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勞動者不知所終

中國新生代散文大展(80后卷) 作者:阿微木依蘿 等


勞動者不知所終

1

秋風輕輕搖晃著坡地上的柿子樹,那些高高在上的柿果似乎感到了危險。摘柿子的人馬上就要來了。我三十八歲的父親也將加入這支浩大的隊伍,他剛長了智齒,半邊臉都是腫著的,就像一個虛假的胖子。

屋子里,母親嘀咕著,說搞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大人還要長牙齒,這些牙齒有什么用呢,長的時候還那么痛。連一向沉默不語的祖母也發(fā)出了壓抑許久的哼哼聲,像是對母親質(zhì)疑的回應(yīng)。我更弄不明白長牙齒怎么會疼,拔牙的時候才疼呢。

盡管牙疼了一夜,出門前,父親還是穿上他的白色假領(lǐng)子,藏藍色卡其布上衣,灰色的確良褲子,如果不看他腳下的鞋,還以為他要去趕集或者修族譜呢。

“你也拎只籃子跟著去吧?!蹦赣H像是放心不下,派我做她的使者。之前,每有她不能及的地方,都讓我跟去。

柿子樹太高,它的果實在離我們頭頂很遠的地方,常被比喻為紅燈籠什么的,在我看來,它可不是什么燈籠,它就是柿子??梢猿缘氖磷印?/p>

柿子是甜的,制成柿餅更甜,這些甜美的東西總是讓我們感到慌亂,如果我想要得到它們——誰不想得到它們呢——那就會成為一名小偷。其實,當我拎著籃子跟在父親身后的時候,就準備做一名小偷了。

山坡上,柿子樹遠遠地等在那里了。那些紅透了的柿子,有些已經(jīng)等不及,提前墜落在樹下草叢里了。經(jīng)過草叢的時候,我看到蟲蟻們正在享用那些破碎的果實。它們總是等待著,等待著,就等到了一切。

三三兩兩的采摘者站在坡地上,吸著煙,一副悠閑自得又心事重重的樣子。許多人陸續(xù)趕來,他們扛著梯子,擔著籮筐,孩童們則跟隨左右,彼此躲藏著,不說話。

我知道他們心里在想什么。

終于,我瘦弱的父親也齜牙咧嘴地爬到樹杈上。我簡直不敢抬頭看他,更不敢看那些柿子。我看著對面的水渠、寺廟和遠山,我看到秋天的世界里萬物支離破碎的樣子。樹葉掉了,田地荒了,草叢隨之矮伏下去,飛鳥的身影顯得孤單。

在這樣的世界里,什么東西都看得見,什么都掩藏不住。

而那些柿子,掛在只余幾片樹葉的枝條上,父親把它們?nèi)∠?,放進籮筐里。有些則放在我的籃子里,讓我?guī)Щ丶?。其實,那些柿子并不屬于我們,它們不屬于任何一個具體的人。那些樹上長的柿子,更不屬于那些樹。

每年,我都不知道是誰吃掉了它們。一想到這個,我就難受,并不是我想吃那些柿子,有時候我只想看看它們。特別是當冬天到了,下雪了,如果一個屋子里放著一些柿子,一些被凍出柿霜來的柿餅,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連空氣都變得無比甜美。

父親挑了幾個最好的給我。它們?nèi)彳洝⒐鉂?。他還要往我的籃子里放。我很怕回去的路上被他們發(fā)現(xiàn),哪怕我會在上面蓋上青草,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來,我知道他們還是會發(fā)現(xiàn)的。

幾乎所有的柿子都被摘下了,除了樹頂上那少數(shù)的幾枚,不是遺忘,而是夠不著。它們太高了,高到好似要觸到天際了。

回去了。我拎著籃子,父親擔著籮筐,我們像陌生人那樣往不同的方向走去。我是來割草的,我的籃子里堆著草,兔子們需要它們,我需要它們,我給人看我的籃子,看我割的草,可他們看不到柿子。

我不給他們看我的柿子。

從山坡到家是一段漫長的路程,到處都是人。隨時隨地會有一些人出來擋住我的去路。遠遠地,我看見一個人站在水渠邊,他好像是在等我走近,以盤查我的行蹤,檢查我的籃子。我挪動步子,遲疑地往那里靠近,待我走近,看見的是一棵樹;天黑了,樹影擋住了我的去路。

父親已在燈下等我了。他的籮筐清空了,他交出柿子,拿到一些錢,這一天的工作就算結(jié)束了。他蹙著眉,半張臉還腫脹著,直愣愣地看著我。全家人都在看著我,他們看著我的籃子,等著我變戲法似的把那些柿子掏出來,一一放到桌子上。

好像,這是全家人這一天來,真正期待的時刻。

我哆嗦著,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那些看不見的柿子,藏匿在青草底下的柿子,在回家的路上已經(jīng)逃出我的籃子,消失不見了。

2

父親沒有錢買真正的有領(lǐng)子的白襯衣,但他擁有許多假領(lǐng)子。每當出門,就穿上它,把潔白的領(lǐng)子翻出來,裹襯著細瘦的脖頸,顯得干凈、利落,像個國家工作人員。

他去給我舅舅辦事時戴著假領(lǐng)子,去外村修族譜時戴著假領(lǐng)子,下雪天出門打牌也戴著假領(lǐng)子。那雪白的領(lǐng)子襯得他的臉格外英俊,成了村里最與眾不同的男人。有一段時間,父親熱衷牌戲,因此引發(fā)家庭矛盾,有一次深夜歸來將家里的木門踢破;還有一次,與母親起口角,不吃晚飯就甩門出去了。

不過,這些事情,很快都被我們原諒了。母親不僅不反對他打牌,一旦他打牌錯過吃飯時間,就焦慮得不行,非要我七請八請,請他回來先吃了飯,再打不遲。可我一站到那牌桌前,除了干杵著,什么話也說不出。父親叫我先回去,我走掉不是,站著又怕遭嫌棄,對請一個迷上牌戲的人回家吃飯實在厭倦透了。

在村子里,父親有一個綽號:囡囡。一個成年男性擁有這樣一個綽號實在匪夷所思。大概因為他是獨子,祖母除了他之外再無別的生養(yǎng),于是,在兄弟姐妹一大堆的村人眼里,他就顯得孤單,缺少庇護,因此受到額外的關(guān)注。

他在外面那么受歡迎,誰都說他好話,可在家里,他總是那么不靠譜,自迷上武俠小說后,上茅廁的時間格外長。家人說什么,他不是聽不見,就是轉(zhuǎn)眼忘了。母親只默默地干活,任他出去玩牌,只要不被抓,派出所的人不讓我們?nèi)ソ涣P款贖人,就謝天謝地了。

每次打牌回來,贏錢自然皆大歡喜,就算輸了錢,他也不說輸,只說贏得不多,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總之,在他那里,打牌是沒有不贏的。要是被揭穿了,他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好像自己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村里一個男人輸了牌,回家將老婆紡織的棕櫚線,點火燒著了。至于因為輸了錢受不了女人嘀咕而大打出手的人,更多。最嚴重的一次,父親他們在打牌的時候,有個牌友的老婆喝農(nóng)藥死了。

這一回,母親終于說:你不能再打下去了。

父親在床上躺了三天,決定去廠里上班。從此,他開始了晝夜顛倒的生活。人們早起的時候看見他剛回來,天黑了,要上床睡覺了,他卻出門了。

那個工廠有什么好呢,除了每個月可以領(lǐng)到固定的工資,到了生日,還發(fā)一只奶油蛋糕。

父親一天天地走在上班路上,輪到換班日還要上二十四個小時,他的臉變黑了,廠服臟兮兮的,眼睛里布滿血絲,看人的時候也沒有從前那么興致勃勃了。隔壁女人生了小孩,嬰孩的哭聲吵得他睡不好。要開著電視機才能入睡??伤詻]有逃過一天班。

連母親也說,你父親變勤快了。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一點興奮之色。從前的父親是一個多么懶散的人啊,從前的父親還會給我們講一些笑話,報紙上看來的新舊見聞。我記得最牢的是,他告訴我很多年后,這天上會有一枚人造月亮,“到那時候,就算晚上,你也可以在屋檐下寫作業(yè)了?!?/p>

父親的工資卡一直放在母親那里,母親問他需要什么,他都說不要。自從不再打牌后,他好像真的不需要錢了,什么都不要了。

可是,他總睡不夠。從前,他可以睡上一天一夜,如遇下雪天,可以連續(xù)好幾天不出門?;杌璩脸?,享受人生。

生活對于一個三十八歲才長智齒的男人來說,實在太艱難了。

那年夏天,天氣燥熱,大地干涸,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下雨。父親的工廠因限電放假。他躺在床上,在電風扇送來的熱風中,輾轉(zhuǎn)難眠。

彼時,村里一位男人從城市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死了。賠了一筆錢。喪禮過后,他的妻子來到我們家,她與我母親繪聲繪色地說著鎮(zhèn)上紡織廠里一名女工的長發(fā)被卷入機器里,那個場面實在嚇人,很多人當場暈死過去,反正她不打算去任何廠子上班了。

年輕女人的臉充滿滋潤,一點兒也沒有被丈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關(guān)于年輕女人的謠言可能是真的。她愛上丈夫之外的男人,便假裝腹痛差遣丈夫去鄰村診所買藥,自己卻跑到那個男人家里幫忙做家務(wù)。她的丈夫買了藥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無人,便跑去向女人的兄弟告狀,那個男人喝了點酒,哭哭啼啼。這事,一時被引為笑談。

母親對父親的工作忽然感到不安,好像那里面隱藏的危險正一點點向我們走來。之前,村里的窯工生肺癌死了,死前咳出的痰像是瓦窯洞里充溢的火光。還有一個壯年男人,被采石場的石頭砸死了。莫名其妙的死亡事件頻繁發(fā)生。

就在全家躊躇憂愁之際,舅舅托人傳話來叫父親去替他辦事。那個地方在外省,來回需要十幾天。那是夏天,男人們都穿汗衫,脖子上光光的,沒有領(lǐng)子,父親卻準備戴上假領(lǐng)子,套上黑皮鞋。

幾天之后,他像是度假似的去了遠方,把那雙唯一的皮鞋穿破后,又回到家里。他送給我一條項鏈,說是從一座寺院門口的小販那里買的。很多年后,我也去了那座寺院,只想看看父親所說的那個寺院的名字以何種形式被刻在一堵黃色山墻上,可那里除了鬧哄哄的香客,我什么也沒有看見。

3

在去工廠上班之前,父親販賣過水果。他像個真正的小販那樣從別處運來廉價的水果,準備拉到集市上去賺個盆滿缽溢。

出發(fā)之前,他對此信心滿滿,認為所有的買賣不過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么簡單。再說,那些來自異域的水果都是本地的土壤所不能生長的,人們只需看上一眼,就會生出無窮的購買欲。

父親甚至夸下海口,等這次買賣成功了,他要給自己買一輛三輪摩托車,給母親買一條金鏈子,帶我奶奶去普陀山燒香,給我和妹妹買娃哈哈口服液——當廣告上那個小女孩說“媽媽,我要喝”時,我和父親都在電視機前面看著。

我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

——娃哈哈口服液我沒有喝過,電視上出現(xiàn)的很多東西我都沒有見過,每次當我看得入了神,父親就在我邊上哈哈大笑。我覺得他的笑聲里既有一種故作的鎮(zhèn)定,也含著某種不便說出口的允諾。

水果販來后,他馬上后悔了。

許多年后,人們還嬉笑著向母親復(fù)述當年父親在集市上,在自己的水果攤前,那一臉局促,低頭亂翻書的場景。

誰會在做買賣的時候翻書呢?他根本就不會叫賣,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成了啞巴,什么話也講不出來;如遇熟人購買,恨不得傾囊相贈。

父親賣的是蘋果。街市上有很多賣蘋果的,那些女人,是天生的賣家,很會和顧客拉關(guān)系,而父親沉默得像桿秤上的砣子。他覺得丟臉,和一大堆女人爭搶生意,而那些女人們還對他很客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