飾,也變賣得差不多了。二人只能靠他微薄的俸祿為生,愈漸困窘。

吳起并非沒有窮過,但從未如此安穩(wěn)地窮過。日復(fù)一日為柴米油鹽煎熬,讓他感覺自己胸中的鴻鵠之志與十萬甲兵,被一點點消磨殆盡,像被春蠶日夜嚙咬的桑葉。

他開始憎惡自己,像一頭無處釋放的野獸。

看夭夭在家中操勞,他時常生起一種強烈的自責(zé),乃至自卑。他自幼不務(wù)稼穡,夭夭更是貴族后裔,怎能將日子過得如此死寂?這使他性情乖戾,動輒積郁。有時,他又充滿了感激,有夭夭在身邊,他像口里含了一顆定風(fēng)珠,在亂世的狂風(fēng)暴雨、飄蓬流離中,能夠感受到一絲安穩(wěn)、一縷溫柔。

 

這年秋天,齊國興兵伐魯。

魯國和齊國同樣歷史悠久,其第一代統(tǒng)治者乃是周武王御弟周公旦之子伯禽,向來齊魯并稱。后世,人們也把山東叫作齊魯大地,但歷史上它們從來都不是實力對等的國家。如果說齊國是一條鯊魚的話,魯國頂多算是一只海豚。

不過,海豚也是要反抗的。在此之前,魯國也曾有過典型的反擊。

一次是長勺之戰(zhàn)。曹劌是其中的關(guān)鍵人物。“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這句話已成為鼓舞士氣的著名論斷。

另一次,魯國不戰(zhàn)而勝。齊國權(quán)臣田常一直有謀反之心,他擔(dān)心國內(nèi)以晏嬰之子晏圉為代表的四大家族,對他不利。于是田常打算攻打魯國,借機擁兵自重。危急關(guān)頭,孔子高徒子貢主動請纓,要以三寸不爛之舌,消弭魯國這場兵災(zāi)。

子貢出馬,先勸田常按兵不動;隨后赴吳國,勸吳王夫差伐齊;又赴越國,勸越王勾踐假意發(fā)兵助吳,實乃伺機復(fù)仇;最后又到晉國,勸晉國國君在邊境屯兵,以待齊軍。

子貢這次出行,引發(fā)連鎖反應(yīng)。先是吳齊兩國大戰(zhàn),夫差擊敗田常,卻不肯見好就收,又逼近晉國,被晉國打敗。而吳國后方的越王勾踐聞訊,偷襲吳軍,一舉逼死夫差,滅掉吳國,成為春秋最后的霸主。

史書寫道:“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可見,孔子這位弟子的威力。

 

齊軍大兵壓境。當(dāng)世已無子貢。

此時,魯國國君是魯繆公。他想到了孔子的再傳弟子——吳起。

“寡人想用吳起為將,以御齊軍,諸卿以為如何?”魯繆公在朝堂上問。

大臣議論紛紛。有人說,那吳起我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東西,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倒好,一下就殺了三十多個鄰居,而且母親死了也不奔喪,這哪里是人,分明是禽獸!有人說,吳起早已被我?guī)熢曛鸪鲩T墻,后來雖然被子夏收留,但絕對不是儒門正統(tǒng),他有什么資格做領(lǐng)兵之將?有人說,我魯國乃禮儀之邦,就算亡國也不能用這種敗類……

魯繆公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早已大罵:你們這幫廢物,有本事你們?nèi)ヮI(lǐng)兵打仗??!眼下要亡的是我的江山,就算換成齊國統(tǒng)治,你們還能照樣當(dāng)官,我可就全完了!

這時又有人說話,“吳起確有將才。不過,微臣聽說,其妻田氏乃齊國貴族之女。兩軍陣前,生死決于一瞬。倘若吳起受其妻子所左右,抑或顧忌妻子家人安危,彼時,我魯國將有滅頂之災(zāi)!”

魯繆公大吃一驚,這番話句句說到他心里,不能不聽。然而,眼下著實無將可用,于是,他當(dāng)即傳旨,派使者去和吳起談?wù)劇?/p>

 

吳起緩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憤怒、焦灼、絕望……百感交集。

怒的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魯繆公要選的是將軍,與我妻子老家在哪國何干?急的是,眼下正是千載難逢之機,一旦錯過何時再來?而絕望則在于,我吳起已二十八歲,空負一身絕學(xué),如此茍活與死何異!

推開家門,夭夭剛剛收拾出準(zhǔn)備過冬的被子。紅色的粗布被面上,幾枝粉紅色的桃花,是她剛剛繡上的。

“天冷了,你多穿件衣服?!必藏草p聲道。

吳起不語,摘下佩劍往墻上的鐵鉤一掛。

“吳郎,我溫了酒。我們喝幾杯吧。”夭夭說著,去廚房端了酒來。

吳起依舊悶悶不語,抬頭看了妻子一眼。她微微笑著,笑容里有一種凄涼。

二人對飲幾杯。夭夭擎起酒壺,給他滿滿斟了一杯,微微笑道:“吳郎……當(dāng)日你曾答應(yīng)為妻之事,千萬莫要忘了?!?/p>

吳起不覺怔住,夭夭這一笑,竟是一種令人斷腸的絕艷。

 

還劍入鞘。吳起看了一眼銅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張扭曲的臉,兩行清淚從血紅的眼睛中流了下來。

吳起大步走在通往王宮的路上,無人敢擋。人們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開這個男人。這個雙手捧著結(jié)發(fā)妻子頭顱的小個子男人。

魯繆公很震驚,他想不到吳起會用如此極端的手段化解這一難題。當(dāng)然,他也很滿意,于是任命吳起為將軍,率軍與齊國作戰(zhàn)。

歷史沒有記住這個可憐女人的名字,史官只寫下了六個字:

“起殺妻以求將?!?/p>

 

沒有人能否認(rèn),吳起是一個天生就適合領(lǐng)兵打仗的人。他率領(lǐng)魯軍到達前線后,沒有立即同齊軍開戰(zhàn),而是恭恭敬敬地表示愿意講和。

這絕不是因為他受儒家文化影響,講究先禮后兵,而是他要向齊軍示弱。不僅如此,他還專門從魯國帶來了五百名老弱殘兵,手持破爛的刀槍,在中軍營寨外駐守。

齊國兵將都笑岔了氣,都知道你魯國國小兵微,但讓這么多老頭上前線,這是要感化我們呢,還是想激發(fā)我們的敬老之心?看來,我們壓根就不用拿魯軍當(dāng)盤菜。

齊軍士卒驕心四起,警備懈怠。將軍更是夜夜宴飲,就等著吳起割地求和了。

時機已然來臨,吳起迅速證明:自己不僅是一盤菜,而且是一盤齊國的胃口消化不了的硬菜。

那一夜遍地青霜,泠泠月光如流水,處處都是刀光。

冷風(fēng)亦如刀。魯軍精兵個個手持短刀,銜枚疾進,直搗齊軍中軍大寨。那完全是一場屠殺,齊軍還沒緩過神來,就已傷亡過半,尸橫遍野。

只一戰(zhàn),打垮齊軍主力,魯國大獲全勝。這是吳起的成名之戰(zhàn)。

 

吳起站立城頭,數(shù)百名齊軍俘虜跪在城下。兩名刀斧手,將齊軍將軍押了上來。

吳起一臉肅穆,縱聲叫道:“齊國人聽著,有件事你們都給我記住——此番擊敗你們的不是我吳起,而是司馬穰苴司馬公的兵法!這是你們欠司馬家族的血債!”

一字一字,聲如狼嚎,直上云端。

他揮一揮手,刀光閃動,鮮血迸濺,齊國將軍的人頭飛落城下。

“其余俘虜,放他們走!”

 

出名要趁早。

不過,也得看出的是什么名。在以弱勝強擊敗齊國之后,吳起非但沒像司馬穰苴那樣靠知識改變命運,反而陷入了困局。

在一個宣揚道德至上的國家,道德向來是最稱手的兇器,道德審判也是很多人的拿手好戲。一旦天下太平,吳起立刻成了魯國群臣的眼中釘、肉中刺,流言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遮天蔽日。

總有一些人,在講故事方面頗有天賦,通常這種人心腸并不好。他們在魯繆公面前反復(fù)說吳起是個“猜忍之人”,多疑而殘忍。他們很賣力地講述了吳起的斑斑劣跡,還義務(wù)添加了很多情節(jié)。

讓魯繆公相信這些其實一點都不難。因為吳起捧著妻子血淋淋頭顱的那一幕,已經(jīng)成為他最頻繁的噩夢場景。這樣一個毫無底線的人,誰能預(yù)料他將來會做出什么事來?而且,講故事的人除了動之以情,更會曉之以理。他們說:君上您想,魯國只是一個小國,這下把齊國都打敗了,那鄰國會不會感覺到威脅?是不是更想滅掉魯國了?

噩夢很可怕,威脅君位更可怕。魯國國君疑心大起,立馬收回了吳起的虎符。而魯國也徹底失去了最后一次重新崛起的機會。

順便說一下,“魯繆公”是后人給這位魯國國君起的謚號——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是絕不會被稱呼謚號的。“繆”這個字的意思是:“名與實爽曰繆;傷人蔽賢曰繆;蔽仁傷善曰繆。”顯然,這不是個好詞。

吳起咬牙切齒,不過他并沒有失落,更不曾解釋一句。他知道,他的名字已經(jīng)在各諸侯國流傳。在那個烽煙四起的年代,還有什么人才比名將更搶手呢?

他悄悄收拾好行李,來到了妻子的墳前。

那已然是一座魏然高聳的大墓。他提著一壺暖酒、一枝梅花,在墓碑前恭恭敬敬擺好了酒杯。叫一聲“夭夭”,兩淚滂沱,滴滴答答落在杯里,像那年春天桃林中的雨。

墓碑上六個大字:司馬夭夭之墓。

吃的不是飯,是氣

吳起來到了魏國。其時,子夏雖已過世,但還有李悝等師兄在那里。

李悝,又名李克,他的名字在中國歷史上不常被提到。然而事實上,李悝是孔子與孟子兩個時代之間的重要人物,有六篇《法經(jīng)》傳世,堪稱“法家第一人”。

魏文侯(魏斯)乃魏國的開國君主,他重用李悝,推行變法。

魏文侯曾問李悝如何治理國家,李悝道:“奪淫民之祿,以來四方之士?!边@里的“淫民”,指的是那些躺在祖輩功勞簿上,乘車馬,衣美裘,紙醉金迷,不求進取,不念民生勞苦之輩。而“士”當(dāng)然是人才。在盛行世襲制的當(dāng)時,這些話可謂石破天驚。然而魏文侯一一準(zhǔn)奏,實行了歷史上最早的“計劃經(jīng)濟”。于是,魏國迅速強盛。

“近水樓臺”就在那里,但是吳起并未去拜見李悝,而選擇了另一位重臣——翟璜。

為何如此?一方面,是因為吳起的傲氣,他已經(jīng)厭倦了喪家犬似的仰人鼻息的卑微;另一方面,則是吳起明白,他與李悝,看似近,實則遠。

李悝是魏文侯面前第一紅人,但他自矜功勞,愛惜羽毛,像吳起這種惡名昭彰之人,他不躲著走就不錯了。吳起若去見李悝,好的結(jié)局是李悝看在同門面子上,給他一個閑職;而壞的結(jié)局則可能是,李悝將吳起一頓訓(xùn)斥,掃地出門,就像曾申一樣,通過侮辱吳起來增加自己的美名。

翟璜水平有限,全憑舉薦人才之功才坐到今天的位置。他一生曾舉薦了任座、樂羊、西門豹等賢才,就連李悝也是他舉薦給魏文侯的。如果吳起去找翟璜,被拒絕的可能性很小。其一,以翟璜之眼光,當(dāng)然知道吳起是人才,論公應(yīng)當(dāng)舉薦。其二,他會揣測是否是李悝讓吳起前來,假如是,這面子不能不給;假如不是,當(dāng)魏文侯問李悝意見時,皮球就到了李悝腳下,怎么踢,隨他。所以,論私,不能不薦。

吳起素非奸詐之人,但他熟讀兵書,《孫子兵法》中的“以迂為直”,不正是如此嗎?

再說,世上往往就是這樣,當(dāng)你身處危難,所有人都認(rèn)為某某人天經(jīng)地義會幫你時,你卻要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是否真是那么回事?

魏文侯果然悄悄和李悝商議:“你覺得吳起這個人怎么樣?”

李悝嘿嘿笑道:“回稟君上,就人品而言,這個吳起貪功好色,不值一哂。但若論用兵,他比司馬穰苴有過之而無不及?!?/p>

魏文侯認(rèn)真考慮了一夜,第二天就任命吳起為將軍,派他率軍攻打秦國。吳起一舉攻克河西五座城池。這五座城池戰(zhàn)略位置非同小可,可遙遙控制崤函古道,乃秦國東進中原的門戶。如此一來,秦國只能退守洛水,沿河修建防御工事,筑重泉城以固守。

魏文侯大喜,設(shè)西河郡,任命吳起為西河守將,獨抗秦國和韓國。

此后多年,吳起連連對秦國等諸侯國用兵,《吳子兵法》稱:“曾與諸侯大戰(zhàn)七十六,全勝六十四,余則鈞解(不分勝負),辟土四面,拓地千里。”

 

吳起此生最驕傲的一戰(zhàn),發(fā)生在他五十一歲的時候。

那一年,秦國被壓制得忍無可忍,調(diào)集五十萬大軍,兵鋒直指魏國要塞陰晉,在城外布下百里連營。五十萬,一次戰(zhàn)役動員如此龐大的部隊,在中國歷史上大約是首次出現(xiàn)。這對于此時的秦國,已是傾國之兵。

陰晉瀕臨千年古渡口——風(fēng)陵渡,這里從來不乏傳說,更是兵家必爭之地。一旦秦軍攻克陰晉,占據(jù)中條山與黃河之間的狹長通道,不僅中原門戶大開,河西五城也將唾手可得,一舉扭轉(zhuǎn)多年來被魏國壓制的局面。

吳起早已屯兵以待。夜晚,他登上城樓觀看,但見秦軍營火如螢,星星點點,四野一片通明。

此刻,陰晉城內(nèi)所駐扎的魏軍只有數(shù)萬人。吳起忽然笑了,這是一種歡快的笑,但在殺氣騰騰的氣氛中,一如夜梟,讓人不寒而栗。

吳起早已無比明了,他身體里住著一個好戰(zhàn)的靈魂。無論朝廷重臣還是平民百姓,永遠都不會比麾下將士和對面死敵給予他的尊重更多。在戰(zhàn)場上,沒有一個人膽敢輕視他一分一毫。在生死間不容發(fā)的一瞬,所有的虛偽和俗套都將煙消云散。在這里,他是神亦是魔。

對眼下這一戰(zhàn),吳起不僅有信心,而且有底牌。陰晉城中的五萬多人,乃是他一手打造起來的精銳——魏武卒。

史書記載:“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中試則復(fù)其戶,利其田宅。”

可見,魏武卒乃重型步兵,其選拔極為嚴(yán)苛,不是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入選者需身披三層重鎧,戴頭盔,扛長戈,配利劍,背五十支箭,攜三日軍糧,還須會操作三百五十四千克的強弩——推測為床弩,半日之內(nèi)跑四十一點五公里路。

這樣的兵卒,身體條件可謂百里挑一,訓(xùn)練也極嚴(yán)酷。不過,一旦成為魏武卒,便能享受優(yōu)厚待遇,不僅可免除全家賦稅徭役,還可獲贈良田和房屋,也就意味著一個人可以改變?nèi)业拿\。

選將方面,吳起最注重“忠誠”與“指揮若定”這兩點,進有重賞,退有重刑,行之有信,違令者定斬不赦。

吳起還明白一件事:永遠不要指望士兵為一個整日高高在上的人賣命。他本人律己之嚴(yán),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與最下層士卒同衣同食,睡覺時不鋪席子,行軍時不騎馬坐車,還自己親自背干糧。有的士兵背上長惡瘡,腥臭難聞,路人掩鼻而過,吳起卻用嘴為他吸出膿液,治好傷口——吳起的這一系列做法,成為后世名將的標(biāo)桿,不知多少人曾效法于他。

吳起之吮,是偷心術(shù),也是死亡之吮。有一個士兵被吳起吸過膿液,其母聞訊伏地大哭。別人安慰她:“你兒子只是一個小兵,人家吳大將軍親自為他吸膿,您哭什么呢?”這位母親一臉絕望:“往年,吳公為我夫吸過膿,我夫奮勇殺敵,身受重傷十余處,仍戰(zhàn)不旋踵,至死方休。現(xiàn)在吳公又為我兒子吸膿,我不知道他哪一天又會戰(zhàn)死……”

身體彪悍,訓(xùn)練有素,裝備精良,賞罰嚴(yán)明,將士歸心,人人用命……這一切,使得魏武卒成為戰(zhàn)國初期一支赫赫有名的虎狼之師,也是吳起在魏國最強硬的底牌。

 

在探知秦軍即將大舉進攻陰晉之前,吳起并未舉行什么誓師大會,而是精心策劃了一場飯局。

這是一場聲勢浩大、震動全國的飯局,吳起專門請來了魏國的國君魏文侯。顯然,這一場慶功宴是國宴的標(biāo)準(zhǔn)。

沒錯,就是慶功宴。雖然大戰(zhàn)還沒開始,但宴席要先吃。

吳起讓所有將士分三排就坐。第一排,坐的是以往歷次戰(zhàn)役中立過大功者,使用金、銀、銅等各類貴重餐具,豬、牛、羊三牲俱全,美酒佳肴可任意取用。第二排,坐的是立過小功者,貴重餐具適當(dāng)減少,伸長胳膊就能吃到前面桌上的宴席。最后一排,坐的則是無功者,不得用貴重餐具,胳膊伸得再長也夠不著桌上的菜。

宴會結(jié)束之后,魏文侯還在大門外對有功將士的父母、妻子等家屬論功行賞。并對死難將士的家屬,專程派使者慰問并給予賞賜,以示不忘。

這頓飯,有功者吃得得意揚揚、威風(fēng)八面,連全家人一起都感覺風(fēng)光無限;而無功者則個個灰頭土臉,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在整個家族面前也抬不起頭來。

這一頓,吃的不是飯,而是氣,一股“知恥而后勇”的積聚之氣。所謂“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吳起在用兵之外,還加上了激將。通過一場超大規(guī)模的激將法,他將士兵的表現(xiàn)與家族的榮譽捏合到一起,這在“重名輕生”的當(dāng)時,無疑形成了最大的動力。

當(dāng)秦軍來襲的消息一公開,魏國三軍踴躍請戰(zhàn),特別是那些無功之人,來不及穿上甲胄,便紛紛報名上前線。吳起大喜,但他只挑選了五萬名無功的將士。此外,還調(diào)來戰(zhàn)車五百乘和騎兵三千人。

魏文侯依舊忐忑。這一戰(zhàn)直接關(guān)系魏國的生死存亡,他怎能不擔(dān)心?只是,面對這位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魏文侯又不便當(dāng)面質(zhì)疑,只是滿腹狐疑地看著他。

吳起冷冷一笑:“君上,你聽沒聽說過,一個亡命徒在曠野中逃命,一千個人也不敢靠近他。為什么?因為每個人都怕他突然暴起和自己拼命。我有五萬個亡命之徒,放眼天下,誰人能敵!”

事實上,吳起所憑借的絕不只是人心,他還有戰(zhàn)法。他組織起一個以步兵為主體,戰(zhàn)車和騎兵為策應(yīng)的作戰(zhàn)編隊,這就是史上著名的魏武卒方陣。他嚴(yán)令:步兵、戰(zhàn)車和騎兵,各歸其位,不遵將令者,縱使斬殺敵人也不錄軍功,而且還要嚴(yán)加治罪。

當(dāng)戰(zhàn)鼓如雷霆般敲響,秦軍才發(fā)現(xiàn),他們遇到的根本就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狼。魏武卒嗷嗷嚎叫著,滾動著,碾壓著,很快就把素以陣容嚴(yán)整而著稱的秦軍沖得七零八落,伏尸百里,流血漂櫓。

五萬魏軍完勝五十萬秦軍,這一戰(zhàn)讓吳起的名字牢牢載入史書。后人稱其,“吳起之用兵也,不過五萬”,“有提七萬之眾,而天下莫當(dāng)者誰?曰吳起也?!?/p>

熟讀歷史的人也知道,在對抗秦國的戰(zhàn)爭史上,魏國能占得一點便宜的除吳起之外,也僅剩下一個人,那就是“戰(zhàn)國四大公子”中的信陵君魏無忌。

 

這些年,吳起極少喝酒,因為只要幾杯酒下肚,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要跳出來。

這一日,他卻故意多喝了幾杯。擎著酒杯走到院里,其時已是深秋,落日正沉入西山,紅彤彤似一團冷火。

“夭夭?!彼畹?。這個念了無數(shù)次的名字,一到喝酒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只火紅的蝴蝶在腦袋里蹁躚,一閃一閃,全都是她。

“今天,我終于為你的《司馬法》又找到了傳人。他便是名將樂羊,雖然老了些,但他是個難得的將才,定能將此兵書代代傳承下去。你看行嗎?”

吳起在院子里坐下來。他早已斥退了侍衛(wèi)和仆役,也只有此刻在醉意朦朧中,他才敢回憶那個充滿血色的日子,他和夭夭最后一次的絕命對飲。

 

“吳郎?!必藏驳穆曇粲肋h是那樣脆冷,像深秋嚴(yán)霜下的梨子,“你的劍穗又臟成這樣了!”她說著,從壁上的銅鉤摘下吳起的佩劍,起身進了廚房。

吳起瞥了一眼,心里木木的,只一杯一杯,兀自飲酒。

許久,不見夭夭回來,心猛然一跳,連忙跑去推開廚房的門。

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夭夭已然躺倒在地,四溢的鮮血,沾滿了柴草,又流到了土墻根。

吳起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他睜開眼睛,“哇”的一聲,連酒帶血噴吐而出。

“夭夭,你何苦如此!”他咬碎了牙齒,淚眼朦朧中,看到灶臺上擺著一封信,正是夭夭的親筆。字跡工整,竟不似倉促間所寫。

莫非——

吳起不忍、不敢再想下去。

信中,夭夭詳述了她的家世生平。自司馬穰苴謝世后,后人便謹(jǐn)遵其遺訓(xùn),遠離齊國朝廷。然而,齊國君主始終對司馬家處處提防。田氏一族坐大后,深知齊國百姓仍不忘司馬穰苴之蓋世戰(zhàn)功和卓絕品行,便想讓司馬家挑頭,率眾造反,他們再趁機弒君,取而代之。

孰料,司馬家始終不為所動。田氏又探知司馬穰苴傳下一部兵書,名曰《司馬法》,記錄其一生所學(xué)所悟。倘若得到這部兵書,即便沒有司馬家襄助,亦可橫行無阻。于是,他們先是軟硬兼施,繼而痛下殺手,將司馬家?guī)捉鼫玳T,然而終未得到兵書。

夭夭正是司馬穰苴的后裔,為保住《司馬法》,她的父母在趙國遇刺,兄長在中山國被殺。她獨自一人亡命天涯,這期間也漸漸明白,如此下去終究難免死于刺客劍下。若想保住兵書,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將其傳于一位有志之士,待其功成名就,為大國名將,那時又何懼齊國的刺客?

她聽聞子夏學(xué)冠中原,自儒家之中隱隱開出兵家一派,便來到西河。住下后,卻又擔(dān)心他與齊國暗通款曲,尚未決定是否前去拜會,便先遇到了吳起。

吳起又驚又痛,心道:憑夭夭的經(jīng)歷與見識,怎會不知道我以往的劣跡?可她還是選擇了我。這是一種怎樣的相憐與相知,亦是怎樣的恩重如山!

那封信的最后寫道:“請斬夭夭首級,奉之于魯君,則吳郎可為將矣。夭夭自剄之事,莫使鄰人知之,果爾,徒增魯君疑慮,使夭夭枉死一場。吳郎莫惜莫痛,夭夭一生悲苦,早已活得夠了!”

這幾句話,字字有剜心之痛。隔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回望,吳起的眼睛仍籠罩在那片血光之中,手上的黏稠與血腥讓他徹夜難眠。

和夭夭相比,我吳起又算得了什么。她才是一只孤狼,從未在心底里倚仗過誰,也從未真正獲得過溫暖,反而以如此決絕的方式成就了一代名將。

她一介弱女子,卻用自己的頭顱,稱出了這個亂世的斤兩。

萬箭穿心亦溫柔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話是總結(jié),更是預(yù)警。

魏文侯死后,吳起繼續(xù)效力于他的兒子魏武侯(魏擊)。和剛剛即位的年輕君主一樣,魏武侯既躊躇滿志又毫無想法,既想當(dāng)明君又心生叛逆。過度分泌的荷爾蒙常常使他無所適從。

經(jīng)魏文侯多年苦心經(jīng)營,魏國一派生機勃勃。經(jīng)陰晉之戰(zhàn),吳起又徹底擊敗秦國,此時的魏國不僅確立強國地位,而且隱隱已有稱霸中原之勢。

那年春天,魏武侯與吳起一起乘舟沿黃河南下。船到中流,魏武侯看到如此險要地形,只覺豪氣干云,很想吟詩,但張開嘴之后才意識到自己不會作詩,便感慨道:“奇哉!壯哉!錦繡河山,美如畫卷,固若金湯,真乃我魏國之重寶!”

吳起手捻胡須,瞥了一眼這位比他高半頭的莽撞國君。他認(rèn)為,自己很有必要對這位年輕人進行一番思想道德教育。

“國家最寶貴的乃是君主之德行,而非地形險要。君上,你忘了書上怎么說的嗎?夏桀和商紂之國土,哪一個不是地勢險要,還不都為人所滅?切記,假如君主不修德行,即便是我們今天這同一條船上的人,也很有可能去轉(zhuǎn)投敵國。”

言辭犀利,有理有據(jù),不愧儒家出身。吳起這一番話,讓船上眾人連連點頭。他自己也很滿意,臉色分外紅潤。

“有理?!蔽何浜钪坏卣f了一句。

這位年輕君主努力壓制住心頭那股強烈的厭惡感。面前這位小個子將軍直視過來,他覺得自己瞬間變成稀薄的空氣,吳起倨傲的目光早已穿過他,投向了浩浩湯湯的河水。

他心中默默道:“吳起啊吳起,扯什么仁義道德,你的丑事天下誰人不知?一個禽獸不如之人,竟敢當(dāng)眾教訓(xùn)我,擺什么老臣架子!這條船上,最可能投敵的,那就是你!”

像很多有功的重臣一樣,吳起并未意識到,自己已然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教訓(xùn)國君,尤其是年輕、敏感的新君。

一句話可以融化一塊冰,也可以筑起一道墻,甚至引來刀兵之禍。

關(guān)于如何勸人,吳起應(yīng)該跟另一位重臣翟璜學(xué)學(xué)。當(dāng)年,翟璜巧諫魏文侯的做法,堪稱經(jīng)典。

彼時,魏文侯派大將樂羊,攻取中山國,封長子魏擊——后來的魏武侯——為中山君。這一日,魏文侯同幾位士大夫宴飲,席間道:“諸位愛卿都說說,寡人是個怎樣的君主?照實說就行,寡人要聽真話!”

眾人稱智、稱仁、稱善,全是褒揚之詞。輪到任座,他卻道:“君上,您是不賢之主。為何?攻下了中山國,不封您的弟弟,卻封您的兒子,此乃私心作祟,是以不賢!”

魏文侯聞言大怒,瞬間變了臉色,任座見勢不妙,趕忙小步跑了出去。

眾人均知,任座闖了大禍??陀^來看,魏文侯的確是一位賢君,平時也聽得進逆耳之言。但任座所言,戳中了他的痛處。封子不封弟,看似只是一個爵位問題,背后隱藏的卻是,以后究竟要把魏國傳給自己的兒子,還是傳給弟弟。一旦牽涉到這一點,便成了最致命的問題。任何君主都不想聽到不同聲音,尤其是在自己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時候。

四下瞬間安靜下來,接下來,任座就要被降罪了。

關(guān)鍵時刻,翟璜站了出來。“君上自然是仁君,而且是古來少有的仁君!”

“何以知之?”魏文侯沒好氣地看了翟璜一眼,心說這任座就是你舉薦給寡人的。

“微臣素來聽說‘君仁則臣直’。剛才任座所言可謂率直、耿直,古來稀有,微臣是以知道君上乃是仁君?!?/p>

魏文侯聞言大喜,命翟璜將任座請回來,并親自下堂迎接,請其坐于上座。

一番話救了任座。假如吳起能懂這種講話藝術(shù),自然不會引魏武侯反感。只不過,老臣與新君之間,素來都有一種緊張而微妙的關(guān)系。所以,吳起最好的選擇,還是不說話。

順便提及另外一點,古人常說“文死諫,武死戰(zhàn)”,看似一種職分,其實也是規(guī)則。文臣以死相諫,君主聽不聽,都會感念一片忠心。而武將一旦死諫,君主就會琢磨:你是不是擁兵自重,要挾于我?新君更會忌憚,乃至猜疑:你哪里是忠心,分明是欺負我!那時,問題就嚴(yán)重了。

只可惜,吳起不是翟璜。他早已習(xí)慣了兩軍對陣、刀頭舐血的生涯,至于朝廷里的明槍暗箭、含沙射影,他不懂,更不屑。

 

吳起鎮(zhèn)守西河,戰(zhàn)功赫赫,又得軍心,儼然已是魏國之柱石。

這一年,魏國要任用一位新丞相,很多人認(rèn)為非吳起莫屬。然而,魏武侯最終用的卻是貴戚田文——當(dāng)然,歷史上另有一位田文,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的孟嘗君,那是近百年后的人物。

吳起心中不服,去找田文,“來,你先跟我比比功勞吧。”

田文答應(yīng):“好?!?/p>

“第一,統(tǒng)領(lǐng)三軍,使士卒用命,敵國不敢來犯;第二,管理各級官吏,使百姓歸心,增加財賦;第三,坐鎮(zhèn)西河,讓秦國不敢東向擴張,趙國韓國俯首聽命。這三點你哪樣比得了我?”

“我都不如你。”

吳起見田文回答得如此老實,更火了,“你都不如我,可你的官卻比我大,憑什么?”

田文看著吳起,心平氣和道:“吳將軍,我也問你個問題:如今君上年少,君臣關(guān)系緊張,舉國不安。你說這個時候,是你當(dāng)丞相合適,還是我合適?”

吳起沉默許久,不得不承認(rèn):“還是你合適?!?/p>

直到這一刻,吳起才明白,自己竟然真的不如田文。也直到此時,吳起才懂得,原來還有比統(tǒng)兵打仗更重要的事,就是保一國之安穩(wěn)。

他的惡名早已是附骨之蛆,堵塞了上升之路。一如后人所言:“打天下唯才是舉,坐天下唯德是能?!碧拼横缫舱f:“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zhèn)洳豢捎靡??!?/p>

 

數(shù)年后,田文去世。公叔痤繼任丞相,其妻正是魏國公主。

這個公叔痤很有才干,只是對官位無比看重,他很不放心吳起,整天擔(dān)心他會來搶自己的丞相之位。手下謀士悄悄獻計:“除掉吳起太容易了?!?/p>

公叔痤聽了欣喜若狂,立即去求見魏武侯。二人本就是一家人,當(dāng)然不用太客套。

公叔痤故作滿面愁容狀,“我現(xiàn)在很擔(dān)心一件事?!?/p>

魏武侯眉毛一挑,“什么事?”

“吳起的能力太強,這么多年一直也沒當(dāng)上丞相,心里肯定有意見。咱們魏國是小國,西與強秦接壤。依我看,吳起恐怕不想長期留在魏國。假如他一旦去了秦國,那對魏國絕對是一場災(zāi)難。”

“那可如何是好?”

“君上可以許配一位公主給他,他如果想留在魏國,肯定會欣然接受。如果不愿意留下,必然會斷然拒絕。這樣,我們就能摸準(zhǔn)他的真正想法了?!惫屦钫f完,又加上一句,“如果吳起真要走,決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魏國?!?/p>

“這個……”魏武侯雖然很不愿意把公主許給吳起——畢竟殺妻之事天下皆知,但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勉強答應(yīng)。

 

絲竹聲聲,紅燈帳暖。相府之中,雖然一干人等全力勸酒,吳起也僅僅飲了數(shù)杯。

公叔痤見時候已到,便起身道:“我夫人近來身體欠安,我進去看看。她這人脾氣不好——吳兄請先慢用?!?/p>

吳起點點頭,端著酒杯獨自靜默。這些年,他努力重建自己的名聲,不再爭功,還撰寫了講述自己戰(zhàn)爭生涯的兵書《吳子》,一如當(dāng)年的司馬穰苴所撰的《司馬法》。他沒有娶妻,無數(shù)個夜里,一閉眼就看到亡妻夭夭。

過了好一陣子,公叔痤才出來。頭上新纏了一圈白布,隱隱透出些血跡。

吳起問怎么了。

公叔痤長嘆一口氣:“吳兄有所不知,我夫人乃魏國公主,脾氣暴烈,動輒對我拳腳相加,剛剛又用燈臺砸破了我的頭……說什么貴戚,其實就是奴隸。這樣的老婆,打又不敢打,休也不敢休?!?/p>

吳起寬慰了他幾句,心中生出幾分快意。

沒過幾天,魏武侯便向吳起提親,要把一個公主嫁給他。吳起本就決意不再娶,又想到公叔痤的慘狀,立刻斷然拒絕。不過,他也很快發(fā)覺,魏武侯臉色越來越難看,眼里還時常閃現(xiàn)殺機。

吳起靜下來一想,便明白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他不等魏武侯和公叔痤動手,連夜南下,逃往楚國。

需要說的是,吳起南奔楚國,也成為魏國國勢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點。

自此,魏國不僅失去了最得力的大將,原本的稱霸之夢也逐漸灰飛煙滅。不到二十年,秦國收復(fù)河西五城,魏國被迫從安邑(山西夏縣)遷都大梁(河南開封);不到三十年,秦國攻占魏國整個河西故地。魏武侯及其子魏惠王,一改魏文侯聯(lián)韓趙抗秦之戰(zhàn)略,四面樹敵,國力虛耗。

吳起耗費多年心血打造的精銳魏武卒,后來在桂陵之戰(zhàn)和馬陵之戰(zhàn)中,遭遇齊國大將孫臏的伏擊,傷亡殆盡。

而長期擔(dān)任魏國丞相的公叔痤,在他臨死之時,舉薦了一個人才,那就是擔(dān)任自己侍從的商鞅。他對魏惠王建議,商鞅熟知魏國的一切,要么對其委以重任,以國政相托付;要么就殺了他,以免為敵國所用??上?,魏惠王認(rèn)為他老糊涂了,二者都沒有聽取。

恰恰是這個商鞅,西出秦國,將李悝的法令、富國之策以及吳起的治軍之道,統(tǒng)統(tǒng)應(yīng)用于秦國變法之中,致使秦國迅猛崛起,成為魏國最終的掘墓人。

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

 

楚國是一片全新的天地。這里彌漫著蠻荒色彩,也醞釀著陰謀詭計。這里崇尚的是力量,仁義道德的空氣稀薄很多。

吳起只經(jīng)歷了一個小小的過渡,便被任命為丞相。國君楚悼王十分看重吳起,希望他能讓楚國脫胎換骨,重振雄風(fēng)。

要知道,楚國原本實力雄厚,屢屢北上問鼎中原,楚莊王為春秋五霸之一。后來伍子胥為父報仇,引吳兵來攻,致使楚國元氣大傷。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戰(zhàn)國初期,楚國仍是領(lǐng)土最大的國家。只是政治腐敗,積弊纏身,社會動蕩,楚悼王的父親楚聲王,就是為亂民所殺。

楚悼王一即位,就接連遭到魏趙韓三晉聯(lián)軍的進攻,喪失了大片土地,西面又緊鄰強秦。楚國被欺負得抬不起頭來。

而今,人算不如天算,名震天下的吳起來了。楚悼王很清楚吳起熟悉三晉,對秦國又極具威懾作用,正好讓他替自己揚眉吐氣。

終于坐上丞相之位的吳起,將半生積聚的幽恨迸射出來。他果斷實施改革,嚴(yán)明法令,裁掉不急需的官吏,廢除遠支的貴族,把節(jié)省下的錢全都花在了軍備上。當(dāng)時,游走于諸侯之間的縱橫家很走紅,但吳起壓根瞧不起他們,認(rèn)為那些把戲不能治本。于是,在吳起的鐵腕政策下,楚國也變成了一個軍國主義國家。

吳起從來就不相信有小康之治,更不相信天下太平。他最擅長戰(zhàn)爭,也只相信戰(zhàn)爭,堅信只有打垮敵人,才能真正強大起來。

一年中,楚國向南平定百越,向北兼并陳國和蔡國,把妄圖擴張的三晉大軍打得落花流水。至于秦國,吳起也將其教訓(xùn)了一頓。一個強大的楚國破土重生,諸侯戰(zhàn)栗,都在盤算如何除掉吳起。

隨著楚國越來越強,不光諸侯睡不著,就連很多楚國貴族,也越來越不能容忍。吳起讓楚國轉(zhuǎn)型太快,很多原本屬于貴族的利益被剝奪,收歸軍隊所有。貴族們暗暗結(jié)盟,商量應(yīng)對之策。只不過有楚悼王在那兒,暫時沒人敢動吳起。

這一切,吳起絕非不知。他心中既不屑又憤怒。不屑是因為他瞧不起那些貴族,他們背后像蒼蠅一樣聚在一起嚶嚶嗡嗡,見了面卻只會巧言令色,曲意逢迎,那嘴臉讓他覺得惡心。憤怒則是因為,他嘔心瀝血把楚國治理得越來越好,這些貴族為什么就不能考慮一下大局?

這正是改革者的悲哀。

 

那年三月的清晨,吳起正在江邊漫步。

正行走間,他忽見路邊有一樹桃花,凄凄艷艷,寧靜而寂寞地開著。那枝干很纖細,遠看如女人之手臂,顏色卻比普通的桃花深了好多,花上有晨露,儼然女人之淚珠。他忽覺脊背發(fā)冷,往日在這里走,從來沒見有桃樹啊。

正昏昏沉沉,忽然有人飛車來報:“啟稟相國,大事不好,君上昨夜薨了?!?/p>

吳起聞言大驚,他知道楚悼王最近重病纏身,但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死得如此之快。他趕忙回府,準(zhǔn)備去宮中吊唁。

一夜之間,王宮如同下了一場大雪,四下白茫茫的一片。宮門、過道,連同院子里的樹上都掛滿了帷幔和白紗。

吳起緩步走著,他想起魏文侯死了之后,自己在魏國的前途盡毀?,F(xiàn)在楚悼王又死了,新即位的國君又會怎樣對他?

吳起祭拜完起身,忽然發(fā)現(xiàn)靈堂中連一個重臣都沒有,只有一些太子府的衛(wèi)士。白色的喪服底下,隱隱還罩著貼身軟甲。

吳起心知不妙。靈堂內(nèi)殺機彌漫,一陣?yán)滹L(fēng)拂起帷幔,后面竟已站滿成排的刀斧手、弓箭手。

衛(wèi)士們早已接奉太子之號令,誅殺吳起,但這個小個子將軍威名遠揚,別有一種淵渟岳峙的宗師氣度,一直無人敢動。這下眾人見事已敗露,不得不發(fā)。當(dāng)下刀出鞘,箭上弦。

四顧無所依傍,吳起一個箭步躥到楚悼王遺體前,將遺體擋在身前,厲聲怒喝:“你們誰敢上前,依大楚律例,擅動大王遺體者滅族?!?/p>

衛(wèi)士們面面相覷,無人敢動,只將吳起團團圍住。吳起望著眼前的數(shù)百支箭頭,自知大限已至。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上午的陽光照進靈堂中,無數(shù)粉紅的灰塵在空氣里飛,一如人世的三千塵夢。

吳起想起清晨看到的那一樹桃花,那不是夭夭在被面上繡過的桃花嗎?染了她的血跡,自然更紅一點。定是她來為自己招魂了。他仿佛又看見離家時母親被灶火映紅的臉……

忽覺左肩一震,原來是衛(wèi)士長怕太子怪罪,揮劍砍倒了身邊一個猶豫不決的衛(wèi)士,并率先發(fā)箭。隨著一聲“射”,吳起瞬間就被射成了刺猬。楚悼王的遺體和他緊緊釘在一起,血肉模糊。

吳起死了。楚國太子楚肅王即位。因為射殺吳起時傷及楚悼王尸身,所有參與射殺的衛(wèi)士全部斬首,很多貴族遭到株連。史官寫下:“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據(jù)說,這個一向以戾氣陰冷而著稱的將軍,死時竟一臉溫柔,若回家般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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