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王維，字摩詰，祖籍太原祁（今屬山西）。生于唐武后圣歷二年（699），卒于肅宗上元二年（761）[1]。父處廉，官終汾州司馬，后移家居蒲州（治在河東，即今山西省永濟縣），所以王維籍貫為蒲州河東，因居京師，又稱京兆人。

王維少年時就工詩善畫，并通曉音樂，有較高的藝術素養(yǎng)。十五歲時所寫《題友人云母障子》詩：“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畫來?！币涯苷f明他胸中有自然丘壑。他二十歲前就已寫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洛陽女兒行》、《西施詠》、《桃源行》等名篇，這些詩有的表現(xiàn)出積極用世的思想。

入長安后，得到岐王李范的賞識，待為上客。開元九年（721），王維二十三歲，中進士第，任太樂丞。在任因伶人舞黃獅子一事受到牽連[2]，貶為濟州（治在今山東省茌平縣西南）司倉參軍。開元十二年（724），裴耀濟為濟州刺史，王維和他相處很好。開元十四年冬裴在治理了大水災后調任，次年春王維也回到長安。

返長安后，曾來往于兩宗之間。王維自己信奉南宗，開元十七年（729），曾拜南宗道光禪師為師[3]，這時他年約三十余。王維先隱終南（在長安南），在東都嵩山也有他隱居的地方。王維母親師事河東人北宗普寂禪師。禪師開元前受命傳教先在河東，后才入京，又到嵩山。據(jù)王維《請施莊為寺表》，說他母親師事普寂三十余年，為母經(jīng)營輞川，則當在開元二十二年（734），年近四十作右拾遺前。輞川地屬藍田，在終南山東麓，與終南別業(yè)是兩個地方[4]。

開元二十二年（734）冬，張九齡作中書令，擢王維為右拾遺。他有《獻始興公》詩說：“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表示自己任職是按照公正的標準，而不是曲徇私人關系。

開元二十四年（736），張九齡被貶為荊州長史，李林甫任中書令。李林甫排斥異己，又寵用蕃將，這是唐王朝由盛轉衰的開始。王維在《寄荊州張丞相》詩中也表示有退隱的意思，說：“方將與農(nóng)圃，藝植老丘園?！钡捶钍钩鋈?，以監(jiān)察御史銜參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幕府，一直到了涼州。崔希逸擊破吐蕃，意在保衛(wèi)河西走廊[5]。王維此行卻寫了不少意境宏闊、氣勢雄渾的邊塞詩。之后王維返回長安。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四十二，又以侍御史兼殿中身份出知南選。由漢水經(jīng)襄陽，開元二十九年（741）春天吊孟浩然，暮春經(jīng)巴峽途中他寫下了氣象宏偉的《漢江臨眺》、《曉行巴峽》詩。

天寶元年（742），王維四十四歲，又任左補闕，后遷庫部員外郎，可能又遷郎中[6]，他的官職始終在六七品上徘徊。李林甫排斥張九齡所用的人，提拔所寵苑咸、郭慎威等新進，官都在王維之上。王維晚年的《與魏居士書》中說：“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為適意，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為不適意也。茍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背诌@種消極哲學，所以他對李林甫等持退讓態(tài)度。這段時間內，詩作趨向消極?！吨爻暝防芍小吩娬f：“仙郎有意憐同舍，丞相無私斷掃門。揚子解嘲徒自遣，馮唐已老復何論?！薄冻旯o事》：“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臥病解朝衣?！庇帧斗e雨輞川莊作》：“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彪m是寫輞川野居，但也含有素甘隱退無須猜忌的意思。不過他并未完全消極，天寶四載（745），玄宗冊封楊太真為貴妃。約在此時，王維有《早朝》詩云：“方朔金門侍，班姬玉輦迎。仍聞遣方士，東海訪蓬瀛。”就是一首委婉而明顯的諷喻詩。天寶十載（751），安祿山誘殺不少奚、契丹人，玄宗任他兼河北道采訪處置使，王維有《送陸員外》詩[7]：“萬里不見虜，蕭條胡地空。無為費中國，更欲邀奇功?！敝S喻安祿山殺戮太過，中原人力物力損失也大。

任庫部員外郎或郎中后，曾丁母憂。天寶十一載（751），五十三歲。楊國忠做右相兼文部（原吏部）尚書，王維官文部郎中[8]。本年李林甫死去。遷文部郎中后，王維的詩風又變得清新活潑，如《敕賜百官櫻桃》、《同崔員外秋宵寓直》等詩。約在天寶十三載（754），升任給事中。十四載（755），安祿山反，陷東京，次年玄宗逃入蜀，肅宗即位靈武，改號至德元載，六月叛軍攻入長安，王維因扈從不及，被迫仍任原職。但王維服藥瀉痢，偽裝瘖啞。于是被囚于長安菩提寺，后移洛陽普施寺。至德二載（757），兩京收復，王維年五十九。由于《凝碧池》一詩，又其弟王縉愿以官贖兄罪，得以免罪，降為太子中允，不久便擢升太子中庶舍人，又拜給事中。乾元二年（760），年六十一，轉為尚書右丞。上元二年（762）七月去世，卒年六十三。

王維自賊中回長安后，精神就得到了安慰，相當振奮。至德二載，嚴武為京兆少尹，乾元元年春，王維有《晚春嚴少尹與諸公見過》，詩云：“自憐黃發(fā)暮，一倍惜年華?！蓖瑫r又有《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與右拾遺杜甫、右補闕岑參同和。他的詩同賈至、杜甫、岑參一樣，仍有盛唐氣象。

上元二年，他最后的作品有《送邢桂州》[9]，有“明珠歸合浦，應逐使臣星”語。《送楊長史赴果州》也寫于上元二年，又有《送梓州李使君》。楊指楊濟，李指東川節(jié)度使、遂州刺史李叔明，楊濟為果州刺史、李叔明移鎮(zhèn)梓州均在上元二年?？梢姟杜f唐書》本傳說王維“乾元二年卒”不對。這三首詩藝術上已非常成熟，寫旅途山水和風土民俗結合在一起，是他臨終前五律的杰作。

二

王維思想折中于儒家和禪學之間，也融有老莊思想。他有積極用世的一面，也吸取禪學無可無不可的處世哲學，及進退無往而不適意的老莊精神。他借取禪宗不脫離“有”而言“無”的理論，盡管他認為一切終空無，力求心地靜寂去塵欲，卻仍然正視現(xiàn)實。不過他舍跡原心，像《息夫人》、《李陵詠》，都持這種態(tài)度。所以他對李林甫、楊國忠也勉強周旋，而對遭其貶逐的張九齡等又都有詩相送或寄贈。最后安祿山反時，他被迫受偽署，而又托瘖痢不肯出仕。所以他雖有妥協(xié)性，但大體上還是盼望恢復唐王朝的。杜甫《贈王中允》有“共傳收庾信，不比得陳琳”語，在《解悶》詩中也有“不見高人王右丞，蘭田丘壑蔓寒藤”的悼念。所以我們分析他的詩，要統(tǒng)觀他的心跡和思想，吸其精華而批判他消極和力求妥協(xié)的部分。

王維早期詩，仍沒擺脫六朝、初唐習氣，但所表現(xiàn)出的思想還是傾向于進取的。像《洛陽女兒行》：“誰憐越兒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狈从吵⒂萌酥亻T第，輕貧賤?！堆嘀小酚辛⒐吶枷搿＿@些七古，多擬初唐，用典很多。如《桃源行》，形同擬古，很少新意。但《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清新自然，已有自己的風格。

入長安后，多與王公貴戚交游的生活，使他寫了不少近乎宮體的詩。但《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教》和《寒食城東即事》已顯示出藝術獨創(chuàng)能力，如“興闌啼烏換，坐久落花多”，寫時間和情興的暗暗轉移，已臻妙境。后一首寫唐開元時兩京士女游春盛況，即景即情，也是出自感興的清新筆墨。

貶濟州后，詩境隨之大變。在旅程中，王維眼界大開，一路上的山光水色、風土民俗才和他胸中的詩情畫意結合起來。由于體驗真切，落筆自然，所以藝術成就漸高。由于是貶官，所以詩的結尾往往含蓄寫出前途難測的隱憂。這期間的代表作有《早入滎陽界》、《宿鄭州》、《渡河到清河作》等，這些古詩雖還有建安、六朝的印痕，但描繪山川、井邑、田園、漁商、田父、牧童……富有生趣，未嘗不是用詩筆寫出的清新的山水城鄉(xiāng)畫卷。

到濟州后，代表作是《齊州送祖三》，是一首有唐人特點的古體詩。全篇寫悲歡聚散之快、笑泣轉化之急，盡入畫中?！疤旌h山凈，日暮長河急”，是殷璠所著重稱道的句子。

開元十五年歸長安途中，有《寒食汜上作》，正值暮春三月，春深如海，落花啼鳥，感慨萬千。此后隱居以待時機，又新奉南宗禪學，參得禪悅，詩也進入寫獨特山水意境的階段。《歸嵩山作》：“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某桥R古渡，落日滿秋山?！钡锰赵娭匀?，結句則有惆悵情懷。入終南后好詩漸多起來，心情不再為得失所牽，如《終南山》寫山勢的廣大、山色的變幻，使人深入忘返。結句“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恰能證明適才的忘我。這種深入藝術觀照的忘我境界，也得益于禪悅?！督K南別業(yè)》：“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也是同一機杼。又如《山居秋暝》寫主體的清新感受，月影、水聲相映成趣，聞竹喧知是浣女歸來，見蓮動想見漁船正下，一切都很自然適意。結句不拘泥于舊意，寫盡不管春芳已謝、秋天也可愛當留的情懷?！哆^香積寺》也是信步入山，悠然而游。這都有賴于他無處不可適意的思想。

遷輞川后，似乎對仕途不抱希望，別有會心在山林泉石之間。這可以描寫山水小景的《輞川集》為代表，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寫深山獨往，心遠人世，但又有人語回響的樂趣。又如《欒家瀨》：“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焙茏匀坏貙懗錾街猩鷳B(tài)之美。但他之意也不純在山水，如《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結句“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以五柳自居，用接輿比裴迪，除寒山、秋水、落日、孤煙外，更多的是寫山中人的逸興?！遁y川閑居》中也寫自己“時倚檐前樹，遠看原上村”，結句寫看望隱居的友伴“寂寞于陵子，桔槔方灌園”，同上首結構層次相似。他寫山水時，也間有田園作品。如《春中田園作》：“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薄短锛摇罚骸梆A田桑下憩，旁舍草中歸?！彼谟斡[、旅行時也常顧及田園，如《渭川田家》、《宿鄭州》等，都可見出他對田園的濃厚興趣。

開元二十三年官右拾遺后，王維詩風又有一大變化。他的邊塞詩氣勢豪邁，如《使至塞上》，自“單車欲問邊”起就筆力爽健，構景雄渾，結句“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我軍勝利和征途尚遠的意思雙關，含有不盡之味，充分表現(xiàn)出盛唐氣象。而《涼州賽神》、《涼州郊外游望》等作，則使邊塞風土充溢生氣。這時所寫送人赴邊詩，也都很悲壯，如《送平淡然判官》：“黃云斷春色，畫角起邊愁?！薄端蛷埮泄俑昂游鳌罚骸吧称竭B白雪，蓬卷入黃云?！睂懕M大漠風光的雄奇、荒涼。另外，《出塞作》、《觀獵》也是人們傳誦的名作。在此決定他藝術成就的主要還是生活和他思想中的積極意識，就這方面的成就來講，他也不愧為著名的邊塞詩人。他奉使知南選時，詩寫得仍然氣象宏闊，如《漢江臨泛》：“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睔鈩輭褌ィ羞^于孟浩然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最后應著重提到的是他的諷喻詩。早期自濟州還長安后，王維寫的五古《華岳》就代表民意，要求玄宗還長安?！蹲镁婆c裴迪》：“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睉嵤兰邓字?，溢于言表。天寶五載所寫的《早朝》詩，則含蓄地反映了玄宗的荒淫廢政。安祿山濫殺奚、契丹，王維有《送陸員外》詩表示不滿。就是《出塞作》“居延城外獵天驕”一首，首先寫當時對方軍情，也是為了叮嚀朝廷防衛(wèi)的。他做拾遺、御史時，雖未寫下什么諫章，但也有“知彌不能薦，羞為獻納臣”（《送丘為落第歸江東》）之類的詩句。王維的送人詩也寫得很出色，都能表現(xiàn)出離別時的深情厚意和勸勉之意。如《送魏郡李太守赴任》：“故人離別盡，淇上轉驂?！薄端汪胛銤撀涞谶€鄉(xiāng)》：“即至君門遠，孰云吾道非？”《送梓州李使君》：“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币陨鲜峭蹙S詩可稱道的主要方面。

三

王維詩有很高的藝術成就。具體而言，是：

一、 王維詩的畫意。晁補之云：“右丞妙于詩，故畫意有余?！碧K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痹姰嬰m然相關，但詩側重抒情，自不能不比畫顯露。畫攝取原本靜止片段，其動態(tài)在于神傳意會。而詩中的畫意，便較易表現(xiàn)動態(tài)。說王維詩中有畫，似更符合他的特點。如《寒食汜上作》：“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焙笠痪渚屯耆氘嫛Ｓ秩纭督K南山》：“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笔亲铍y著筆又分陰晴向背的青綠山水畫，加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則人物的動態(tài)，也入畫意。他許多詩中的斷句，畫意更濃?！肚嘬幵娋儭氛f：“‘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帶字、當字極佳。非得畫中三昧者，不能下此二字?！边@一聯(lián)確是畫出了孤城獨擁斜陽、行人依稀可見的景色。

落日景色，也是王維詩具有畫意所不可少的特征。黃昏時光影變幻，景色豐富，顯示出濃郁的生活氣氛，所以格外引起詩人的注意。《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笔菍戇吶碾y以企及的古詩藝術典型?！端托瞎鹬荨罚骸叭章浣?，潮來天地青?！闭麄€宇宙仿佛已被白光青色充滿，完全是一幅色澤鮮明的畫卷。而《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薄稓w嵩山作》：“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都高度藝術地再現(xiàn)了落日時的風光。在王維看來此時是畫意詩情最濃的時刻之一。王維詩中的畫意，多是很蕭散得自天趣的。但有時也寫壯闊的風光，如《渡河到清河作》：“天波忽開拆，郡邑千萬家?！彼煜嘟犹幱珠W現(xiàn)出新天地?！稘h江臨泛》的“山色有無中”更入畫家三昧。

王維詩中的畫意不僅畫出風景，有時也融入風土人情。像《白石灘》寫道：“清淺白石灘，綠浦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薄对缛霚铌柦纭罚骸皾O商波上客，雞犬岸旁樹?！薄稌孕邪蛵{》：“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送楊長史赴果州》：“官橋祭酒客，山木女郎祠。”《涼州郊外游望》：“婆娑依里社，簫鼓賽田神?！倍际敲枥L風土人情的出色畫幅。這表明他的興致是多方面的，寫詩也是多角度的。

二、 王維詩的禪意。用我們的話說，實際上就是他所寫山水詩多持澄心觀照的審美態(tài)度，往往達到忘我程度。這時他的禪學修養(yǎng)已經(jīng)潛移默化于他對自然美的觀照中。如寫入終南，直寫到“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又如《終南別業(yè)》也是深入到審美的忘我境界中，隨興而往，并不作經(jīng)心的描寫，最后寫“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物我兩忘，自己也在客觀觀照之中。正如王夫之所說：“右丞工于用意，尤工于達意。景亦意，事亦意，前無古人，后無嗣響?！?span >[10]所以他大多數(shù)山水詩是從審美觀照中取得喜悅和適意的。如《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睒O度靜謐的山中，只有桂花紛紛落地，由于太靜了，月亮出來竟然驚動了山鳥，于是空谷中斷續(xù)有幾聲鳥鳴。這瞬間的動態(tài)又生出無限的靜感。正如皎然所說：“靜，非如松風不動，林狖未鳴，乃謂意中之靜?！蓖蹙S參禪悟到妙處時曾說：“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余?！保ā讹埜哺缴罚┧脑娭卸嗝鑼戇@種閑靜的樂趣。它所呈現(xiàn)的境界近乎禪悅，但不是其本身就是“禪”?？梢?，禪寂，經(jīng)過王維這位大藝術家智慧頭腦的處理，已變?yōu)橐环N藝術觀照，一種審美態(tài)度。

因此我們可以說王維詩已經(jīng)達到“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超然境界。除對自然作澄心觀照的一類詩外，就連《使至塞上》、《觀獵》、《出塞作》等也都作客觀描寫，人物景色宛然在目。這一點和孟浩然大不相同。孟詩如《與諸子登峴山》：“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薄堵犩嵨鍙椙佟罚骸坝枰庠谏剿勚C夙心?！薄锻聿礉￡柾麖]山》：“泛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边@些詩都是表現(xiàn)主體強烈的游賞感情，而不是純寫客觀之景，同王維詩把主觀意圖融入對客體的審美觀照中是迥乎不同的。這不僅因為王維善于從靜觀自然中體會美趣，也是他的詩往往和禪境、畫境相近的緣故。

三、 王維詩的體制及特色。除淡泊的山水畫意詩之外，他也有著色濃郁的詩。如《春園即事》：“開畦分白水，間柳發(fā)紅桃。”《木蘭柴》：“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薄遁y川別業(yè)》：“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薄渡骄蛹词隆罚骸澳壑窈路?，紅蓮落故衣?！薄短飯@樂》：“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倍际秦S縟鮮明，詩中更多地表現(xiàn)愉快心情，別成一格。

如就古、律體裁而論，王維的才能也是多方面的。他近體詩以五律見長。他的五律純以自然為宗，無論山水、邊塞。高棅《唐詩品匯》列他的五律為正宗。他的五絕也很出色，《峴傭說詩》講：“其間‘空山不見人’、‘獨坐幽篁里’、‘木末芙蓉花’、‘人閑桂花落’四首尤妙?！倍峨s詩》三首則近似晉宋民歌。

七律，王世貞《藝苑卮言》推為最上，其實成就不及五律?！对绯竺鲗m》詩：“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以氣象勝。《酬郭給事》：“禁里疏鐘官舍晚，省中啼鳥吏人稀?！薄遁y川別業(yè)》：“不到東山向一年，歸來才及種春田?！币缘醋匀粍佟！斗e雨輞川莊作》，筆勢奇崛?！蹲镁婆c裴迪》一氣呵成，慷慨頓挫?！冻鋈鳌罚骸熬友映峭猥C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眲t很豪壯，有揮斥八極之慨。

七絕也是他所擅長的，為數(shù)不多，但篇篇警練，著名的如《渭城曲》為千古送行絕唱。又《送沈子福歸江東》：“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鼻橹?、景色融合無間。邊塞作則有《少年行》四首，“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很有盛唐氣象。全為對仗的詩有《戲題輞川別業(yè)》：“藤花欲暗藏猱子，柏葉初齊養(yǎng)麝香?！?/p>

古詩一般不如近體，但五古有不少可和五律相媲美。如《終南別業(yè)》、《渭川田家》、《春中田園作》等，都是接近五律詩境的。至于送別長篇五古如《送魏郡李太守赴任》、《送從弟蕃游淮南》、《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奉寄韋太守陟》等，不但感情真摯，而且景物清空。他五古不同于五律的地方在于將主體的思想感情明顯地表露在詩中。如《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薄端蛷埼鍤w山》：“當亦謝官去，豈令心事違？”而《藍田山石門精舍》則是學謝靈運，比較清新自然。《贈裴十迪》又得陶詩的風韻?！抖沼斡[》則學鮑照的《步出東門行》。所以他的五古部分還有六朝陶謝等痕跡，長篇雅正厚重，但嫌詞費。

七古，高、岑、王、李曾并稱。實際王維的七古不及高、岑和李頎。他的許多七言古詩，沒有打破初唐用典習氣。部分長短參差的七言古詩，則還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

他還有部分騷體詩和一首頗為精工的四言詩（《酬諸公見過》）。宋代朱熹曾認為王維的騷體詩可取。這些詩是學《九歌》的，雖能見出多方面的才能，卻不是他獨到的成就。

四、 王維詩的藝術想象力和藝術描寫。被蘇軾所稱道的“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體物入微?！白瓷n苔色，欲上人衣來”，頗見其敏銳的藝術感受?！遁y川集》中的“椒槳奠瑤席，欲下云中君”（《椒園》），“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全是《九歌》境界。送人詩也多精細的想象，如《送李太守赴上洛》：“野雀開古城，行客響空林?！薄端完嗣貢O(jiān)還日本國》：“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即使是描寫邊塞、山水的即目之作，也未嘗不以豐富的想象力，捕捉倏忽萬變的景象。像《游悟真寺》“草色抱霞上，松聲注月邊”，便是游山時捕捉到的很美的想象。

王維刻畫山水靜態(tài)，又總是注意到自然景物的動態(tài)，相反相成，自有奇趣。如《青溪》：“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過香積寺》：“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倍紝懙糜新曈猩?，相映成趣。又如《謁璿上人》“高柳早鶯啼，長廊春雨響”，《送李判官歸江東》“樹色分揚子，潮聲滿富春”，都分別寫出自然生態(tài)中的光色聲響。此外，他有時也寫出自己所體驗到的理趣。如《游感化寺》“谷靜唯松響，山深無鳥聲”，《田家》“多雨紅榴折，新秋綠芋肥”，《觀獵》“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都有物理在內。他有時喜用數(shù)字表情景，使氣象宏大。如《送丘為歸江東》“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送楊長史赴果州》“鳥道一千里，猿啼十二時”，《送劉司直赴安西》“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空間之廣，時間之長，情意之深，都能概括無遺。他也較愛用疊字增強表現(xiàn)力，七言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五言如“欣欣春還皋，淡淡水生陂”。這些都能見出王維詩藝術描寫功力是相當高的。

四

王維詩，后人最重視的是他的山水之作。由于長期的貶謫與隱居，兼之有畫家的素質與禪學的修養(yǎng)，使他對山水的審美感受力有較高的水平，筆下的山光水色達到了與自然契合無間的程度。寫得好的，氣象萬千，除了盛唐，難以企及。但不少山水詩寫得過于靜寂，也有些流露出消極情緒。如《輞川集》第一首《孟家坳》就表現(xiàn)出物無常主的消極思想。這些我們必須注意到。

作者性格是多方面多層次的。所以環(huán)境順利時，就能寫出豪放爽朗的邊塞詩與《漢江臨泛》等。失意時就寫出與苑咸等唱和，及“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消極詩篇。他的消極詩篇特別是游寺院、想“無生”的詩，更應批判。諷喻詩應予肯定。但王維處于社會急劇變革時期，關心社會政治的詩畢竟太少，自是缺乏遠見深識。至于應制詩多沒有什么意義。他也曾為李林甫寫過頌詩，在僧院則大念其“無生忍”，不但詩意索然，也看出他并未真正體會到禪學的“無生”。嘆老嗟卑的作品，也是有一定毒害的。這些都是我們閱讀時所應注意的糟粕。

五

本書選王維詩百余篇，加以注譯，以今譯為主，題解則幫助讀者理解他的詩。選篇編排上以體裁為次，一體之中，又以寫作時代先后為次。選篇、題解、注譯工作由鄧安生、劉暢、楊永明三位同志擔任。本書曾經(jīng)古籍整理委員會專家審定，多所指正，特表感激之忱。

王達津

[1] 按王維生卒年，史載有誤（詳后）?！缎绿茣緜鳌吩疲骸吧显曜洌炅??！庇纸俗T正璧《中國文學史大辭典》云：“乾元二年卒，年六十一?！眲t上元二年當為六十三。又《王縉傳》：“建中二年卒，年八十二?！眲t縉生于公元700年，維如卒于上元二年年六十一，則生于公元701年，反小于縉一歲。故今暫以上元二年六十三計，當生于公元699年。王維始為寧王客，作《息夫人》詩原注年二十，是未中進士語。又維集有二首省試題，一為《清如玉壺冰》，一為《秋日懸清光》，則開元九年王維中第年二十三，非二十一，也無不合，姑訂如上。

[2] 黃獅子舞只能為皇帝表演。

[3] 王維《道光禪師塔銘》寫于開元二十七年，文中說師事道光十年。

[4] 見陳允吉《王維終南別業(yè)即輞川別業(yè)考》（《文學遺產(chǎn)》1985年第1期）。

[5] 此出朝廷意旨，崔希逸認為是背盟，自己有責，因此心懷抑郁而病死。

[6] 據(jù)維詩自注及苑咸答詩序都寫庫部員外郎，《舊唐書》本傳只記他為庫部郎中，或自員外郎遷。

[7] 陸從尚書省，出參安祿山軍事。

[8] 據(jù)《敕賜百官櫻桃》詩自注：“時為文部郎中?！卑次囱赃w升，《舊唐書》本傳只寫吏部郎中，或天寶十年左右已遷吏部。

[9] 據(jù)《舊唐書·肅宗本紀》，上元二年以邢濟為桂州都督兼桂管防御都使。

[10] 《唐詩評選》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