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灤陽消夏錄五
【題解】
《閱微草堂筆記》在表達勸善懲惡這樣的主題時,紀昀常常派定鬼神直接執(zhí)行獎懲。本卷五分之四以上的篇目講鬼神,特別是寫了由鬼神對涉事人物施行褒獎或者懲治,從這個比例似乎可以判定,紀昀篤信鬼神。但是,不可小覷那兩篇有關(guān)鬼神的討論。一篇是專門討論鬼與輪回的。紀昀寫道,如果說鬼沒有輪回,那么,自古及今,每天都有新鬼增加,鬼就多得大地上無法容納;如果說有輪回,那么這個死了那個轉(zhuǎn)生,世界上應當一個鬼都沒有。思考到這里似乎進了一個盲端,紀昀只得拿出因果報應的法寶,圓了有鬼之說。另一篇是借人們對致婦人難產(chǎn)的語忘、敬遺兩鬼的敬畏展開推理:天下到底有幾個難產(chǎn)鬼?是一個地方有兩個鬼還是一家各有兩個鬼?天下的難產(chǎn)鬼都叫這兩個名字?如果天下只有這兩個鬼,他們怎么忙得過來?如果家家都有兩個鬼候著,這兩個鬼豈不是太清閑呢?還有,用符箓指揮、轄制這兩個鬼的,是一將還是眾將?不也同樣存在忙和閑的問題么?紀昀的連續(xù)詰問很是嚴密,描述的文字也極其生動傳神,遺憾的是,無鬼的結(jié)論呼之欲出,眼看就能立住腳了,紀昀卻宕開去,說確實有很靈驗的符箓?!堕單⒉萏霉P記》全書,紀昀一直在有鬼和無鬼兩種論點之間搖擺和糾結(jié),這是他的思想局限,其實也是時代和社會的局限。
鄭五,不知何許人也,攜母妻流寓河間,以木工自給。病將死,囑其妻曰:“我本無立錐地,汝又拙于女紅,度老母必以凍餒死。今與汝約,有能為我養(yǎng)母者,汝即嫁之,我死不恨也?!逼奕缢s,母借以存活。或奉事稍怠,則室中有聲,如碎磁折竹。一歲,棉衣未成,母泣號寒。忽大聲如鐘鼓,殷動墻壁[1]。如是者七八年,母死后,乃寂。
【注釋】
[1] 殷動:震動。
【譯文】
鄭五,人們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帶著母親和妻子流落到河間住下來,靠做木工活度日。他得病臨死前叮囑妻子說:“我窮得什么都沒有,你又不大會做女工,老母說不定只能凍餓而死了。現(xiàn)在和你約定,哪個能為我贍養(yǎng)老母,你就嫁他,我死也沒有遺憾了?!编嵨逅篮螅拮诱罩s定嫁了人,老母得以活下來。有時候奉事老母稍微怠慢了一些,屋子里就會出現(xiàn)響動,就像是摔磁器、折竹竿的聲音。有一年,棉衣還沒有做好,老母哭著喊冷。忽然屋里響起了鳴鐘擊鼓那么大的聲音,墻壁都震動了。就這樣過了七八年,鄭五的老母死后,才安靜下來。
佃戶曹自立,粗識字,不能多也。偶患寒疾,昏憒中為一役引去。途遇一役,審為誤拘,互詬良久,俾送還。經(jīng)過一處,以石為垣,周里許,其內(nèi)濃煙坌涌[1],紫焰赫然;門額六字,巨如斗,不能盡識,但記其點畫而歸。據(jù)所記偏旁推之,似是“負心背德之獄”也。
【注釋】
[1] 坌(bèn)涌:涌出,涌現(xiàn)。
【譯文】
佃戶曹自立,稍微認識幾個字,多了就不行了。他偶然得了寒熱病,昏昏沉沉中被一個衙役帶走了。途中遇見另一個衙役,查驗過后說是帶錯了人,兩個衙役相互吵罵了好久,還是把他送了回來。經(jīng)過一個地方,石頭砌的墻,周長差不多有一里地,墻內(nèi)濃煙翻涌,紫色的火焰熊熊燃燒著;門上刻著六個字,像斗那么大,他不能全部認下來,只是記住字的筆劃回來了。根據(jù)他記住的偏旁猜測,似乎是“負心背德之獄”。
世稱殤子為債鬼[1],是固有之。盧南石言:朱元亭一子病瘵,綿惙時,呻吟自語曰:“是尚欠我十九金?!倍磲t(yī)者投以人參,煎成未飲而逝,其價恰得十九金。此近日事也?;蛟唬骸八暮V?,一日之內(nèi),殤子不知其凡幾,前生逋負者[2],安得如許之眾?”夫死生轉(zhuǎn)轂[3],因果循環(huán),如恒河之沙[4],積數(shù)不可以測算;如太空之云,變態(tài)不可以思議。是誠難拘以一格。然計其大勢,則冤愆糾結(jié),生于財貨者居多。老子曰:“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比酥簧?,蓋無不役志于是者。顧天地生財,只有此數(shù),此得則彼失,此盈則彼虧。機械于是而生,恩仇于是而起。業(yè)緣報復,延及三生。觀謀利者之多,可以知索償者之不少矣。史遷有言[5]:“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君子寧信其有,或可發(fā)人深省也。
【注釋】
[1] 殤(shānɡ):未成年而死。
[2] 逋(bū)負:拖欠稅務或債務。
[3] 轉(zhuǎn)轂(ɡǔ):飛轉(zhuǎn)的車輪。比喻行進迅速。
[4] 恒河之沙:佛教語。像恒河里的沙粒一樣,無法計算。形容數(shù)量很多而無法計算。恒河,南亞大河,流經(jīng)印度和孟加拉國。
[5] 史遷:即司馬遷。司馬遷去世后,人們尊稱為“史遷”。
【譯文】
一般人把早夭的孩子叫做討債鬼,這種事情本來就有。盧南石說:朱元亭的一個兒子病重,臨死前,呻吟著自言自語道:“這下還欠我十九兩銀子?!辈灰粫横t(yī)生開了人參,煎好還沒有來得及喝,這個孩子就死了,所用的人參正好值十九兩銀子。這是不久前的事情。有人說:“四海之內(nèi),一天當中,夭折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前世欠債的怎么會有如此之多?”要知道生生死死如同轉(zhuǎn)輪,因果報應循環(huán)不已,就像恒河里的沙粒,數(shù)量無法測算;就像天空里的云彩,并不按照人們的設想變幻形態(tài)。這一切確實很難一概而論。但是概括起來,冤孽糾結(jié),大多由于財物引起。老子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比说囊簧?,大概沒有不是被這些牽制著的。不過天地所生的財物,只有這么些數(shù)目,這邊得到了,那邊就失去,這邊盈馀了,那邊就虧損。狡詐因此而產(chǎn)生,恩仇因此而萌發(fā)。善惡業(yè)緣的報應,可以延續(xù)到三世。看看謀利的人這么多,就可以知道討債的人不會少了。司馬遷說過:“怨毒的心對于人來說,真是太可怕了!”因此君子寧可相信有討債這樣的事,也許可以啟發(fā)人認真思考。
里婦新寡,狂且賂鄰媼挑之。夜入其闥[1],闔扉將寢,忽燈光綠黯,縮小如豆,俄爆然一聲,紅焰四射,圓如二尺許,大如鏡,中現(xiàn)人面,乃其故夫也。男女并噭然仆榻下。家人驚視,其事遂敗?;蛞涉藡D墮節(jié)者眾[2],何以此鬼獨有靈?余謂鬼有強弱,人有盛衰。此本強鬼,又值二人之衰,故能為厲耳。其他茹恨黃泉,冤纏數(shù)世者,不知凡幾,非竟神隨形滅也?;蛴忠裳锼鶓{,作此變怪,是或有之。然妖不自興,因人而興。亦幽魂怨毒之氣,陰相感召,邪魅乃乘而假借之。不然,陶嬰之室[3],何未聞黎邱之鬼哉[4]?
【注釋】
[1] 闥(tà):小門。這里指內(nèi)室的門。
[2] 嫠(lí)婦:獨居的寡婦。
[3] 陶嬰:春秋時期魯國陶門的女兒。漢代劉向《列女傳·魯寡陶嬰》記載:陶嬰年輕守寡作歌明志表示自己不愿再嫁,后代以陶嬰為婦女貞節(jié)的典型。
[4] 黎邱之鬼:《呂氏春秋·疑似》記載,魏國有個叫黎邱的村子,有個奇怪的鬼,喜歡裝扮成別人兒子、侄子、兄弟的樣子。
【譯文】
村里一個女人剛死了丈夫,一個輕佻的家伙賄賂鄰居老太太牽線挑逗。夜里進了寡婦的臥房,關(guān)上門要睡覺時,忽然燈光變得暗綠,燈焰縮小得像豆子,不一會兒一聲爆響,紅光四射,有方圓二尺左右的鏡子那么大,里面映出一張人臉,竟然是寡婦的亡夫。這兩個男女一聲嚎叫,昏倒在床下。家人聞聲吃驚地察看,結(jié)果奸情敗露。有人說,寡婦失節(jié)的不少,為什么只是這個鬼有靈?我認為鬼有強弱,人有盛衰。寡婦的亡夫本來就是剛強的鬼,又趕上這兩個人神氣不足,所以鬼就能作怪。其他的鬼飲恨于地下,幾世也翻不了身的,不知有多少,不能認為他們的靈魂就隨著形體一起消失了。又有人懷疑是妖物假托亡夫作怪,這種事倒也不是沒有。不過妖物不會自己無端作怪,它是因人而作怪。也許是在幽魂怨毒之氣的陰陽感召之下,妖物乘機假托作怪。不然的話,在貞節(jié)的魯國陶嬰房里,怎么沒聽說有黎邱的鬼呢?
羅仰山通政在禮曹時,為同官所軋,動輒掣肘[1],步步如行荊棘中。性素迂滯,漸恚憤成疾。
一日,郁郁枯坐,忽夢至一山,花放水流,風日清曠。覺神思開朗,壘塊頓消[2]。沿溪散步,得一茅舍。有老翁延入小坐,言論頗洽。老翁問何以有病容,羅具陳所苦。老翁太息曰:“此有夙因,君所未解。君七百年前為宋黃筌[3],某即南唐徐熙也[4]。徐之畫品,本居黃上。黃恐奪供奉之寵,巧詞排抑,使沉淪困頓,銜恨以終。其后輾轉(zhuǎn)輪回,未能相遇。今世業(yè)緣湊合,乃得一快其宿仇。彼之加于君者,即君之曾加于彼者也,君又何憾焉?大抵無往不復者,天之道;有施必報者,人之情。即已種因,終當結(jié)果。其氣機之感,如磁之引針,不近則已,近則吸而不解。其怨毒之結(jié),如石之含火,不觸則已,觸則激而立生。其終不消釋,如疾病之隱伏,必有驟發(fā)之日。其終相遇合,如日月之旋轉(zhuǎn),必有交會之躔[5]。然則種種害人之術(shù),適以自害而已矣。吾過去生中,與君有舊,因君未悟,故為述憂患之由。君與彼已結(jié)果矣,自今以往,慎勿造因可也。”
羅灑然有省[6],勝負之心頓盡。數(shù)日之內(nèi),宿疾全除。此余十許歲時,聞霍易書先生言?;蛟唬骸笆切l(wèi)公廷璞事,先生偶誤記也?!蔽粗鋵?,并附識之。
【注釋】
[1] 掣肘:原意指拉著胳膊,比喻有人從旁牽制,工作受干擾。
[2] 壘塊:積砌成堆的土塊,比喻心中郁積的不平之氣。
[3] 黃筌(約903—965):五代時西蜀畫院的宮廷畫家,字要叔。歷仕前蜀、后蜀,官至檢校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入宋,任太子左贊善大夫。早以工畫得名,擅花鳥,兼工人物、山水、墨竹。所畫禽鳥形象豐滿,賦色秾麗,勾勒精細,幾乎不見筆跡,似輕色染成,謂之“寫生”。
[4] 徐熙:五代南唐杰出畫家。一生未官,性情豪爽曠達,志節(jié)高邁,善畫花竹林木,蟬蝶草蟲,其妙與自然無異。與黃筌并稱“黃徐”,形成五代、宋初花鳥畫兩大主要流派。
[5] 躔(chán):足跡,行跡。
[6] 灑然:瀟灑,灑脫。
【譯文】
通政羅仰山在禮部做官時,受到同僚的排擠傾軋,事事受到牽制,好比每走一步都走在荊棘叢中。他的性格一向迂闊不善變通,漸漸積憤成了病。
一天,羅仰山悶悶不樂地坐著,忽然夢見來到一座山里,山間水流花開,風清日麗,風光宜人。羅仰山覺得心曠神怡,心中的郁悶頓時消失了。他沿著溪水散步,見到一所茅舍。有位老翁請他進屋去坐,兩人談得很投機。老翁問他怎么像生病的樣子,羅仰山向老翁詳細陳述了自己的苦悶。老翁長嘆著說:“這里前世的恩怨,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你七百年前是宋朝的黃筌,排擠你的同僚就是南唐的徐熙。徐熙的畫品,本來高出黃筌。但黃筌恐怕被奪走恩寵,就在皇帝面前花言巧語排斥壓制徐熙,使得徐熙貧困落魄,含恨而死。以后兩人各自輾轉(zhuǎn)輪回,幾輩子都沒有相遇。今生業(yè)緣湊合,徐熙才得以報宿仇。他加在你身上的不幸,正是你曾經(jīng)加在他身上的不幸,你又有什么可以遺憾的呢?世上事情,大體上沒有往而不復的。往而必復,這是天道;有恩必報,這是人情。既然已經(jīng)種上因,終究是要結(jié)出果。因果氣機的感應,如同磁石吸針,沒有靠近也就罷了,一旦靠近就會牢牢吸住。怨恨的糾結(jié),如同火石含著火,不觸則已,一觸就火星迸發(fā)。冤結(jié)一直不消釋,就像潛伏的疾病一樣,必然會有驟然發(fā)作的那一天。冤家終究要相逢,就像旋轉(zhuǎn)的日月一樣,必然會有互相交會的印記??梢姡N種害人之術(shù),恰好是用來害自己的。我在前生跟你有一段交情,因為你沒有醒悟,所以給你講講前因后果。你與他的冤仇已經(jīng)了結(jié),從今以后,小心不要再造因就可以了?!?/p>
羅仰山豁然開朗,爭強斗勝之心頓消。幾天過去,病就全好了。這是我大約十歲時,聽霍易書先生講的。有人說:“這是雍正年間衛(wèi)廷璞公的事,霍易書先生偶爾記錯了?!辈恢烤故钦l的事,一并附記下來。
田白巖言:康熙中,江南有征漕之案,官吏伏法者數(shù)人。數(shù)年后,有一人降乩于其友人家,自言方在冥司訟某公。友人駭曰:“某公循吏,且其總督兩江,在此案前十馀年,何以無故訟之?”乩又書曰:“此案非一日之故矣。方其初萌,褫一官,竄流一二吏,即可消患于未萌。某公博忠厚之名,養(yǎng)癰不治,久而潰裂,吾輩遂遘其難[1]。吾輩病民蠱國,不能仇現(xiàn)在之執(zhí)法者也。追原禍本,不某公之訟而誰訟歟?”書訖,乩遂不動。迄不知九幽之下[2],定讞如何[3]?!督鹑算憽吩?sup >[4]:“涓涓不壅[5],將為江河;毫末不札[6],將尋斧柯[7]?!惫攀ト怂娺h矣。此鬼所言,要不為無理也。
【注釋】
[1] 遘(ɡòu:):遇。
[2] 九幽:極深暗的地方,地下。這里指陰間。
[3] 讞(yàn):審判定罪。
[4] 《金人銘》:見《孔子家語·觀周》:“孔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p>
[5] 壅(yōnɡ):堵塞。
[6] 札:拔出,拔除。
[7] 斧柯:斧子柄。這里指斧子。
【譯文】
田白巖說:康熙年間,江南發(fā)生了征漕案,官吏有好幾個人伏法被誅。幾年之后其中一人的鬼魂降乩到他的朋友家,自己說正在地府里告某公。朋友驚道:“某公是好官,況且他總督兩江漕運時,是在這個案子發(fā)生前的十多年,為什么無緣無故告他?”鬼魂又在壇上寫道:“這個案子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剛剛有苗頭時,如果革除一個官員,流放一兩個小吏,就可以消除隱患。某公為了博取忠厚的名聲,眼看著膿腫而不治,終于潰爛,我們都因觸犯律法被殺。我們害了百姓害了國家,沒有理由恨現(xiàn)在的執(zhí)法者。追根溯源,不告他還能去告誰?”寫到這里,乩也不動了。如今不知道在陰間是怎么結(jié)的案?!督鹑算憽氛f:“涓涓之流不及時堵塞,終于成為江河;細小的樹苗不拔去,將來就得找斧子來砍?!惫艜r候圣人真是看得遠呵。這個鬼魂說的,不能說沒有道理。
里有姜某者,將死,囑其婦勿嫁。婦泣諾。后有艷婦之色者,以重價購為妾。方靚妝登車,所蓄犬忽人立怒號,兩爪抱持嚙婦面,裂其鼻準,并盲其一目。婦容既毀,買者委之去。后亦更無覬覦者[1]。此康熙甲午、乙未間事[2],故老尚有目睹者。皆曰:“義哉此犬,愛主人以德;智哉此犬,能攻病之本?!庇嘀^犬斷不能見及此,此其亡夫厲鬼所憑也。
【注釋】
[1] 覬覦(jì yú):非分的希望或企圖。
[2] 康熙甲午、乙未:康熙五十三年(1714)、康熙五十四年(1715)。
【譯文】
村子里有個姜某,臨死時囑咐他的妻子不要再嫁給別人。妻子哭著答應了。后來有一個喜歡她美貌的人,出了大價錢買她做妾。那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要上車時,她家里養(yǎng)的狗忽然像人那樣立起來怒聲嚎叫,兩只前爪抱著她的臉猛咬,鼻子被咬裂了,并且弄瞎了她一只眼睛。婦人的容貌既然被毀,買她的人就不再要了。后來更是沒有人愿意娶她。這是康熙甲午、乙未年間的事情,老人中還有親眼看見過這件事的。人們都夸贊說:“這只狗真的是講義氣,時刻不忘記主人的恩德;這條狗真的是夠聰明,能夠進攻要害處?!蔽艺J為狗是絕對不可能想到這樣一招的,這是姜某的厲鬼附在它的身上才會這樣的。
愛堂先生嘗飲酒夜歸,馬忽驚逸。草樹翳薈[1],溝塍凹凸,幾蹶者三四。俄有人自道左出,一手挽轡[2],一手掖之下,曰:“老母昔蒙拯濟,今救君斷骨之厄也?!眴柶湫彰?,轉(zhuǎn)瞬已失所在矣。先生自憶生平未有是事,不知鬼何以云然。佛經(jīng)所謂無心布施,功德最大者歟?
【注釋】
[1] 翳(yì)薈:草木茂盛,形成障蔽。
[2] 轡(pèi):駕馭牲口的嚼子和韁繩。
【譯文】
愛堂先生有一次喝了酒夜里回來,馬忽然受驚狂奔起來。草木繁盛,溝坎高高低低的,幾次差點兒摔下馬去。忽然從路旁閃出個人來,一手拉住韁繩,一手將愛堂先生攙扶下馬,說:“我的老母當初多蒙先生救濟,現(xiàn)在我來救先生免受斷骨之難?!睈厶孟壬鷨査男彰?,可是轉(zhuǎn)眼之間這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先生回憶,一生中沒有做過救濟老婦人的事情,不知鬼為什么要這樣講。難道這就是佛經(jīng)上所說的無心布施,是功德中最大的?
張福,杜林鎮(zhèn)人也,以負販為業(yè)。一日,與里豪爭路,豪揮仆推墮石橋下。時河冰方結(jié),觚棱如鋒刃[1],顱骨破裂,僅奄奄存一息。里胥故嗛豪[2],遽聞于官。官利其財,獄頗急。福陰遣母謂豪曰:“君償我命,與我何益?能為我養(yǎng)老母幼子,則乘我未絕,我到官言失足墮橋下?!焙乐Z之。福粗知字義,尚能忍痛自書狀。生供鑿鑿,官吏無如何也。福死之后,豪竟負約。其母屢控于官,終以生供有據(jù),不能直。豪后乘醉夜行,亦馬蹶墮橋死。皆曰是負福之報矣。先姚安公曰:“甚哉,治獄之難也!而命案尤難。有頂兇者,甘為人代死;有賄和者,甘鬻其所親,斯已猝不易詰矣。至于被殺之人,手書供狀,云非是人之所殺,此雖皋陶聽之[3],不能入其罪也。倘非負約不償,致遭鬼殛,則竟以財免矣。訟情萬變,何所不有,司刑者可據(jù)理率斷哉!”
【注釋】
[1] 觚(ɡū)棱:棱角。
[2] 嗛(xián):懷恨。
[3] 皋陶(ɡāo yáo):亦作“皋繇”。傳說他是虞舜時的司法官,后常為獄官或獄神的代稱。
【譯文】
張福,是杜林鎮(zhèn)人,以販運為生。有一天,他和鄉(xiāng)里的富豪爭路,富豪指揮仆人把他推到了石橋下面。當時河面結(jié)了冰,冰棱就像鋒利的刀,他摔下去,頭顱骨破裂,只剩一絲氣息。里長原本懷恨富豪,立刻報告了官府。官府垂涎富豪的錢財,催辦追得很急。張福暗中讓他母親對富豪說:“你給我償命,對我有什么好處?如果能替我供養(yǎng)老母幼子,那么趁我沒有斷氣,我跟官府說是自己失足掉到橋下的。”富豪答應了。張福略微認識幾個字,這時候還能夠忍痛自己書寫狀紙。張福寫的供詞言之鑿鑿,官吏也無可奈何。張福死后,富豪竟背棄約定。張福的母親多次到官府控告,終于因為張福生前寫過供詞作為證據(jù),始終不能申冤昭雪。富豪后來喝醉了夜間趕路,馬失足撲倒,富豪也掉到橋下摔死了。人們都說這是背棄張福的報應。先父姚安公說:“審案真難??!審人命案尤其難。有頂替兇犯,甘心替人去死的;有行賄講和,甘心出賣親友的,這已經(jīng)是倉促間不容易問到真相了。至于被殺的人親手寫的供狀,說不是這個人所殺,這即使是虞舜時司法官皋陶來辦案,也不能定罪。這個富豪倘若不是背棄約言不兌現(xiàn),以致遭到鬼的誅殺,那么就會因為有錢而免罪了。案情千變?nèi)f化,什么怪事都會發(fā)生,掌管刑法的人哪里能僅僅依據(jù)常理就輕率判決呢!”
姚安公言:有孫天球者,以財為命。徒手積累至千金,雖妻子凍餓,視如陌路。亦自忍凍餓,不輕用一錢。病革時,陳所積于枕前,一一手自撫摩,曰:“爾竟非我有乎?”嗚咽而歿。孫未歿以前,為狐所嬲,每攝其財貨去,使窘急欲死,乃于他所復得之。如是者不一。又有劉某者,亦以財為命,亦為狐所嬲。一歲除夕,凡劉親友之貧者,悉饋數(shù)金。訝不類其平日所為。旋聞劉床前私篋,為狐盜去二百馀金,而得謝柬數(shù)十紙。蓋孫財乃辛苦所得,狐怪其慳嗇,特戲之而已。劉財多由機巧剝削而來,故狐竟散之。其處置亦頗得宜也。
【譯文】
姚安公說:有個叫孫天球的人,把錢財看成是他的命。他白手起家積累了千金家產(chǎn),即便妻子兒女挨凍受餓,他也看成陌生人一樣,不管不顧。他自己也同樣忍凍挨餓,輕易不用一文錢。病重時,他把積攢的錢都擺在枕頭前,一一用手撫摸著說:“你最終還是不歸我了么?”他嗚咽著死去。孫天球沒有死時,狐貍精戲弄他,常常把他的錢偷了去,讓他急得要死,然后再讓他在別處找到。這種事有過好幾次。又有一位劉某,也把錢財當作命,也被狐貍精戲弄過。某年除夕,凡是劉某親友中貧困的都得到了劉某饋贈的禮金。大家奇怪這不像他平時的作為。不久聽說劉某床前的箱子里,被狐貍精偷去二百多兩銀子,卻出現(xiàn)了幾十張表示感謝的字條。這是因為孫天球的錢財都是辛苦得來的,狐貍嫌他吝嗇,只是耍耍他而已。劉某的錢財都是靠玩弄手法剝削而來,所以狐貍把這不義之財分給了別人。這種處置也是極為妥當?shù)摹?br />
余督學閩中時,幕友鐘忻湖言:其友昔在某公幕,因會勘宿古寺中。月色朦朧,見某公窗下有人影,徘徊良久,冉冉上鐘樓去。心知為鬼魅,然素有膽,竟躡往尋之。至則樓門鎖閉,樓上似有二人語。其一曰:“君何以空返?”其一曰:“此地罕有官吏至,今幸兩官共宿,將俟人靜訟吾冤。頃竊聽所言,非揣摩迎合之方,即消弭彌縫之術(shù),是不足以辦吾事,故廢然返?!闭Z畢,似有太息聲。再聽之,竟寂然矣。次日,陰告主人。果變色搖手,戒勿多事。迄不知其何冤也。
余謂此君友有嗛于主人,故造斯言,形容其巧于趨避,為鬼揶揄耳。若就此一事而論,鬼非目睹,語未耳聞,恍惚杳冥[1],茫無實據(jù),雖閻羅包老[2],亦無可措手,顧乃責之于某公乎?
【注釋】
[1] 杳冥:極高或極遠以至于看不清楚。
[2] 包老:指宋朝清官包拯。后用以泛指耿直剛正無私的人。
【譯文】
我提督福建學政時,師爺鐘忻湖說:他的朋友過去在某公的幕府里,因為會同查勘住在古廟里。月色朦朧中,看見某公的窗下有個人影徘徊了很久,然后慢慢飄上了鐘樓。他知道是鬼怪,但是一向膽大,還是暗暗跟蹤而去。到了鐘樓前,看到樓門已關(guān)閉上鎖,聽見樓上好像有兩人在說話。其中一個說:“你怎么白跑了一趟?”另一個說:“這里很少有官吏來,今天幸而有兩個官員一起住在這兒,本打算夜深人靜以后申訴我的冤情。剛才偷聽他們說話,不是揣摩迎合上司的方法,就是商量如何消除填補設法遮掩,這樣的官兒辦不了我的事,所以沒去找他們?!闭f完,好像有嘆息的聲音。再聽,竟沒有聲音了。第二天,這位朋友暗中告訴某公。某公果然變了臉色直搖手,告誡他不要多事。至今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冤情。
我認為,這位朋友可能懷恨于他的主人,所以編造出這番話,形容某公巧于趨吉避禍,被鬼嘲弄。如果就這件事情而論,鬼不是親眼目睹,話也沒有親耳聽到,朦朧恍惚,茫茫然沒有確實的證據(jù),即使是閻羅王、包龍圖,也沒有辦法著手處理,怎么能責備某公呢?
平原董秋原言:海豐有僧寺,素多狐,時時擲瓦石嬲人。一學究借東廂三楹授徒,聞有是事,自詣佛殿訶責之。數(shù)夕寂然,學究有德色。一日,東翁過談,拱揖之頃,忽袖中一卷墮地。取視,乃秘戲圖也。東翁默然去。次日,生徒不至矣。狐未犯人,人乃犯狐,竟反為狐所中。君子之于小人,謹備之而已;無故而觸其鋒,鮮不敗也。
【譯文】
平原人董秋原說:海豐有座和尚廟,一向有很多狐貍,常常扔瓦片石頭耍弄人。一個學究租借東廂的三間房屋教學生,聽見有這種事情,就走到佛殿上去大聲呵斥責罵狐貍。從此以后有幾個夜晚非常安靜。學究洋洋得意像是立了大功。一天,房東老先生過來聊天,兩個人拱手作揖的時候,學究的袖子里面忽然有一卷東西掉在地上。撿起來一看,竟然是一張春宮圖。房東老人一言不發(fā)走了。第二天,學生們都不來了。狐貍沒有來侵犯人,人卻去冒犯狐貍,以至于反被狐貍算計了。君子對小人,應當謹慎防備;無緣無故去招惹,沒有不自尋倒霉的。
關(guān)帝祠中,皆塑周將軍,其名則不見于史傳??荚斬憽稘h壽亭侯廟碑》[1],已有“乘赤兔兮從周倉”語[2],則其來已久,其靈亦最著。里媼有劉破車者,言其夫嘗醉眠關(guān)帝香案前,夢周將軍蹴之起[3],左股青痕,越半月乃消。
【注釋】
[1] 漢壽亭侯:即關(guān)羽。字云長,關(guān)羽殺了袁紹的大將顏良,解了白馬之圍,曹操便奏請獻帝,封關(guān)羽為“漢壽亭侯”。
[2] 赤兔:本名“赤菟”,即紅色的、像老虎一樣的烈馬,據(jù)說為汗血寶馬。赤兔馬一直是好馬的標志。
[3] 蹴(cù):踢。
【譯文】
關(guān)帝廟里都有周將軍的塑像,史書傳記卻沒有周將軍的名字。據(jù)考證,元代魯貞的《漢壽亭侯廟碑》碑文里,已經(jīng)有“乘赤兔兮從周倉”一語,可見周倉的傳說由來已久,周倉將軍也最靈驗。村里有個叫劉破車的老婦人,說她丈夫曾喝醉了酒睡在關(guān)帝的香案前,夢見周將軍把他踢了起來,左大腿有青痕,過了半月才消。
謂鬼無輪回,則自古至今,鬼日日增,將大地不能容。謂鬼有輪回,則此死彼生,旋即易形而去,又當世間無一鬼。販夫田婦,往往轉(zhuǎn)生,似無不輪回者;荒阡廢冢,往往見鬼,又似有不輪回者。
表兄安天石,嘗臥疾,魂至冥府,以此問司籍之吏。吏曰:“有輪回,有不輪回。輪回者三途:有福受報,有罪受報,有恩有怨者受報。不輪回者亦三途:圣賢仙佛不入輪回,無間地獄不得輪回,無罪無福之人,聽其游行于墟墓,馀氣未盡則存,馀氣漸消則滅。如露珠水泡,倏有倏無;如閑花野草,自榮自落。如是者無可輪回?;蛴袩o依魂魄,附人感孕,謂之偷生。高行緇黃[1],轉(zhuǎn)世借形,謂之奪舍。是皆偶然變現(xiàn),不在輪回常理之中。至于神靈下降,輔佐明時;魔怪群生,縱橫殺劫。是又氣數(shù)所成,不以輪回論矣?!?/p>
天石固不信輪回者,病痊以后,嘗舉以告人曰:“據(jù)其所言,乃鑿然成理?!?/p>
【注釋】
[1] 緇黃:指僧道。僧人緇服,道士黃冠,故稱。
【譯文】
要是說鬼不能輪回轉(zhuǎn)生,那么從古到今,鬼天天增加,大地就容納不下了。要是說鬼能輪回轉(zhuǎn)生,那么這個死了就是那個生了,轉(zhuǎn)眼之間變換形貌而去,又應該是世上沒有一個鬼了。買賣的、種地的,不管男女,往往轉(zhuǎn)生,好像沒有不進入輪回的;而在荒野老墳里,時常見到鬼,又好像有不輪回轉(zhuǎn)生的。
表兄安天石曾臥病在床,靈魂到了地府,向管籍冊的官吏打聽這種事。官吏說:“有輪回的,有不輪回的。輪回的有三類:有福的要受報應,有罪的要受報應,有恩有怨的也要各自受報應。不輪回的也有三類:圣賢和仙佛,不在輪回之數(shù);墮入無間地獄中的,不能輪回;無罪無福的人,陰間任這一類人靈魂在墳墓間閑逛,馀氣未盡就存在著,馀氣漸漸消了就滅掉。好像露珠水泡,很快就形成了又很快就消散掉,好像閑花野草,自生自滅。這樣的鬼沒有什么輪回的。也有無所憑依的鬼魂,附在人身上孕育,稱為偷生。德行高尚的和尚、道士,借別人的形體轉(zhuǎn)世,稱為奪舍。這些都是偶然的變移,不在正常的輪回范圍。至于神靈下凡,輔佐圣明朝代的世事;妖魔鬼怪轉(zhuǎn)世,縱橫殺掠。這都是由氣數(shù)決定的,不能以輪回來看待?!?/p>
安天石本來不信輪回,病好以后,時常舉這件事為例對別人說:“根據(jù)這個鬼官說的,確實有道理?!?br />
星士虞春潭[1],為人推算,多奇中。偶薄游襄、漢[2],與一士人同舟,論頗款洽。久而怪其不眠不食,疑為仙鬼。夜中密詰之。士人曰:“我非仙非鬼,文昌司祿之神也[3],有事詣南岳。與君有緣,故得數(shù)日周旋耳?!庇菀騿栔唬骸拔嵊诿恚灾^頗深,嘗推某當大貴,而竟無驗。君司祿籍,當知其由?!笔咳嗽唬骸笆敲举F,以熱中,削減十之七矣?!庇菰唬骸笆嘶聼嶂?,是亦常情,何冥謫若是之重?”士人曰:“仕宦熱中,其強悍者必怙權(quán)[4],怙權(quán)者必狠而愎;其孱弱者必固位[5],固位者必險而深。且怙權(quán)固位,是必躁競,躁競相軋,是必排擠。至于排擠,則不問人之賢否,而問黨之異同;不計事之可否,而計己之勝負。流弊不可勝言矣。是其惡在貪酷上,壽且削減,何止于祿乎!”虞陰記其語。越兩歲馀,某果卒。
【注釋】
[1] 星士:以星命術(shù)為人推算命運的術(shù)士。
[2] 薄游:為了微薄的收入而游歷。
[3] 文昌司祿:傳說中的文昌宮第六星,掌管人間的祿籍。
[4] 怙(hù):倚仗,憑借。
[5] 孱(chàn)弱:瘦小虛弱,懦弱。
【譯文】
算命先生虞春潭,給人家算命,大部分都很靈驗。有一次他去襄陽、漢陽一帶游歷謀生,與一位讀書人在一條船上,兩人談得很投機。時間一長,發(fā)現(xiàn)這個讀書人不睡覺不吃飯,就懷疑他是仙鬼之類。虞春潭夜里悄悄問他。讀書人回答道:“我不是神仙也不是鬼,是天上的文曲星,有事要到南岳去。因為和你有一段緣分,所以能夠在一起盤桓幾天?!庇荽禾队谑菃査骸拔易哉J為自己算命的造詣很深,但是推算某某應當大貴卻不靈驗。你主宰功名、祿位,應該知道原因?!蔽那钦f:“這個人的命本來應當大貴,只因為他太熱衷于做官,結(jié)果被減了十分之七。”虞春潭說:“熱衷于做官,也是人之常情,為什么地府要罰得這么重呢?”文曲星說:“熱衷于做官,那些強悍的人肯定會借助權(quán)力作威作福,作威作福的人肯定狠毒而且剛愎自用;軟弱的人必然要保護自己的官位,這樣的人必然陰險狡詐而且深藏不露。況且,憑借權(quán)勢作惡,拼命地保住官位,一定會爭寵斗勝,進而相互之間傾軋、排擠。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論人賢良或者不賢良,只論與自己是不是一伙的;不管事情該不該辦,只論對自己有沒有好處。這樣的弊端一時講也講不完。這種罪惡比貪婪殘酷更加嚴重,因此那人還必須減壽,又何止于減少福祿呢!”虞春潭暗暗地牢記住了文曲星的話。過了兩年多,某某果然死了。
張鉉耳先生之族,有以狐女為妾者,別營靜室居之。床帷器具,與人無異,但自有婢媼,不用張之奴隸耳。室無纖塵,惟坐久覺陰氣森然;亦時聞笑語,而不睹其形。
張故巨族,每姻戚宴集,多請一見,皆不許。一日,張固強之。則曰:“某家某娘子猶可,他人斷不可也。”入室相晤,舉止嫻雅,貌似三十許人。詰以室中寒凜之故,曰:“娘子自心悸耳,室故無他也?!焙髲堅懸元氁娛侨酥?。曰:“人陽類,鬼陰類,狐介于人鬼之間,然亦陰類也。故出恒以夜,白晝盛陽之時,不敢輕與人接也。某娘子陽氣已衰,故吾得見?!睆?zhí)枞辉唬骸叭耆张c吾寢處,吾其衰乎?”曰:“此別有故。凡狐之媚人有兩途:一曰蠱惑,一曰夙因。蠱惑者陽為陰蝕,則病,蝕盡則死;夙因則人本有緣,氣自相感,陰陽翕合,故可久而相安。然蠱惑者十之九,夙因者十之一。其蠱惑者亦必自稱夙因,但以傷人不傷人知其真?zhèn)味??!焙笏娭斯痪孟率馈?/p>
【譯文】
張鉉耳先生的同族人中,有人娶狐女做妾,另外營建僻靜的居室給她住。狐女的床榻帷帳日用器具跟人的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她自己有婢女仆婦,不用張家的奴仆罷了。狐女的居室一塵不染,只是坐久了會感覺陰森森的;也時常聽到室內(nèi)說笑的聲音,而看不見狐女的身影。
張家本來是個大族,每當親戚宴會,就會有來賓請求見狐女一面,都沒有得到狐女允許。有一天,張某堅持要她見見人。她就說:“某家的某娘子還可以,別的人斷斷不可以。”某娘子進到狐女的屋里,見她舉止嫻靜優(yōu)雅,相貌好像三十來歲的人。某娘子問她屋里為什么陰冷,狐女說:“娘子自己心里害怕罷了,這屋子原本沒有什么特殊的?!焙髞韽埬硢柶鹚秊槭裁粗灰娺@個人。狐女說:“人是陽類,鬼是陰類,狐貍介于人鬼之間,但也屬于陰類。所以經(jīng)常是在夜間出來,白天陽氣盛的時候,不敢輕易跟人接觸。某娘子陽氣已經(jīng)衰微,所以我能夠見她?!睆埬丑@慌地說:“我每天和你朝夕相處,我的陽氣難道也衰弱了嗎?”狐女說:“這個別有緣故。凡是狐精媚惑人,有兩種途徑:一叫蠱惑,一叫夙因。受蠱惑的,陽氣被陰氣侵蝕,侵蝕完了就死;夙因是與人本來有緣分,氣自然相感應,陰陽調(diào)和,所以能長久相安。但是蠱惑的占十分之九,夙因的只占十分之一。那些蠱惑的也必然自稱是夙因,主要看傷害人不傷害人可以知道真假了?!焙髞砗姷哪莻€娘子,果然不久就去世了。
羅與賈比屋而居,羅富賈貧。羅欲并賈宅,而勒其值;以售他人,羅又陰撓之。久而益窘,不得已減值售羅。羅經(jīng)營改造,土木一新。落成之日,盛筵祭神。紙錢甫燃,忽狂風卷起,著梁上,烈焰驟發(fā),煙煤迸散如雨落。彈指間,寸椽不遺,并其舊廬爇焉。方火起時,眾手交救,羅拊膺止之,曰:“頃火光中,吾恍惚見賈之亡父。是其怨毒之所為,救無益也。吾悔無及矣?!奔焙糍Z子至,以腴田二十畝書券贈之。自是改行從善,竟以壽考終。
【譯文】
羅某和賈某緊鄰居住,羅某富而賈某貧。羅某要吞并賈某的房子,把價錢壓得很低;賈某想賣給別人,羅某又暗中阻撓。時間長了,賈某更加貧窮,不得已減價賣給了羅某。羅某經(jīng)營改造,整個房子煥然一新。完工那天,羅某擺下豐盛的筵席,祭祀鬼神。他剛點燃的紙錢,忽然被狂風卷到房梁上,結(jié)果烈焰驟起,燒得火星灰塵迸散像下雨一樣。彈指之間,燒得一片灰燼,連他原來的舊房子也燒了?;饎偲饋頃r,大家一起撲火,羅某卻捶著胸脯制止,說:“剛才在火光中,我恍惚看見了賈某的亡父。這是他因為怨恨我才報復的,救也沒有用。我后悔也來不及了?!绷_某急忙找來賈某的兒子,說送給他二十畝良田,還寫了契約送給他。從此羅某一心向善,最后得以長壽善終。
滄州樊氏扶乩,河工某官在焉。降乩者關(guān)帝也,忽大書曰:“某來前!汝具文懺悔,語多回護。對神尚爾,對人可知。夫誤傷人者,過也,回護則惡矣。天道宥過而殛惡[1],其聽汝巧辯乎?”其人伏地惕息[2],揮汗如雨。自是怏怏如有失,數(shù)月病卒。竟不知所懺悔者何事也。
【注釋】
[1] 宥(yòu):寬容,饒恕,原諒。殛(jí):懲罰。
[2] 惕息:心跳氣喘,形容極其恐懼。
【譯文】
滄州樊某家扶乩請神時,主管河工的某位官員也在場。降臨的神是關(guān)帝,忽然乩仙寫出大字說:“某官到前面來!你寫文章懺悔,很多話都是為自己遮掩。對神尚且這樣,對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誤傷人是過錯,可你為自己遮掩就是罪惡了。天道原諒過錯而懲處罪惡,難道會聽你的巧辯嗎?”這位河員伏在地上直喘粗氣,出了一身冷汗。從此以后,神情恍惚悶悶不樂,像是丟了魂,幾個月以后就病死了。人們自始至終也不知道他懺悔的是什么事情。
褚寺農(nóng)家有婦姑同寢者,夜雨墻圮,泥土簌簌下。婦聞聲急起,以背負墻,而疾呼姑醒。姑匍匐墮炕下,婦竟壓焉,其尸正當姑臥處。是真孝婦,以微賤無人聞于官,久而并佚其姓氏矣。相傳婦死之后,姑哭之慟。一日,鄰人告其姑曰:“夜夢汝婦冠帔來曰[1]:‘傳語我姑,無哭我。我以代死之故,今已為神矣?!编l(xiāng)之父老皆曰:“吾夜所夢亦如是。”
或曰:“婦果為神,何不示夢于其姑?此鄉(xiāng)鄰欲緩其慟,造是言也?!庇嘀^忠孝節(jié)義,歿必為神。天道昭昭,歷有證驗。此事可以信其有。即曰一人造言,眾人附和,“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人心以為神,天亦必以為神矣,何必又疑其妄焉。
【注釋】
[1] 冠帔(pèi):古代有身份的婦女之服飾。冠,帽子。帔,披肩。
【譯文】
褚寺的農(nóng)家,有一個媳婦和她的婆婆在一條炕上睡覺,夜里下雨,墻壁倒塌,泥土簌落簌落往下掉。媳婦聽見聲音急忙起來,用背頂著墻壁拼命叫醒婆婆。她婆婆爬著掉到了炕下,媳婦卻被墻壓死,尸體正巧在婆婆躺臥的地方。這是個真正的孝婦,可是因為她的身份低賤而沒有人報告給官府,時間一長,就連她的姓名也忘記了。相傳在她死了之后,她的婆婆哭得很傷心。有一天,鄰居告訴她婆婆說:“夜里做夢見到你的兒媳婦戴冠披帔而來,說:‘請轉(zhuǎn)告我的婆婆,不要哭我。我因為替我婆婆死,如今已經(jīng)被封為神靈了?!编l(xiāng)里的父老們也都說:“我夜里也做了這樣的夢?!?/p>
有人說:“這個媳婦如果真的成了神,她為什么不托夢給她的婆婆呢?這是鄉(xiāng)親們?yōu)榱税参坷先思?,就編造出這么一段話來?!蔽艺J為,忠孝節(jié)義的人,死后必定成神靈。天道光明公正,有很多事情都可以證實這一點。因此,可以相信真有這種事情。即使是由一個人編造出來的,大家都眾聲附和,也沒有什么不可以,《書尚·泰誓》中說“天所見就是民所見,天所聽就是民所聽”。人們都認為這個媳婦是神靈,那么上天也必定認為她是神靈,又有什么必要去懷疑這個傳言是不是真實的呢?
長山聶松巖,以篆刻游京師。嘗館余家,言其鄉(xiāng)有與狐友者,每賓朋宴集,招之同坐。飲食笑語,無異于人,惟聞聲而不睹其形耳。或強使相見,曰:“對面不睹,何以為相交?”狐曰:“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測,險于山川;機阱萬端,由斯隱伏。諸君不見其心,以貌相交,反以為密;于不見貌者,反以為疏。不亦悖乎?”田白巖曰:“此狐之閱世深矣?!?/p>
【譯文】
長山人聶松巖,因為善于雕刻印章游歷京城。曾經(jīng)在我家坐館,說他的家鄉(xiāng)有人跟狐精交友,每當賓客朋友聚會宴飲,就招呼它來同坐。它吃喝說笑,跟人沒有什么兩樣,但是只能聽到它的聲音而看不見身形。有人堅持要和它相見,說:“面對面看不到,怎么算是相交呢?”狐說:“相交是以心相交,不是以貌相交。要知道人心難以測度,深險勝過山川;設置種種機關(guān)陷阱坑害人,這些都隱藏在心里。諸位看不見對方的心,只是以貌相交,反以為親密;對于不見相貌的,反以為疏遠。這不是大錯特錯了嗎?”田白巖說:“這個狐精認識世情真是很深刻?!?br />
肅寧老儒王德安,康熙丙戌進士也[1],先姚安公從受業(yè)焉。嘗夏日過友人家,愛其園亭軒爽,欲下榻于是。友人以夜有鬼物辭。王因舉所見一事曰:“江南岑生,嘗借宿滄州張蝶莊家。壁張鐘馗像,其高如人,前復陳一自鳴鐘。岑沉醉就寢,皆未及見。夜半酒醒,月明如晝。聞機輪格格,已詫甚,忽見畫像,以為奇鬼,取案上端硯仰擊之。大聲砰然,震動戶牖。僮仆排闥入視,則墨沈淋漓[2],頭面俱黑;畫前鐘及玉瓶磁鼎,已碎裂矣。聞者無不絕倒。然則動云見鬼,皆人自膽怯耳,鬼究在何處耶?”語甫脫口,墻隅忽應聲曰:“鬼即在此,夜當拜謁,幸勿以硯見擊?!蓖跄痪钩?。后嘗舉以告門人曰:“鬼無白晝對語理,此必狐也。吾德恐不足勝妖,是以避之。”蓋終持無鬼之論也。
【注釋】
[1] 康熙丙戌:康熙四十五年(1706)。
[2] 沈:汁。
【譯文】
肅寧的老儒王德安,是康熙丙戌年的進士,先父姚安公曾經(jīng)拜他為師。一年夏天,他到朋友家,喜歡園中寬敞涼爽的亭子,想住在這兒。朋友說這兒鬧鬼,不讓他住在亭子里。于是王德安說了親眼見到的一件事:“江南的岑生,曾經(jīng)在滄州的張蝶莊家借宿。屋里墻上掛著鐘馗像,有人那么高,像前擺著一架自鳴鐘。岑生進去睡覺時醉醺醺的,沒有看見這些。半夜酒醒后,外面月光明亮得像白天。他聽見自鳴鐘的齒輪聲‘格格’響,已經(jīng)感到驚異,忽然又看見畫像,以為是奇鬼,就拿起桌上的端硯,朝上面打去。砰然一聲巨響,震動了門窗。僮仆們闖進門來察看,只見岑生身上墨汁淋漓,頭臉都是黑的;畫像前面的自鳴鐘和玉瓶磁鼎,都已碎裂了。聽到這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人們動不動就說有鬼,都是自己嚇唬自己,鬼究竟在哪兒呢?”他剛說完,墻角忽然有聲音搭腔說:“鬼就在這兒,夜里就來拜訪你,可別用硯臺砸我?!蓖醯掳惨谎圆话l(fā)地走了。后來他把這件事告訴門生,說:“沒有鬼在大白天和人對話的道理,這肯定是狐貍。我的德行恐怕制不住妖狐,所以避開它。”也就是說,他還是堅持無鬼論。
明器[1],古之葬禮也,后世復造紙車紙馬。孟云卿《古挽歌》曰:“冥冥何所須?盡我生人意[2]?!鄙w姑以緩慟云耳。然長兒汝佶病革時,其女為焚一紙馬,汝佶絕而復蘇,曰:“吾魂出門,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仆王連升牽一馬來,送我歸。恨其足跛,頗顛簸不適。”焚馬之奴泫然曰:“是奴罪也。舉火時實誤折其足?!庇郑鶑木四赋J蠌浟魰r,喃喃自語曰:“適往看新宅頗佳,但東壁損壞,可奈何?”侍疾者往視其棺,果左側(cè)朽穿一小孔,匠與督工者尚均未覺也。
【注釋】
[1] 明器:古代人們下葬時帶入地下的隨葬器物,即冥器。
[2] 生人:活著的人。
【譯文】
明器,是古代喪葬用的禮器,后代又造了紙車紙馬。唐代孟云卿寫的《古挽歌》中說:“冥冥何所須?盡我生人意?!贝蟾攀钦f,這些做法不過是姑且用來安慰生者的悲傷罷了。然而,我的長子汝佶病危時,他的女兒給他燒了一匹紙馬,汝佶咽氣了卻又蘇醒過來說:“我的魂魄出了門口,茫茫然不知往哪兒去。遇見老仆人王連升牽著一匹馬過來,送我走。遺憾的是馬跛足,顛簸得很不舒服?!睙堮R的仆人哭著說:“這是我的過錯,點火的時候一不小心真的折了一條馬腿。”還有,我的六堂舅母常氏在彌留之際,喃喃自語道:“剛才去看了新房真不錯,只是東邊的墻壁損壞了,可怎么辦呢?”守在一旁的人去查視她的棺材,果然左側(cè)朽壞了,有一個小洞,木匠和監(jiān)工的都未曾發(fā)現(xiàn)這個洞。
李又聃先生言:昔有寒士下第者,焚其遺卷,牒訴于文昌祠。夜夢神語曰:“爾讀書半生,尚不知窮達有命耶?”嘗侍先姚安公,偶述是事。先姚安公咈然曰:“又聃應舉之士,傳此語則可。汝輩手掌文衡者,傳此語則不可。聚奎堂柱有熊孝感相國題聯(lián)曰[1]:‘赫赫科條,袖里常存惟白簡[2];明明案牘,簾前何處有朱衣[3]?’汝未之見乎?”
【注釋】
[1] 熊孝感:即熊賜履(1635—1709),字敬修,一字青岳,謚文端,孝感(今屬湖北)人。清代康熙年間大臣、學者。
[2] 白簡:古時彈劾官員的奏章。
[3] 朱衣:大紅色的公服,指入仕、升官?!爸煲曼c頭”的傳說出自明代陳耀文《天中記》卷三十八引《侯鯖錄》。據(jù)說歐陽修科考判卷時,覺得有一個朱衣人在座后點頭,所閱文卷定被取中。開初歐陽修以為是屬吏,回頭看時,卻一無所見。這件事傳開,都以朱衣人為神靈。熊賜履是康熙朝武英殿大學士,他用對聯(lián)警示僚屬,明言沒有神靈,主考官不能用宿命之說來搪塞考生。
【譯文】
李又聃先生說:過去有個清寒的書生,考試落榜后,燒了試卷的底稿,告狀告到文昌祠。夜里夢見神對他說:“你讀書半輩子了,還不知道窮困通達都是命中注定嗎?”我曾經(jīng)隨侍先父姚安公,偶爾說起這件事。姚安公不高興地說:“李又聃是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傳傳這樣的話沒有什么不可以。你們這樣的人是親手掌握判定文章高下選取人才權(quán)力的,傳這樣的話就不行。聚奎堂柱子上有相國熊孝感題寫的聯(lián)語說:‘赫赫科條,袖里常存惟白簡;明明案牘,簾前何處有朱衣?’你沒有見到嗎?”
海陽李玉典前輩言:有兩生讀書佛寺,夜方媟狎,忽壁上現(xiàn)大圓鏡,徑丈馀,光明如晝,毫發(fā)畢睹。聞檐際語曰:“佛法廣大,固不汝嗔。但汝自視鏡中,是何形狀?”余謂幽期密約,必無人在旁,是誰見之?兩生斷無自言理,又何以聞之?然其事為理所宜有,固不必以子虛烏有視之。
玉典又言:有老儒設帳廢圃中。一夜聞垣外吟哦聲,俄又聞辯論聲,又聞囂爭聲,又聞詬詈聲,久之遂聞毆擊聲。圃后曠無居人,心知為鬼。方戰(zhàn)栗間,已斗至窗外。其一盛氣大呼曰:“渠評駁吾文,實為冤憤!今同就正于先生?!币蚶室鲾?shù)百言,句句手自擊節(jié)。其一且呻吟呼痛,且微哂之。老儒惕息不敢言。其一厲聲曰:“先生究以為如何?”老儒囁嚅久之,以額叩枕曰:“雞肋不足以當尊拳?!逼湟淮笮θィ湟煌鶃泶巴?,氣咻咻然,至雞鳴乃寂。云聞之膠州法黃裳。余謂此亦黃裳寓言也。
【譯文】
海陽的李玉典前輩說:有兩個書生在佛寺讀書,夜間兩人正在親熱調(diào)戲,忽然墻壁上現(xiàn)出一面大圓鏡,直徑一丈多長,亮得就像白天一樣,連一根根頭發(fā)都清清楚楚看得見。聽到屋檐邊有聲音說:“佛法仁慈廣大,自然不會責罰你們。但你們自己朝鏡子里看看,是什么樣子?”我認為這種幽期密約式的勾當,必定沒有其他人在場,是誰看見的呢?兩個書生絕對沒有主動向人宣揚的道理,李玉典前輩又是從哪里聽到這件事情的呢?然而,這件事是情理中應該有的事,不能當成子虛烏有。
李玉典前輩又說:有位老儒在一個荒廢的園子里設館教書。一天夜間,聽到墻外有吟誦詩文的聲音,不一會兒又聽到了辯論的聲音,接著又聽到激烈的爭吵聲,隨后是謾罵聲,時間一長又傳來了打斗的聲音。園子后面是空無人居的曠野,老儒心里明白這是鬼。他害怕得發(fā)抖,打斗聲已經(jīng)來到窗外。其中一個氣呼呼高聲叫道:“這家伙評駁貶斥我的詩文,實在叫人氣憤!現(xiàn)在來請先生評一評。”隨后朗誦了幾百個字,一邊朗誦,還一邊用手打著拍子。另一個鬼一邊呻吟喊疼,一邊嘲笑。老儒嚇得不敢作聲。窗外誦詩文的鬼厲聲問道:“先生究竟以為怎么樣?”老儒嘴唇哆嗦了半天,在枕上叩頭說:“我這把瘦骨頭可經(jīng)受不住老兄一拳頭?!鄙胍鞯墓矸怕暣笮χ吡?,朗誦的鬼氣哼哼地在窗前走來走去,直到雞叫才安靜下來。李玉典前輩說,他是從膠州法黃裳那里聽來的。我認為這也是法黃裳編造的寓言。
天津孟生文熺,有雋才[1],張石粼先生最愛之。一日,掃墓歸,遇孟于路旁酒肆。見其壁上新寫一詩,曰:“東風翦翦漾春衣,信步尋芳信步歸。紅映桃花人一笑,綠遮楊柳燕雙飛。徘徊曲徑憐香草,惆悵喬林掛落暉。記取今朝延佇處,酒樓西畔是柴扉?!痹懫渌?,諱不言。固詰之,始云適于道側(cè)見麗女,其容絕代,故坐此冀其再出。張問其處,孟手指之。張大駭曰:“是某家墳院,荒廢久矣,安得有是?”同往尋之,果馬鬣蓬科[2],杳無人跡。
【注釋】
[1] 雋才:出眾的才智。
[2] 馬鬣(liè):馬頸上的長毛。此指墳墓封土的形狀。蓬科:草叢。
【譯文】
天津人孟文熺,有出眾的才華,張石粼先生最喜歡他。有一天,張石粼先生掃墓回來,在路旁的酒店里遇見了孟文熺??匆娝趬ι闲骂}了一首詩:“東風翦翦漾春衣,信步尋芳信步歸。紅映桃花人一笑,綠遮楊柳燕雙飛。徘徊曲徑憐香草,惆悵喬林掛落暉。記取今朝延佇處,酒樓西畔是柴扉?!睆埵韵壬鷨査麑戇@首詩的原因,他不說。經(jīng)再三追問,他才說剛才在道旁見了一個美女,漂亮得世上少有,所以坐在這兒等她再出來。張石粼先生問在哪兒遇見了美女,孟文熺指給他看。張石粼先生大驚道:“那里是某某家的墳地,荒廢已久了,哪有什么美女?”兩人一起去看,果然只有墳丘荒草,連個人影也沒有。
余在烏魯木齊時,一日,報軍校王某差運伊犁軍械,其妻獨處。今日過午,門不啟,呼之不應,當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則男女二人共枕臥,裸體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來,亦無識者。研問鄰里,茫無端緒,擬以疑獄結(jié)矣。是夕女尸忽呻吟,守者驚視,已復生。越日能言,自供與是人幼相愛,既嫁猶私會。后隨夫駐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釋,復尋訪而來;甫至門,即引入室。故鄰里皆未覺。慮暫會終離,遂相約同死。受刃時痛極昏迷,倏如夢覺,則魂已離體。急覓是人,不知何往,惟獨立沙磧中,白草黃云,四無邊際。正彷徨間,為一鬼縛去,至一官府,甚見詰辱。云是雖無恥,命尚未終,叱杖一百,驅(qū)之返。杖乃鐵鑄,不勝楚毒,復暈絕。及漸蘇,則回生矣。視其股,果杖痕重疊。駐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罰,奸罪可勿重科矣。”余烏魯木齊雜詩有曰:“鴛鴦畢竟不雙飛,天上人間舊愿違。白草蕭蕭埋旅櫬,一生腸斷《華山畿》[1]?!奔丛伌耸乱病?/p>
【注釋】
[1] 《華山畿(jī)》:南朝時流行在長江下游的民歌,描述華山附近一對青年男女殉情的悲劇。華山,在今江蘇句容北。畿,邊,邊緣。
【譯文】
我在烏魯木齊時,有一天,下屬報告,軍校王某已奉命出差伊犁押運武器,他妻子一人在家。今天已過中午,門還不開,叫了幾次,無人應答,恐怕出了事。于是,我命令迪化同知木金泰去看看。破門進去,發(fā)現(xiàn)兩個男女同床赤身裸體相抱,都已剖腹而死。這個男人不知道是從何地來,也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向鄰居打聽,也沒有頭緒。于是打算當作一樁疑案了結(jié)。當天晚上,女尸忽然呻吟起來,看守吃驚地一看,原來女人已經(jīng)活了過來。第二天,她能說話了,自己供認道,從小與他相愛,結(jié)婚后兩人還私下里幽會。后來,跟隨丈夫駐防西域,這個人不能忘懷,一路跟蹤找過來;他剛到,就把他藏在屋里,所以鄰居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想到暫時相聚終究還是要分別,于是相約一起死。自殺時,刀子進去痛得昏迷過去,忽然好像是在做夢,靈魂脫離軀體而去。急忙找他,卻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只好獨自站在沙漠里,只見白草黃云,四周渺無邊際。正在彷徨之間,被一個鬼綁走,來到一個官府,好一頓嚴刑拷打,又受到百般羞辱。最后,說我雖然無恥,命卻不該終結(jié),喝令打我一百大棒,把我趕了回來。那棒子是鐵鑄的,打在身上,真是受不了,我又昏死過去。等慢慢蘇醒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活回來了。查驗了她的腿,果然是傷痕累累。駐防大臣巴公說:“她已經(jīng)受到了地府的懲罰,通奸罪就不必追究了?!蔽业臑豸斈君R雜詩中寫道:“鴛鴦畢竟不雙飛,天上人間舊愿違。白草蕭蕭埋旅梓,一生腸斷《華山畿》?!闭f的正是這件事。
朱青雷言:嘗與高西園散步水次[1],時春冰初泮[2],凈綠瀛溶[3]。高曰:“憶晚唐有‘魚鱗可憐紫,鴨毛自然碧’句,無一字言春水,而晴波滑笏之狀[4],如在目前。惜不記其姓名矣?!敝斐了嘉磳﹂g,老柳后有人語曰:“此初唐劉希夷詩,非晚唐也。”趨視無一人。朱悚然曰:“白日見鬼矣?!备呶⑿υ唬骸叭绱斯?,見亦大佳,但恐不肯相見耳?!睂淙径?。歸檢劉詩,果有此二語。余偶以告戴東原[5],東原因言:有兩生燭下對談,爭《春秋》周正夏正,往復甚苦。窗外忽太息言曰:“左氏周人,不容不知周正朔,二先生何必詞費也。”出視窗外,惟一小童方酣睡。觀此二事,儒者日談考證,講“曰若稽古”,動至十四萬言,安知冥冥之中,無在旁揶揄者乎?
【注釋】
[1] 水次:水邊。
[2] 泮(pàn):散,解。
[3] 瀛溶:水波浮動的樣子。
[4] 滑笏:水波動蕩不定的樣子。
[5]戴東原:戴震(1724—1777),字東原,乾嘉考據(jù)學派代表人物。他視個體為真實,批判程朱理學,對晚清以來的學術(shù)思潮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譯文】
朱青雷說:曾經(jīng)與高西園一同在水邊散步,時值早春,河冰剛剛?cè)诮?,明凈的綠水波紋流動。高西園說:“想起晚唐有‘魚鱗可憐紫,鴨毛自然碧’的句子,沒有一個字說到春水,而晴天的水波動蕩不定的樣子,好像就在眼前??上Р挥浀盟男彰恕!敝烨嗬渍诔了紱]來得及回答,老柳樹后面有人說話道:“這是初唐劉希夷的詩,并不是晚唐人所作?!弊哌^去看,并無一人。朱青雷惶恐不安地說:“白日見鬼了。”高西園微笑著說:“像這樣的鬼見一見,倒也很好,只是恐怕他不肯出來相見罷了?!闭f完,對著樹作了三個揖才離開?;貋矸瓩z劉希夷的詩,果然有這兩句。我偶然把這事告訴了戴東原,戴東原接著這個話頭說:有兩個書生在燈下交談,爭論《春秋》的歷法是周代的還是夏代的,言來語去,僵持不下。窗外忽然有聲音嘆息說:“左氏是周時人,不會不知道周代的歷法,兩位先生何必費那么多話?!钡酱巴獠炜?,只有一個小僮,正在熟睡。從這兩件事來看,儒家學者天天談考證,講《尚書·堯典》的“話說查到上古”,動不動至于十四萬字,怎么知道渺渺茫茫之中,沒有人在旁邊嘲笑呢?
聶松巖言:即墨于生,騎一驢赴京師。中路憩息高崗上,系驢于樹,而倚石假寐。忽見驢昂首四顧,浩然嘆曰:“不至此地數(shù)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舊徑矣。”于故好奇,聞之躍然起曰:“此宋處宗長鳴雞也[1]!日日乘之共談,不患長途寂寞矣?!币径c言,驢嚙草不應。反復開導,約與為忘形交[2],驢亦若勿聞。怒而痛鞭之,驢跳擲狂吼,終不能言。竟箠折一足,鬻于屠肆,徒步以歸。此事絕可笑,殆睡夢中誤聽耶?抑此驢夙生冤譴,有物憑之,以激于之怒殺耶?
【注釋】
[1] 宋處宗長鳴雞:古代志怪故事。兗州刺史宋處宗得一長鳴雞,喜愛備至,每日將雞籠放在書房窗前。此雞常聽主人吟詩讀書,時間長了,竟能諳習人語,時與宋處宗對話,談論問題頗有見解。事見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后世遂以“雞窗”代指書窗、書齋。
[2] 忘形交:不拘身份、形跡的知心朋友。出自《新唐書》卷一百七十六:“孟郊者,字東野,湖州武康人。少隱嵩山,性介,少諧合。愈一見,為忘形交。”愈,韓愈。
【譯文】
聶松巖說:即墨書生于某,騎著一頭驢子前往京城。中途在一個高崗上休息,把驢子拴在樹上,自己靠著石頭閉目養(yǎng)神。忽然看到驢子昂頭向四處張望,長長地嘆口氣說:“幾十年沒到這兒了,青山依舊,村落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模樣了。”于生一向好奇,聽到驢子說話,一躍而起,自言自語地說:“原來此驢就像是宋處宗的長鳴雞呀!天天騎著一起閑談,就不怕長途的寂寞了?!庇谑枪笆肿饕?,對驢說話,驢卻只顧吃草,沒有應聲。于生反復開導懇求,表示愿與驢子結(jié)成忘形之交,驢子仍然好像沒聽見。于生大怒,用鞭狠抽驢子,驢子蹦跳狂吼,可就是不能說話。于生最后打斷了驢子一條腿,賣給屠夫,自己徒步返回家來。這件事情十分可笑,是于生睡夢中聽錯了呢?還是跟這頭驢有前生的冤債,有怪物依附在驢身上說話,激怒于生,讓驢子挨打并且被殺呢?
三叔父儀南公,有健仆畢四。善弋獵,能挽十石弓[1]。恒捕鶉于野。凡捕鶉者必以夜,先以藁秸插地[2],如禾隴之狀,而布網(wǎng)于上;以牛角作曲管,肖鶉聲吹之。鶉既集,先微驚之,使?jié)u次避入藁秸中;然后大聲驚之,使群飛突起,則悉觸網(wǎng)矣。吹管時,其聲凄咽,往往誤引鬼物至,故必筑團焦自衛(wèi),而攜兵仗以備之。
一夜,月明之下,見老叟來作禮曰:“我狐也,兒孫與北村狐搆釁,舉族械戰(zhàn)。彼陣擒我一女,每戰(zhàn)必反接驅(qū)出以辱我。我亦陣擒彼一妾,如所施報焉。由此仇益結(jié),約今夜決戰(zhàn)于此。聞君義俠,乞助一臂力,則沒齒感恩。持鐵尺者彼,持刀者我也?!碑吂屎檬拢萌浑S之往[3],翳叢薄間。兩陣既交,兩狐血戰(zhàn)不解,至相抱手搏。畢審視既的,控弦一發(fā),射北村狐踣。不虞弓勍矢铦[4],貫腹而過,并老叟洞腋殪焉[5]。兩陣各惶遽,奪尸棄俘囚而遁。畢解二狐之縛,且告之曰:“傳語爾族,兩家勝敗相當,可以解冤矣?!毕仁潜贝迕恳孤剳?zhàn)聲,自此遂寂。
此與李冰事相類[6],然冰戰(zhàn)江神為捍災御患;此狐逞其私憤,兩斗不已,卒至兩傷,是亦不可以已乎?
【注釋】
[1] 石(dàn):古代市制容量單位,十斗為一石。
[2] 藁(ɡǎo):同“藳”,稻、麥等的稈。
[3] 忻(xīn)然:喜悅貌,愉快貌。忻,心喜。
[4] 勍(qínɡ):強,有力。铦(xiān):鋒利。
[5] 殪(yì):死。
[6] 李冰:戰(zhàn)國時水利專家。他本人不迷信,他死后卻流傳著種種跟鬼神相斗的傳說。據(jù)傳他化身為一頭巨牛與興風作浪的江神搏斗,與下屬約定暗號,殺死了同樣化形為牛的江神。
【譯文】
三叔儀南公有個很能干的仆人,叫畢四。他善于打獵,能拉動十石拉力的弓。常常在野地里捕鵪鶉。捕鵪鶉必須在夜里,先把秸稈插在地上,布置成像是禾壟的樣子,上面張開網(wǎng);用牛角作成曲管,模仿鵪鶉的叫聲輕輕地吹。鵪鶉飛來之后,先稍微地嚇嚇它們,讓它們陸續(xù)躲進秸稈叢里;然后再大聲驚嚇,讓它們驚飛,就都觸到網(wǎng)上了。吹牛角時,聲音凄咽,往往誤把妖鬼引來,因此必須建一座茅棚自衛(wèi),并帶著武器防身。
一天夜里,月光明亮,一個老人來行禮說:“我是狐貍,兒孫們和北村的狐貍結(jié)下了冤仇,全族都參加械斗。混戰(zhàn)中,對方捉了我的一個女兒,每次械斗時就把她反綁了拉出來羞辱我。我方也捉了他們的一個妾,也照他們的樣子報復。因此雙方的仇越結(jié)越深,約定今晚在這兒決戰(zhàn)。聽說你義氣豪俠,請求你助我一臂之力,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你的大恩。用鐵尺當武器的是對方,用刀的是我這一方?!碑吽谋緛砭秃檬拢廊桓先饲叭?,躲在矮樹叢中。兩方交兵之后,有兩只狐貍打得渾身是血難解難分,以至于相互緊抱著徒手搏斗起來。畢四瞄準了目標,一箭射去,把北村的狐貍射倒了。不料弓力太強,箭頭太鋒利,竟穿透北村狐貍的腹部,洞穿老人的腋下,兩只狐貍都死了。雙方各自驚慌失措地搶了尸體,扔下俘虜逃走了。畢四給狐妾和狐女松了綁,告訴她們:“傳話給你們的家族,兩家勝敗差不多,從此可以解除冤仇了?!痹谶@以前,北村的人每到夜里就聽見殺聲連天,從這夜以后就安靜下來了。
這件事和李冰的故事有點兒像,不過李冰斗江神,是為了防御災禍為民除害;這些狐貍卻只為了泄私憤而斗個不停,終于兩敗俱傷,這樣還不能罷手么?
姚安公在滇時,幕友言署中香櫞樹下[1],月夜有紅裳女子靚妝立,見人則冉冉?jīng)]土中。眾議發(fā)視之。姚安公攜卮酒澆樹下,自祝之曰:“汝見人則隱,是無意于為祟也。又何必屢現(xiàn)汝形,自取暴骨之禍?”自是不復出。又有書齋甚軒敞,久無人居。舅氏安公五章,時相從在滇,偶夏日裸寢其內(nèi),夢一人揖而言曰:“與君雖幽明異路,然眷屬居此,亦有男女之別。君奈何不以禮自處?”矍然醒[2],遂不敢再往。姚安公嘗曰:“樹下之鬼可諭之以理,書齋之魅能以理諭人。此郡僻處萬山中,風俗質(zhì)樸,渾沌未鑿[3],故異類亦淳良如是也?!?/p>
【注釋】
[1] 香櫞(yuán):又名“枸櫞”,為蕓香科柑橘屬植物。
[2] 矍(jué)然:驚慌的樣子。
[3] 渾沌未鑿:世界尚處于蒙昧狀態(tài)之中,天地尚未形成。比喻人的本性純真樸實。混沌,古人想象中的天地形成以前的狀態(tài)。
【譯文】
姚安公在云南時,師爺說衙署院里的香櫞樹下,月夜里常見有一個紅衣女子,濃妝艷抹地站在那兒,見了人就緩緩地沒進土里。大家提議挖開看看。姚安公拿來一壺酒澆到樹下,祝禱說:“你見了人就藏起來,說明沒打算做妖害人。那又何必屢屢現(xiàn)形,自找暴露尸體之禍呢?”此后,紅衣女子便不再出來了。還有一間書房,極為寬敞,好久空在那兒沒有人住。舅舅安五章公跟著姚安公在云南,夏天偶爾光著身子睡在書房里,夢見一個人向他作了個揖,說道:“我和你雖然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我的眷屬在這兒,也有男女之別。你為什么自己獨處時,不守禮節(jié)呢?”安五章公猛然醒來,再也不敢到書房去了。姚安公曾說:“樹下的鬼,可以通過講道理使它明白事理;書房的鬼,能通過講道理讓人明白事理。這個郡地處偏僻的萬山叢中,風俗樸實而不開化,所以鬼怪什么的也都這么淳厚善良。”
余兩三歲時,嘗見四五小兒,彩衣金釧,隨余嬉戲,皆呼余為弟,意似甚相愛。稍長時,乃皆不見。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無子,每令尼媼以彩絲系神廟泥孩歸,置于臥內(nèi),各命以乳名,日飼果餌,與哺子無異。歿后,吾命人瘞樓后空院中[1],必是物也。恐后來為妖,擬掘出之,然歲久已迷其處矣?!鼻澳讣磸?zhí)蛉随?。一歲忌辰,家祭后,張?zhí)蛉藭儗?,夢前母以手推之曰:“三妹太不?jīng)事[2],利刃豈可付兒戲?”愕然驚醒,則余方坐身旁,掣姚安公革帶佩刀出鞘矣。始知魂歸受祭,確有其事。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
【注釋】
[1] 瘞(yì):埋葬,掩埋。
[2] 太不經(jīng)事:實在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事情。指太缺乏經(jīng)驗。
【譯文】
在我兩三歲時,曾見到有四五個小孩子,穿著花衣裳、戴著金項圈,和我一起玩,他們都稱我為弟弟,好像很喜歡我。我稍大時就不見了。后來我把這事告訴了先父姚安公,他沉思了好久,恍然道:“你的前母遺憾沒生兒子,曾經(jīng)叫尼姑用彩絲線拴了神廟里的泥孩兒來,放在臥室里,她給每個泥孩兒都起了小名,每天都給他們供果品什么的,和養(yǎng)育孩子一樣。她去世后,我叫人把這些泥孩兒都埋在樓后的空院里,肯定是這些泥孩兒作怪。擔心今后鬧妖,打算把泥孩兒挖出來,卻因為年頭長了,已經(jīng)記不起埋在什么地方了。”前母就是張?zhí)蛉说慕憬?。有一年的忌日,家祭之后,張?zhí)蛉苏谒缬X,夢見前母用手推她,說:“三妹太粗心了,怎么能讓小孩子玩刀?”張?zhí)蛉梭@醒過來,發(fā)現(xiàn)我正坐在她身旁,玩著姚安公的皮帶,掛在上面的佩刀已經(jīng)拉出刀鞘了。由此才知道靈魂回來接受祭祀,確有其事。古人因此侍奉死人就像侍奉活人一樣。
表叔王碧伯妻喪,術(shù)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全家皆避出。有盜偽為煞神,逾垣入,方開篋攫簪珥,適一盜又偽為煞神來,鬼聲嗚嗚漸近。前盜惶遽避出,相遇于庭,彼此以為真煞神,皆悸而失魂,對仆于地。黎明,家人哭入,突見之,大駭,諦視乃知為盜。以姜湯灌蘇,即以鬼裝縛送官。沿路聚觀,莫不絕倒。據(jù)此一事,回煞之說當妄矣。然回煞形跡,余實屢目睹之。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也。
【譯文】
表叔王碧伯的妻子去世了,術(shù)士說某一天的子刻死者的靈魂要回來,到了那天,全家都躲了出去。有一個小偷偽裝成煞神,翻墻進了家,正打開箱子偷簪環(huán)首飾,恰巧另一個小偷又偽裝成煞神而來,鬼聲嗚嗚,漸漸逼近。先來的小偷慌慌張張地想要躲出去,在庭院里相遇,彼此都以為對方是真煞神,都嚇掉了魂,面對面地倒在地上。黎明時,家里人哭著回來,突然看見地上躺著兩個人,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才知道是小偷。用姜湯把他們灌醒,就讓他們穿著煞神的裝束把他們捆綁送官。一路上百姓圍觀,都笑彎了腰。根據(jù)這一件事情,回煞的說法應當是虛妄的了。但是回煞的形跡,我確實是多次親眼看到過。鬼神之事渺渺茫茫,實在不知道到底怎么樣。
益都朱天門言:甲子夏[1],與數(shù)友夜集明湖側(cè),召妓侑觴[2]。飲方酣,妓素不識字,忽援筆書一絕句曰:“一夜瀟瀟雨,高樓怯曉寒。桃花零落否?呼婢卷簾看?!睌S于一友之前。是人觀訖,遽變色仆地。妓亦仆地。頃之妓蘇,而是人不蘇矣。后遍問所親,迄不知其故。
【注釋】
[1] 甲子:乾隆九年(1744)。
[2] 侑(yòu):在筵席旁助興,勸人吃喝。
【譯文】
益都人朱天門說:乾隆甲子年夏天,他和幾位朋友夜里在大明湖邊聚會,招來妓女陪酒。正喝得高興,向來不識字的妓女忽然拿起筆來寫了一首絕句:“一夜瀟瀟雨,高樓怯曉寒。桃花零落否?呼婢卷簾看?!睂懲耆拥揭晃慌笥衙媲?。這個人看完,頓時面無人色,撲倒在地。妓女也撲倒地上。過了片刻,妓女蘇醒過來,這個朋友卻一直沒有蘇醒。后來問遍了他的親朋好友,始終沒人知道其中的緣故。
癸巳、甲午間[1],有扶乩者自正定來。不談休咎,惟作書畫。頗疑其偽托,然見其為曹慕堂作著色山水長卷及醉鐘馗像,筆墨皆不俗。又見贈董曲江一聯(lián)曰:“黃金結(jié)客心猶熱,白首還鄉(xiāng)夢更游?!币嗫嵝で疄槿?。
【注釋】
[1] 癸巳、甲午:乾隆三十八年(1773)、乾隆三十九年(1774)。
【譯文】
乾隆癸巳、甲午年間,有個扶乩的從正定縣來。他請的乩仙不談吉兇,只是寫字作畫。我很懷疑這個扶乩人是假借書畫另有所圖,但是看他為曹慕堂畫的一軸著色山水畫和醉鐘馗的像,筆法高潔脫俗。又見到他贈給董曲江一副對聯(lián):“黃金結(jié)客心猶熱,白首還鄉(xiāng)夢更游?!卑讯臑槿藢懙煤軅魃瘛?br />
佃戶曹二婦悍甚,動輒訶詈風雨,詬誶鬼神。鄉(xiāng)鄰里間,一語不合,即揎袖露臂[1],攜二搗衣杵,奮呼跳擲如虓虎[2]。一日,乘陰雨出竊麥,忽風雷大作,巨雹如鵝卵,已中傷仆地。忽風卷一五斗栲栳墮其前[3],頂之得不死。豈天亦畏其橫歟?或曰:“是雖暴戾,而善事其姑。每與人斗,姑叱之,輒弭伏;姑批其頰,亦跪而受。然則遇難不死,有由矣?!笨鬃釉唬骸胺蛐ⅲ熘?jīng)也,地之義也。”豈不然乎!
【注釋】
[1] 揎(xuān):捋起袖子露出胳膊。
[2] 虓(xiāo)虎:怒吼的虎。虓,虎吼。
[3] 栲栳(kǎo lǎo):也叫“笆斗”,用柳條編成,形狀像斗的容器。
【譯文】
佃戶曹二的妻子非常兇蠻潑辣,動不動就厲聲指天畫地,責罵鬼神。鄰里鄉(xiāng)親之間,一句話說不來,就卷起袖子露出手臂,拿著兩根搗衣棒,呼叫跳躍,像咆哮的老虎。有一天,她乘著陰雨天出去偷麥子,忽然風雷大作,冰雹大得像鵝蛋,她已經(jīng)被砸傷撲倒在地上。忽然間大風卷起一個可以盛五斗糧的笆斗掉落在她的面前,她就頂著笆斗才沒有被冰雹砸死。難道老天也怕她的蠻橫嗎?有人說:“她雖然兇暴不講理,但對她婆婆很好。每次和別人爭斗時,婆婆呵叱她,她馬上就老實了;婆婆打她耳光,她也跪下挨著。這么說來,她遇難不死,是有原因的。”孔子說:“孝道,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彪y道不是這樣嗎!
癸亥夏[1],高川之北墮一龍,里人多目睹之。姚安公命駕往視,則已乘風雨去。其蜿蜒攫拿之跡,蹂躪禾稼二畝許,尚分明可見。龍,神物也,何以致墮?或曰:“是行雨有誤,天所謫也?!?/p>
按,世稱龍能致雨,而宋儒謂雨為天地之氣,不由于龍。余謂《禮》稱“天降時雨,山川出云”,故《公羊傳》謂“觸石而出,膚寸而合[2],不崇朝而雨天下者[3],惟泰山”之云。是宋儒之說所本也。《易·文言·傳》稱“云從龍”[4],故董仲舒祈雨法召以土龍,此世俗之說所本也。大抵有天雨,有龍雨:油油而云,瀟瀟而雨者,天雨也;疾風震雷,不久而過者,龍雨也。觀觸犯龍?zhí)墩?,立致風雨,天地之氣能如是之速合乎?洗鲊答誦梵咒者[5],亦立致風雨,天地之氣能如是之刻期乎?故必兩義兼陳,其理始備。必規(guī)規(guī)然膠執(zhí)一說,毋乃不通其變歟!
【注釋】
[1] 癸亥:乾隆八年(1743)。
[2] 膚寸而合:形容云氣密集。膚寸,古代長度單位。一指的寬度為寸,伸直四指的寬度為膚(一膚為四寸);也用以比喻極小。
[3] 崇朝:亦作“終朝”,從天亮到早飯時,一個早晨。崇,通“終”。
[4] 《易·文言·傳》:《易經(jīng)》分為經(jīng)部和傳部。經(jīng)部是對450卦易卦典型象義的揭示和相應吉兇的判斷;傳部含《文言》、《彖傳》上下、《象傳》上下、《系辭傳》上下、《說卦傳》、《雜卦傳》共七種十篇,稱之為“十翼”,是孔門弟子對《易經(jīng)》經(jīng)文的注解和對筮占原理、功用等方面的論述。
[5] 鲊(zhǎ):一種用鹽和紅曲腌制的魚。
【譯文】
乾隆癸亥年夏天,高川的北面掉下來一條龍,當?shù)赜泻芏嗳硕伎吹搅?。先父姚安公叫人駕車去看,龍已經(jīng)乘著風雨飛走了。但龍掉下來以后曲折爬行、張爪抓撓的痕跡,糟蹋了差不多兩畝的稻谷的痕跡,還分明可見。龍,本來是神物,怎么會掉下來呢?有人說:“這是行雨時出了差錯,被上天處罰的?!?/p>
按,世人的說法,龍能行雨,但宋儒認為雨是天地之氣,不是由龍掌管的。我認為《禮經(jīng)》上說“天能按時下雨,雨云是由山川而生”,所以《公羊傳》認為“云觸到了山石而生,云氣密集,不到一個早晨就能把雨灑向天下的,只有泰山”之云。這是宋儒之說的根據(jù)?!吨芤住の难浴鳌分姓f“云從龍”,所以董仲舒的祈雨法就需要召請土龍行雨,這是世俗之說的來源。一般說來,有天雨,有龍雨:云彩油然而生,雨滴瀟瀟而下的,是天雨;狂風震雷,來去匆匆的,是龍雨。根據(jù)觸犯龍?zhí)毒土⒓达L雨驟至的情形,可見龍雨是有的;不然的話,天地之氣能交合得如此迅速嗎?根據(jù)準備祭禮謝神、答誦梵咒也能使風雨驟至的情形,又可見龍雨是有的;否則,天地之氣能交合得這樣準時嗎?因此,必須將天雨和龍雨這兩種說法結(jié)合起來解釋才說得清楚。假如必定要拘泥于一種說法,豈不是太不懂得變化的道理了嗎!
里人王驢耕于野,倦而枕塊以臥。忽見肩輿從西來,仆馬甚眾,輿中坐者先叔父儀南公也。怪公方臥疾,何以出行。急近前起居。公與語良久,乃向東北去。歸而聞公已逝矣。計所見仆馬,正符所焚紙器之數(shù)。仆人沈崇貴之妻,親聞驢言之。后月馀,驢亦病卒。知白晝遇鬼,終為衰氣矣。
【譯文】
村里的王驢在田里耕作,累了便枕著土塊躺下來。忽然,他看見一頂轎子從西面來,后面隨著的仆從車馬很多,轎子里面坐著的是我的先叔父儀南公。他奇怪儀南公正臥病在床,怎么出來了。急忙到跟前去問安。儀南公和他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往東北方向去了。王驢回來,聽說儀南公已經(jīng)去世了。他在地里見到儀南公的仆從車馬,與燒化的紙人紙馬數(shù)目正好相符。仆人沈崇貴的妻子,親耳聽到王驢講了上面的事。一個多月后,王驢也病故了。可知大白天見鬼,是因為精氣衰竭了。
余第三女,許婚戈仙舟太仆子。年十歲,以庚戌夏至卒[1]。先一日,病已革,時余以執(zhí)事在方澤,女忽自語曰:“今日初八,吾當明日辰刻去,猶及見吾父也?!眴柡我灾?,瞑目不言。余初九日禮成歸邸,果及見其卒,卒時壁掛洋鐘恰琤然鳴八聲。是亦異矣。
【注釋】
[1] 庚戌:乾隆五十五年(1790)。
【譯文】
我的三女兒許婚給太仆戈仙舟的兒子。十歲那年,乾隆庚戌年夏至夭亡。臨死前一天,她的病已經(jīng)很重了,當時我因公事出差到方澤,女兒忽然自言自語說:“今天初八,我明天辰刻走,還來得及見上父親一面。”問她怎么知道,她閉著眼睛不說。我初九那天祭禮之后回家,果然趕上見了她一面,她死時,墻上掛的洋鐘恰好“當當”地敲了八下。這也真是怪事了。
膳夫楊義,粗知文字。隨姚安公在滇時,忽夢二鬼持朱票來拘,標名曰楊。義爭曰:“我名楊義,不名楊
,爾定誤拘?!倍斫栽唬骸?img alt="images"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05/20382960049045.jpg" />字上尚有一點,是省筆義字。”義又爭曰:“從未見義字如此寫,當仍是
字誤滴一墨點?!倍聿荒軓姸ァM瑢嬚呗勂鋰艺Z,殊甚了了。俄姚安公終養(yǎng)歸,義隨至平彝,又夢二鬼持票來,乃明明楷書“楊義”字。義仍不服曰:“我已北歸,當屬直隸城隍。爾云南城隍,何得拘我?”喧詬良久。同寢者呼之乃醒,自云二鬼甚憤,似必不相舍。次日,行至滇南勝境坊下,果馬蹶墮地卒。
【譯文】
廚子楊義多少識幾個字。跟隨姚安公在云南時,忽然夢見兩個鬼拿了朱筆寫的傳票來拘捕,傳票上寫的名字是“楊”。楊義爭辯說:“我名叫楊義,不叫楊
,你們一定是錯抓了?!倍矶颊f:“
字上還有一點,是省筆的義字?!睏盍x又爭辯說:“從來沒有見到義字這樣寫法,應當還是
字,錯滴了一滴墨點。”二鬼不能強拉他去。同睡的人聽到他說夢話說得很清楚。不久,姚安公辭官歸家奉養(yǎng)父母,楊義跟隨到了平彝,又夢見兩個鬼拿了傳票來,上面竟明明白白用楷書寫著“楊義”二字。楊義仍舊不服,說:“我已經(jīng)回到北方,應當屬于直隸城隍管轄。你們是云南城隍的下屬,怎么能拘捕我?”喧嚷吵罵了很久。同睡的人叫他,他才醒了,楊義說兩個鬼很生氣,好像一定不會放棄的樣子。第二天,走到滇南勝境牌坊下,楊義果然因為馬失前蹄而掉到地上摔死了。
余在烏魯木齊,畜數(shù)犬。辛卯賜環(huán)東歸[1],一黑犬曰四兒,戀戀隨行,揮之不去,竟同至京師。途中守行篋甚嚴,非余至前,雖僮仆不能取一物。稍近,輒人立怒嚙。一日,過辟展七達坂,達坂譯言山嶺,凡七重,曲折陡峻,稱為天險。車四輛,半在嶺北,半在嶺南,日已曛黑,不能全度。犬乃獨臥嶺巔,左右望而護視之,見人影輒馳視。余為賦詩二首曰:“歸路無煩汝寄書,風餐露宿且隨予。夜深奴子酣眠后,為守東行數(shù)輛車。”“空山日日忍饑行,冰雪崎嶇百廿程。我已無官何所戀,可憐汝亦太癡生?!奔o其實也。
至京歲馀,一夕,中毒死。或曰:“奴輩病其司夜嚴,故以計殺之,而托詞于盜?!毕氘斎灰?。余收葬其骨,欲為起冢,題曰“義犬四兒墓”;而琢石象出塞四奴之形,跪其墓前,各鐫姓名于胸臆,曰趙長明,曰于祿,曰劉成功,曰齊來旺?;蛟唬骸耙源怂呐萌?,恐犬不屑?!庇嗄酥梗瑑H題額諸奴所居室,曰“師犬堂”而已。
初,翟孝廉贈余此犬時,先一夕夢故仆宋遇叩首曰:“念主人從軍萬里,今來服役?!贝稳盏檬侨?,了然知為遇轉(zhuǎn)生也。然遇在時陰險狡黠,為諸仆魁,何以作犬反忠藎[2]?豈自知以惡業(yè)墮落,悔而從善歟?亦可謂善補過矣。
【注釋】
[1] 辛卯:乾隆三十六年(1771)。賜環(huán):舊時放逐之臣,遇赦召還謂“賜環(huán)”。
[2] 忠藎(jìn):忠誠。藎,通“進”,進用。后引申為忠誠。
【譯文】
我在烏魯木齊時,養(yǎng)了幾只狗。乾隆辛卯年遇赦離開烏魯木齊回歸京城,一只名叫四兒的黑狗,戀戀不舍地跟隨隊伍前行,趕也趕不回去,最終一同到了京城。途中,四兒守護行裝箱物看得很嚴,不是我親自上前,就是僮仆也拿不出一樣東西。稍稍走近一點兒,它就像人一樣站立起來怒咬。有一天,經(jīng)過辟展的七達坂,達坂,翻譯成漢語就是山嶺,七重曲折,非常陡峻,人們稱之為天險。四輛車子,一半在嶺北,一半在嶺南,天色已經(jīng)昏黑,來不及全部翻過山集中到一起。這只狗就臥在山嶺頂峰上,左右張望看護著,一見人影就奔過去看。我曾為黑狗賦詩二首:“歸路無煩汝寄書,風餐露宿且隨予。夜深奴子酣眠后,為守東行數(shù)輛車?!薄翱丈饺杖杖甜囆?,冰雪崎嶇百廿程。我已無官何所戀,可憐汝亦太癡生。”記錄了四兒的真實情況。
到達京城一年多后,一天晚上,四兒中毒死了。有人說:“家奴們嫌它守夜太嚴,因此想法弄死了它,推說是盜賊毒死的?!毕雭硎沁@樣。我收葬了四兒的尸骨,打算為它起個墳頭,題字“義犬四兒墓”;然后再雕琢隨我出塞的四個家奴的石像,跪在四兒墓前,在胸部各各刻上他們的姓名,分別是趙長明、于祿、劉成功、齊來旺。有人說:“將這四個家奴安置在四兒墓旁,恐怕四兒看不上?!蔽疫@才打消了這個念頭,只在家奴們住室的門額上題寫了“師犬堂”三個字。
當初翟孝廉把四兒送給我的前一天夜晚,我夢見已故的仆人宋遇向我叩頭說:“我顧念主人從軍萬里之外,現(xiàn)在前來服役?!钡诙?,就得到這只狗,因此清楚地知道這是宋遇轉(zhuǎn)生。但是宋遇活著時陰險狡黠,是仆人中最能作怪的,為何轉(zhuǎn)生為狗以后反而忠心耿耿了?難道是他自知罪孽深重墮落為狗,從而悔恨從善了嗎?若是這樣,這也可以說是善于補過了。
狐能化形,故狐之通靈者,可往來于一隙之中,然特自化其形耳。
宋蒙泉言:其家一仆婦為狐所媚,夜輒褫衣無寸縷,自窗欞舁出,置于廊下,共相戲狎。其夫露刃追之,則門鍵不可啟。或掩扉以待,亦自能堅閉,僅于窗內(nèi)怒詈而已。一日,陰藏鳥銃,將隔窗擊之。臨期覓銃不可得。次日,乃見在錢柜中。銃長近五尺,而柜口僅尺馀,不知何以得入。是并能化他形矣。宋儒動言格物,如此之類,又豈可以理推乎?
姚安公嘗言:“狐居墟墓,而幻化室廬,人視之如真,不知狐自視如何。狐具毛革,而幻化粉黛,人視之如真,不知狐自視又如何。不知此狐所幻化,彼狐視更當如何。此真無從而推究也。”
【譯文】
狐能變化形狀,所以狐貍通靈的,就能通過一條小縫隙來來往往,但是它只能變化自己的形體。
宋蒙泉說:他家里有個女仆,被狐貍媚惑,一到夜里就被狐貍脫得一絲不掛,從窗欞間抬出去放在廊下,群狐一起來猥褻戲弄。女仆的丈夫持刀向外沖,但是門被反鎖住打不開。有時他虛掩著門等著,門也會自動關(guān)得緊緊的,他只能在屋里怒罵而已。有一天,他偷偷地藏了一支火槍,打算隔著窗戶射擊。到時候火槍卻找不到了。第二天,卻發(fā)現(xiàn)火槍在錢柜里?;饦岄L近五尺,柜口只有一尺多,不知是怎么放進去的。這就是說,狐貍還能變化它自身以外的人或物體的形狀。宋儒動不動就說應當窮究事物的原理,像這類事又怎能以理來推測呢?
姚安公曾說:“狐貍住在墳墓里,卻能幻化出屋宇的模樣,人看著像真的一樣,不知它自己看著是什么樣子。狐貍長著皮毛,幻化為美女之后,人見了像真的一樣,不知它自己看了又是什么樣子。不知這個狐貍幻化之后,另外的狐貍看來又是個什么樣子。這真是沒法推究的事?!?br />
烏魯木齊把總蔡良棟言:此地初定時,嘗巡瞭至南山深處。烏魯木齊在天山北,故呼曰南山。日色薄暮,似見隔澗有人影,疑為瑪哈沁,額魯特語謂劫盜曰瑪哈沁,營伍中襲其故名。伏叢莽中密偵之。見一人戎裝坐磐石上,數(shù)卒侍立,貌皆猙獰。其語稍遠不可辨,惟見指揮一卒,自石洞中呼六女子出,并姣麗白皙。所衣皆繒彩[1],各反縛其手,觳觫俯首跪[2]。以次引至坐者前,褫下裳伏地,鞭之流血,號呼凄慘,聲徹林谷。鞭訖,徑去,六女戰(zhàn)栗跪送,望不見影,乃嗚咽歸洞。其地一射可及,而澗深崖陡,無路可通。乃使弓力強者,攢射對崖一樹。有兩矢著樹上,用以為識。明日,迂回數(shù)十里尋至其處,則洞口塵封。秉燭而入,曲折約深四丈許,絕無行跡。不知昨所遇者何神,其所鞭者又何物。生平所見奇事,此為第一。
考《太平廣記》,載老僧見天人追捕飛天野叉事,野叉正是一好女。蔡所見似亦其類歟?
【注釋】
[1] 繒(zēnɡ)彩:彩色繒帛???,古代對絲織品的總稱。
[2] 觳觫(hú sù):恐懼戰(zhàn)慄的樣子。
【譯文】
烏魯木齊把總蔡良棟說:這個地區(qū)剛剛安定時,他曾經(jīng)巡查到南山深處。烏魯木齊在天山之北,所以叫它南山。當時夕陽西下,蔡良棟看見山澗對面好像有人走來走去,以為是瑪哈沁,額魯特語叫盜賊為“瑪哈沁”,軍隊里襲用它原來的名稱。 就躲在灌木叢中仔細觀察。只見有一個人身穿戎裝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幾個士卒侍立一旁,面目都很猙獰可怕。因為隔得遠聽不清說話聲,只見坐著的人指揮一個士卒從石洞里叫出六個女子,這些女子都皮膚白皙、容貌嬌麗。都穿著漂亮的綢緞衣裳,每人被反綁著兩手,渾身顫抖低頭跪著。她們被一個個帶到坐著的人面前,被剝下褲子按倒在地,一直鞭打到皮開肉綻,女子的凄慘呼叫,響徹山林。打完后,那群人揚長而去;這六個女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在原地不敢動,目送到望不見那群人的影子,才嗚咽著回到洞里。澗對岸離蔡良棟這邊只有一箭之遙,但澗深崖陡,無路可通。當時蔡把總命令幾個弓力強的士兵集中目標射對岸的一棵樹。有兩支箭射中了,作為標記。第二天迂回盤旋了幾十里找到那兒,洞口卻是蛛網(wǎng)塵封。蔡把總一行點了火把進洞,發(fā)現(xiàn)曲曲折折大約有四丈多深,卻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人的蹤跡。不知昨天遇見的是什么神,他們鞭打的又是什么東西。蔡把總說,我一生中見過的,這算是第一件怪事。
考據(jù)《太平廣記》,記載一個老僧看見天人追捕飛天夜叉,夜叉正是一個美女。蔡把總所見的莫非是夜叉一類的東西?
六畜充庖,常理也;然殺之過當,則為惡業(yè)。非所應殺之人而殺之,亦能報冤。烏魯木齊把總?cè)愦髽I(yè)言:吉木薩游擊遣奴入山尋雪蓮[1],迷不得歸。一夜,夢奴浴血來曰:“在某山遇瑪哈沁為臠食,殘骸猶在橋南第幾松樹下,乞往跡之。”游擊遣軍校尋至樹下,果血污狼藉,然視之皆羊骨。蓋圉卒共盜一官羊[2],殺于是也。猶疑奴或死他所。越兩日,奴得遇獵者引歸,始知羊假奴之魂,以發(fā)圉卒之罪耳。
【注釋】
[1] 游擊:從三品武官,分領(lǐng)綠營兵。漕標副將以下也設此官,掌催護糧運。西南少數(shù)民族土官中,也有“土游擊”一職。
[2] 圉(yǔ):養(yǎng)馬。
【譯文】
用六畜做菜來給人吃,這是常理;但是殺過了頭,就成為罪惡冤孽。不是應該殺的人而去殺它,它也會報冤的。烏魯木齊把總?cè)愦髽I(yè)說:吉木薩游擊派遣奴仆進山尋找雪蓮,迷了路回不來。一天夜里,夢見奴仆滿身是血而來說:“在某山碰到瑪哈沁,被一塊塊零碎割著吃掉了,剩馀的骸骨還在橋南第幾棵松樹下面,請求去查找?!庇螕襞汕蚕聦佘姽僬业綐湎拢谎劾墙?,但是看去都是羊骨。原來養(yǎng)馬的士兵一道偷了官府飼養(yǎng)的一只羊,在這里殺掉了。人們還疑心奴仆也許死在別的地方。過了兩天,奴仆遇到了打獵的被領(lǐng)了回來,人們才知道是羊借奴仆的魂來揭發(fā)士兵的罪過罷了。
李媼,青縣人。乾隆丁巳、戊午間[1],在余家司爨。言其鄉(xiāng)有農(nóng)家,居鄰古墓。所畜二牛,時登墓蹂踐。夜夢有人呵責之。鄉(xiāng)愚粗戇,置弗省。俄而家中怪大作,夜見二物,其巨如牛,蹴踏跳擲,院中盎甕皆破碎。如是數(shù)夕,至移碌碡于房上,砰然滾落,火焰飛騰,擊搗衣砧為數(shù)段。農(nóng)家恨甚,乃多借鳥銃,待其至,合手擊之,兩怪并應聲踣。農(nóng)家大喜,急秉火出視,乃所畜二牛也。自是怪不復作,家亦漸落。憑其牛以為妖,俾自殺之,可謂巧于播弄矣;要亦乘其獷悍之氣,故得以假手也。
【注釋】
[1] 丁巳、戊午:乾隆二年(1737)、乾隆三年(1738)。
【譯文】
李老媽子,青縣人。乾隆丁巳、戊午年間,在我家做廚娘。她說她的家鄉(xiāng)有戶農(nóng)民,住宅鄰近古墓。家里養(yǎng)的兩頭牛,時常登上古墓踩踏。夜里農(nóng)民夢見有人為這件事情斥責他。農(nóng)民愚昧無知,又粗心又不動腦子,醒來就放在一邊沒去管。不久,家中接連出現(xiàn)怪事,每天夜晚,就會看見兩個怪物,像牛那么大,在院子里跑跳踐踏,院子里的壇壇罐罐,都被弄碎了。這樣鬧了幾夜,鬧騰到石滾子上了房,又“砰”的一聲滾落下來,砸得火焰飛騰,把搗衣砧砸成幾塊。農(nóng)民非常惱恨,借了好幾支鳥槍,等怪物一出現(xiàn),一起開火;兩個怪物應聲倒地。農(nóng)民大喜,急忙打著火把查看,原來打死的是自家的兩頭牛。此后再沒出現(xiàn)怪事,不過農(nóng)民的家境也逐漸衰落下來。妖怪依憑著他家的牛鬧騰,讓他自己殺死了自己家的牛,這可真是安排得巧妙;大概也是借著牛的粗野強悍之氣,才能實施報復。
獻縣城東雙塔村,有兩老僧共一庵。一夕,有兩老道士叩門借宿。僧初不允。道士曰:“釋道雖兩教,出家則一。師何所見之不廣?”僧乃留之。次日至晚,門不啟,呼亦不應。鄰人越墻入視,則四人皆不見。而僧房一物不失,道士行囊中藏數(shù)十金,亦具在。皆大駭,以聞于官。邑令粟公千鐘來驗,一牧童言村南十馀里外枯井中似有死人。馳往視之,則四尸重疊在焉,然皆無傷。粟公曰:“一物不失,則非盜;年皆衰老,則非奸;邂逅留宿,則非仇;身無寸傷,則非殺。四人何以同死?四尸何以并移?門扃不啟,何以能出?距井窎遠[1],何以能至?事出情理之外,吾能鞫人,不能鞫鬼。人無可鞫,惟當以疑案結(jié)耳?!睆缴晟瞎?。上官亦無可駁詰,竟從所議。應山明公晟,健令也,嘗曰:“吾至獻,即聞是案;思之數(shù)年,不能解。遇此等事,當以不解解之。一作聰明,則決裂百出矣。人言粟公憒憒,吾正服其憒憒也。”
【注釋】
[1] 窎(diào)遠:遙遠。窎,遠。
【譯文】
獻縣城東的雙塔村,有兩個老和尚共住在一個廟里。一天晚上,有兩個老道敲門借宿。和尚起初不同意。道士說:“釋、道雖是兩個教派,但同樣都是出家人。師父的見解怎么這么狹隘呢?”和尚這才留他們住。第二天,一直到晚上廟門也沒有開,叫也叫不應。鄰居爬墻進去,四個人都不見了。和尚屋里的東西一樣不缺,道士的行囊中藏著幾十兩銀子,也都在。大家大驚,報了官??h令粟千鐘公來查驗,一個牧童說村南十多里外的枯井里好像有死人。粟公趕去一看,卻是四具尸體重疊在井里,尸體上都沒有傷。粟公說:“一件東西也沒丟,不可能是盜殺;四人都已衰老,不可能是奸殺;碰巧相遇留宿,也不可能是仇殺;身上一點兒傷也沒有,就不是殺死的。四個人為什么一塊死呢?四具尸體怎么都在這兒?門插著沒開,怎么能出來?離井這么遠,怎么能到了這兒?這件事出乎情理之外,我能審理人,不能審理鬼。沒有人可審,只有作為疑案結(jié)案了。”就這樣報告了上司。上司也找不出什么來辯駁,最終批準了粟公的意見。應山人明晟公,是位很能干的縣令,他曾經(jīng)說:“我到了獻縣,就聽說了這個案子,思考了好幾年還沒有解開這個謎。遇到了這種事,只能不了了之。一旦自作聰明亂猜測,麻煩就大了。人們說粟公糊里糊涂,我還真佩服他的糊里糊涂?!?br />
《左傳》言:“深山大澤,實生龍蛇?!毙∨癖?,烏魯木齊流人子也。初隸特納格爾軍屯[1]。嘗入谷追亡羊,見大蛇巨如柱,盤于高崗之頂,向日曬鱗。周身五色爛然,如堆錦繡;頂一角,長尺許。有群雉飛過,張口吸之,相距四五丈,皆翩然而落,如矢投壺。心知羊為所吞矣,乘其未見,循澗逃歸,恐怖幾失魂魄。軍吏鄔圖麟因言,此蛇至毒,而其角能解毒,即所謂吸毒石也。見此蛇者,攜雄黃數(shù)斤,于上風燒之,即委頓不能動。取其角,鋸為塊,癰疽初起時,以一塊著瘡頂,即如磁吸鐵,相粘不可脫。待毒氣吸出,乃自落。置人乳中,浸出其毒,仍可再用。毒輕者乳變綠,稍重者變青黯,極重者變黑紫。乳變黑紫者,吸四五次乃可盡,馀一二次愈矣。余記從兄懋園家有吸毒石,治癰疽頗驗。其質(zhì)非木非石,至是乃知為蛇角矣。
【注釋】
[1] 特納格爾:今新疆阜康。軍屯:監(jiān)守流放犯人的軍隊駐扎地。
【譯文】
《左傳》說:“深山老林,大片的濕地水域,應當是龍蛇生長之地?!毙∨癖J菫豸斈君R流放犯人的兒子。起初隸屬于特納格爾軍屯。有一次追尋丟失的羊追到了山谷里,看見一條蛇,有房柱子那么粗,盤在高崗頂上,向著太陽曬身上的皮鱗。那蛇全身五顏六色,好像堆著的錦繡;蛇的頭頂上長了一只角,有一尺左右長。有一群野雞飛過,大蛇張嘴一吸,雖然相距四五丈遠,野雞卻輕飄飄落了下來,像是往壺里投箭一樣準確無誤地進了蛇口。小奴心里明白羊是被蛇吞了,趁著蛇沒看見自己,沿著山澗逃了回來,嚇得差點兒丟了魂。軍吏鄔圖麟說這種蛇最毒,但它頭上的角能解毒,這叫吸毒石。見了這種蛇,可用幾斤雄黃在蛇的上風頭燒,蛇一聞到氣味就渾身酥軟不能動彈了。趁機取下它的角,鋸成一塊塊的,在癰瘡剛發(fā)的時候,貼一塊在瘡頂上,它就像磁鐵吸鐵一樣粘住不掉。等把毒氣吸出來時,它就自己掉下來了。把它放在人奶里,浸出里面的毒,還可以再用。毒輕一點兒的,奶變成綠色,重一點兒的變成青暗色,最重的就變成黑紫色。奶變成黑紫色的,要吸四五次才能把毒吸干凈,其他的吸一兩次就行。我記得堂兄懋園家里有吸毒石,治療癰疽很有效。它的質(zhì)地既非木頭,也非石頭。聽鄔圖麟這么一說,我恍然大悟,原來吸毒石就是蛇角。
正乙真人,能作催生符,人家多有之。此非禱雨驅(qū)妖,何與真人事?殊不可解?;蛟唬骸暗罆d有二鬼:一曰語忘,一曰敬遺,能使人難產(chǎn)。知其名而書之紙,則去。符或制此二鬼歟?”夫四海內(nèi)外,登產(chǎn)蓐者,殆恒河沙數(shù),其天下只此語忘、敬遺二鬼耶?抑一處各有二鬼,一家各有二鬼,其名皆曰語忘、敬遺也?如天下止此二鬼,將周游奔走而為厲,鬼何其勞?如一處各有二鬼,一家各有二鬼,則生育之時少,不生育之時多,擾擾千百億萬,鬼無所事事,靜待人生育而為厲,鬼又何其冗閑無用乎?或曰:“難產(chǎn)之故多端,語忘、敬遺其一也。不能必其為語忘、敬遺,亦不能必其非語忘、敬遺,故召將試勘焉?!笔且嘁唤庖?。第以萬一或然之事,而日日召將試勘,將至而有鬼,將驅(qū)之矣;將至而非鬼,將且空返,不瀆神矣乎?即神不嫌瀆,而一符一將,是煉無數(shù)之將,使待幽王之烽火[1];上帝且以真人一符,增置一神。如諸符共一將,則此將雖千手千目,亦疲于奔命;上帝且以真人諸符,特設以無量化身之神,供捕風捉影之役矣。能乎不能?然趙鹿泉前輩有一符,傳自明代,曰高行真人精煉剛氣之所畫也。試之,其驗如響。鹿泉非妄語者,是則吾無以測之矣。
【注釋】
[1] 幽王之烽火:周幽王為了博得褒姒開心一笑,不惜想盡一切辦法,可是褒姒依舊終日不笑。周幽王讓手下大臣用烽火報警。本來有敵入侵,才能舉烽火報警,結(jié)果各路諸侯帶著兵馬全都到了,看到被戲弄的諸侯,褒姒大笑了起來。周幽王于是隔三差五數(shù)舉烽火,各路諸侯不相信,再也不來了。事見《史記·周本紀》。
【譯文】
正乙真人能制作催生符,許多人家里有這種符。這又不是求雨驅(qū)妖,不知道和道士有什么關(guān)系?這種事情實在不好解釋。有人說:“道書記載有兩個鬼:一個叫語忘,一個叫敬遺,都能讓人難產(chǎn)。知道了它們的名字而且寫在紙上,它們就離開了。催生符也許就是制服這兩個鬼的吧?”可是,要知道普天之下要生孩子的孕婦,幾乎像恒河里的沙粒那么多,難以計算,天下卻只有語忘、敬遺這兩個鬼嗎?也許是一處各有兩個鬼,一家各有兩個鬼,它們的名字都叫語忘、敬遺呢?如果天下只有這兩個鬼,它們要到處游歷奔走而興災作禍,那是何等的辛苦?如果一處各有兩個鬼,一家各有兩個鬼,那么生育的時候少,不生育的時候多,紛紛亂亂的千百億萬個鬼,無所事事,靜靜地等著人生育的時候興災作禍,鬼又是何等的閑散無用?有人說:“難產(chǎn)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語忘、敬遺作祟是其中之一。難產(chǎn)了,不能肯定是因為語忘、敬遺,也不能肯定不是因為語忘、敬遺,所以要招來神將查證一下?!边@也是一種解釋。只是以萬一有可能的事情,而天天召喚神將查證,神將來了查出來有鬼,神將驅(qū)趕它;神將來了查出來不是鬼作祟,神將就要徒勞往返,這不是褻瀆神靈了嗎?即使神不怪罪,而一道符招一員神將,這就要配備無數(shù)的神將,就像等待周幽王發(fā)出報警烽火似的等待召喚;上帝也要為真人的每一道符增設一員神將。如果所有的符,只有一員神將,那么這員神將即使有千手千眼,也要疲于奔命;上帝也要因為真人的這些符,特地設置無數(shù)化身的神,去應付捕風捉影的差事了。能不能這么做呢?但是趙鹿泉前輩有一道符,是從明代傳下來的,他說是品行高潔的真人精煉剛氣所畫。試了一下,靈驗得很。鹿泉不是隨便亂說的人,這道符何以靈驗,我就無從推測了。
俗傳張真人廝役皆鬼神。嘗與客對談,司茶者雷神也??筒痪?,歸而震霆隨之,幾不免。此齊東語也[1]。憶一日與余同陪祀,將入而遺其朝珠,向余借。余戲曰:“雷部鬼律令行最疾,何不遣???”真人為囅然[2]。然余在福州使院時,老仆魏成夜夜為祟擾。一夜,乘醉怒叱曰:“吾主素與天師善,明日,寄一札往,雷部立至矣?!睉暥?。然則狐鬼亦習聞是語也。
【注釋】
[1] 齊東語:齊東野語,比喻荒唐而沒有根據(jù)的話。出自《孟子·萬章》:“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p>
[2] 囅(chǎn)然:笑的樣子。
【譯文】
民間傳說張真人的仆役都是鬼神。有一次他與客人談話,上茶的是雷神??腿藢堈嫒说膽B(tài)度不恭敬,客人回去的途中雷霆尾隨身后,幾乎喪命。這不過是道聽途說的無稽之談罷了。記得有一天,張真人和我一起參加朝廷祭禮,要進祭堂時,他說忘了帶朝珠,向我借。我開玩笑說:“雷部的鬼律令走得最快,何不派他們?nèi)ト∧兀俊睆堈嫒顺乙恍?。我在福建做提督學政的時候,老仆人魏成每夜總是受邪魅祟擾。一天夜晚,他乘著酒醉怒叱說:“我的主人一向與張?zhí)鞄熡焉?,明天寄一封書信去,雷部立刻就到。”話一說完,就寂靜安寧了。這么看來,鬼狐也很熟悉民間對張真人的傳聞了。
奴子王廷佐,夜自滄州乘馬歸。至常家磚河,馬忽辟易。黑暗中,見大樹阻去路,素所未有也。勒馬旁過,此樹四面旋轉(zhuǎn),當其前。盤繞數(shù)刻,馬漸疲,人亦漸迷。俄所識木工國姓、韓姓從東來,見廷佐癡立,怪之。廷佐指以告。時二人已醉,齊呼曰:“佛殿少一梁,正覓大樹。今幸而得此,不可失也?!备鞒指彵几爸?,樹倏化旋風去。《陰符經(jīng)》曰[1]:“禽之制在氣[2]?!蹦狙方橙耍绾治帆C戶。積威所劫,其氣焰足以懾伏之,不必其力之相勝也。
【注釋】
[1] 《陰符經(jīng)》:即《黃帝陰符經(jīng)》,相傳為黃帝所作,多為后人假托。內(nèi)容是道教修養(yǎng)之術(shù),涉及養(yǎng)生要旨、氣功、食療、精神調(diào)養(yǎng)、房中等方面。
[2] 禽之制在氣:道家修煉的重要口訣。主張修習者用意念守住呼吸,把呼吸調(diào)順了,心自然就不會再散亂。禽,同“擒”,制伏。
【譯文】
奴仆王廷佐在夜里騎馬從滄州回來。走到常家磚河,馬忽然躲躲閃閃著往后倒退。黑暗中看見一棵大樹擋在面前,這條路上以前并沒有大樹。王廷佐勒馬從旁邊過,這棵樹卻四面旋轉(zhuǎn)著,在他面前繞來繞去。這么轉(zhuǎn)了幾刻鐘,馬漸漸疲憊了,人也漸漸迷了路。過了一會兒,他認識的姓國、姓韓的兩個木工從東面走來,他們看見王廷佐呆立著,覺得很奇怪。王廷佐指點著大樹說了原委。這二人已經(jīng)喝醉了,齊聲叫道:“佛殿少一根大梁,正在找大樹。今天幸虧找到這一棵,不能失去了。”二人手持斧鋸奔過去,樹突然化為一陣旋風跑了?!蛾幏?jīng)》說:“制伏邪惡在于氣勢?!蹦狙履窘?,正如狐怪怕獵戶。在積威的壓迫之下,氣勢足以懾伏對方,而不必以力量勝過對方。
寧津蘇子庾言:丁卯夏[1],張氏姑婦同刈麥[2]。甫收拾成聚,有大旋風從西來,吹之四散。婦怒,以鐮擲之,灑血數(shù)滴漬地上。方共檢尋所失,婦倚樹忽似昏醉,魂為人縛至一神祠。神怒叱曰:“悍婦乃敢傷我吏,速受杖!”婦性素剛,抗聲曰:“貧家種麥數(shù)畝,資以活命。烈日中婦姑辛苦,刈甫畢,乃為怪風吹散。謂是邪祟,故以鐮擲之,不虞傷大王之使者。且使者來往,自有官路,何以橫經(jīng)民田,敗人麥?以此受杖,實所不甘。”神俯首曰:“其詞直,可遣去?!眿D蘇而旋風復至,仍卷其麥為一處。
說是事時,吳橋王仁趾曰:“此不知為何神,不曲庇其私昵,謂之正直可矣;先聽膚受之訴[3],使婦幾受刑,謂之聰明則未也?!本爸莞昀筇镌唬骸皨D訴其冤,神即能鑒,是亦聰明矣。倘訴者哀哀,聽者憒憒,君更謂之何?”子庾曰:“仁趾之責人無已時。荔田言是?!?/p>
【注釋】
[1] 丁卯:乾隆十二年(1747)。
[2] 刈(yì):割。
[3] 膚受之訴:有關(guān)切身利益的話。
【譯文】
寧津的蘇子庾說:乾隆丁卯年夏天,張氏婆媳一起割麥。剛把麥子收拾到一起,有一股大旋風從西方刮來,把麥子卷得四處飄散。媳婦大怒,把鐮刀扔了過去,只見風過處灑了幾滴血沾染在地上。婆媳二人正在一起往回撿被刮散的麥子,媳婦忽然昏昏沉沉靠在樹上像酒醉一樣,覺得自己的魂被人綁到了一個神祠里。神靈怒喝道:“潑婦,竟敢傷害我的小吏,趕緊等著挨打!”媳婦向來性格剛強,大聲抗議道:“窮人家種幾畝麥,是用來活命的。烈日之下婆媳辛苦割麥,剛剛收拾好,就被怪風吹散。我以為是作祟害人的鬼怪,就用鐮刀擲它,沒有想到是傷了大王的使者。但是使者來往,自有官路可走,為什么橫著經(jīng)過民田,糟踏人家的麥子?如果我是為了這個挨打,實在心有不甘?!鄙耢`低著頭說:“她的言詞正直,讓她走吧?!毕眿D蘇醒了,旋風又刮過來,仍舊把麥子卷到了一起。
說這件事時,吳橋的王仁趾說:“這不知道是個什么神,不曲意庇護自己的人,可以說是正直的了;先聽了手下受傷的人訴說,差一點兒讓媳婦受刑,說他聰明就未必了?!本爸莸母昀筇镎f:“媳婦訴說了她的冤情,神靈就能夠?qū)彶?,這也算是聰明了。倘若訴說的人一味哀求,聽的人昏聵糊涂,您還能說他什么呢?”蘇子庾說:“仁趾責備別人沒個完。荔田的話是對的。”
四川藩司張公寶南[1],先祖母從弟也。其太夫人喜鱉臛[2]。一日,庖人得巨鱉,甫斷其首,有小人長四五寸,自頸突出,繞鱉而走。庖人大駭仆地。眾救之蘇,小人已不知所往。及剖鱉,乃仍在鱉腹中,已死矣。先祖母曾取視之,先母時尚幼,亦在旁目睹。裝飾如《職貢圖》中回回狀[3],帽黃色,褶藍色,帶紅色,靴黑色,皆紋理分明如繪;面目手足,亦皆如刻畫。館師岑生識之,曰:“此名鱉寶,生得之,剖臂納肉中,則啖人血以生。人臂有此寶,則地中金銀珠玉之類,隔土皆可見。血盡而死,子孫又剖臂納之,可以世世富?!扁胰寺勚蟀没?,每一念及,輒自批其頰。外祖母曹太夫人曰:“據(jù)岑師所云,是以命博財也。人肯以命博財,其計多矣,何必剖臂養(yǎng)鱉?”庖人終不悟,竟自恨而卒。
【注釋】
[1] 藩司:明清時布政使的別稱,即主管一省民政與財務的官員。
[2] 臛(huò):肉羹。
[3] 《職貢圖》:古時候外國及中國境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向中國皇帝進貢的紀實圖畫。
【譯文】
四川布政使張寶南先生,是先祖母的堂弟。他的夫人愛吃鱉羹。有一天,廚子買了一只大鱉,剛砍掉鱉的頭,就有一個長四五寸的小人從鱉的脖腔里蹦出來,繞著鱉跑來跑去。廚子嚇得昏倒在地。大家把他救醒,小人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等剖開鱉腹,發(fā)現(xiàn)小人在里面,已經(jīng)死了。先祖母曾拿過小人看過,先母當時還小,也在一旁看到了。小人的裝飾像《職貢圖》中回族人的樣子,帽子是黃色的,夾袍是藍色的,腰帶是紅色的,靴子是黑色的,衣著紋理分明,像畫的一樣;臉面手腳卻像雕刻的一樣。館師岑生認識它,他說:“這種小人叫鱉寶,如果能活捉它,剖開人的胳膊放在肉里,它就能靠喝人血為生。人的胳膊里有這種寶物,那么地里的金銀珠寶之類,隔著土便能看見了。人被它喝光了血就死了,子孫又可以割開胳膊把它放進去,這樣,就可以世世代代富裕了。”廚子聽了極為懊悔,每當想到這事,就打自己的嘴巴。外祖母曹太夫人說:“據(jù)岑館師這么說,這是以命換財。人既然愿意用命去拼,那發(fā)財?shù)霓k法就多了,何必割開胳膊來養(yǎng)鱉?”廚子始終懊惱不已,竟然惱恨得病而死。
孤樹上人,不知何許人,亦不知其名。明崇禎末,居景城破寺中。先高祖厚齋公,嘗贈以詩。一夜,燈下誦經(jīng),窗外窸窣有聲,似人來往。呵問為誰,朗應曰:“身是野狐,為聽經(jīng)來此?!眴枺骸澳硠x法筵最盛,何不往聽?”曰:“渠是有人處誦經(jīng),師是無人處誦經(jīng)也?!焙鬄楹颀S公述之,厚齋公曰:“師以此語告我,亦是有人處誦經(jīng)矣?!惫聵鋺撊徽呔弥?。
【譯文】
孤樹上人,不知道來歷,也不知道姓名。明朝崇禎末年,住在景城的破廟里。先高祖厚齋公,曾經(jīng)贈詩給他。一天夜里,孤樹上人正在燈下誦經(jīng),聽到窗外有窸窣聲響,好像有人走動。他喝問是誰,窗外高聲回答:“我是野狐,為了聽經(jīng)來到這里。”孤樹上人問:“某寺講經(jīng)說法的集會最是熱鬧,為什么不到那里去聽?”窗外說:“那里是在有人處誦經(jīng),大師是在無人處誦經(jīng)。”后來孤樹上人把這件事情講給厚齋公聽,厚齋公說:“大師把這件事講給我聽,也是在有人處誦經(jīng)了?!惫聵渖先寺冻鰫澣坏纳袂楹芫煤芫?。
李太白夢筆生花,特睡鄉(xiāng)幻景耳。福建陸路提督馬公負書,性耽翰墨,稍暇即臨池[1]。一日,所用巨筆懸架上,忽吐焰,光長數(shù)尺。自毫端倒注于地,復逆卷而上,蓬蓬然逾刻乃斂。署中弁卒皆見之[2]。馬公畫為小照,余嘗為題詩。然馬公竟卒于官,則亦妖而非瑞矣。
【注釋】
[1] 臨池:相傳漢朝有名的書法家張芝,在水池旁邊練習寫字,經(jīng)常用池水洗硯臺,使一池子的水都變黑了,后人因此稱練習書法為“臨池”。
[2] 弁(biàn):舊時稱低級武官。
【譯文】
李白夢見筆上開了花,不過是睡夢中的幻景。福建陸路提督馬負書先生酷愛書法,有功夫就寫字。有一天,他所用的大筆懸在筆架上,忽然吐出光焰來,有幾尺長。光焰從筆毫倒垂向地上,又反卷而上,光芒蓬蓬的樣子,亮了一刻多鐘才消失了。衙門里的役卒們都看見了。馬公將當時情景畫了一幅小照,我還給他題了詩。馬公后來竟死在任上,可見是妖異而不是祥瑞了。
史少司馬抑堂,相國文靖公次子也。家居時,忽無故眩瞀,覺魂出門外,有人掖之登肩輿,行數(shù)里矣。復有肩輿自后追至,疾呼“且住”。視之,則文靖公也。抑堂下輿叩謁,文靖公語之曰:“爾尚有子孫未出世,此時詎可前往[1]?”揮舁者送歸?;羧欢?,時年七十四。次年舉一子,越兩年又舉一子,果如文靖公之言。此抑堂七十八歲時至京師,親為余言。
【注釋】
[1] 詎(jù):豈,怎么。
【譯文】
兵部侍郎史抑堂,是相國文靖公的二兒子。有一次在家里忽然無緣無故頭昏眼花,感覺魂靈出竅到了門外,有人扶著他登上轎子,走了幾里路。又有轎子從后面追來,大叫“且住”。停下一看,卻是文靖公。史抑堂下轎拜見,文靖公對他說道:“你還有子孫沒有出世,這時候怎么可以前往?”揮手叫抬轎的送他回來。史抑堂猛然醒了過來,這一年他已經(jīng)七十四歲。第二年,得了一個兒子,過了兩年,又得了一個兒子,果然如文靖公所說的那樣。這是史抑堂七十八歲時到京城,親口對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