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肯祖的第一本日記 當(dāng)世界與我們同齡時

夢游之地 作者:(莫桑比克)米亞·科托 著


肯祖的第一本日記
當(dāng)世界與我們同齡時

我想把時間,依照等待與痛苦,安放在平和的次序里。然而,回憶卻拒不從命,它們寧愿化為虛無,或是從現(xiàn)時里將我偷走。我點燃起故事,卻熄滅了自身。這些書寫的最后,我將再一次化為無聲的影子。

我叫肯祖。這本是矮棕櫚的名字,就是那種長在海邊的棕櫚,它彎垂向下,仿佛思念泥土、后悔長大。又有誰沒見過呢?我父親給我取這個名字,只為紀(jì)念他唯一的愛好:喝蘇拉,一種棕櫚做成的酒。這就是老塔伊姆,一位孤獨的漁夫。之前,他尚且能等待時光作用于美酒,干一干發(fā)酵、蒸餾這些被禁的活計。后來,他連這個都不用,只是砍下棕櫚的新枝,躺下,張嘴,任汁液流進口中。這樣,警察也抓不住把柄:他的確沒有釀酒。美好生活,按他的說法,就是吃到了芒果肉還不用削芒果皮。

得空兒的時候,他會召喚我們過來聽他講現(xiàn)編的故事。那些故事無法預(yù)想,讓我們的家變大了,比世界還要大。沒有一個故事講得完。講到結(jié)尾之前,睡意便封住了他的嘴。安頓那具沉睡的身軀是我們的事。我們不能把他放在屋里,他一向拒絕睡床。他的說法是床鋪太軟了,躺在上面,死神會逮住我們。他的床就是地面,雨水也同樣喜歡停留。我們只需把他靠在墻上。等到第二天早上,會看到他身上布滿了螞蟻,蟲子仿佛喜歡老塔伊姆身上微甜的汗液。他甚至感覺不到螞蟻在身上爬。

“媽的!我出的汗比棕櫚流的汁都多。”

他快醒時,總愛胡說八道。我們搖晃他,抖掉那些不知疲倦的蟲子。塔伊姆反搖著我們,不高興我們關(guān)心他。

我父親罹患夢癥,他常雙目迷離地在夜晚出走。因為他在屋外睡,我們察覺不到。第二天,母親會叫我們:

“快來!爸爸做夢了!”

于是我們聚集,所有的人都來聆聽那些向他開示的真理。塔伊姆通過祖先接收未來的訊息。他預(yù)言過太多事,根本沒有時間證實。我頗懷疑這老家伙看到的那些到底是真是假,畢竟是那么能編的一個人。

“千萬不要懷疑?!眿寢屝挪贿^我們,出聲提醒。

日復(fù)一日,我們就這樣長大成人。那個年月,世間一切依然具有意義:這個世界的理據(jù)存在于另一個無可解釋的世界。年長者在兩個世界間搭建了橋梁。我記得有一天,父親把我們叫到了一起??雌饋磉@一次他又要聚起全家,向我們回憶他夢境的顏色與形狀。但他并沒有。這一次,老家伙套上西裝,系上領(lǐng)帶,穿上一雙有底的鞋。雖在譫妄中,他的聲音卻未曾有絲毫改變。他宣告了一件事:國家將要獨立。那時,我們并不明白這宣告的真正意義。然而,他的聲音里積蓄著如此強烈的感情,仿佛一切美夢皆會在這一刻成真。他叫來我母親,撫摸著她如滿月一般的肚皮,說:

“這個孩子必須取名為六月二十五日?!?sup>[1]

“六月二十五日”作為名字實在太長。最終,這孩子取名為“六月”。還有一種更親切的叫法:小六。我母親之后再也沒有生過孩子。小六是她肚子里的最后一位居民。

時間溫順而緩慢地流逝,直至戰(zhàn)爭到來。我父親說,這場亂戰(zhàn)是從外面來的,是喪失了特權(quán)的人帶來的。初時戰(zhàn)爭尚遠,我們只能聽到隱約的消息。后來,槍戰(zhàn)逐漸迫近,鮮血翻涌起我們的恐懼。戰(zhàn)爭是一條蛇,用我們的牙齒咬死我們自己。如今,它的毒流進了我們靈魂的每一條河。白天我們無法出門,夜晚我們無法做夢。夢是生命之眼。我們成了瞎子。

不久之后,我感覺到家里四分五裂,就像罐子掉在地上。我一直以來的容身之所里如今什么都沒有。我們比任何時候都窮。小六的腿撐不住膝蓋,連喘氣都感到累。我們早就不種田了。母親一大早便拿起鋤頭出門,但并沒有走向任何一塊土地。她從未逾越傾蓋于庭院的金合歡樹。她在凝視過去。她的身體越來越瘦,而影子卻越來越大。過不多久,那身影便和大地一樣大了。

即便是我們家,還算有些財產(chǎn),生活都漸入日暮窮途。我們所有人都很難過,除了我父親。對于我們的現(xiàn)狀,他表現(xiàn)得興高采烈,他說:貧窮是最好的保護。這愈演愈烈的窮困將成為新主人,我們要為它工作,而它會回報我們不受匪徒侵?jǐn)_。那老漢心滿意足地感嘆:

“這樣挺好的!一貧如洗的人,不會遭別人嫉妒。連門都沒有才是最好的防護?!?/p>

我的母親搖了搖頭。她教會我們變成影子,不去期待任何事,只是追隨投于地上的身軀。這是無言的傳授,她只是坐著,雙腿交纏,膝蓋相疊。

我們漸漸變成了另外的人,簡直認不出來了。當(dāng)我的小弟被趕出家門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變化究竟有多大。前一夜,我父親又陷入了譫妄。而這一次,我們親眼見證了一切,透過窗子,看見他在樹林里亂跑。他的喊聲在房中炸開,黑暗襯得那嚎叫分外凄厲。唯有小六不曾來到床邊,他一直蜷縮在自己的床上。當(dāng)這個孩子說,“這不是爸爸,而是可怕的野獸”時,我們裝作相信了他,我們回到床上,但已睡意全無。

早上,母親喚我們過去。我們正襟危坐。父親的頭垂在胸前。他還在睡覺嗎?他以這種姿勢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仿佛在等待詞語的到來。終于,他肯面對我們了,但我們卻聽不出那是他的聲音:

“我們中有人會死?!?/p>

接著,他給出了理由:直到目前,我家還沒有人因為戰(zhàn)爭而死?,F(xiàn)在,該輪到我們了?!八郎駥⑼qv在這里,我百分百確定?!崩纤聊愤@樣判定:“孩子們,你們中有人會滅亡?!蹦请p發(fā)紅的眼睛在我們傾頹的肩膀上一一掃過。

“是他。他會死!”

他指著小六,我們最小的弟弟。他的話嚇得大家瑟瑟發(fā)抖,而我的小弟卻全然懵懂。自從上次差點溺死,他的耳朵就不靈了。太多水進入耳朵深處,完全沒法清理干凈。他搖晃著頭,擦了半天,卻什么都沒有。水存在里面,人們能聽到他腦子里嘩嘩作響。我只能再向他說了一遍父親的話。六月躲在我的懷里,顫抖不已。父親舉起手杖,命令大家不要悲痛:

“別吵!我不喜歡哭哭啼啼。我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了。從今往后,小六就去雞舍住了。”

他頒布了命令:小六必須變成雞的模樣,從身體到靈魂。如果匪徒來犯,也不會把他搶走,因為雞這種動物不會激發(fā)獸性。母親表示反對,雞舍被搶的消息也實在不少。父親言語中有些不耐煩,他簡明扼要地下達指令:這是拯救六月二十五日的唯一方式。

從那天開始,我的小弟便不再住在房子里。我父親在雞舍里給他找了個地兒。他一大早就教小弟打鳴,得打得和公雞一模一樣。小六費了一番苦功才最終練成。很多個黎明過去,小六身穿那件母親給他織的羽毛衣,已經(jīng)可以非常完美地打鳴了,仿佛已與那滿是跳蚤的羽衣融為一體。

之后的夜晚,父親再沒有講過任何預(yù)言。家里只能聽聞一些殺人放火的傳言。我們常常聚在一起,共同咀嚼那冰冷的寂靜。父親常常發(fā)問:

“剩飯,給他喂過了嗎?”

他問得是小六的飯食。除了面包渣,又有什么剩飯?不過,總有能剩下的。我們的肚皮變小了:盡管盤中空空,但居然總能剩下一點兒。

我們不能探視小六,連提都不能提。母親也仿佛認命了。不過,我知道她曾在深夜偷偷前往雞舍。她會坐在暗處,輕唱一首搖籃曲,那首歌曾哄睡過我們所有人。起初,小六還能和她一起哼唱。聽到他的聲音,我們低垂了雙眼,將悲傷浸沉于心底。但后來,小六再不能拼讀人類的詞匯。他尖聲地“咯咯咯”,把頭藏在翅膀下,就這樣睡熟了。

一天清早,雞舍醒了,而他卻不在。小六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他是死了?逃了?還是化作了永恒?沒有人搞得清。鄰居們說,我父親喝得酩酊大醉,以為自己的兒子真的是雞,擰斷了他的脖子。也有人說,是匪徒為了充饑而搶劫了雞舍。母親依舊沉默,以此遮掩掉其他說法。也許是她,打開了雞舍的門,放走了我的兄弟,讓他今后去別處啄食。

因為弟弟的失蹤,全家人都陷入了瘋狂。改變最大的是我父親。那之后不久,他便舍棄了所有的營生,沒日沒夜地沉溺于杯中之物。他的小船沉睡于沙丘上,帆傾頹在地,徒留對風(fēng)的眷戀。我父親就靠在小船上喝酒。舟楫與漁夫,仿佛同在期盼一場永遠不會抵達的旅行。他如今頭發(fā)蓬亂,酒氣熏人,退縮成一場悲哀。酒是他唯一的生活。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他完全不能講話了。他充得實在太滿,口中、鼻子與耳朵中不斷涌出紅色的泡泡。他空了下來,就像袋子破了一樣。當(dāng)他只剩下一張皮時,就飄落于地,宛如一枚樹葉。

葬禮在水中舉行,他被安葬于波濤。第二天,發(fā)生了一件誰也不敢想象的事:海全干了,一瞬間,水退得干干凈凈。曾經(jīng)的一頃碧波,如今現(xiàn)出一片長滿棕櫚的平原。每一棵樹的腹部都掛著果實,肥美多汁,金光閃閃。其實那并不是果實,而是黃金熔鑄的葫蘆,每一只都價值連城。男人們踏入山谷,揮舞著手中的長刀,欣喜于這天降之財。這時,人們聽到一個聲音,它于回音之間蕩為重奏,仿佛每一株棕櫚都化作了千萬張口。男人們停頓了片刻。這聲音難道是從幻化了這一切的夢中傳來?對此,我毫不懷疑:這是我父親的聲音。他請求男人們?nèi)级笮校耗切┕麑嵖墒侵翞樯袷サ?。他的聲音跪下,乞求人們不要砍樹:我們世界的命途懸系于極為纖細的線上。倘若斬斷其中一根,一切便會陷入無序,災(zāi)禍會接踵而至。然后,最前面的男人高聲問樹:為什么你如此殘忍?回答他的唯有寂靜。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人們再一次涌向棕櫚樹。然而,當(dāng)砍下第一顆果實的時候,一下子便噴涌出大量的水,海被重新注滿,淹沒了一切事與一切人。

唯有在夢中,我才會回憶起這場洪水。就像很多其他回憶,只在夢中到來。我和我的回憶仿佛交替著睡覺,一個躺下,另一個上路。

守寡后,母親佝僂了身子,哀傷得像黑暗的街角。我們求助于巫師,希望知道父親確切的死因。倘若不是一場好死,那就得操辦更多的儀式。巫師肯定了父親的死因有異,他建議母親蓋一棟房子,離得遠一點兒。在那個離群索居的住所里,母親要放入父親的那艘舊船,連同桅桿和傷感的帆。他說什么,我們都照做。我們推著那艘小船,上面安放著所有的零件。我從未見過如此之滿的沉重。推船耽擱了整整一天。我的大舅唱著歌號令,那聲音碩大無朋。夜晚,火堆旁,他們給我解釋了這個傳統(tǒng)。為什么要把船放在屋里?因為我父親可以從海上返回。因此,每晚,我都會把一鍋食物端到那個偏僻的屋子,第二天,鍋全空了,一點兒也不剩。

有時,當(dāng)我手捧這死者的晚餐走在黑暗里,我會聽到鬣狗的笑聲。驚恐之下,我不禁懷疑:是鬣狗享用了鍋中美食?還是他,那死去的人,化身為動物,只為酒足飯飽?一個晚上,鬣狗在笑,我看到一個身影從那棟房子里走出。我只隱約窺到一條纏著紅布的胳膊,上面系著巫師用的手鐲。我趕緊把母親叫來。我非常希望她能看清另一個人的存在,享用晚餐的一定另有其人。倘若能證明父親已不在世上,那將是我的偉大勝利。我步入院中的燈火,看到母親正哼唱著歌兒。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卻搶先說:

“是他!是你父親……”

難道她也看到了那個神秘身影?這么多夜晚,她肯定已經(jīng)注意到了那位訪客?,F(xiàn)在,她希望現(xiàn)身的人就是她死去的丈夫,胳膊上綁著布條。我這邊猶自堅持:

“不是他,母親!”

她又一次哼起了歌。我猶豫了:這值得嗎?母親從不接受我的懷疑。在這個世界上,誰又能相信一個孩子呢?我放棄了。如果真的另有真相,母親也不想去證實。我戳破父親返生謊言的意愿不過是一場從云端就已敗壞的落雨。在我父親生前,我母親整日伺候他。如今,他已死去,而她卻依然照管他無法現(xiàn)身的形容,喂飽他無法饗足的饑餓。我丈量著母親的時間,這讓我想起,她永遠為母,總是懷著孩子,生下一個,又揣上一個。這是遙遠的回憶,她吃下紅土,只為保護體內(nèi)的鮮血。她將土放進一個陶罐里隨身攜帶,間或停下來,兩手抓滿土,放進嘴里吃掉?,F(xiàn)在,流淌在她臉上的淚水,她生命中的黑窗,打濕了她的言語:

“我生過好多孩子,好多好多個。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你,肯祖。結(jié)果你卻是最差勁的那個?!?/p>

這是事實。我的存在是對她的懲罰,只會讓她更思念其他孩子。出于好心,我,她記憶的瘡痍,總是離她遠遠的,以便讓她輕松片刻。我游手好閑,終日趟著海浪,一如海浪趟著沙灘。從前,我還常常去阿方索神父的家,借他的書讀,聽他教誨。但是現(xiàn)在,我卻躲避著那位智慧的導(dǎo)師。我的心已然是一條停滯不動的河,再沒有風(fēng)能鼓起我的夢想之帆。父親死后,我成了無根之人,我如海浪一般無父無母,我是無名之物的手足弟兄。

就在我漫無目的地游手好閑之際,我聽到了人們的閑言碎語:肯祖這是傳染了鯨魚的病。他們說的是那條巨大的鯨魚,它一呼一吸,海漲潮退潮。我與鯨魚竟然相像,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我們這些小孩坐在沙丘上,聽著海浪聲從天海交際之處傳來,希望能看到鯨魚。當(dāng)太陽跪在世界的肚皮之上時,它會在那里出現(xiàn)。突然,一聲巨響嚇了我們一跳,是那條巨獸在吸水!它會把海水全吸光。我們聽人說過鯨魚,但從未見過。直到有一次,一只巨大無比的鯨魚擱淺在沙灘上。它就要在沙中死去。它費力地呼吸,仿佛在用肋骨拖拽著世界。鯨魚奄奄一息,垂死掙扎。人們前來剜它的肉,一片又一片,一斤又一斤。它還沒死,骨殖便已在太陽下泛起了光芒。此刻,我看到我的國家就仿佛一條垂死于沙灘上的鯨魚,死亡還未發(fā)生,屠刀即已割肉,每一個人都想留給自己更多,仿佛這是最后一只動物,是試圖分一杯羹之人的最后一個機會。有時,我仿佛還能聽到那只龐然大物的喘息,它吞掉一個又一個浪,期望把潮汐吸干??偠灾?,我出生的那一刻,時間沒有發(fā)生。朋友們,生命不肯接受我。我被捆綁在一片永恒之地,就像那條在海灘上等死的鯨魚。如果有一天我冒險去另一個地方,我必須帶上那條路,它不讓我離開自己。當(dāng)我看過了這些事,我甚至比我的兄弟小六還要迷茫。

戰(zhàn)爭正熾,卷走了大部分居民。即便是村鎮(zhèn),作為行政區(qū)的中心,水泥房子里也沒有人了。墻上滿是彈孔,猶如麻風(fēng)病人的皮膚。蟊賊沖著建筑物射擊,好像房子惹怒了他們。他們也許不是沖著房子,而是向時間射擊,它帶來了水泥,建起了房子,可比人活得長久多了。路上灌木橫生,窗子里伸出雜草。叢林仿佛收復(fù)失地,恢復(fù)為獨一無二的主宰。人們從前告訴我,這村鎮(zhèn)是原來的政權(quán)建立的,它從遠方而來。真正的主人,并非是建房子的人,而是住進去的人。現(xiàn)在,沒有了住戶,水泥房子在腐爛,就像從動物上扒下來的骨架。

鎮(zhèn)子上只剩下了一個商販:蘇雷德拉·瓦拉,印度人,無論是種族還是職業(yè)。我喜歡拜訪他,與他交談,吸入他房子里的氤氳香氣。他會為我奉上豐盛的食物,一看到就流口水。他的妻子阿斯瑪不堪忍受世界的沉重。她整日坐在柜臺后面的陰涼地兒,腦袋倚著收音機。她在聽什么?她聽的是噪音,根本沒有任何曲調(diào)。但是對于她,噪音的后面是印度的音樂,那是治愈思鄉(xiāng)病的樂曲。線香上香氣繚繞。阿斯瑪?shù)难劬ρ銡獯舸舻貏?。噪音的輕搖下,她睡著了。一日將盡,蘇雷德拉躡手躡腳地關(guān)上收音機,唯恐驚醒妻子。商店的幫工,安東尼尼奧,挑釁地看著我。他是個黑人男孩,黝黑,微胖。他老向我撒謊,就站在門口,告訴我老板不在,好像是嫉妒我在印度人中吃得開。我家里人也不希望我總?cè)ド痰辍!澳羌一锸莻€阿三?!彼麄冞@樣提醒我,好像我自己看不出來一樣。然后還說:

“阿三不交黑人朋友?!?/p>

然而,這些年里,蘇雷德拉卻表現(xiàn)得正好相反。一放學(xué),我就往他店里跑。我進入商店,如同走進另外一種生命。鑒于我的世界太小,除去這些不聽話的拜訪,我實在想象不出其他旅行是什么樣。我坐在商品之間,在商店里消磨時光,而蘇雷德拉的那雙大手在布料上輕輕拂過。這個印度人會趕我回家,提醒我已經(jīng)待得太久。蘇雷德拉知道我家里人不會原諒我們的情誼。但是他無法理解其中的理由。問題不在于他,也不在于他的種族。問題在我。我家里人擔(dān)心我疏遠原來的世界。這樣想是有原因的。首先,我上了學(xué)。更確切地說,我和導(dǎo)師阿方索神父交上了朋友。放學(xué)后,他會繼續(xù)給我教導(dǎo)。我向他學(xué)會了另外的知識,按照我父親的說法,那是白人的巫術(shù)。通過他,我愛上了文字,我在紙上書寫,仿佛可以召喚父親所說的巫力。但是,倘若這一切是惡,也是人所共盼。說得好,寫得很好,講得要尤其好。我理應(yīng)掌握這些本領(lǐng),求得一個好前程。蘇雷德拉則更可惡。和這個印度人一起,我的靈魂竟然膽敢與低劣混雜。這是真正的冒險。很多次,我任憑自己混入蘇雷德拉的感覺之中,追隨一顆嶄新的心。日落西山時,我們坐在陽臺,注視著那抹余暉映照在印度洋的水面上。

“看到了嗎,肯祖?海那邊是我的家鄉(xiāng)?!?/p>

他將一種思想傳遞給我:我們,海邊的人,并不是陸地的居民,而是屬于海洋。我和蘇雷德拉共享同一個祖國,這就是印度洋。

仿佛正是在那片無垠的大海上,歷史之線鋪陳生發(fā)。在那些古老的線團之中,我們的鮮血互相融合。這就是我們崇敬海洋的原因:那里有我們共同的祖先,隨波逐流,無計國界。這是我把蘇雷德拉·瓦拉的店當(dāng)成家的真正原因。

“我們屬于同一個種族,肯祖。我們是印度洋人!”

他笑了,重復(fù)了一遍:不是印度人,而是印度洋人。我裝作覺得好笑,禮貌地咧嘴。我們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我感覺到很開心。就在我們彼此交換無所事事時,蘇雷德拉忘卻了接待客人。我很欣慰,從來沒有人為我忘記事。

一天下午,鄰村的村長來了。他到處亂摸,眼睛簡直要掉出眼眶了。我看到他在偷東西,提醒蘇雷德拉盤問一下。這男人竟暴跳如雷,大吵大鬧。胖幫工安東尼尼奧卻撒謊,說這男人是清白的。他不想背叛自己的種族,拒絕為另一膚色的人作證。氣氛簡直點火就著,而那男人還在不斷添柴。蘇雷德拉相對平和,只要求返還被偷的物品。那男人轉(zhuǎn)而將氣發(fā)到了我身上,他越來越暴躁,竟命令安東尼尼奧把我趕出去。否則,他就不會只動口,而是要動手了。安東尼尼奧急忙照做,想把我拖走。但是蘇雷特拉適時地行使了經(jīng)理職權(quán),命令幫工將這位犯法的顧客拖走。安東尼尼奧摳著手,躊躇不決。那男人一邊逼近蘇雷德拉,一邊謾罵不休。他滿嘴唾沫,好像要把胸膛拉到喉嚨那里。他面上青筋畢露,往蘇雷德拉臉上啐了一口。印度人站在那里,身板筆挺,任唾沫在臉上流淌。雖然臉上有唾沫,但看起來并不像遭到了侮辱。我想過去和那男人評理,蘇雷特拉卻希望我不要說話:

“算了,肯祖。要是我們弄出大動靜,會把阿斯瑪吵醒的。”

然后,那男人劃著了一根火柴,手?jǐn)n起來護著火苗。“你會看到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彼а狼旋X地威脅道。印度人看了看熟睡中的妻子,說:

“肯祖,幫個忙。把收音機的音量調(diào)大點兒?!?/p>

“對,去把音樂放出來,讓這阿三跳舞?!毙⊥嫡f。

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一個奇怪的男人走入了商店。他沒穿多少衣服,而是用項鏈、羽毛、飾帶與其他裝飾品遮住身體。我嚇了一跳,他胳膊上纏著紅布,與那天我看到的那個從我父親房子里出來的男人一模一樣。我死死地盯著這位不速之客,剛才還在口口威脅的顧客也嚇傻了,火柴在他顫抖的指端燃盡。手燒傷了,他也走了。剛進來的男人走向柜臺,低聲與蘇雷德拉交談。收音機的音量太大,我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我走向貨架,想調(diào)小音量。等我回來時,那人已經(jīng)走了。我克制不住好奇:

“這人是誰?”

“是一個納帕拉瑪?!?/p>

納帕拉瑪?我從未聽人說過。蘇雷德拉大概和我解釋了一下。他們是蒙巫師賜福的傳統(tǒng)武士,在對抗挑起戰(zhàn)爭的人。在北方,他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和平。他們使用長矛、匕首與弓箭作戰(zhàn),槍彈傷害不了他們,因為他們身如鎧盾,刀槍不入。

“這人來做什么?”

“來買布。納帕拉瑪?shù)娜牖飪x式需要用到布?!?/p>

然后,我告訴蘇雷德拉,那個夜晚,在父親的小屋里,我曾撞見過一個納帕拉瑪。我還說起了母親的固執(zhí),她堅持認為那就是亡夫的靈魂。

“她說的對,肯祖。你看到的是你父親。”

“蘇雷德拉,但是……”

“你可以放心了,確實是亡靈。”

“告訴我,蘇雷德拉,告訴我為什么你硬要我相信我沒看到的事。”

“因為我不想你難過。你就像阿斯瑪沒給我生出來的兒子一樣?!?/p>

他深沉地看著我,唯有悲傷才能孕育出那種平和。他的目光有些孩子氣,屬于那些一生都學(xué)不會用陰謀詭計來獲得幸福的人。我用手觸碰著他的臉龐,替他擦去還在流淌的唾沫。

一天晚上,匪徒襲擊了他的店,搶走了布料,放火燒了房子。消息傳得很快。面對瓦拉一家的不幸,沒有人主動安慰。他是外來戶,配不上同情。我跑到商店,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看見蘇雷德拉站在老房子的庭院中,身邊堆放著行囊。

“我要走了,肯祖?!?/p>

這個消息讓我心碎。這個印度人一直向我保證他會留下來。他老這樣說:我們是生意人,適應(yīng)能力強?!安还苁遣皇钦娲蛘蹋覀儼⑷畹镁透蛘桃粯??!彼_玩笑,模仿著其他印度人的口氣?,F(xiàn)在,他的決定令我痛苦不堪。發(fā)生了太多的不幸,我早已傷痕累累。弟弟失蹤了,父親死了,家里人都瘋了。但和蘇雷德拉要離開相比,這些都不算什么。我試圖說服他留下,但他的理由很充分:

“肯祖,你的先祖,都在這里,和你在一起。而我卻不是。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你看,現(xiàn)在成什么樣?誰會來安慰我?除了你,沒有別人?!?/p>

我不愿理解蘇雷德拉。大海在過去將我們聯(lián)結(jié),他的話卻殺死了那一重海市蜃樓。蘇雷德拉終歸孤身一人,沒有親近的人,也沒有把根扎下。除了我,他沒有可以告別的人。我猶自堅持,仿佛突然變成了孩子,想給他一些連我自己都不信的主意。什么“這個國家也是他的”,“無論是誰都可以容身”之類的。我說著說著,感覺到了眼淚咸澀的味道:我哭了,恐懼掐住了我的聲音。

“肯祖,誰的祖國?我沒有存身之處。所謂有祖國,就是像你現(xiàn)在這樣,知道它值得一哭?!?/p>

幫工安東尼尼奧在聽,他感覺這一切都很荒唐。對于他,我背叛了種族,作為黑人,我不遵守非洲的傳統(tǒng)。他在我們兩人之間穿過,一臉鄙夷地挑釁。他一邊走,一邊高聲而難聽地大笑,讓我不禁想起了鬣狗。蘇雷德拉接著說:

“我不喜歡黑人,肯祖?!?/p>

“什么?那你喜歡誰?白人嗎?”

“也不喜歡?!?/p>

“我知道了。你喜歡印度人,你喜歡同族的人?!?/p>

“不。我喜歡沒有種族的人,因此我喜歡你,肯祖?!?/p>

我離開了商店,痛苦籠罩了我。無論是家庭還是友誼,我現(xiàn)在都是個孤兒。沒有家庭,我們會是什么?還比不上一粒塵埃。沒有家庭,沒有朋友,我們還剩什么?在被推進外面那正吞噬一切的大火之前,唯一的出路是獨自離開。

但是,我尚有疑慮:我真能逃離這個被詛咒的地方嗎?我想起了蘇雷德拉的話:你留下,你不知道該怎樣在別人的土地上逃亡。他這樣說,仿佛自己是被逼無奈才背井離鄉(xiāng)一樣。我從不知道他的故事。我也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深感困惑,因此去找我從前的導(dǎo)師,老神父阿方索。學(xué)校被燒了,廢墟里僅余灰燼。我去他村上的房子找他。神父居住在鐵皮頂?shù)哪疚堇铩N业竭_時,人們正向他做最后的告別:我趕上了葬禮。神父被殺害了。就在前一天晚上,他的雙手被砍下,人被綁在一棵大樹上,在那樹下,他曾堅持上課。他的雙手懸吊在悲傷的樹枝上,仿佛是最后一課,教給我們死亡那說一不二的法則。

絕望之中,一個清晰的愿望向我襲來:我要加入納帕拉瑪。是的,我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赤裸著身軀,佩戴著項鏈、飾帶與護身符。我有些猶豫,因為恐懼觸碰了我。我搖擺不定,既想選擇抗?fàn)幹了?,又想找一處安寧的角落平靜度日。終于,我就像村里的歌者唱得那樣:“太平時,我瞎了眼;打仗時,我看不見?!?/p>

無論我做出什么選擇,有一樣事確定無疑:我必須離開這里,這個地方會殺了我。平生第一次,我對一件事產(chǎn)生了疑慮,簡直輾轉(zhuǎn)難眠。父親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他問我:

“你要離開家嗎?”

“父親,我忍不了這里了。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死人,看到活人是怎么死的,死人又是怎么死的?!?/p>

“你要是走了,就總得看到我。我會纏著你,你一輩子都得忍著我現(xiàn)身。”

“父親,但是……”

“不要再叫我父親。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你的敵人?!?/p>

我想和他再談?wù)?,但是他離開了我的夢。我醒了,頭下的枕巾一片滂沱。父親亡靈的威脅令我驚恐不已。

我步入清晨的涼爽,以求治愈夜晚看到亡靈的驚嚇。我來到村子中心,那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漆樹。老人們從早到晚坐在那棵樹下。我想從他們古老的智慧中受教。我告訴他們我想離開,成為一名納帕拉瑪戰(zhàn)士。老人們什么都沒說,只是自言自語,仿佛在咀嚼時間。最終,一位老人開了口:

“孩子,匪徒的任務(wù)是殺人,戰(zhàn)士的任務(wù)是不死。一個來了,我們會遭殃;另一個來了,我們同樣會倒霉?!?/p>

“難道這不是又一個參加納帕拉瑪?shù)睦碛桑俊?/p>

“不要參戰(zhàn),孩子。死亡只教會人殺人?!?/p>

他們告訴我,我得先處理我父親的事,讓他安息。倘若我不和他好好告別,我的人生將會亂成一團。我同意。但是又該如何戰(zhàn)勝這死人的怒氣?

“你父親不是通過自己的口說話,他死前就已經(jīng)瘋了,因為這些發(fā)生在我們國家里的事?!?/p>

關(guān)于我父親的健康問題,他們講了很多,但我并沒有在意。突然之間,我覺得這一群老人也同樣失去了方向。他們不再是智者,而是迷茫的孩童??吹竭@塊土地在垂死掙扎,他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難受。神父的雙手在老人們的胸前滴著血。每一處燒毀的房子都坍塌在他們的心里。這場戰(zhàn)爭他們聞所未聞。從前的戰(zhàn)爭里,人們會把奴隸搶走,在海邊賣掉,然而都比不上這場浩劫。

一個老人說:“人們懷著對生的眷戀而死?!?/p>

我真要加入納帕拉瑪嗎?我夢想成為的戰(zhàn)士,并不真正存在于世。老人們對此深表懷疑:那群武士不是我們這里的人,以我們的力量,無法掌握到他們的巫力。那么,我是不是該逃離?就算逃,又逃往何處?沒有地方可逃。戰(zhàn)爭已席卷全國。普天之下,皆是槍林彈雨、滿目瘡痍。無論我去往何處,都會看見父親的鬼魂。

我已求教于長者,但疑惑依然未解:難道就沒有一個地方,能夠讓我清靜度日?難道就沒有一個角落,會被戰(zhàn)爭遺忘?老人們不知道。他們的世界終結(jié)于此,其余的一切比不可企及還要遙遠。

“只有占卜師能幫你。也許他知道哪里有安靜的地方?!?/p>

是的。我應(yīng)該去問詢占卜師。唯有他知道那個珍藏于我夢中的所在。然而,我絕不能向他提起納帕拉瑪。那是北方巫師的職能。

當(dāng)我離開那棵漆樹時,天已經(jīng)黑了。雖然時間已經(jīng)不早,我還是去了占卜師的小屋。

“倒是有一個地方,不過實在太遠了。”

這是占卜師的回答,他將手垂放于膝蓋上。問題不在于在哪,他說,而是怎么去。

“怎么去?”

“想想你父親,他發(fā)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占卜師摩挲著蜷曲的腿,仿佛從中抽出占卜的神力。然后,他向我講了一些奇怪的事。他說有兩種出發(fā)的方式:一種是離開,另一種是瘋狂。我父親同時選擇了兩條路:一只腳踏進離去的瘋狂,另一只腳陷入留下的錯亂。

“因此,我才會說:去哪兒不重要,怎么去才重要?!?/p>

他告訴我,有這樣一場旅行,它唯一的抵達是再次出發(fā)。然而,這場旅行我要聽從他的忠告:我必須沿著海走,從陸地最后的嘴唇上經(jīng)過,那里海水引人口渴,而沙留不下印痕。我要隨身攜帶旅人的護身符,外面要用風(fēng)干的馬錢子果皮包裹。我要去尋找邊界之地,那里的人不再保有回憶。為了防止父親糾纏我,我不能留下任何蹤跡。我的旅程要像飛鳥穿越晚霞一樣了無痕跡。

我遵從了長者們的教誨,沒有提及納帕拉瑪。如果占卜師知道他對我的請求無能為力,會受到傷害的。我沉默不語,聽著他之后的告誡。

“你會和祖先分別。現(xiàn)在,你得變成另一個人?!?/p>

占卜師將神骨投擲在羚羊皮上,骨頭整齊地落地,形成一條直線。

“你看到了嗎?都在一條直線上。這就說明,你是個注定四海為家的人。我看到了水,我還看到了海?!?/p>

“海將成為你的救贖,”老人接著說,“陸地負擔(dān)著法律、秩序與無序。海洋沒有統(tǒng)治者。但是,要注意啊,孩子!人不能住在海上。即便像你父親,一輩子出海,他的靈魂也得在建在陸地上的房子里休息?!?/p>

“你會遇到邀請你到海上住的人。注意啊,孩子!只有海才能住在海上。”

這就是占卜師的話語,我從未猜出其中的深意。

就這樣,我遵從這些晦暗不明的忠告,加快制作我的獨木舟,我要和它一起走向海灘,寄望能擺脫不幸。我內(nèi)心深處依然渴望成為納帕拉瑪戰(zhàn)士,為我族人的悲劇復(fù)仇。我思念小六、神父與蘇雷德拉,這一切都凝聚為唯一的誓言:我的手臂必將纏繞紅布,我的身軀必會刀槍不入。

我與母親告別,她什么都沒說,連頭都沒抬,完全不想祝福我。

“母親,需要別人給我父親送飯了?!?/p>

我知道,“別人”指的就是她自己。她垂下頭,無名早已成為她的習(xí)慣。她的聲音細弱如絲,我不得不往前靠近她。

“好多個晚上我看到了你在外面游蕩,就像醉鬼一樣。別告訴我你傳染了你父親住在夢里的毛病?!?/p>

我矢口否認。我從未發(fā)覺自己在睡夢中游蕩。接著,母親示意我向前,她抓住我的手,貼住她的肚皮。

“干什么?母親……”

“我懷孕了,又一次?!?/p>

母親陷入了譫妄,仿佛是在做夢。她都這把年紀(jì)了,還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然而,她的聲音卻如此確定,我不禁動搖了。

“孩子,我懷孕了。不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懷了很久了。”

“很久?有多久?”

“我懷了這個孩子好些年了,我不愿他在這種年月里出生。他會待在我身體里,陪伴著我的心?!?/p>

我撫摸著她的腹部,把保護母親的重任賦予我那躲藏不出的兄弟。我將通往家門的路拋在身后,注視著眼前的風(fēng)景,那是一片堅忍的翠綠。我的眼睛融化了這所有的景致,仿佛是為了將過去封存于航行的水流中。當(dāng)獨木舟從道路上解脫出來,時間已近深夜。黑暗禁閉住我,抹去了所有屬于我的地方。我并不知道,一場旅行已經(jīng)開啟,它將會殺死屬于我童年的所有確定。學(xué)校的課程,阿方索神父的教導(dǎo),蘇雷德拉的夢,這一切終將消弭于疑惑。我看到我渾身輕盈,毫無負擔(dān),我想起了父親的話:

“沒有朋友的人,旅行時也沒有行囊?!?/p>

[1] 1975年6月25日,莫桑比克宣布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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