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哎呀,西娃

我把自己分成碎片發(fā)給你:西娃詩選2000-2015 作者:西娃 著


序 哎呀,西娃

沈浩波

我在飛快宰魚

一刀下去

手指和魚享受了,刀

相同的鋒利

我“哎呀”了一聲

父親及時出現(xiàn)

手上拿著創(chuàng)可貼

我被驚醒

父親已死去很多年

另一個世界,父親

再也找不到我的手指

他孤零零地舉著創(chuàng)可貼

把它貼在

我喊出的那一聲“哎呀”上

——西娃《“哎呀”》

必須坦率交代,如果不是伊沙主持的“新世紀(jì)詩典”,我壓根兒,從來,就沒有想過,我很多年前就認識的西娃會是個好詩人。而我此刻對西娃的評價,已遠遠超出一個“好詩人”,她已是一個好的、令我心生敬意的詩人。

這種感覺令我惶恐——我自忖對中國當(dāng)代詩歌的閱讀量已經(jīng)很大,但怎么會有這么巨大的錯失?那些在黑暗中寫作的詩人中,還有多少美好的靈魂被我們錯失?捫心自問,如果不是“新世紀(jì)詩典”的推舉,我有可能會去認真閱讀這位我早就認識的,覺得不可能是個好詩人的詩人的詩嗎?答案令我覺得恐怖——除非命運推我一把,否則不會。

“新世紀(jì)詩典”迄今推薦了西娃十來首詩,每首都好,甚至有一首比一首好的感覺。西娃因此轟鳴著,越來越快地駛向我——作為一個同行和閱讀者的心靈。我因此想知道,西娃到底有多好?我還想知道,到底為什么,中國詩歌界,包括我在內(nèi),會在如此漫長的時間中,錯失這位出生于20世紀(jì)70年代初的詩人?

正好,西娃在編輯自己的詩集。我向她要來了初編的全稿。我花了很長時間,一首一首地閱讀,把其中我覺得寫得好的詩歌,隨手復(fù)制保存到另一個文檔中,最后的結(jié)果令我既錯愕,又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當(dāng)代中國詩歌的閱讀者,還不算太失職和丟人——西娃詩歌有一個明顯的轉(zhuǎn)折點:2010年。2010年之后的西娃,如同鳥兒剛剛學(xué)會飛翔,一發(fā)不可收拾,一路往高里寫,往高處飛。情感、靈魂、命運,越來越動人。

而西娃的第一首被“新世紀(jì)詩典”推薦的詩歌《畫面》,正是寫于2010年:

中山公園里,一張舊晨報

被緩緩展開,陽光下

獨裁者,和平日,皮條客,監(jiān)獄,

乞丐,公務(wù)員,破折號,情侶

星空,災(zāi)區(qū),和尚,播音員

安寧地棲息在同一平面上

年輕的母親,把熟睡的

嬰兒,放在報紙的中央

2010年5月18日

這當(dāng)然是一首好詩,來自一次微妙的發(fā)現(xiàn),有微妙中的驚心動魄。熟睡的嬰兒,沉睡在混亂世界的中央。若只是這首詩,遠不足以讓我重新認識這位名叫西娃的詩人。很多詩人都有靈光一現(xiàn)時的杰作,這首《畫面》看起來太像是靈光一現(xiàn)了。

但緊接著,“新世紀(jì)詩典”又推出了西娃寫作于2012年的一首詩《吃塔》。這首詩令我動容。西娃在詩中詳細地描述了在南方的某個餐桌上,上了一道菜,是用油亮亮的豬肉做成的一座塔。西娃出生于西藏,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遭遇了一座豬肉做的塔,人們正在動箸吃掉它。這道菜和吃這座塔的過程,足以在西娃心中掀起軒然大波,而要將這么具體而現(xiàn)實的場面和感受寫成詩,以我的寫作經(jīng)驗而論,其實是挺難的。這意味著某種正面強攻,一點都取不得巧,要把現(xiàn)實和內(nèi)心都摁進一首詩中,而情感又不能失控。西娃寫得非常好,從手法來講,甚至顯得有些稚拙和粗糙,但這恰好增加了那種現(xiàn)實對靈魂的摩擦感。在詩的結(jié)尾,西娃寫道:

當(dāng)他們舉箸,分食著

這豬肉做成的

紅亮亮的塔

我沒聽到任何的聲音

卻仿佛看到塵煙滾滾

我們的信仰與膜拜

正塞滿另一人類的食道里

他們用百無禁忌的胃液

將之無聲消解

非常樸素的寫作,完全是內(nèi)心推動著在寫,現(xiàn)實摩擦著靈魂,她誠實地寫下那被磨損的部分。如果說《畫面》還沒有足以讓我重視西娃的寫作的話,那么《吃塔》的出現(xiàn),迅速地刷新著我對西娃的認識。在這首36行的詩中,我讀到了一些我私心推崇的品質(zhì):正面強攻的寫法,耐心而樸素的內(nèi)心描述,坦誠的態(tài)度,以及更重要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虔誠與敬畏。我非常喜歡這首詩,在心中對自己說:這個西娃,有成為一個好詩人的品質(zhì)和內(nèi)心。

再緊接著,我忘記了是“新世紀(jì)詩典”的第幾次推薦,我在這篇文章前面作為題引的《“哎呀”》就出來了,西娃又一次刷新了我對她的認識。這是一首經(jīng)典杰作!具備了成為一首經(jīng)典杰作的全部理由。在所有寫“亡父”的詩歌中,古今中外,我不知道是否還有比這首更好的。這首詩的每一段,每個細節(jié),都完美地指向了西娃心底濃郁的情感。若不是這份愛和思念的真實、誠摯,哪怕有一絲一毫的虛偽和夸大,都不可能成就此詩。在詩中,西娃在宰魚,刀切破了手指,父親舉著創(chuàng)可貼,及時出現(xiàn)。這是多么常見的經(jīng)驗和細節(jié),因為常見而實現(xiàn)了真實。沒有什么抒情,比建立在事實上的抒情更可靠。宰魚,割破手,父親舉著創(chuàng)可貼,及時出現(xiàn),構(gòu)建了這首詩情感真切的基礎(chǔ)。但是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呀。后面的寫作,才是因情感的真摯而產(chǎn)生的生花妙筆,動人心弦:

另一個世界,父親

再也找不到我的手指

他孤零零地舉著創(chuàng)可貼

把它貼在

我喊出的那一聲“哎呀”上

建立在事實和誠實基礎(chǔ)上的動人,才真的能動人?!冻运泛汀丁鞍パ健薄?,都足以讓我知道,西娃是一個真摯的詩人,是一個情感濃度很高的詩人。這太重要了。女詩人往往是天生的抒情者。但在我們今天這樣一個時代,還能葆有強烈情感的寫作者,已經(jīng)很少了。詩人們的心靈也在被冷漠、干燥、世故的現(xiàn)實不斷磨損著,心靈日漸干涸而不自知;又或者,受困于各種藝術(shù)和寫作理念的說教,不再忠實于情感。但在黑暗中,這位名叫西娃的、已進入中年的女詩人,依然強烈地忠實于自身的情感。

在閱讀西娃自選詩集的初編稿時,我也意識到,在2010年之前很長的時間中,西娃之所以沒有能夠成為一名好詩人,也是因為其強烈的抒情感。濃郁的情感,這真是一件令詩人左右為難的事情,化不開,對寫作的理解不夠深刻時,就會變成負擔(dān)、掣肘。西娃90年代和新世紀(jì)頭十年的很多詩歌,或枝蔓叢生,或語焉不詳,或煩瑣蕪雜黏稠,或閃避躲閃晦澀。而2010年之后,仿佛突然開了竅,如《畫面》般微妙,如《吃塔》般凝重專注,如《“哎呀”》般干凈清晰靈巧,《吃塔》和《“哎呀”》,都是建立在濃度很高的情感基礎(chǔ)上,會寫了之后的西娃,其多情,情感之濃、之重,就一下子成了絕對的優(yōu)勢。關(guān)鍵還在于,西娃敢面對自己的這些情感啊。在她最好的抒情詩中,有幾類寫得特別好的,一類是寫愛情,愛而不得;一類是寫亡父,斯人已逝;一類是寫個人的命運,忠實于失??;一類是寫靈魂,掙扎、無奈、扭轉(zhuǎn)、痛苦。她敢于直面。當(dāng)詩人敢于直面,這些痛苦、失敗、脆弱和掙扎就成為其生命中的財富。天生有這種財富,并且敢寫,并且寫得誠實,并且又會寫了,并且越寫越高級——這就不得了啦。

西娃還有一首寫亡父的詩,《前世今生》:

我在院子里散步,一個正在學(xué)步的小女孩

突然沖我口齒不清地大喊:“女兒,女兒?!?/p>

我愣在那里,一對比我年輕的父母

愣在那里

我看著這個女孩,她的眼神里

有我熟悉的東西:我離世的父親的眼神

年輕的母親對我說:別在意,口誤

純屬小孩子的口誤

隨即在小女孩屁股上拍了拍

小女孩哭起來,她望著我,那眼神

讓我想到父親在我上初中時,與我談起

想與我媽離婚又不忍割舍我們兄妹時的眼神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在我面前落淚哭泣)

這是前三段,看起來寫得挺笨的,毫無機巧,但寫得耐心,寫得誠摯,寫得專注,像在一鍬一鍬耐心地挖土,往自己的靈魂深處挖,挖出疼痛,關(guān)于小女孩的眼神與父親不忍割舍詩人兄妹時的眼神的對比,這種生活本身的細節(jié)感,直接寫出來,足以動人。西娃有這種直接去寫的能力,也有這種將具體的敘述與強烈的抒情結(jié)合的能力,她把抒情夯到了“實處”:

…… ……

那以后,我常常站在窗口

看著我的變成小女孩的“父親”

被她的父母,牽著

牙牙學(xué)語,練習(xí)走路。多數(shù)時候

跌跌撞撞

有時會站穩(wěn),有時會摔倒……

我欣慰又悲傷,更為悲傷的是:

她長大后,會把叫我“女兒”的那一幕

忘記,或者會像她母親一樣

把那當(dāng)成口誤

即便是在詩歌界的一些傳說中,我也知道,西娃是一個多情的女人。因此,她當(dāng)然有足夠好的、關(guān)于愛情的詩篇,那些通往失敗和痛苦的詩歌:

…… ……

我的前面不僅有明天

還有死亡

明天和死亡都不是我的終點

我的左邊不僅有你

還有心跳

有你時,我的心跳會加快一點

沒你時,也不曾停止

由此我活得如愿望一樣獨立

跟失落一樣無所依持

——節(jié)選自《跟失落一樣無所依持》

…… ……

而此刻,我看到7月6日

深夜的自己

像一只試圖通過夾鼠板的老鼠

卻仍被夾鼠板

死死地卡住

整夜流淚不止,掙扎,痙攣

是的,這跟愛情有關(guān)

我從未順利通過

這個關(guān)口

——節(jié)選自《關(guān)口》

亡父之愛,愛情之痛。在這些詩中,西娃體現(xiàn)出了她的抒情能力。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范疇中,男詩人之杰出,往往體現(xiàn)于高拔的現(xiàn)代理性精神,如嚴(yán)力、姚風(fēng)、侯馬者皆如是;女詩人中,如王小妮者,是能將理性與情感的純度結(jié)合得非常好的詩人。但像君兒和西娃這樣的女詩人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新的可能性。君兒這些年的寫作,精神純度越來越高,我甚至覺得,她可能會成為,或者已經(jīng)是中國精神純度最高的女詩人。而西娃詩歌的拔地而起,則完全可能再次讓我們意識到情感濃度的重要,濃郁、醇厚,會如酒般在歲月中越寫越香。

但西娃進一步令我驚嘆的還不僅僅是這些。甚至于,西娃越來越體現(xiàn)出的現(xiàn)代性與傳統(tǒng)抒情的結(jié)合能力,也不是最令我驚嘆的。她那些經(jīng)得起挑剔的,寫得很現(xiàn)代和高級的單首杰作,比如《纏中禪》,比如《墻的另一面》,也不是最令我驚嘆的。所有這些,都體現(xiàn)了其情感的濃度與現(xiàn)代性因素在其詩歌中的上升,體現(xiàn)了她的天賦與會寫之后越來越高級的寫作態(tài)勢。但這些,都不是最令我驚嘆的。

最令我驚嘆的,是我在閱讀西娃的更多詩歌時,發(fā)現(xiàn)其濃郁情感中,還有更深刻的部分,更悲愴的部分,更堅決的部分,更銳利的部分,更譏誚的部分。這才是更致命的。

這意味著,在西娃的情感中,藏匿著一顆更高級的靈魂。這還意味著,西娃的情感,不僅醇厚,而且深刻;不僅濃郁,而且現(xiàn)代;不僅有身體,而且有命運;不僅有匍匐,而且有高拔。因此,這就更將意味著,這位名叫西娃的詩人,有更豐富的靈魂支撐,足以讓她走向更高遠的漫漫長路:

每當(dāng)我的女兒

用軟軟的聲音問我:

西娃娃,我們什么時候住大房子

西娃娃,我能不能開上保時捷

西娃娃,我什么時候能當(dāng)富二代

…… ……

我就拼命喝水

有時嗆出鼻涕,有時嗆出眼淚

有時,嗆得什么都出不來

我不忍心告訴她

在我還是文學(xué)少女的時候

就看到作家趙枚寫的一篇文章

大意是:她領(lǐng)了一筆稿費

去商場買一條渴望已久的裙子

她站在櫥窗前,把手中的錢

擰出水來

也沒能買起那條裙子

如今的我,正走在這條

買不起裙子的道路上

——《在一條買不起裙子的道路上》

一個遙遠地方的詩人

進京辦事

說順便來見見我

酒至半酣他告訴我

他炒過垃圾股,虧了

做過鋼材生意,垮了

種過西紅柿,爛了一地

寫過浪漫劇本,沒通過

…… ……

我本想安慰他

說出口的卻是:

如今的底層人,怎么活

都難得活出一條路

“你,那你,是哪層人?”

他突然如牙痛

僵直的脖子扯動著牙神經(jīng)

“還用問嗎,我就是底層人啊?!?/p>

“哦”,他向我頻頻舉杯

松懈自如的神情

像我沒見過的上層人

——《底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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