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跟父親離婚的時候我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所以我從未見過父親。有一次我問一個姨媽我有父親嗎，她告訴我：“你父親是一個惡魔，他毀了你母親的一生?！蹦侵笪揖鸵恢卑阉胂蟪蓤D畫書中長著犄角和尾巴的惡魔，學(xué)校里小朋友談?wù)撟约焊赣H的時候，我就一聲不吭。

7歲那年，我們住在3樓一間空曠的兩居室里，有一天我聽到前廳的門鈴響，就去開門，看到一位戴著高禮帽的漂亮紳士站在門前，他問：“能告訴我去鄧肯太太家怎么走嗎？”

“我就是鄧肯太太的小女兒?！蔽一卮?。

“這就是我的獅鼻小公主(這是我嬰兒時期他對我的昵稱)嗎？”這個陌生紳士說道。

突然他把我抱了起來，流著淚親吻我的臉頰，對于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我很吃驚，就問他是誰，他淚流滿面：“我是你的父親?！?/p>

聽到這個消息我非常高興，沖進屋里告訴家人，“那兒有個人說他是我爸爸?！?/p>

母親站起身來，面色蒼白，神情焦慮，她走進隔壁的房間，并反手把門鎖上了。我的一個哥哥鉆到床底下，另一個哥哥藏在櫥柜里，我姐姐也開始歇斯底里。

“快讓他走，讓他走！”他們喊道。

我太吃驚了，但是作為一個很有禮貌的小女孩，我走到門廳對他說：“我家里人很不舒服，今天不能接待您?！甭牭竭@，這個陌生人拉住我的手，讓我陪他走走。

我們下了樓，向街上走去。我一邊在他一側(cè)小跑，一邊疑惑地想著這個英俊的紳士就是我的父親，他沒有犄角也沒有尾巴，跟我一直以來想象的并不一樣。

他帶我去了一家冰淇淋店，冰淇淋和蛋糕把我的肚子填得滿滿的。我在極度興奮的狀態(tài)中跑回家，卻發(fā)現(xiàn)家里氣氛異常壓抑。

“他是個相當(dāng)有魅力的人，明天還會來帶我吃冰淇淋。”我告訴家人。

但是我家人拒絕見他，一段時間之后，他就回到了他在洛杉磯的另一個家。

這之后，我很多年沒再見過父親，直到他又一次突然造訪。這次母親相當(dāng)寬容了，決定見他。他給了我們一套漂亮的房子，里面有幾個寬敞的舞蹈房，一個網(wǎng)球場，一個谷倉和一個風(fēng)車房。這都是因為他的第四次發(fā)財。父親一生曾發(fā)跡過三次，后來又破產(chǎn)，這第四次發(fā)財最終也煙消云散了，包括那幢房子，最終都失去了。不過我們在里面住了好多年，它曾經(jīng)是兩次風(fēng)暴時期的避風(fēng)港。

第四次破產(chǎn)前，我不時看到父親，了解到他是個詩人，我很仰慕他。在他的詩作中，有一首從某種意義上預(yù)言了我的一生。

喬治·艾略特，英國著名女小說家

我敘述了一些關(guān)于我父親的歷史，是因為這些早期印象對我后來的生活有重大影響。一方面，我的腦海里滿是悲情小說，另一方面，眼前就有一則活生生的婚姻實例。我整個童年時期看似就籠罩在這個無人與之交談的神秘父親的黑色陰影之

下，“離異”這個可怕的字眼已經(jīng)牢牢印在我腦海深處。因為這些事情沒法去問別人，我就試著自己去理解。我讀過的大部分小說都以婚姻和幸?？鞓返纳顬榻Y(jié)局，作者就此煞筆；但是另有一些小說，尤其是喬治·艾略特的《亞當(dāng)·比德》，講述一個未婚女孩意外懷孕生子，巨大的恥辱降臨到這個可憐的單親母親頭上。我對這種境況下婦女受到的

不公正待遇感觸頗深，將其與我父母的故事聯(lián)系起來，我當(dāng)時就決定，要與婚姻作斗爭，為婦女解放和婦女自主決定是否生育的權(quán)利而戰(zhàn)，維護女權(quán)及女德。對于一個只有12歲的小女孩來說，總結(jié)出這樣的結(jié)論貌似很奇怪，但是我的生活環(huán)境決定了我的早熟。我查詢過有關(guān)婚姻的法律，憤怒地了解到婦女被奴役的狀況。我開始以懷疑的態(tài)度審視母親已婚的女性朋友的臉，發(fā)現(xiàn)她們每個人臉上都寫滿嫉妒，充滿奴性。那時我便發(fā)誓自己一定不能如此卑賤。為了一直堅守這個誓言，就算與母親疏遠，就算全世界都不理解，我都在所不惜。蘇維埃政府所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便是廢除了原有的婚姻制度。兩個人只要在印有“此簽名不涉及任何一方的任何責(zé)任，任何一方皆可解除其效力”字樣協(xié)議的書上簽名就可以了。這種協(xié)議是任何一個思想開放的女性都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婚姻模式，這也是我贊成的唯一的婚姻形式。

時至今日，我相信我的觀念或多或少跟那些思想自由的女性一樣，但是20年前我對婚姻的抵制和我未婚先孕的事實，令世人對我產(chǎn)生了相當(dāng)大的誤解。世事變幻，我們的觀念也發(fā)生了重大變革。今天，我相信任何一個聰明女子都會贊同我的觀點，那就是婚姻法典所規(guī)定的道德觀對于追求精神自由的女性來說根本就是難以接受的。盡管如此，如果聰明女子還是選擇結(jié)婚，那僅僅是因為她們沒有勇氣堅持自己的信念，如果你看過過去10年的離婚人數(shù)，你將會發(fā)現(xiàn)我說的是真的。我向好多女性宣揚自由主義，她們會軟弱地問我：“那么誰來撫養(yǎng)孩子？”在我看來，如果需要用婚姻這種形式來作為強制一個男人撫養(yǎng)孩子的保護工具，那么你所托付終生的這個男人，也就是你不信任的這個男人，很可能在某種條件下，拒絕撫養(yǎng)孩子，這是一個無恥的命題，因為你已經(jīng)把你與之結(jié)婚的這個人想成一個壞人。但是對于男人，我倒并不認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那么卑劣。

鄧肯在海邊翩翩起舞

多虧了母親，我們的整個童年生活充滿了音樂和詩歌。晚上她坐在鋼琴邊彈奏幾個小時，并不強制規(guī)定我們幾點起床、幾點睡覺，我們的生活里也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相反，我認為母親沉醉在自己的音樂和詩歌朗誦中，幾乎都忘了我們這一群孩子，忘了周圍的一切。母親的一個姐妹——我們的奧古斯塔姨媽，也像母親一樣非常有才華。她經(jīng)常來看我們，還給我們表演戲劇。她非常漂亮，眼睛黑亮，頭發(fā)烏黑，穿著黑天鵝絨短褲扮演哈姆雷特。她嗓音甜美，要不是她父母將一切與劇院有關(guān)的東西看作洪水猛獸，她本來可以當(dāng)一個好的歌唱家，走上星途。我現(xiàn)在明白了她的一生都被美國的清教徒精神給毀了。所謂清教徒精神，而今很難解釋得清，那是一種早期來美國的外來移民所特有的精神，至今仍難以磨滅，這個荒蠻的國家也被打上了這種烙印，外來移民有著強悍的性格，征服了當(dāng)?shù)氐耐林〉诎踩撕鸵矮F，制定規(guī)則，同時他們的規(guī)則也限制了自我發(fā)展，使自己的藝術(shù)也大受傷害。

這種清教徒精神，使奧古斯塔姨媽在童年時期就深受其害。她的美貌、她的天性以及她的好嗓子都浪費了。是什么使得那個時代的人們寧愿讓自己的女兒去死也不愿意讓她們登上舞臺？在著名演員可以出入最高級的社交圈的今天，當(dāng)時那種態(tài)度是很難被理解的。

我想因為我骨子里流的是愛爾蘭人的血，所以在孩童時代我們就一直在反抗清教徒主義的專橫。

搬到父親給予我們的大房子里所帶來的最大好處之一，就是我哥哥奧古斯丁的劇院開業(yè)了，劇院位于谷倉，我還記得他切下客廳里皮地毯的一角做胡子，來扮演里普·萬·溫克爾，形象逼真，我坐在觀眾席上透過一個餅干筒看他的時候，喜極而泣。我們都很感性，拒絕被壓制。

這個小劇場很快就在附近發(fā)展起來，變得相當(dāng)有名。后來我們就產(chǎn)生了沿著西海岸做巡演的想法。我跳舞，奧古斯丁朗誦詩歌，后來我們和伊麗莎白及雷蒙德還表演喜劇。雖然當(dāng)年我只有12歲，其他人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但我們在圣克拉拉、圣羅莎、圣巴巴拉等西海岸城市所做的巡演卻非常成功。

我童年生活的主旋律，就是對我們所處褊狹社會及受限的生活的持續(xù)反抗，并越來越渴望飛向東部，因為我堅信那里的天地更為廣闊。我記得自己多少次在家人親友面前滔滔不絕，總是以這樣的言語結(jié)束：“我們應(yīng)該離開這里，在這里我們什么也干不成！”

我是家里最勇敢的一個。當(dāng)家里斷糧的時候，我自愿去屠夫那里，靠我的小聰明說服他免費給我些羊排；被派到面包師那兒請求繼續(xù)賒賬的也是我。這些行為真的能帶給我冒險的樂趣，尤其是當(dāng)我如愿時，并且通常我都能如愿。我會舉著得來的“戰(zhàn)利品”，感覺自己像個綠林好漢似的，一路跳著舞歡快地跑回家。這是一段很好的經(jīng)歷，通過哄騙兇惡的屠夫，我從中學(xué)會了在以后如何去面對同樣兇惡的經(jīng)理人。

我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發(fā)現(xiàn)母親在哭泣。原來她給一家店做編織，結(jié)果編織品卻被拒收。我從她手中拿過籃子，戴上她織的一頂編織帽和一副手套就出了家門，挨家挨戶地推銷。我賣掉了所有母親編織的東西，并帶回了母親在編織店里本應(yīng)得報酬的兩倍。

當(dāng)我聽到一個家庭的父親說他是為了給孩子留下一大筆錢而工作時，就想問問他是否意識到這樣做剝奪了孩子生活中所有可能的冒險精神，因為他留下的每一美元都會使孩子變得更加孱弱。一個父親能留給孩子的最好遺產(chǎn)，就是允許孩子自己前進，完全自立。由于教學(xué)優(yōu)秀，姐姐和我去舊金山最富有的家庭教舞蹈。我一點兒也不羨慕那些富家子。相反，我可憐他們，對他們生活的貧乏和遲鈍感到震驚，與這些富家子相比，我懂得如何使人生有意義，我比他們富有上千倍。

芳妮·愛絲勒，奧地利著名芭蕾舞蹈家

作為教師，我們聲名遠揚。我們稱自創(chuàng)的舞蹈為新體制舞蹈，實際上沒有什么章法可言。我教授舞蹈都是隨性而發(fā)，即興創(chuàng)作，捕捉任何跳入我腦海中的小細節(jié)。在我早期的舞蹈中，有一段是根據(jù)朗費羅的詩句“我向天空射一支箭”創(chuàng)作的。我經(jīng)常朗誦詩歌，并教孩子們根據(jù)詩意起舞、做動作。晚上我伴著母親的伴奏編舞。有位曾住在維也納、時常來跟我們共度夜晚的親密的老朋友，她說我讓她想起了芳妮·愛絲勒，她給我們講述芳妮·愛絲勒的成就，“伊莎朵拉有望成為第二個芳妮·愛絲勒”。這激發(fā)了我的雄心壯志。她建議母親帶我去向舊金山的著名芭蕾舞蹈家學(xué)藝，但是我不喜歡那位舞蹈家的課。他教我用腳尖站立時，我問為什么，他說因為那樣美麗；我說那樣很丑，違背自然天性。上了三節(jié)課之后我再也不去了。這種他稱之為舞蹈的體育運動，實際上呆板而陳腐，與我的夢想相去甚遠。我夢想的是一種不同的舞蹈，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但是我正在向這個無形的世界努力探索，我斷言我一定會找到開啟那扇大門的鑰匙。當(dāng)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藝術(shù)已經(jīng)在我身上扎根，這多虧了母親的無畏和冒險精神，才使得我的藝術(shù)萌芽沒有被扼殺。我相信一個人一生想成為什么，必須從很小的時候起步。我想知道有多少父母了解他們讓孩子接受的所謂教育其實只是在讓孩子趨于平庸，剝奪了孩子發(fā)掘美和創(chuàng)新的任何機會。我猜也只有這樣，不然誰給我們這個井然有序的文明社會提供那些看似社會所需的商店或銀行職員這類人呢？

母親有四個孩子，也許要是靠強迫體制和教育，她本可以把我們培育成現(xiàn)實的公民。有時候她后悔道：“為什么四個都成了藝術(shù)家而沒有一個實際點兒的？”然而正是她的美麗和永不滿足的精神，才使我們走上了藝術(shù)之路。母親不看重物質(zhì)的東西，她教會我們蔑視所有諸如房子、財富等身外之物。受她的影響，我一生從未佩戴過珠寶，她教育我們這類東西都是羈絆。

不上學(xué)之后我愈發(fā)愛讀書了。那時候我們住在奧克蘭，那兒有個公共圖書館，不管離得多遠，我都會蹦跳著來來回回。圖書管理員艾娜·庫爾波斯是個極好的加州漂亮女詩人，她鼓勵我閱讀，我每次借閱好書時，她總是看起來很愉快，她有著非常漂亮的眼睛，時刻洋溢著似火的激情。后來我了解到，有一個時期我父親曾與她相戀，她無疑是父親生命中最富激情的一段?？赡苷沁@件事的無形牽引，我才在冥冥之中走向她。

艾娜·庫爾波斯，美國女詩人，鄧肯之父約瑟夫·鄧肯正是因為愛上了年輕的艾娜，因此而離婚

那時候我讀狄更斯、薩克雷、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還讀許多小說，好的壞的，勵志的或沒用的，我如饑似渴。我常常借著白天收集的蠟燭頭的光亮熬夜看書到天明。我也開始寫小說，還編報紙，所有內(nèi)容都是自己動筆，包括寫社論、本地要聞以及小故事。另外我還一直寫日記，為此我發(fā)明了一種秘密語言，因為那時我有個大秘密——我戀愛了。

除了少兒班，姐姐和我還收了些年長的學(xué)生，她教他們“社交舞”，比如華爾茲、瑪祖卡舞、波爾卡舞等。這些學(xué)生中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年輕醫(yī)生，另一個是藥劑師。藥劑師出奇的英俊，還有個可愛的名字——弗農(nóng)。那時候我11歲，但由于我將頭發(fā)高挽，穿長裙，所以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大。就像女主角麗塔一樣，我在日記中寫道，我瘋狂地?zé)崃业貞賽哿?，我相信就是這樣。弗農(nóng)是否感覺到了，我不清楚。在那個年紀我羞于表達自己的感情。我們?nèi)ノ钑瑁瑤缀趺恳恢Ф际撬阄姨?，之后我便寫日記，一直寫到后半夜，在里面記敘我極度的緊張情緒，“在他的臂彎里起舞”。他白天在大街上的一家藥店上班，我會步行好幾英里去那里，只為了經(jīng)過藥店一次。有時我鼓足勇氣進去向他問好。我還找到了他暫住的處所，晚上常常從家跑到他窗子下看燈是否亮著。這種激情持續(xù)了兩年之久，我相信我因此備受煎熬。這兩年的最后時期，他宣布自己就要和一個奧克蘭當(dāng)?shù)嘏⒔Y(jié)婚了，我只能將我的苦痛、掙扎和絕望寫進日記。還記得他結(jié)婚那天，我看到他和一個披白婚紗相貌平平的女孩一起走在側(cè)廊里時自己的感受。那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在舊金山跳舞的最后那段日子，有一天我的化妝間里來了一個頭發(fā)雪白但看起來非常年輕的漂亮男子，我立刻認出了他就是弗農(nóng)。多年之后我想或許應(yīng)該告訴他我年輕時對他的愛戀。本以為他會開心，誰料他相當(dāng)驚異，并談起了他的妻子(那個平凡的女孩看來還在人世)，他對她的感情依舊?？磥碛行┤说纳罹湍苓@么簡單！

年幼的鄧肯

那就是我的第一段戀情，瘋狂地愛一個人，我相信從那以后我從未停止瘋狂的愛戀。而今我正從最近一次殘酷而致命的情感打擊中慢慢恢復(fù)，可以說，我正處在空窗期，或者我的戀愛劇目就要落幕。我可以公布我的照片，讓讀者說出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