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奮斗
在1969年8月里一個溫和多云的日子,沿著這個南部島嶼最外側的一條小徑,在花園、巉巖、田野和林間空地之間,在許多小陡坡上上下下,經(jīng)過了突如其來的急轉彎——時而被路段兩側的樹木夾裹掩映如陷入谷底,時而大海又在眼前展開——一輛公交車開了過來。這輛車屬于阿倫達爾船運公司,跟這家公司所有的公共汽車一樣,是兩種深淺不一的棕色。車駛過了一座橋,順著一道細長的峽灣,車的右指示燈閃爍著,停下了。車門打開,一個小家庭從車上走下來。父親,一個穿著白襯衣和淺色滌綸褲的瘦高男人,手里提著兩口箱子。母親,身著米色大衣,長發(fā)外面罩著一條淺藍色的頭巾,她一只手推著一輛童車,另一只手牽領著一個小男孩。車繼續(xù)往前開了,瞬間在馬路上揚起一大股從車尾排放出的灰色廢氣。
“還要走一段路。”父親說。
“你行嗎,英韋?”母親說,往下看著男孩,他點點頭。
“我行的?!彼f。
他四歲半,一頭淺黃的、淡得幾乎接近白色的頭發(fā),在漫長夏天的太陽下曬成褐色的皮膚。他的弟弟,一個還不到八個月的嬰兒,躺在童車里注視著頭上的天空,既不知道他們身處何地,也不知道他們將去往何方。
他們開始緩慢地朝坡路走去。這是一條礫石路,雨水沖刷后的路面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堆。路的兩側是田野。在草地的盡頭,大約五百米遠的地方,一片森林展開,朝著鋪著鵝卵石的海灘逶迤而下,林子里樹木低矮,仿佛是海洋上吹過來的風壓制脅迫所致。
一棟新建的房子坐落在右面。除此之外,這里看不見任何建筑物。
童車的大彈簧支架摩擦出尖銳的聲響。嬰兒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在這極為舒服愉悅的搖晃當中,慢慢進入睡夢。父親,剪得很短的深色頭發(fā),黑色濃密的胡須,放下手里的一個箱子,用手擦掉額上的汗水。
“這天可真悶熱。”他說。
“是啊,”她說,“但或許到了比較靠海的地方會涼爽些?!?/p>
“但愿如此?!彼f,然后又拎起箱子。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講,這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家,年輕的父母,像那個時代里幾乎所有的父母一樣;家里有兩個孩子,也像那個時代里幾乎所有的家庭一樣。他們剛剛從奧斯陸搬來,那時他們已經(jīng)在緊挨著比斯勒特體育場旁邊的特雷瑟斯街住了五年,然后來到特羅姆島,在那兒有一棟正在為他們建造的房子。等待房子最后完工期間,他們在舊時的霍弗軍營(Hove leir)駐地外租賃了另一棟老房子。在奧斯陸時,白天他學習英語和挪威語,晚上值夜班;與此同時她在烏勒沃醫(yī)院的護士學校(Ullev?l Nursing College)上學。雖然還沒有完成學業(yè),但他已經(jīng)在羅利赫登一所初級中學申請并得到了教書的工作,而她就在庫克普拉森療養(yǎng)院(Kokkeplassen)當護理。他們是在克里斯蒂安桑相遇的,那時候他們只有十七歲,十九歲時她懷孕了,二十歲時他們倆結了婚,在西挪威的一個小農場,她在那里長大。沒有他的任何一個親屬、家人前來參加婚禮,雖然拍下的所有照片中他都是一臉笑容,但有一道孤獨環(huán)繞著他,看得出他并不完全屬于她的那些兄弟姐妹、叔叔舅舅、姑姑姨媽、堂兄弟表姐妹的社交圈。
現(xiàn)在他們二十四歲,他們自己的生活就在眼前。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這兩個人,以及將會與他們相遇的未來,全都屬于他們自己。
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們倆在同一年出生,1944年,屬于戰(zhàn)后的第一代人,從很多方面來講,這一代人代表著一些新興的事物,尤其是在他們的人生中,首先要在一個已有了大規(guī)模發(fā)展計劃的社會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五十年代是個百廢待興的時期——教育部門、衛(wèi)生部門、社會系統(tǒng)、交通系統(tǒng)都開始發(fā)展,各類商社和工廠也在驚人的短暫時期得以高度集中,在提高人民生存條件上取得了成效。她的父親出生于二十世紀初期,來自外松恩南伯沃格地區(qū)的一個農場,她是在那兒長大成人的。她的祖父來自大海外的其中一個小島,他的父親和他父親的父親可能也是。她的母親來自約爾斯特的一個農場,在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她也沒有受過任何教育,而她的家族在那個地方的生活軌跡可以回溯到十六世紀。而說到他的那些親屬,都屬于較高的那個社會階層,這就是說,他的父親和父親的兄弟們都受過高等教育。但他們也都跟自己的父母居住在同一個地方,克里斯蒂安桑。他的母親沒有受過教育,來自奧斯高斯特蘭(?sg?rdstrand),她的父親是船長,在她的親屬里還有一位當警察的。當她遇到了自己的男人,就跟隨著他去了他的故鄉(xiāng)。就是這樣的一種模式。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里發(fā)生的這個變化,是一種革命,只是沒有流行革命中的暴力和毫無理智的瘋狂。那些漁民和小農場主的孩子,工廠工人和商店售貨員的孩子,不僅開始在大學里接受教育,成為了老師和心理學家,成為了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同時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還居住在遠離家庭的地方。他們做這一切,懷著最大程度的天經(jīng)地義,稱其為時代精神使然。時代的精神來自外界,而發(fā)生的變化則源于內里。時代精神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但每個人對時代精神卻有不同的解讀。因為對六十年代的一位年輕母親來說,要是同鄰近農場中的一個人結了婚,并且自己余下的一生都要在那地方度過,將是個十分荒唐的念頭。她想要出去!她想有一個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生活!她的兄弟姐妹也抱有同樣的想法,在全國的這些家庭里都是這樣的。但為什么他們會這樣呢?這堅定的信念又是出自何處?是的,這新觀念是從哪里來的?在她的家庭里沒有這樣的傳統(tǒng),唯一離家出走在外尋生活的,是她父親的兄弟芒努斯,由于家庭的貧困,他去了美國,在那兒待了很長的時間,他在異國所過的生活同他以往在西部地區(qū)的生活區(qū)別甚微。但對于六十年代的這位年輕父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的家庭期望他接受教育,而不是去娶一個西部地區(qū)小農場主的女兒做老婆,并且在一個南方小城鎮(zhèn)外的住宅區(qū)安家。
也就是在1969年一個炎熱多云的日子里,他們正走在去往新家的路上,他吃力地拽著兩口沉重的箱子,里面塞得滿滿的,全是六十年代的衣物,她推著一個六十年代的童車,里面躺著一個穿著六十年代衣服的嬰兒,這就是說,白色的衣服,裝飾著許多蕾絲花邊;在父母親之間到處跑來跑去的,是他們的大兒子英韋,他快活、好奇,非常的興奮,對未來充滿了希冀。他們走過腳下的草地,穿過一小片長條形的樹林,來到這敞開的院墻門前,走進了這片面積寬闊的出租房區(qū)。里面的右側有一個汽修站,主人是某個叫作弗羅爾森的人,左面是一片被裸露的礫石地環(huán)繞著的大紅色軍營房,再往后就是松樹林了。
往東一公里遠的地方是特羅姆島教堂(Trom?ya Church),一座建于1150年的石頭建筑物,它還有些部分年代更老,大概是國內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教堂所處的地勢較高,自古以來,它就被來往這里的船只作為陸地的標志,被標記在所有的航海地圖上。在群島外的一個小島——梅爾德島上,有個古老的船主莊園,它是這個地區(qū)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這段輝煌、偉大時期的見證,那時候該地區(qū)同世界各地貿易往來,商品以建材和鮮花為主。到東阿格德爾郡博物館(Aust-Agdermuseet)游覽參觀時,學校的學生們會在那里看到陳列著那個時期以及追溯到更遙遠年代的荷蘭和中國部落里的古老物件。在特羅姆島上能看見許多異國的奇花異草,船只在清空壓艙水時將它們帶到了那里,還有,人們從學校里知道,特羅姆島是全國首個栽種土豆的地方?!端怪Z里國王傳奇》[1]多次提到特羅姆島,在草甸底下和泥土里,可以找到石器時代的箭頭兵器,在長長的鵝卵石海灘上圓溜溜的石頭間,埋藏著化石。
但當這個搬遷中的小家庭帶著他們所有一切大大小小、雜七雜八的包裹、行李在這個開闊地帶緩慢穿行時,所看到的不是十世紀或十三世紀,不是十七世紀或十九世紀在這方土地上留下的印記。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發(fā)生的一切留下的印記。戰(zhàn)爭時這個地區(qū)被德國人使用:排排營房和許多房屋都是他們修建起來的。樹林里立著的那個低矮的磚石地堡掩體,相當完整,在海灘上方懸崖峭壁的最高處,設置了數(shù)門炮臺。在這地方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型機場。
他們未來一年要住的這所房屋,獨立于樹林的中央。房子刷著紅色的油漆,窗框是白色的。從那里看不到大海,但其實它就在下面不過幾百米遠的地方,能聽到海浪有節(jié)律的低微聲響,聞到樹林和海鹽的氣味。
父親放下手里的箱子,找出鑰匙,把房子的門打開。里面有門廳、廚房、帶柴爐的客廳、并在一起的浴室和衛(wèi)生間,二樓是三間臥室。房子的墻壁沒裝保溫層,廚房的設備簡單。沒有電話,沒有洗碗機,沒有洗衣機,沒有電視。
“我們到了?!备赣H說,他把箱子搬進睡房,與此同時英韋從一個窗口跑到另一個窗口,朝著外面張望,母親把睡著嬰兒的童車停放在門外的石階前。
我自然對這段時期毫無記憶。僅憑著我父母拍下的這些嬰兒照片想確認這一切,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對,很難,以至于在這里使用“我”這個字眼,幾乎是荒唐的,比如,那張照片上躺在尿布臺上的小嬰兒,不同尋常的紅皮膚,胳膊和腿兒一直撲打亂蹬,因尖叫——沒人能記得他為何會發(fā)出這尖叫聲——而扭歪的臉,或者在另一張照片上,在地板的一塊羊皮地毯上,穿著白色睡衣,臉蛋仍然是紅撲撲的,大而黑的眼睛微微有點斜視。這么個小不點兒和坐在馬爾默寫下這些文字的是同一個人嗎?這個小東西將成為一個四十歲的人,在9月里一個多云的日子,坐在馬爾默的一個房間里寫下這些文字,伴著窗外往來車輛的嗡鳴和從老式通風管道呼嘯而入的秋風?這小東西和那個須發(fā)斑白、身體萎縮的糟老頭子是同一個人嗎——若從此時算起,或許還有四十年的歲月,那時他可能會在瑞典森林中某地的一個老人院里,坐在那兒抖抖索索,嘴里流著涎?就更別說有朝一日會躺在停尸房床位上的那具僵硬的身體了。人們會繼續(xù)把它叫作“卡爾·奧韋”。實際上,這不是太不可思議了嗎,一個簡單的名字把這一切通通概括?包括這腹中的胎兒,換尿布臺上的嬰兒,坐在電腦前四十歲的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的老頭子,還有這鋪板上的尸體?使用不同的名字來運作這一切豈不更自然、更合乎常理,既然他們的個人身份和自我認同是那樣的迥然不同?比如,胎兒時可叫作彥斯·奧韋,嬰兒時叫作尼爾斯·奧韋,五歲到十歲叫佩爾·奧韋,十歲到十二歲叫蓋爾·奧韋,十三歲到十七歲叫庫爾特·奧韋,十七歲到二十三歲叫約翰·奧韋,二十三歲到三十二歲叫托爾·奧韋,三十二歲到四十六歲叫卡爾·奧韋——然后這么繼續(xù),再繼續(xù)?于是第一個名字代表著不同的年齡段,中間的名字就代表這是同一個人的延續(xù),而最后的姓則是屬于家庭的。
不,我對這段時期毫無印象,我甚至不知道我們在那里住的房子是什么樣子的,雖然爸爸曾指給我看過一次。我所知道的那個時期的一切,是父母告訴我的,是從我見過的那些照片里看到的。那個冬天落在地上的雪有好幾米深,南部地區(qū)的雪就是這樣的,通往房子的道路看上去有點像是一條溝壑。那是英韋推著坐在童車里的我過來了,那是英韋站在那里,腳下是短小的滑雪板,正對著相機鏡頭微笑。在室內,他站在那里,用手指向我,一臉的笑容,或者是我獨自一人站著,手緊緊地抓住嬰兒床。我叫他“奧吾”,這是我發(fā)出的第一個音。后來他們告訴我,他也是那個唯一能理解我說話的人,他會把我的話解釋給我們的媽媽和爸爸聽。我也知道,有一次英韋繞著這些房子,挨家挨戶地去問那里有沒有小孩子,從那以后祖母一再講這個故事?!澳銈冞@里住著小孩子嗎?”她學著孩子的聲音說,然后哈哈笑。我也知道,我從外面的那個階梯上摔了下去,受了很大驚嚇,喘不過氣來,媽媽把我摟在雙臂中,飛跑到離得最近的、有電話的鄰居家。她以為這是癲癇發(fā)作,但不是,什么也不是。我也知道爸爸喜歡他的教書工作,他是個很有才華的心理學者,在當老師的那些年月里,有一次他跟著班上的學生爬到了大山的頂峰。在那兒拍的所有照片里,他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年輕和快樂,周圍那群十來歲的青少年的穿著一點也不張揚花哨,是那種典型的七十年代初期式樣。手織毛衣,寬大的褲子,橡膠靴子。他們的頭發(fā)吹得蓬松,但不是六十年代那樣高高揚起,還把頭發(fā)盤在頭頂上的蓬松,而只是蓬松柔軟而已,柔順的頭發(fā)披散在他們柔和的面頰上。媽媽曾說過,那時候或許是他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時期。祖母那里也有照片——英韋和我,在結冰的水跟前拍的,我們兩個穿著寬大的針織毛衣,都是祖母織的,我的那件是芥末黃和棕色的,還有在克里斯蒂安桑他們家房子的陽臺上拍的,在一張照片中,她的臉緊貼著我的臉頰,那是在秋天,湛藍的天空,低低的太陽,我們凝視著遠處的城市,我可能就兩三歲的樣子。
人們可以想到,這些照片代表著一種記憶,是一種懷念,只不過這里面通常沒有出自于“我”的記憶和懷想,所以很自然的問題就是,這里頭到底含有什么意義。我從朋友和最親愛的家庭成員那兒看到過許多那個時期的照片,它們都大同小異、相差無幾。同樣的色彩,同樣的衣飾,同樣的房間,干著同樣的事情。但這些照片和我沒有任何的關聯(lián),是某種意義上的毫無意義,當我看到上幾代人的照片時,這種感覺更加明顯,那只是聚集在一起的一群人,穿著陌生的衣服,漸漸地,這對我來講就變得不可理解和難以捉摸了。我們拍照片是為著這個時代,而不是為著時代中的這些人,我們無法把握他們。我最親近的人當下拍的那些照片也沒有真正的意義,對他們你又能知幾何。站立在特雷瑟斯街公寓的電爐跟前的這個女人是誰?她身穿淺藍色的衣裙,以典型的六十年代姿勢站在那里——雙膝靠近、兩腿分開。她的頭發(fā)往上梳起,盤在頭上,藍色的眼睛,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溫和到看不出在笑。她的一只手放在那個紅蓋的、锃亮的咖啡壺手把附近。對,她就是我的母親,我的媽媽,但她是誰?她在想什么?她怎樣看待自己的生活,她現(xiàn)在過著這樣的生活,那未來等待著她的又會是什么?這僅僅是一個她,這張照片什么也說明不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就這些。這個男人,十年后,坐在一座山上,用同樣的紅蓋咖啡壺喝咖啡,因為他在動身前忘了帶上咖啡杯,他又是誰?他有著精致地修剪過的黑胡子,濃密的深色頭發(fā),敏感的嘴唇和一雙愉快的眼睛。啊,是的,這是我的父親,我的爸爸。但對他自己來講他是誰,正如在所有那些類似的瞬間中一樣,這一刻他誰也不是。所有照片的意義都是如此,包括我自己的。它們完全是空洞的,唯一可以從中讀出的意義是它們反映、表達出的這一時期。盡管如此,這些照片仍是自我的一部分,是最私密、最具有個性的,就如其他人的照片對他們來說具有的意義一樣。充滿意義,毫無意義,充滿意義,毫無意義,這就是貫穿在我們生活當中的波浪,構筑了生命基音的刺激和興奮。我生命最初的六年中所記得的一切,那個時期的照片和物件里所存儲的一切,我把它們加以歸總收集,它們是我個人身份認同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用它們的意義來填充這個“我”,并以此持續(xù)下去,否則我將是空洞和毫無意義的。在這些點滴的、零碎殘缺的記憶的基礎上,我構建出了一個卡爾·奧韋,一個英韋,一個媽媽和一個爸爸,一棟霍弗的房子和一棟蒂巴肯的房子,一個祖父和一個祖母,一個外公和一個外婆,一個鄰居和一大堆小孩子。
這簡陋的臨時居所,我把它稱為我的童年。
記憶不是人的生命中一個可靠的度量尺度。不僅僅是因為記憶并不能代表真實。決定記憶正確或謬誤地呈現(xiàn)事件的,并不是真實,而是記憶自身的利益。記憶是務實的,它陰險狡詐,但不是以那種敵對的,或是惡毒的方式;相反,它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取悅其主人,記憶者。一些記憶被推到忘卻的空洞里,變成白茫茫一片,一些記憶被扭曲得面目全非,一些記憶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會,還有一些幾乎完全模糊不清,而留存下的那一點點則清晰可見、極為精準。什么記憶能準確地留下,這絕不是由你來操控的。
就我而言,最初六年的記憶幾乎不存在。我差不多什么也記不得了。我不知道是誰在照顧我,我做了些什么,誰同我一起玩耍,所有的這一切全是一片空白,1968年到1974年的這些日子在我的生命里是一段巨大的、空蕩蕩的時期。小小的我能想到的都是些無意義的小事:我站在幾乎在高山上才有的那種稀疏樹林中央的一座木橋上,急流的溪水在身下嘩嘩流過,綠色和白色的水流,我上下蹦跳著,橋身晃晃悠悠,我哈哈大笑。我的身旁站著鄰居家的孩子,蓋爾·普雷斯巴克莫,他也這么上下地跳動并歡笑著。我坐在一輛車的后排座位上,車在十字路口停下,爸爸轉過身說,我們到米約恩達倫了。他們告訴我,這是要去看斯塔特足球俱樂部的球賽,但究竟是哪一場比賽,是本地賽事還是外地賽事,我一樣都記不清了。我爬上我家房子外的那個山坡,去推那輛大塑料貨車,這黃紅兩色的車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有關財富、幸運和歡樂的巨大驚喜。
就這些。這是我最初的六年。
但這是被定義為神圣、重大的記憶,它為七八歲時的記憶奠定了基礎,童年時期的魔幻:我最早的記憶!同時,還有其他不同種類的記憶。它們不是固定、永恒的,不根據(jù)意愿自由來去,但卻會不時地在自我意識中顯現(xiàn),像透明的水母一樣在其中漂浮、升降,被一種固定的氣味、固定的味道、固定的聲音喚醒……這些氣味、味道和聲音總是能被立刻感覺出來,并且?guī)硪环N發(fā)自內心的快樂。當你正在做一件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時,與身體有關的記憶隨之而來:你舉起一只手來遮擋太陽,在空中接住一個球,手里拽著風箏的線在草地上奔跑,而你的孩子們緊跟在身后。跟隨情緒而來的記憶:突然的惱怒,突然的哭泣,突然的恐懼,你回到從前,身臨其境,就像在自身中顛倒、翻轉,年齡以一種瘋狂的速度往前回返。然后就是與風景相聯(lián)系的記憶。童年時代的景物跟從那時起改變了的景物不一樣,它完全是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儲存的。這片風景中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都帶有意義,不僅因為那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第一次被見到,同時也因為它們已經(jīng)被看見多次,沉淀在了意識深處,不只是粗略、近似、模糊不清——如同房屋外崛起的景物,成年人要閉上眼努力回憶,它們才會如變戲法時冒出的畫面般顯露,而是可怕的精準的,包含著各種細節(jié)。在腦中,我只需要把門打開,走出去,所有的畫面便如潮水般向我涌來。車道地面上的粗砂礫,夏天的時候,它幾乎就是藍顏色的。單是這個,童年時代的車道!停在車道上七十年代式樣的汽車!大眾甲殼蟲、雪鐵龍、福特陶努斯、格拉納達、領事、歐寶阿斯科納、卡德特、拉達、沃爾沃亞馬遜……好,就此打住,走過這砂礫石的路面,順著棕色土漆刷過的圍籬,穿過我們的道路,北山環(huán)路和麂鹿小道之間的那道低溝——這溝渠貫穿整個地區(qū),還經(jīng)過了兩塊鎮(zhèn)外的建筑用地。路兩旁泥土烏黑的肥沃山坡一直往下通向樹林!這些微小、纖細的綠色莖稈幾乎是猛地一下子冒了出來:在這陌生的一大片黑色中,它們脆弱而孤獨,但在接下來一年中,這些細莖幾乎是毫不留情地瘋狂繁殖,直到整個山坡完全被濃密、茂盛的灌木叢所覆蓋。小樹,小草,毛地黃,蒲公英,蕨類植物和灌木叢將從前在道路和樹林間清楚的分界線完全抹去。在那山坡上,順著人行道窄小的磚石路沿,啊,每當下雨時,涓涓細流和來勢猛烈的水一起貼著磚石邊緣順勢而下!
往右的小徑是通往新開的B-Max超市的一條近路。路旁的那一小塊沼澤濕地還沒有停車場里兩輛車的車位大,白樺樹像是安撫般地依在一旁,罩在它的上方。奧爾森的房子就在小山坡的最高處,有一條路從房子的背后切入。這路叫獾路。在左邊的第一棟房子里住著約翰和他的姐姐特魯?shù)?,修建房子的這塊土地更像是一片卵石地。當我經(jīng)過這所房子時,總是心驚膽戰(zhàn)。部分原因是約翰可能會匍匐在那里,朝所有路過的孩子扔石頭或雪球,部分原因是他們家有一只德國牧羊犬……這牧羊犬……啊,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這畜生真是一頭該死的野獸。它被拴在陽臺上或是院里的車道那兒,對著所有經(jīng)過的人狂吠,在繩子長度許可的范圍內前進后退地徘徊著,同時咆哮低吼。它身體精瘦,有著黃色的、病態(tài)的眼睛。有一次它從坡上沖下來追趕我,因為穿著高跟鞋的特魯?shù)滤砷_了手里抓著的項圈。我聽說過,當有野獸追趕你的時候,比如樹林里的熊,不要跑,要靜靜地站著,假裝什么事情也沒有,于是我照著這么做了,當我看見它一步步走過來時,就立刻站住不動。毫無幫助。這狗完全不在乎我是不是一動不動,它張開嘴,一口咬在了我的手臂上,就在手腕關節(jié)旁邊。特魯?shù)码S即趕到,一把抓住項圈,使勁把它往回拉,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最后它被拉了回去。我哭的同時繼續(xù)快步往前走。關于這只牧羊犬的一切都讓我害怕。它的咆哮聲、黃色的眼睛、從嘴里伸出來的舌頭、尖獠牙,現(xiàn)在我的手臂上還留著它的齒痕。發(fā)生了這件事情,我對家里人只字不提,我害怕受到責罵,因為原本應該做好預防這種事發(fā)生的各種措施:我就不應該剛好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那兒的,或者,我不應該哭鼻子掉眼淚的,一條狗,有什么好怕的?打從那天起,我一看見那牧羊犬,就會感到一股恐懼傳遍全身。這是很要命的,因為我不僅聽說遭遇有危險的野獸攻擊時得靜立不動,也聽說過狗能夠聞到恐懼。我不知道是誰講的,總之大家都這么相信,所有的人都知道:要是你恐懼,狗會聞出來的。它自己也會隨之感到恐懼,或是被激怒,然后就會開始攻擊。要是你不恐懼,它們是溫馴的。
于是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狗怎么能夠嗅到恐懼?它們嗅到的恐懼是怎么樣的?要是人裝作不害怕,它就不會注意到這不害怕下隱藏著的、真實的感覺嗎?
住在我們家往上兩棟房子的卡內斯特倫也有一條狗。是一條金毛尋回犬,叫阿列克斯,溫馴得像只羊。無論在哪里,它都跟在卡內斯特倫先生的腳跟后,慢慢地,它也會跟在那四個孩子中的一個后面,如果有必要的話。它有溫和的眼睛,同樣溫和友愛的姿態(tài)。盡管這樣,我還是害怕。因為當人一出現(xiàn)在坡上,并且要去摁門鈴的時候,它就叫起來。不是那種謹慎的、友好的或是困惑的叫聲,而是強大、低沉和洪亮的。于是我站住了。
“嘿,阿列克斯,”假如周圍沒人的話,我會這樣打個招呼,“我不害怕,你知道吧。不害怕的?!?/p>
要是有人在那里,我就得這么走下去,裝作什么事也沒有,在狗的咆哮聲里自顧自地徑直向前走,當它張開嘴巴站在我跟前時,我會彎下身在它身子的側面拍幾下,與此同時,我的心會在胸膛下狂跳,全身的肌肉由于驚恐而變得軟弱無力。
“別叫了,阿列克斯!”那時達格·洛塔爾就會叫一聲,他會從地窖門前的碎石子小路那兒跑上來,或者從正門的出口走出來。
“卡爾·奧韋怕狗叫聲,你這蠢東西?!?/p>
“我不怕的?!蔽艺f。達格·洛塔爾只是用一種僵硬的笑容看著我,意思就是我不必試著充什么英雄了。
于是我們上路了。
我們要去哪里?
進到樹林里。
到下面的于貝灣。
到下面的浮船塢。
到上面的特羅姆島橋。
到下面的老蒂巴肯。
到那邊造塑料船的工廠。
到山上。
到提耶納湖。
到上面的B-Max超市。
到下面的菲納加油站。
要是我們沒有去那些地方,那就會在我們家的那條路上兜著圈子跑,或者聚在一棟房子外面,或者坐在路邊的石條坎上,或者爬到不屬于任何人的、粗大的櫻桃樹上去。
就這些。這是我們的世界。
但這是怎樣的一個天地??!
一個建筑區(qū)沒有與過去相連的根,也沒有將枝葉伸進未來的天空,就如一度出現(xiàn)的衛(wèi)星城那樣。作為切實可行的方案,它解決了一個具體問題,即所有這些暫居者應該住在哪里?對啊,就在這樹林里,于是就開始在這里定期出售土地。從前樹林里唯一的一棟房子屬于一個叫貝克的人,他的父親來自丹麥,在這樹林的中央用自己的雙手蓋起了這棟房子。他們沒有汽車,沒有洗衣機或電視機。沒有花園,只在樹木間用堅硬的土地建造了一條車道。一垛垛的柴堆放在篷布下,冬天的時候,就放在一只反扣著的木船下面。他們家有兩姐妹,因加·利爾和莉薩,她們在上初中,住在那兒的頭幾年,是她們照顧英韋和我的。她們的弟弟叫約翰,比我大兩歲,穿著一身奇怪的、家里縫制的衣服,他對我們所感興趣的一切全無興趣,相反,對其他那些我們不知是什么東西的事,他反倒有興趣。十二歲的時候,他自己造出一條船。不是像我們憑著夢想和探險的欲望組裝出來的木筏,而是一條實實在在的、真正的船。他應該是伙伴們嘲笑欺負的對象,但并不是,或許是因為從某方面來說,我們和他之間的距離實在太大了。他不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也不想要成為其中的一員。他父親,一個生病的丹麥人,在丹麥時他就懷有獨自一人住在樹林中央的強烈愿望。當在樹林里開辟住地的計劃被采納和實施后,開進樹林來的第一臺建筑機械就停在他的住所旁邊,對此他一定深感失望。
搬到這里來的家庭來自全國各地,他們都有孩子。在道路的另一邊住著古斯塔夫森,是個消防員,妻子是家庭婦女,他們來自洪寧斯沃格,孩子叫羅爾夫和萊夫·托雷。我們上方的那幢房子里住著普雷斯巴克莫,他是初級中學的老師,他太太是護理,他們來自特羅姆斯,孩子叫格羅和蓋爾。再往上住著卡內斯特倫,他在郵局工作,妻子是家庭婦女,他們來自克里斯蒂安桑,孩子叫斯泰納爾、英格麗·安妮、達格·洛塔爾和溫妮。另一邊住著卡爾森,他是個海員,太太是商店售貨員,他們是南部地區(qū)的人,孩子叫肯特·阿爾內和安妮·萊娜。在他們家上面住著克里斯滕森,海員,他太太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孩子叫瑪麗安娜和埃娃。他家對面住著雅各布森,他是印刷工人,太太在家里,兩人都是卑爾根人,孩子叫蓋爾、特隆和文克。他們的上方是林德蘭德,南部地區(qū)人,孩子叫蓋爾·哈康和莫滕。到這里,我開始失去了記憶,至少記不太清他們父母的名字和干的工作了。本特,托內·伊麗莎白,托內,麗芙·貝麗特,斯泰納爾,科勒,魯內,揚·阿特勒,奧德勞格,哈爾沃,是這一群孩子的名字。他們絕大多數(shù)與我年齡相仿,最大的比我大七歲,最小的比我小四歲。其中的五個將是我的同班同學。
1970年夏天我們搬到了那里。那時候這片地區(qū)大多數(shù)的房子還在建設中。炸藥爆破前發(fā)出的尖銳刺耳的警報聲,是我成長時期里很普通的一種聲音,當由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波穿過地基,使得房子里的地板發(fā)出震顫時,那仿佛世界末日到來的特殊感覺也很平常。那些與土地相聯(lián)系的,在地面上自然是道路、電線、森林和海洋,但在地面下的則容易喚起人的不安。我們駐足的土地,不應當是絕對堅不可摧和毫不動搖的嗎?與此同時,在土地上挖開的所有那些豁口,對我和一起長大的孩子們都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當要安裝下水管道或電纜,或要澆筑地窖的地基時,我們就會圍在鄰居的建筑工地被挖掘出的洞窟旁,往那深處望去,那下面黃色的是沙子,黑色、棕色或褐紅色的是泥土,灰色的是黏土,最底部遲早會被灰黃色的、混濁不清的水層蓋住,或許也會有一兩塊大石頭露出水面。一輛黃色或是橘黃色的挖掘機在洞口上方俯視著,像一只鳥,伸出的抓斗就像鳥的長脖子末端的硬喙,旁邊停著一臺重型貨車,車燈像眼睛似的,車頭的散熱器網(wǎng)罩像張開的嘴,遮蓋車身的篷布就是脊梁。假如有大工程的話,那里也會有推土機和自卸車,最常見的是黃色的,巨大的車輪在地上壓下的胎痕有我們的手掌那么寬。要是走運的話,我們會在洞口附近找到纏繞在一起的引線,我們會把它們拿走,那可是好東西,在交換和使用上都很有價值。另外,在周圍地區(qū)總是可以發(fā)現(xiàn)電纜線軸圈,跟人一般高,還有木結構的軸筒,電纜線就是從那上面被拉出來使用的,光滑的、棕紅色的塑料管,它的直徑差不多有我們的一截手臂那么長。還有成堆的水泥管和預制水泥井,粗礪,但又是那么美好,比我們稍高一點,是再好不過的攀登場所;切割下來的舊輪胎被固定成長條狀,供人們在爆炸時使用;成堆的木制電話線桿由于在防腐材料中浸泡過而變成了綠色;成箱的炸藥;工人們換班或吃東西用的棚子。要是他們在那里,我們就與他們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看他們工作。要是他們不在,我們就爬到洞坑下面,爬到自卸拖車的車輪上,在堆著的管道上走,測試自己的平衡,到棚子的門那里去東摸摸西摸摸,從窗口往里面張望,爬到水泥井里去,推電纜的軸圈,試著讓它滾動,搜集一截半截的電線、塑料手把和引線,再把它們塞進衣服的口袋里。在我們的那個世界里,沒有任何人能比這些工人更偉大,沒有任何工作能比他們的工作更富有意義。對其中那些技術方面的細節(jié),我沒有興趣,對如何制造建筑機械,我也不太在意。對我來說,最最引起我注意的,除了這些活動給自然景物帶來的變化外,還有他們的私人生活。比如,當他們穿著橘黃色的連體工作服,或是肥大松垮、幾乎沒有形狀的藍色工作褲時,會從褲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梳幾下頭發(fā),他們會把頭盔夾在胳膊下,在機械的轟鳴聲和震動中出現(xiàn)在那些建筑機械中間,但是,下午,那真是神奇的、幾乎令人難以理解的一瞬間,從工房里出來時,他們穿的又完全是普通人的衣服,他們坐進自己的車里,像普通人一樣把車開走了。
我們也關注著其他的一些工人,毫無倦意。在附近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些電信公司的工人,這個消息像燎原之火般立刻在孩子們當中傳遍了。那里停著一輛汽車,那里站著一個工人,一個電信公司的工程師,他那雙爬電線桿的鞋是那么的神奇!他把它們穿在腳上,把一個工具袋套在腰間,摁下繩帶的安全扣,把自己和電線桿固定在一塊兒,然后用緩慢的,很有把握的——對我們來講完全是極其復雜且難以理解的——動作,開始往上攀登。這怎么可能?他挺直腰桿,看不出有絲毫的壓力,看不出花費了什么力氣,就這么噌噌地爬到了頂部。當他在電線桿上工作時,我們睜大了眼睛盯著他。別擔心什么從那里下來的事,因為他很快地就從上面爬了下來,一樣的輕松自如,毫不費力,一樣的難以理解。就想想他穿著那樣的一雙鞋,帶著那像鼻子般彎曲著的金屬桿,繞著這電線桿子這么上上下下地嗅呀聞的,那他還有什么不能干的事?。?/p>
還有就是那些在地下水管道干活的人。他們把車停在有許多地下水管道口的那條路邊上——另外,地下水管道口不是在人行道旁,就是在一些高出地面的地方,是用水泥砌抹了的那種——或者在其他的什么地方,車停好后,他們穿上靴子——那是什么樣的靴子啊,一直高到齊腰處!——再用鐵桿把那巨大而沉重無比的地下水管道口的圓形鐵蓋撬開,然后開始順著那個洞口爬下去。首先,他們的腳消失在洞口,接著是大腿,然后是肚子,再是胸部,最后是頭部……在那底下是什么,是一條隧道嗎?那水怎么流動,人怎么走?啊,真是太妙不可言了?;蛟S他現(xiàn)在到達的那個地方,就在肯特·阿爾內扔在人行道上的那輛自行車那兒,大約有二十米遠的距離,只是在地下而已!要不,這些地下水通道口就像是某種站臺,失火時人可以控制管子,從那里取水上來?這一點無人知曉。他們爬下洞去工作的時候,總是叫我們離他們遠些。誰也沒這個膽兒問問他們。沒有人強壯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把那無比沉重的、錢幣形狀的下水道鐵蓋提起來,因此這個問題依然沒有解答,而像這樣保持神秘的事情,在那個時期里還有好多好多。
開始上學以前,我們很自由,愛上哪兒上哪兒,但有兩個例外。第一是大馬路,從橋那邊下來,直到菲納加油站的這條路。第二是湖邊。絕不能一個人獨自到湖那兒去!大人們這樣強調。但實際上,為什么不能呀,他們覺得我們會掉進水里去嗎?不,不是這樣的,有時候我們在那邊的小草坪上踢足球,當我們坐在草坪旁的山上,深深地望著那下面的湖水時,有人講了:在山崖陡直插進水面的那里,或許在我們身下三十米深的地方,水精靈在那里。它會捉住孩子。
“誰說的?”
“媽媽和爸爸?!?/p>
“在這兒嗎?”
“對?!?/p>
我們瞅著下方于貝灣灰色的水面??瓷先フ嫦袷怯羞@么回事,那水下像有什么東西。
“只在這里?”其中一個說,“那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比如提耶納?”
“或者小夏威夷?”
“那里有另外的水精靈。它們很危險。這是真的。媽媽和爸爸說的。它們捉住孩子,把他們拽到水里淹死?!?/p>
“它可能上到這里來?”
“不知道。不,我想不會。不。太遠了。只有在水邊時才有危險。”
從那以后我開始怕水精靈了,但沒有像我怕狐貍那樣怕,一想到狐貍就讓我感到恐怖萬分,要是我看見灌木叢里搖晃了一下,聽到有什么東西經(jīng)過的一陣簌簌聲,我就開始朝安全區(qū)域跑,也就是往樹林里的開闊地帶,或者往建筑地區(qū)上方跑,那是狐貍絕不敢現(xiàn)身的地方。我是那樣地害怕狐貍,英韋只要這么說一句:我是一只狐貍,現(xiàn)在我就要來抓住你——那時候他睡在上鋪,我就會害怕得大叫起來。不,你不是狐貍,我說。是的,我就是,他說,從上鋪床邊彎下身,用手抓扯我。即使他時不時地會像這樣嚇唬嚇唬我,但當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間,突然間我得單獨一個人睡覺時,我還是很想念他。一切都不錯,畢竟這是在房子里,還是新房間,但不如他和我在一起,睡在我上鋪的那會兒好。那時我可以問他問題,比如說,英韋,你現(xiàn)在害怕嗎?他可能回答說,不,為什么我會害怕?這兒沒什么好害怕的喲。我知道他是對的,心也就靜了下來。
七歲時,我對狐貍的恐懼消除了。但這留下的空間立刻被對另外事情的恐懼所填滿了。一天上午我經(jīng)過電視機跟前,那時沒人看電視,它就這么開著,正在播放一部午后場的恐怖片,在那里,啊,不,不,一個沒有腦袋的人正走上樓梯!啊呀呀!我飛跑進房間,但一點用也沒有,我仍舊是一個人,毫無招架之力,于是我四處尋找媽媽,或是英韋,要是他們在家的話。這個無頭人的畫面追隨著我,它不僅在黑暗里——像我看過的其他恐怖故事一樣——追隨我。不,這無頭人在大白天里也追隨著我。如果我是一個人,太陽照耀著,鳥兒歌唱著,這全都沒有用,心會劇烈地狂跳,恐懼在每一段最最細微的神經(jīng)里飛速流竄。最糟糕的恐怕是在光亮中的黑暗。對,要是有一些我真正害怕的東西,那就是光亮中的黑暗。最令人可怕的是,你對它毫無辦法。呼喚救命沒有用,站在一片開闊的空間中央沒有用,奔跑也無濟于事。然后就是爸爸曾給我看過的一本偵探雜志的封面,那是他小時候看過的東西,上面是個骷髏架子,那個骷髏的腦袋已經(jīng)掉轉過來,用它那空洞的、兔子一樣的紅眼睛直直地盯著我。于是我開始害怕骷髏架子了,它會完全沒來由地出現(xiàn)在眼前。我還害怕浴室里的熱水管子。當有人把熱水龍頭扭開,整個水管就會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要是你不立刻關掉它,接著的就是管子里一陣猛烈的敲打聲。這些聲響又高又刺耳,讓我驚恐不安。一種避免它們的方法是,你得先打開冷水龍頭,然后再把熱水引出來。媽媽、爸爸和英韋是這么做的。我試過了,但這穿透了整堵墻的尖銳、刺耳的聲音,和緊跟著的頻率迅速增加的敲打聲響,讓人覺得在那下面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發(fā)狂,我盡快把水龍頭關上,拔腿奔了出去,我完全被恐懼攫住了。于是早上我要不就用冷水,要不就接著用英韋用過的水,不干凈,但至少是溫和的水。
狗、狐貍和水管,它們是一種具體的、實在的威脅,對我來說它們有自己的所在之處,或者在那里,或者不在那里。但無頭人和獰笑著的骷髏架子,它們屬于死去的東西,不會以同樣的方式來顯示它們的所在,它們可能是無所不在的,在黑暗中你打開的柜子里,在你正走著的樓梯上,在樹林里,對,還有你的床底下或浴室里。我把自己在玻璃窗上的映像同這些另一個世界的創(chuàng)造物捆綁在了一起,或許因為它們只在外面黑暗時才出現(xiàn),但這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看著在黑色玻璃窗上自己的鏡像,想到這個人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世界的幽靈,正注視著我。
開始上學的那一年,我們中的一些人不再相信水精靈、樹精或者山妖的存在,相信那些的人被我們嘲笑,但關于鬼魂和幽靈的想法依然存在著,或許因為我們沒法不去想它們,死人是存在的,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們還有另一個想法,同樣來自一個復雜的領域,這就是神話傳說,它更光明、更純潔,比如在彩虹的盡頭埋藏著寶物。在上一年級的那個深秋,我們對它依舊深信不疑,于是決定出發(fā)去外頭尋寶。那應該是9月的一個星期六,整個上午雨水連綿不斷,我們在蓋爾·哈康住的房子下面玩耍,確切地說,是在泥沙溝里,那里積滿了雨水。道路在這里經(jīng)過爆炸后辟出的山崖壁,水流從被苔蘚、青草和泥土覆蓋的山頭涓涓流下,滴滴答答。我們穿著橡皮靴,很厚的防雨布褲子,不同顏色的雨衣,把雨帽翻過來蓋住腦袋,這樣一來,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變化了;自己的呼吸聲,自己的腦袋移動時,耳輪摩擦雨帽內里的聲音,這些聲音那么大、那么清楚,與此同時把所有其他的聲響淡化了,它們好像變得遙遠。在道路對面的樹木之間,在我們頭上方的山峰頂部,濃霧彌漫。路兩邊下方的那些橘黃色屋頂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有著淡淡的光澤。山坡底下的樹林上方,天空像腫脹起來的肚皮,而從那里連續(xù)不斷下滲的雨水一直輕聲地在雨帽上滴滴答答,給敏感的耳朵提供了一個體驗的機會。
我們造了一個堤壩,但我們用鏟子堆起來的沙子一直不斷地滑落下去,那時候,我們瞅見雅各布森的汽車朝山坡上駛來,我們毫不猶豫,扔下手里的鏟子就往下面他們的房子那兒跑,他們的車也在同一時刻停下。就在車后面的排氣管那兒,一小股藍色的煙霧升到空中。他的父親從車的一邊走下來,瘦得像根釘子,嘴里叼著一截煙屁股,他彎下身,把座位下方的一個拉桿拽起來,把座椅往前一推,好讓他的兩個兒子,大蓋爾和特隆從車里出來,這時他們的母親,一個瘦小的、臉色蒼白的紅頭發(fā)女人,把坐在她身旁的女兒文克放在座位上。
“嘿?!蔽覀兇蛘泻簟?/p>
“嘿?!鄙w爾和特隆說。
“你們去哪兒了?”
“去城里了。”
“嘿,孩子們?!彼赣H說。
“嘿?!蔽覀兓卮?。
“你們想聽聽七百七十七用德語怎么說嗎?”
“想。”
“Siebenhundert-und-siebundsiebsich[2]!”他用嘶啞的嗓音說了出來,“哈哈哈!”
我們也笑了。他的笑聲轉化成了咳嗽聲。
“好了?!比缓笏f,把鑰匙插進了車門上的鎖眼,再一擰。他的嘴唇一直抽搐著,有一只眼皮也一扯一扯的。
“你們要去哪里?”特隆說。
“不知道?!蔽艺f。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去嗎?”
“可以的?!?/p>
特隆同蓋爾和我一般大,但瘦小多了。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下嘴唇又厚又紅,小鼻子。在這張差不多有點像個木偶的臉的上方,長著淺色的、半卷曲的頭發(fā)。他兄弟完全是另一副模樣:細長的眼睛里透著狡黠,笑容里常常帶著嘲諷,頭發(fā)直直的,是黃褐色的,鼻梁上布有雀斑。不過他也一樣是小個子。
“把雨衣穿上吧?!彼赣H說。
“我就去穿件雨衣?!碧芈≌f,跑進屋里。我們一聲不吭地站在外面等著,手臂垂在身體兩側,活像兩只企鵝。雨已經(jīng)停了。一陣輕微的風讓在花園下方四處都長著的細高松樹的樹梢搖晃了起來。一條小溪往下流到了公路邊,把沿路上一些小堆的松針一起帶走,那些黃色V字形的,或者魚骨形的松針鋪撒在地上,到處都有。
我們背后遮擋住天空的云彩消散了。我們身處的地方,所有的屋頂、草坪、一片片的樹林和山坡,都被籠罩上一道光輝。在我們家上方的那個小山坡——我們管它叫“山峰”的那里,升起了一道彩虹。
“瞧,”我說,“雨虹!”
“啊呀!”蓋爾說。
上面房子的門在特隆身后關上。他開始朝著我們跑過來?!澳亲缴系挠旰?!”蓋爾說。
“是呀,那么我們走!”特隆說。
我們跑下山坡。在卡爾森家的草坪上站著肯特·阿爾內的妹妹,安妮·萊娜,她用眼光追隨著我們。她身上穿著一個保護帶,連著一根伸縮繩,固定在另一頭,這樣她就不會自己走遠。車道上停放著她母親那輛紅色的車。車燈的一縷光線投射在墻上。在來到古斯塔夫森家門外時,特隆放慢腳步。
“萊夫·托雷肯定愿意一起去?!彼f。
“我想他不在家。”我說。
“我們至少去問一下。”特隆說,經(jīng)過那兩個用水泥敷抹、砌成的院門柱子——正如我父親通常調侃的那樣,它們和其他庭院的門柱式樣大相徑庭——走進了車道。門柱的上面用水泥固定著一個金屬的空心地球,一支箭穿射其中,一個弓著身的裸體男子用手把它們托舉起來。這就是日晷,我的父親也調侃說,要兩個日晷有什么意義?
“萊夫·托雷!”特隆喊道,“快出來!”
他看著我們。我們三個人都喊了起來。
“萊夫·托雷!快出來!”
過去了幾秒鐘。我們看見廚房的窗戶打開了,他的母親探出頭來。
“他就來。只穿件雨衣就來。你們別再喊了。”
關于這個寶藏是什么樣的,我有一個清晰的概念。是個碩大的、有三條腿的黑色鐵罐,里面裝著的寶物光芒耀眼。金子,銀子,鉆石,紅寶石,藍寶石。這個寶罐埋藏在雨虹的下面,雨虹升起和落下的地方,每邊有一個。以前我們去尋找過,但以失敗告終。關鍵的一點是要趕快,一點也耽誤不得,雨虹絕不會持續(xù)很久的。
過了一會兒,在門上的黃玻璃后出現(xiàn)了萊夫·托雷的影子,門終于打開了。一團熱空氣的氣浪環(huán)繞著他。他們家總是這樣的溫暖。我感覺到一股淡淡的酸和甜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在他們的身上就能聞到這樣的氣味。除了我們家以外,所有的房子都有它自己的氣味,這就是他們家的氣味。
“現(xiàn)在我們要干什么?”他說,摔上在他身后的門,玻璃發(fā)出一點小小的響動。
“山上彩虹出來了,我們去尋找寶藏?!碧芈≌f。
“那,我們出發(fā)!”萊夫·托雷說,他開始跑了起來。我們跟著在后面跑,跑下最后的這一段坡路,來到了那條通往山頂?shù)穆贰?/p>
我看見,英韋的自行車仍然沒停在原處,但媽媽的綠色大眾甲殼蟲和爸爸的歐寶卡德特停在那里。我出來的時候,媽媽正在給地板除塵,這是我知道的最糟糕的事,我恨這聲音,就像是一堵墻在朝我逼壓過來。清潔做完之后,他們要打開窗戶,屋內的空氣是冰浸浸的,好像也把這寒冷傳遞給了媽媽,當她站在做清潔的水桶那兒,彎著腰擰干抹布,或是手握掃帚或吸塵器在地板上來回走動、掃地除塵的那會兒,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妨礙她,因為她只專注于這一件事,于是就沒有了我的地方,在那些個星期六的上午,我感到的也是冷,事實上,冷到寒氣直直地壓進了我的腦袋里,甚至讓我覺得連躺在床上看連環(huán)畫和做一些喜歡的事情都很困難,這樣一來,最后我就只能選擇穿上衣服跑到外面去,希望在戶外會發(fā)生點什么事情。
爸爸和媽媽都會打掃家里的衛(wèi)生,這不大尋常,因為據(jù)我所知,沒有其他人的父母是這么干的,普雷斯巴克莫可能是個例外,但我從來沒見他打掃過,所以事實上,我有點懷疑他會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爸爸這天開車進城去魚市買螃蟹,之后他坐在辦公室里抽煙,或許在改作業(yè),或許在讀報刊文章,或許在收拾、整理他的集郵冊,或許在看《幻影》漫畫。
在我家用黑色土漆刷過的院籬外,在通往B-Max超市的小徑上,地下水通道口那兒滲出的水漫過了林間的土地。萊夫·托雷的哥哥羅爾夫幾天前說過,那是我爸爸的責任?!柏熑巍辈皇撬ǔ褂玫囊粋€詞匯,于是我明白這出自他父親之口。爸爸在地方議會有職務,而這個島上的事務應該由他們來負責,萊夫·托雷和羅爾夫的父親古斯塔夫森是這么認為的。地下水口滲水的事我爸爸應該提出來,那就會有人來檢查修理。當我們往山上走去時,我的視線又停留在細小樹木間那一片很大,因而顯得極其不正常的水洼那,水面上還漂浮著白色的手紙,我決定,假如有機會的話,我要告訴父親,他應當在星期一的會議上通報這件事。
那是他在走著。穿著藍色的雨衣,頭上沒有戴帽子,穿著在花園里干活時會穿的藍色牛仔褲,綠色的橡膠靴子高到膝蓋,他來到房子的拐角處。他的上身有點扭曲,因為他手里握著一把梯子,正走過草地,緊接著他把梯子在地上放好,豎起來斜靠著房頂?shù)奈蓍堋?/p>
我回過身去,加快腳步好追趕上其他幾個人。
“彩虹還在那里!”我喊道。
“我們也看見啦!”萊夫喊道。
在小徑剛開始的地方,我追上了他們,跟在托雷黃色的脊背后走進了樹林,每次當我們把一個樹枝撥到旁邊時,就會有無數(shù)的雨珠滴落下來,下面那棟棕色的房子是莫爾登家的,他們家沒有小孩,只有一個中學生,留著長發(fā),一副大眼鏡,總穿褐色的衣服,寬大的褲子。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也管他叫莫爾登。
到達山頂?shù)淖罴崖肪€是經(jīng)過他們花園的那條路,現(xiàn)在我們沿著這條路往上走,走得很慢,因為地勢陡峭,而且這里還長著很高、很滑的黃草。有時候我會抓住一棵小樹,拽住它往上走。在就要到達頂部的地方,山光禿禿的,山崖向外伸出去,完全不可能再往上走,至少在像現(xiàn)在這樣濕漉漉的地面上,但在邊緣處的山巖間有一道豁口,可以把一只腳放進這道裸露出的小裂縫中,這樣就很容易走完最后的這幾米路。
“寶藏在哪兒呀?”特隆說,他是第一個到達山頂?shù)娜恕?/p>
“在那里喲!”蓋爾說,他指著幾米遠處的一小塊高地。
“哎呀,不是,”萊夫·托雷說,“在那下面???!”
所有的人都轉過身往下看去。彩虹橫在下面很遠的樹林上方。它的一端在貝克家房子下的樹林上方,另一端大約在通向那一溜狹長海灣的草坡旁。
“那,我們下到那里去?”特隆說。
“但或許寶藏還是在這里,”萊夫·托雷說,“至少,我們可以再找一會兒喲?!?/p>
于是,我們一起用方言又說了一遍:“至少,我們再找一遍喲!”
“它們不在這里的,”我說,“寶藏只在有彩虹的地方。”
“誰到這兒來把寶藏拿走了?我倒想知道這個。”萊夫·托雷說。
“這沒有什么人喲,”我說,“你是不是整個傻了,你?也沒有人到這里來把寶藏拿走,只有你才會這么想。是因為彩虹?!?/p>
“你才傻了,”萊夫·托雷說,“它不可能自個兒消失喲?!?/p>
“它可能的。”我說。
“不可能?!比R夫·托雷說。
“就可能,”我說,“那,找吧,看你是不是能找到!”
“我也要來看看。”特隆說。
“我也要看看。”蓋爾說。
“我不看?!蔽艺f。
他們轉過身往深處走,同時目光從左邊掃射到右邊。我被吸引了,其實我想跟著他們走的,但現(xiàn)在可不行。于是我朝外面望去。再沒有比這里更好的、能俯瞰周圍景物的地方了。你看那座橋,就仿佛是從樹冠上升起的,看水流的狹窄處,那里總有來往航行的船只,看矗立在另一邊那碩大的、白色的天然氣罐。你看耶爾斯塔島港口,那新建的道路,看橫在路上方的低矮水泥橋,和更深處的于貝灣。再看那片建筑地區(qū)。樹叢間所有那些紅色和橘黃色的屋頂。道路。我們家的花園,古斯塔夫森家的花園;除此之外的一切全被遮掩了。
建筑區(qū)上方的天空現(xiàn)在幾乎是藍色的了。朝向城市的云彩是一片白色。但再看另一邊,在于貝灣背后,它們仍然灰暗凝重。
我可以看見在下面的爸爸。一個丁點兒,丁點兒小的黑影子,不比一只螞蟻大,站在靠著屋頂?shù)奶葑由系淖罡咭患墶?/p>
想著,他能夠看到上面我這里嗎?
從大海深處刮來一陣風。
我轉過身去尋找他們。兩塊黃色和一塊藍色的斑塊在樹林間來回地移動著。高地上方的山峰,黑灰色里帶著一點黃色,近似于遠處的天空,在山的裂縫處有幾乎是白色的草。一段樹干橫在那兒,它的主枝干沒有觸及地面,重量全部由細瘦的樹杈支撐,靜靜地一動不動。看起來樣子很奇怪。
從這里開始的樹林,我只走進去過一小段。在這條路上,我走到的最遠的地方,是那棵巨大的、被連根拔起的樹那兒,往里面走或許還有三十米左右的路。從那里往下方看,看到的是一片傾斜的山坡,除了石楠之外什么都不長。兩邊都是長而細的松樹,生長得極為緊密的云杉樹像堵墻一樣佇立在它下方,這兒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大的、圍攏的房間。
那一次蓋爾說他看見了一只狐貍。我不相信他,但對狐貍這種東西是不能亂開玩笑的,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我們把干糧和果汁都帶在身上,來到了山峰的邊緣,在那里,我們感到整個世界就在我們腳下。
“在這里!”萊夫·托雷叫道,“我的天!寶藏!”
“我的天!”蓋爾喊道。
“你們別騙我!”我也回喊了一句。
“呵呵!”萊夫·托雷喊道,“我們有錢了!”
“我的老天爺!”特隆喊道。
然后就是一片沉寂。
他們真的找到了寶貝嗎?
不會的。他們是想騙我。
但雨虹墜落的地方恰恰就是這里。
要是萊夫·托雷說的是真的,那鐵罐不是隨彩虹一起消失的,那又該怎么辦?
我向前走了幾步,想透過杜松子莓樹叢看看站在后面的他們。
“哎喲!看看這個!”萊夫·托雷說。
我下定決心,立刻快步朝那里走去,小跑著在樹干和樹叢間穿過,然后停下了。
他們看著我。
“你上當了!哈哈哈!你上當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們是在騙我,”我說,“我只是來叫你們。要是我們再不趕緊,彩虹就消失了。”
“我不信,”萊夫·托雷說,“是我們把你騙了。承認吧?!?/p>
“走吧,蓋爾,”我說,“我們到那下面去找寶藏?!?/p>
他看著萊夫·托雷和特隆,有點不情愿的樣子。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他跟我走了。后來特隆和萊夫·托雷小跑著跟上來。
“我得撒泡尿,”萊夫·托雷說,“我們來比賽一下,看誰尿得最遠?站在崖邊上?這一定會是一股真正又長又遠的尿!”
爸爸在下面,或許能看見這兒,在這時候往外撒尿?
萊夫·托雷已經(jīng)把防雨褲褪下來,開始拉開褲襠前段的拉鏈。蓋爾和特隆也已經(jīng)在他的兩旁擺好了架勢,拉下防雨褲,屁股開始扭動起來。
“我沒有尿,”我說,“我剛剛撒過了?!?/p>
“你沒撒,”蓋爾說,他把頭向我轉過來,與此同時,他的雙手還是握著陰莖,“我們一整天都是在一起的喲?!?/p>
“我是在你們找寶藏那會兒撒的。”我說。
下一秒鐘,他們撒出的尿就冒出了熱騰騰的霧。我往前走了幾步,想看是誰尿得最遠。出人意料,這人竟是特隆。
“羅爾夫把包皮往上拉了拉,”萊夫·托雷說,一邊把自己褲子的拉鏈拉上去,“他的尿立刻就撒得遠多了?!?/p>
“雨虹不見了?!鄙w爾說,最后抖了抖手里握著的小象鼻,把它塞到褲子里。
大家都往山下看。
“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特隆說。
“不知道?!比R夫·托雷。
“我們去下面的船屋?”
“我們去那里干什么?”
“比如說,爬上屋頂?!蔽艺f。
“那我們就爬屋頂!”萊夫·托雷說。
我們斜著走下山崖,披荊斬棘般地穿越在這緊密的云杉樹林里,五分鐘后,我們來到了一直沿著狹窄海灣的礫石路上。
在這片草坡的另一面,冬天的時候我們常在那里滑雪。在夏天和秋天的時候我們很少到那下面去,我們到那兒去干什么呢?那海灣里的水很淺,又是黏質土壤,不能游泳;那里的房子都歪斜倒塌了,對面的那個小山岡完全荒蕪了,被海鷗們盤踞,成為了鳥的世界。當我們在那兒漫游時,通常是沒有目標的,就像這天上午一樣。在那最上邊,在這片傾斜的土地和樹林的邊緣之間,佇立著一棟白色的老房子,里面住著一個年老的、白頭發(fā)的女人。我們對她一無所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有時候我們會朝屋里望去,用手扶著窗框,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沒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也不是出于好奇心,只是隨興所至。我們看見了客廳里的老式家具,或廚房里的那些舊物件。房子的旁邊,這條狹窄的礫石路的另一面,有一個紅色的,像是業(yè)已坍塌下去的一所糧倉。在那最最下面,在從樹林里流出來的小溪邊,有一個沒有油漆過的舊船屋,瀝青油氈板的屋頂。沿著溪水的兩邊生長著歐洲鱗毛蕨,與它細小的根莖相比較,植物的葉子顯得相當?shù)膶挻?;要是用手把它們撥到一旁,以游泳般的動作前行,來檢視一路所經(jīng)過的一切,看上去地面就是一片裸土,好像這植物在欺騙我們——它們顯得那樣的青翠欲滴、繁茂茁壯,但事實上,在那密集茂盛的葉片下,幾乎就只有泥土。再往下,更靠近水的地方——是泥土或黏土或什么其他的——是紅顏色的,近似鐵銹的顏色。有時候能在那里挖掘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一小片塑料袋或是一個避孕套,但不是在像這樣的日子,現(xiàn)在,道路下面的地下水通道口噴涌出急流般的水,它們首先在這片面積不大,但有各種雜草生長、盤踞的地域冒著氣泡停留,然后向四處漫流開去,流入了那道狹窄的海灣。
由于年代久遠,船屋已經(jīng)完全變成灰色的了。在有的地方,人可以把手伸進板條之間,所以我們知道里面的一切,盡管我們當中并沒有誰曾進去過。通過這些裂縫往里瞅了一小會兒后,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屋頂上,試圖研究如何才能夠爬上去。為了上屋頂,我們必須找到一個踩腳的地方。附近沒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東西,于是我們躡手躡腳地爬到糧倉上,站在那里四處張望了一番。首先我們得確定屋后沒有停放著車——有時真的發(fā)生過這樣的情況,車主是個男人,或許是她的兒子,當我們試圖延長在那條道路上的奔跑路線時,他有時不會讓我們從院子里跑過,而她絕不會干涉我們。所以我們對他有幾分畏懼。
沒有車停在那里。
一些白色的罐子散放在墻邊。我在外婆和外公的農場里見過這些東西了,是甲酸。一只生銹的桶。一道被卸下了的門。
但是那里,??!一張長凳!
我們把它舉起來。它幾乎像是牢牢地長在土里。當我們把它搖松、抬起時,凳子周圍滿是潮蟲和一些小小的、類似蜘蛛的爬行動物,在那兒來去匆匆、活躍萬分。我們幾個人一起把凳子架起來抬著走,經(jīng)過田地,到了下面的船屋,把它斜靠在墻上放好。萊夫·托雷,我們當中公認的最勇敢的一個,頭一個嘗試。他站在凳子上,把一只胳膊肘放在屋頂上,用另一只手使勁抓住屋檐,然后把一條腿甩向空中。他的腿舉過了屋頂,瞬間擱到了屋頂上,但在他把身體重量放到腿上的同時,握住屋檐的手松開了,他像一只口袋那樣垂直落下,沒有絲毫挽回的余地。他剛好落在凳子的斜面上,然后順著滑到地上。
“啊喲!”他說,“嗷,撒旦!啊喲喲。??!?。“?!”
他慢慢站起身,看了看手,在一邊的大腿上揉了幾把。
“啊,弄得我好痛!現(xiàn)在該另一個人試了!”
他望著我。
“我的手臂不夠強壯?!蔽艺f。
“我可以試試?!鄙w爾說。
要是萊夫·托雷是憑他的勇敢為大伙所知曉的,那蓋爾就是憑借行事任性輕率、毫無顧忌。但這不是他的本意,如果依照他自己的心愿,他可以坐在室內畫畫,虛度一整天,但只要有人哄他、鼓勵他,他就會干些出格的事。或許他有點容易上當。這個夏天,在他父親的幫助下,他和我造了一架木盒子車,車做好以后,我坐在木頭車廂里,讓他推著車兜圈子,就只是為了讓人說他有多強壯。容易上當受騙,還總是一味蠻干,有時,對蓋爾來說,完全沒有任何禁忌,到了這時,他就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蓋爾采用的方法與萊夫·托雷不一樣。他站在凳子上,用雙手抓住房頂上伸出來的那段屋檐,試著在墻上往上走幾步,全身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他牢牢抓緊的手指上。這真太蠢了。如果他能成功攀緣上去,他的身體就會處于與屋檐保持平行的狀態(tài),顯而易見,這比他剛開始的位置還要糟糕得多。
手指滑落了,他掉了下來。先是屁股撞在凳子上,然后是后腦勺。
他發(fā)出了嘆息般的咕噥聲。他站起身來,我看他摔得不輕。他一前一后地走了幾小步,又是一陣咕噥?!昂摺钡囊宦?,他又重新站了上去。這一次他采用了萊夫·托雷的方法。當他的腿夠到屋檐時,好像有一個電流穿過周身的震顫,他把腿擱到瀝青屋頂上擺好,身體一個反轉,接著“砰”的一聲,他的膝蓋跪在了屋頂上,他朝下瞅了我們一眼。
“一點不難!”他說,“來吧!我把你們一個個拉上來!”
“你辦不到。你還沒有這么大的力氣。”特隆說。
“至少,我們可以試試?!鄙w爾說。
“你下來吧,”萊夫·托雷說,“不管怎樣,我得馬上回家了?!?/p>
“我也是?!蔽艺f。
在屋頂上的他沒有表現(xiàn)出失望的樣子?;蛟S是克制著沒有表現(xiàn)出來。
“那,我再跳下來?!彼f。
“這不會太高了嗎?”萊夫·托雷說。
“不高,”蓋爾說,“我就想過過癮,痛快一下?!?/p>
他在那兒蹲了很久,朝下注視著地面,同時做著深呼吸,一呼一吸的,仿佛他是準備躍入水中。一瞬間,他身體里所有那些繃緊了的都消失了,他一定改變主意了,然后他又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縱身一跳。倒下,滾了一圈,再一蹦而起,輕巧得像根羽毛,他在大腿上拍了又拍,幾乎是為了表示一種輕松自得,然后他靜靜地站住。
換作是我,要是像這樣一個人爬上屋頂,我會覺得是件非常了不起、值得歡慶的大事。但萊夫·托雷絕不會就此罷休。他可以一整晚都在這里爬上爬下,為了掌握平衡的奧妙,在哪一天突然展現(xiàn)給我們看,他會一直這么干的。而蓋爾又屬于另一種類型。事實上他會干出完美無缺的、漂亮的事,比如,他可以在冬天一躍而起,在空中穿過五米的距離后,墜入一個雪堆里——沒有其他人敢這么做——不掂量這事會給他帶來的任何后果。這里不涉及孰是孰非的問題。蓋爾就是蓋爾,不管他干出什么事兒,想出什么花招。
沒說一句話,我們向坡上走去。在一些地方,水已經(jīng)把部分路面沖走了,其他地方也出現(xiàn)了長長的水坑。我們停下來了一會兒,腳在一塊特別濕潤的地方深深踩下,周圍被水浸透的礫石子順著靴底冒上來,這種感覺真好。我的手有點冷。當我攥緊它們時,手指成為了這紅色的肉體上發(fā)白的印記。但這些疣子——一個大拇指上有三個,另一個大拇指上有兩個,有一個在食指上,手背上還有三個——它們是不會改變顏色的,始終是微淡的褐紅色,里面有許多小的凸起,可以用手把它最上面的一層刮除掉。我們又進入了另一片土地,它的終端是石頭圍墻,圍墻背后是片樹林,像一堵縱向生長的、高大的云杉樹墻壁,環(huán)繞著大地,或許有十米之高,這里的地勢相當陡峭,偶爾有向外探出的光禿山峰。當我來到這里,或者是近似這樣的地方時,常常會高興地想到,這里就跟外面大海邊的景色一樣。原野就是海面,山峰和小島從那里矗立而起。
啊,那就可以劃著船在樹林里穿行!那就可以游泳進到樹林,在樹木間穿行!這是一種異乎尋常的、了不起的事!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常常把車開到島外去,把車停在那個老射擊場,走到下面的巖石那兒。我們有固定的一個地方,離斯普內斯沙灘不遠,那里自然是我最愿意待的地方,因為那里有沙子,我可以蹚水,可以想踩多深就踩多深。巖石旁邊的水相當深。那下面一定會有一個小山坳,一種積滿水的小坑,你可以從那里攀緣下去,那里可以游泳,但水的面積不大,底部高低不平,還覆蓋著藤壺[3]、海帶和貝殼。外面的海浪拍打著巖石,導致里面的水也涌升起來,有時候會升到脖子那里,我穿著的泡沫塑料救生背心被托舉到了我的耳邊。陡峭的四壁強化了水波拍石的氣氛和聲音效果,讓人有一種身陷洞窟的感覺。這時候我站在那里,心驚膽戰(zhàn),突然間呼吸變得不能自如,只能顫抖地,大口地喘著粗氣。當海浪退去時,洞里面的海水下沉,發(fā)出簌簌的唏嘩聲,同樣令人恐懼不安。當大海沉寂下來,爸爸可能會把那黃綠色的游泳氣墊吹得鼓脹,我可以躺在那上面,在靠近岸邊的地方漂浮著,我赤裸的皮膚貼著被水浸濕的塑料,沒沾水的脊背被火辣辣的太陽烤著,手在水里微微劃動,周圍水花四濺。海水是那么新鮮,帶著咸味兒,看看那固定在巖石上的一長溜海帶,像波浪般一前一后緩緩地漂蕩起伏,尋找水里的魚兒或是螃蟹,或用眼睛追隨遠處的一艘船。下午會有丹麥的渡輪開進來,當我們來時,能看見它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當我們離開時,它就??吭诤惩猓谀切┑桶纳角鸷徒甘g高高屹立,純白的,神圣莊嚴的顏色。是金星號?或者是克里斯蒂安四世號?這整個島嶼西南邊的孩子,大概也有住在加爾蒂松德(Galtesundet)另一邊的——對我們來說那是個陌生的海島,會在渡輪來時過來游泳,因為船尾激起的波浪又大又猛烈。就在這樣的一個下午,我躺在游泳墊上,用槳劃著水,陡然間海浪把我拋到空中,然后又把我拋進水里。我像石頭一樣沉了下去。在或許有三米深的水里,我手腳并用,一陣亂撲騰,驚呼救命,吞進了幾口海水,于是變得更驚慌,不過這或許只持續(xù)了二十秒鐘的時間,因為爸爸看見了一切。他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把我拖起來,拽到了陸地上。我吐了幾口水,感到幾分寒意,接著我們就回了家。這不是什么危險的事,在我心里沒有留下什么印記,只有在我回家后,心里才充滿了諸多感受,我爬上山坡,要把發(fā)生的這一切告訴蓋爾:世界是我的腳踩踏著的某些表面之上的東西,它堅實、難以穿越,人不可能在其間墜升,不管是上升到陡峭的山峰,還是墜落到深深的低谷。我當然本來就知道它是如此,但以前從未感受到——我們行走在一個表面上。
盡管有這個插曲,以及我在那狹小水灣里游泳時偶爾感受到的惴惴不安,我始終很期待開車去海灣的這些旅行。坐在英韋身邊的一條毛巾上,朝外望著那淺藍色的、如鏡面一樣的大海,以及盡頭處的海天一線,巨大的輪船總是在那里緩慢地移動、滑行,長達數(shù)小時,要不就觀望托龍根的兩座燈塔,像是以蔚藍天空為背景,清晰地勾勒出的白色圖畫:再沒有比這更賞心悅目的了。喝裝在紅條格子冷藏袋里的果汁,吃餅干,或許眼睛跟著爸爸轉,看著他走到山頂?shù)倪吘壧帲稚钠つw,肌肉發(fā)達,幾秒鐘后縱身跳入他身下兩米遠的海水里。當他從水里冒出來時,他晃頭甩掉水珠的模樣,把頭發(fā)從眼睛那撩開的方式,他周圍水波的喧嘩聲。當他向海里游去時——劃水的動作沉重而緩慢,漂浮在水里的身體上下升落——他的眼睛里會出現(xiàn)難得的喜悅?;蛟S到那邊遠一點的地方去,到山石上的兩個坑洞那兒去,一個坑洞有一人深,往下可以看到明顯的螺旋形標記,里面裝滿咸的海水,在底部覆蓋著綠色的海藻植物和一簇寬大的海帶,另一個洞沒有那么深,但也一樣的美麗?;蛟S到上面的淺水坑那兒去,巖石的凹陷中蓄滿了水,極咸,熱乎乎的,只有每次暴雨之后,那里的水才會得到更新,水面上布滿了紛飛的小昆蟲,水底鋪蓋著黃色的、看上去病怏怏的藻類植物。
就在這樣的一天,爸爸決定要教我游泳。他要我跟著他來到水邊。那里的水面上漂浮著一些光滑的小海帶葉片,或許下面的水有半米深,這就是我要站著的地方。而他自己已經(jīng)游到了一塊礁石那,離開岸邊有四五米遠的地方,他向我轉過身來。
“現(xiàn)在你游到我這里來。”他說。
“水太深了!”我說。確實如此,水底部的兩塊小礁石隱約可見,或許有三米深。
“我站在這里,卡爾·奧韋。要是你沉下去了,你想,我會不救你嗎?游吧,開始。這沒有一丁點兒危險!我知道你行的。撲到水里去,雙臂劃動。要是你這么做,你就學會游泳了,明白嗎!那你就會游泳了!”
我在水里蹲下。
海床在水下深處閃爍著綠色的微光。我可以在這水面上漂浮前行嗎?
胸膛下面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當我感到恐懼時總會這樣。
“我不能!”我喊道。
“你一定能的!”爸爸回喊道,“這一點不難!只要你撲出去,用手在水里劃一下,你就到我這里了?!?/p>
“我不能!”我說。
他看著我。然后嘆了口氣,游了回來。
“OK,”他說,“我在你身旁游。我可以在下面托著你的腹部。那你就k不會k沉下去了!”
但我不能。為什么他就不明白這一點?
我開始哭了。
“我不能。”我說。
我的腦袋里是深水,我的胸膛里是深水。我的手臂里是深水,我的腿里、我的手指里和我的腳丫子里都是深水。我的周身上下全是深水。我能拋開這念頭,不再去想它嗎?
現(xiàn)在再看不見爸爸的笑模樣了。他板著一張臉走上岸來,朝我們放東西的地方走過去,回來時拿著我的救生背心。
“那,穿上這個吧,”他說,把救生衣扔給了我,“現(xiàn)在就算你想沉也沉不下去了?!?/p>
我穿上了救生衣,雖然我知道這無濟于事,什么也不會改變的。
他又游出去。向我轉過身來。
“現(xiàn)在開始游!”他說,“游到我這兒來!”
我蹲下去。水沖在了我的游泳褲上。我把雙臂向前伸到水下?!皩?,就是這樣的!”爸爸說。
只要彎身向前撲到海里去,手臂劃動幾下,就完事了。
但我做不到。說什么我也不可能在這深水里游著前行。
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快呀,就現(xiàn)在,孩子!”爸爸喊道,“我們不能在這耗上一天!”
“我做不到!”我回喊道,“你聽見了嗎!”
他的臉僵硬了,望著我的眼睛陡然間變得怒不可遏。
“你要頑固不化地和我對著干是不是?”
“不是?!蔽艺f,沒法忍住抽泣。我的雙臂顫抖起來。
他游了回來,狠狠抓住我的胳膊。
“到這兒來?!彼f。他試著把我往水里拽。我把身體朝陸地的方向扭。
“我不要!”我說。
他松開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他說,“那我們知道了。”
然后他朝我們放東西的地方走去,用兩只手舉起毛巾在臉上搓擦。我脫下救生衣,跟著走過去,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他抬起一只胳膊,用毛巾擦拭腋下,然后又擦另一只胳膊。他向前彎下身,擦干大腿上的水,接著扔下手里的毛巾,拿起襯衣,在扣襯衣紐扣的同時朝外望去,看著極為平靜的大海。穿好衣服后,他把襪子套上,腳伸進鞋里。這是一雙沒有鞋帶的棕色皮鞋,和襪子、游泳褲都不般配。
“你還在等什么?”他說。
我把那淺藍色的拉爾斯·帕爾馬斯T恤衫——那是祖父祖母送給我的——往頭上一套,把藍色的跑鞋穿上,系好鞋帶。爸爸把兩個果汁的空瓶和橘子皮裝進冷藏袋里,再把袋子往肩頭一甩,開始邁步走,揉皺了的濕毛巾被他捏在另一只手里。在回到汽車那兒的路上,他一言不發(fā)。隨后他打開車的后備箱,把冷藏袋放進去,從我手里拿走救生衣,和他的濕毛巾放在一起。我也有一條濕毛巾,看上去他沒想到它,而我當然也不會拿這個來煩他。
雖然他把車停在陰涼處,但車依舊在太陽下面。黑色的座椅灼熱,刺痛我的大腿。一瞬間里,我猶豫要不要把濕毛巾蓋在座位上。但他一定會注意到。于是我把手掌貼著座位,放在大腿下面,再坐在手上,手盡可能地往里藏著。
爸爸發(fā)動汽車,以起動時的慢速向前駛著;這塊被叫作射擊場的、完全敞開的礫石地,到處都是大石頭。他后來駛入的這條路面上有許多大洞,于是他仍然一樣慢慢地開著。綠色的樹枝和灌木叢在引擎蓋和車頂上拂過,有時撞到樹枝干,還會有小的撞擊聲。我的手心還是燙得發(fā)痛,但現(xiàn)在好一些了。那時候我才想到,爸爸也穿著短游泳褲,坐在發(fā)燙的座位上。我飛快地瞅了一下他在鏡子里的那張臉。面無表情,讓人一點都察覺不出他的大腿正被刺痛著。
當我們開到教堂下面的那條主路時,他大力加快了車速,在回家最后五公里的路上,他駕駛的速度大大超過了規(guī)定的時速。
“他有恐水癥?!蹦翘煜挛缢麑寢屨f。這不是真的,但我一聲不吭,我可沒那么傻。
一個星期后外婆外公來這里做客。這是他們第一次到蒂巴肯來看我們。他們在南伯沃格的農場里時,沒有一丁點兒的不妥,那里非常適合他們,外公穿著他的藍色連褲工作裝,高筒的棕色橡膠靴,戴著黑色的短檐帽,不斷地往地上吐煙葉唾沫;外婆穿著她那很舊但極為潔凈的連衣裙,灰白頭發(fā),身軀寬大,手總是微微地顫抖著。爸爸從謝維克把他們接來,當他們從停在我們房子跟前車道上的車里走出來時,我立刻發(fā)現(xiàn)他們與這里格格不入。外公穿的是質地很好的灰色西裝,淺藍色襯衣,戴著一頂灰色帽子,手里握著他的煙斗,不是像爸爸那樣握著煙斗柄,而是用手指把煙斗頭握在手里。后來領著他們在我們的花園里轉悠時,我看見他用煙斗柄指指點點。外婆穿一件淺灰色大衣,淺灰色的鞋,手臂上挽著一個手提袋。在這里是沒有人像這樣穿衣服的。在城里也沒有人像他們這樣穿。他們好像來自另一個時代。
他們用陌生將我們的房間填得滿滿的。媽媽和爸爸的態(tài)度也突然改變了,尤其是爸爸,完完全全就是他通常在圣誕期間才會有的那種做派。他一貫說的這個“不”字成了“為什么不呢?”,他對我們警惕的目光變得友好,有時候從旁邊無意經(jīng)過時,甚至會將一只手放在我或是英韋的肩頭上。盡管他看似很感興趣地同外婆進行談話,但我看見他其實是興味索然的,總是短暫地望著別處,那時候他的眼睛是木然的。外公,神采飛揚、情緒高漲,但在這里,他看上去不像在自己家時那樣有安全感,他對爸爸的失神毫無察覺。或許他只是忽略了這點。
在一個他們和我們在一起的晚上,爸爸買了螃蟹。對他來說,這才是地道的歡宴,雖然還沒有到吃螃蟹的季節(jié),爸爸還是把它們弄到手了。但外婆和外公是不吃螃蟹的。要是外公的漁網(wǎng)里打撈上了螃蟹,他就又把它們扔回海里去。是爸爸把這事講出來的,他把這當作笑話,當作是一種迷信。說螃蟹不如魚干凈,只是因為它們在海底下爬來爬去,而不是像人們所期待的那樣在上層的海水里自由地游動。螃蟹有吃尸體的可能,因為它吃所有墜落在海底的東西,但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恰恰是這些螃蟹在這個晚上吃了斯卡格拉克海底最最深處一些死去了的東西?
一個下午,我們坐在花園里喝咖啡和果汁,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看連環(huán)畫冊,我聽見外婆和外公走上了陽臺。他們沒有說一句話,踩踏在樓梯上的腳步很沉重,他們走進了客廳。陽光停駐在我房間的墻壁上,給它鍍上了一層金色。戶外的草坪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金黃色,甚至是棕褐色中,盡管爸爸在規(guī)定的澆水時間一開始就立即扭開了水龍頭。我望著外面的路,所有的房屋,所有擺放著室外家具和玩具的花園,所有的汽車和所有那些靠放在墻壁和門前階梯上的各式小工具,在我的眼里,仿佛這一切都在沉睡當中。我淌著汗水的胸脯接觸被套的那種黏膩令人很不舒服。我站起身,打開門,走進了客廳,在那里,外婆和外公各自坐在他們的椅子上。
“你們想看看電視嗎?”我說。
“好呀,新聞聯(lián)播快開始了吧?”外公說,“知道嗎,我們對這個有興趣。”
我走過去擰開了電視開關。幾秒鐘后圖像出現(xiàn)了。然后屏幕上的光亮慢慢顯現(xiàn),新聞節(jié)目的標志N變得越來越大,在同一時刻還響起了單調的、近似木琴的聲音,?!恕!诉?,先是輕微的,然后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我向后退了一步。外公在椅子上弓著身,手里握著的煙斗柄指向前方。
“好了。”我說。
其實我是不能自己開電視的,也不能扭開靠墻立著的柜子架上放著的那臺大收音機的開關,如果我有什么想看或是想聽的,總是得先問媽媽或是爸爸,請他們幫我打開。但現(xiàn)在我是為著外婆和外公,那他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突然,屏幕上的畫面飛快地翻滾起來。顏色扭曲變幻。然后一道閃光,一聲很響的“噗”,然后整個屏幕漆黑一片。
啊,不。
啊,不,不,不。
“電視怎么啦?”外公說。
“壞了?!蔽艺f,眼里充滿淚水。
是我把電視弄壞了。
“隨時都可能出這樣的事的,”外公說,“其實我最愛聽的是收音機播的新聞喲。”
他從椅子里站起身來,拖著小步子走到了收音機那里。我走進我的房間,恐懼地打著寒噤,胃里翻滾起來,我在床上躺下。涼的被套接觸著我溫暖的、赤裸的皮膚。我從地板上一堆雜志里取出一本。但我沒法讀下去。很快他就要走進屋里,走到電視機那里擰開開關。電視機壞的時候要是我是一個人,還有可能假裝不知道,這樣他就會認為電視機是自己壞的。但他大概仍然會認為是我——因為這種事情他會嗅出來的,兩人面對面,沒必要多用一個眼神,他就能猜出發(fā)生了什么不對勁的事。無論如何現(xiàn)在假裝不知道都完全沒用,因為外婆外公在場,他們會告訴他發(fā)生的一切,我要是再試圖掩飾,結果將會糟糕得多。
我在床上坐起來。有什么在胃里壓著,但身上沒有生病時那種高熱和虛弱的感覺,是寒冷和疼痛,它們頑固地盤踞在那里,全世界的眼淚也不能將它們融化。
我坐了一會兒,哭了起來。
要是英韋在家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到他的房間里去,和他在一起,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但他不在家,和斯泰納爾和科勒一起游泳去了。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要是我走進他的房間,就會更接近他,即使房間是空蕩蕩的,它也能給我增添勇氣。我打開門,步履小心地穿過走道,進入他的房間。他的床漆成了藍色,我的是橘黃色的,就像他的柜子是藍色,我的柜子是橘黃色的一樣。那里有英韋的氣味。我走到床邊,坐下來。
窗戶開了一道縫!
這遠比我敢希求的要多得多。這樣一來我就能聽到下面陽臺上他們的聲音,而他們不會知道我在這里。要是窗戶是關著的,我打開窗戶時就會暴露自己。
當爸爸擁有好心情時,他升高和降低的聲音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平和安靜。我還在其中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更清亮,更柔和。傳來了客廳里收音機的聲音。出于某種理由,我覺得外公外婆在睡覺,他們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眼睛閉著,嘴是張開的,或許因為在南伯沃格,當我們去看望他們時,他們有時候就是這樣坐著的。
外面有杯子和碟子互相碰撞的叮當聲。
他們在收拾桌子,要進來了嗎?
是的,緊接著是媽媽的拖鞋走路的踢踏聲,當她穿拖鞋繞著房子走時,就會發(fā)出這個聲音。
我就要看見她了!那我就可以先對她講出這一切!
我等待著聽到下面的門被打開。然后,媽媽走上樓梯,手里端著的托盤里有咖啡杯、餐盤、玻璃杯和那個锃亮的、有個紅色蓋子的咖啡壺,壺下面的墊板是英韋用衣夾子在工作坊做成的,我走出去,來到過道上。
“這么好的天氣你站在這里?”
“是?!蔽艺f。
她正要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但她停住了。
“出什么事了?”她說。
我垂下眼睛。
“出事啦?”
“電視壞了?!蔽艺f。
“啊,不,”她說,“是件倒霉事。外婆外公坐在里面嗎?”
我點點頭。
“我正想要去叫他們。這是個美妙無比的傍晚。你也到外面去,你不愿出去嗎?你可以再喝點果汁,要是你想喝的話?!?/p>
我搖搖頭,又走回我的房間。剛走進門,我就停了下來。或許最聰明的辦法是跟他們一塊兒出去?有他們在場,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即使他知道我弄壞了電視機。
但他們的在場也可能會讓他倍加惱怒。上一次我們去南伯沃格時,所有的人都圍坐在餐桌旁,謝爾坦講起了英韋和鄰居農場的孩子比約恩·阿特勒打架的事。大家聽了這事都哈哈大笑起來,爸爸也笑了。但當媽媽領著我到商店去買東西,其他的人都在飯后打盹時,英韋手里拿著一本雜志躺在床上,這時候爸爸走進去,猛地一把拽起他搖晃,把他在兩堵墻之間摜來摜去,只因為他和人打了架。
不,最好還是待在這里。當他和他們坐在一起時,如果外公或是媽媽說電視壞了,或許他會發(fā)火。
我又躺回床上。胸膛里又竄過一股難以克制的戰(zhàn)栗,又一輪眼淚噴涌而出,流了下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他馬上就會來。
我知道的。
很快他就會來了。
我用手蓋住耳朵,閉上眼睛,試著去設想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只有這黑暗和這喘氣的聲音。
無能為力的念頭很快主宰了我,但我做出了反抗之舉,我要和它對著干,我選擇不屈服。我跪在床上,朝窗外望去,強烈的日光鋪灑在大地上,屋頂上的瓦閃爍著金光,玻璃窗明亮耀眼。
下面的門打開了,又砰地關上。
我驚慌地環(huán)視四周。然后從床上下來,把放在書桌前的椅子拉出來,坐了下來。
樓梯上響起的腳步聲落步沉重,那是他。
我不能這么背對著門坐著,我又站起身,坐在床的邊沿。
他一撞,門開了。他往屋里走了一步,站住,看著我。
他的眼睛變得細長,嘴唇緊緊抿住。
“你都干什么了,小子?”他說。
“沒什么?!蔽艺f,眼睛看著下面。
“我和你說話的時候要看著我!”他說。
我看著他。但我沒法那樣做,便又垂下眼睛。
“耳朵也不好使嗎?”他說,“看著我!”
我看著他。但我沒法注視他的眼睛。
他在地板上迅速地跨了三步,一把揪起我的耳朵,擰著它轉的同時把我拽了起來。
“開電視的事情我是怎么說的?”他說。
我哭咧咧地沒法回答。
“我是怎么說的?”他說,手擰得更狠。
“我……我不……不……不能自己去開電視?!蔽艺f。他松開了我的耳朵,用兩手抓住我的胳膊,一陣搖晃。
“現(xiàn)在看著我!”他吼道。
我抬起頭來。被他這么一搖晃,淚水差不多全甩干了。
他的手指在胳膊上捏得更緊。
“我不是和你說過讓你離電視遠點?是不是?我不是這樣說過嗎?現(xiàn)在我們得買新電視,我們到哪兒去弄買電視的錢?你能回答嗎?”
“不……嗚……嗚……不?!蔽页橐?/p>
他把我扔回到床上。
“現(xiàn)在你給我待在屋里,直到我叫你出來。明白嗎?”
“明白?!蔽艺f。
“今天晚上把你關在屋里,明天也把你關屋里。”
“是?!?/p>
然后他出去了。我哭出聲來,所以無法聽出他往哪里去了。我的呼吸聲斷續(xù)地起伏著,像是爬樓梯時那樣。我的胸部在顫抖,雙手也在顫抖。我躺在那哭起來,大約哭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才漸漸平復下來。我又跪在床上往窗外張望。腿還在發(fā)抖,手也在發(fā)抖,但我注意到,一切在慢慢地恢復正常,仿佛在經(jīng)歷了一場暴風雨后,我走進了一間安靜的房間。
從窗戶那里,我可以看見普雷斯巴克莫的房子和房前花園的全景——他家與我家挨著,可以看見古斯塔夫森家的房子和房前的花園,卡爾森房子的一角和克里斯滕森房子上部的一點兒。我能看見道路往上,一直延伸到郵箱那兒。下午的太陽掛在山坡頂端樹梢上方的天空中,看上去好像更熾熱,更強大??諝馔耆仂o止了,沒有一棵樹或是一簇樹叢在動彈,萬物紋絲不動。人們絕不會坐在自家房子前面的花園里,這會被叫作“櫥窗展覽”,關于這點爸爸常這么說,這是在向所有人展示;在附近,所有的戶外家具和燒烤爐都是放置在房子背后的。
然后,突然有了一點動靜??柹业拈T打開了。肯特·阿爾內走了出來。我只能看見他的腦袋出現(xiàn)在停放著的車上方,閃著白光的頭發(fā)在滑動,就像木偶劇里的一個木偶。幾秒鐘后他完全不見了,隨即,坐在自行車上的他又出現(xiàn)在視線里。他踩著腳踏板,輕輕一蹬,車滑行到路上,再使勁一蹬,車就以相當快的速度沖到上坡路上,在古斯塔夫森家門前一拐彎消失了。兩年前肯特·阿爾內的父親去世了,他曾經(jīng)是個海員,我?guī)缀醪挥浀盟耍挥浀靡淮卧谙缕侣飞?,我們碰見了他,天很冷,有太陽,但沒有雪,那時我手里攥著一雙橘黃色的小滑冰鞋,鞋上帶有三把冰刀,還有固定冰刀和鞋的綁帶,所以我們一定在去提耶納湖的路上。我也記得我聽到他去世時的情況。萊夫·托雷站在將兩條道路分開的路邊條石上,就在我們家外面,說肯特·阿爾內的父親死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朝上面他家的房子那兒望去。當時他正試著把人從清潔過的油罐里面拉上來,罐里充滿了天然氣,讓他們昏厥過去,他父親自己也一頭栽下??咸亍ぐ杻仍诘臅r候,我們絕不提到他的父親,也不談有關死亡的話題。剛剛搬來了一個新鄰居,頂奇怪的是,他也叫卡爾森這個名字。
要是達格·洛塔爾是老大,肯特·阿爾內就是老二,雖然他比我們小一歲,比達格·洛塔爾小兩歲。萊夫·托雷是老三,蓋爾·哈康是老四,特隆是老五,蓋爾是老六,我就是老七。
“萊夫·托雷,你快出來!”肯特·阿爾內站在那棟房子跟前叫道。
緊接著他出來了,只穿著一件藍色牛仔襯衣和運動鞋,在羅爾夫的那輛自行車上一坐,兩人開始往下坡路騎,到了視線之外。在古斯塔夫森和漢森兩家地界之間的一塊平坦山地上,普雷斯巴克莫家的那只貓?zhí)稍谀莾海粍硬粍印?/p>
我又回到床上躺下。看了幾頁雜志后,我從床上起來,把耳朵貼在門背后聽屋內的動靜,但沒有聲音,他們還待在外面。外婆和外公來看我們的時候不讓我吃晚飯,那是難以想象的事。但或許就是這樣呢?
半小時以后,他們走上了外面的陽臺。他們中的一個人走進了浴室,這不是爸爸,我熟悉他的腳步聲,這比他的腳步輕。但媽媽、外婆或是外公腳步之間的區(qū)別我難以辨別,直到水流的聲音過后,傳來浴室里熱水管子那重重的碰撞敲擊聲,我才意識到這只能是外婆或外公的動靜。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了。
投在戶外地上的陰影已經(jīng)變得長而扭曲,長得幾乎難與產(chǎn)生影子的物體相提并論。仿佛它們在自我生長,仿佛存在著一個平行于現(xiàn)實的黑暗世界,幽暗的院籬,幽暗的樹,幽暗的房屋,幽暗的人群,它們在這里的光線中駐步,在這兒它們看起來是畸形的、無助的,這里的情勢遠遠超出了它所能掌控的。就像人可以想象到的,附著海帶、貝殼和螃蟹的小礁石在潮水退去時所面臨的境況。啊,難道這不是陰影會隨著夜的深入拉得更長、更深的原因?它們把夜牽引出來,就像漫涌、沖刷大地的幽黑潮水,幾小時后,夜的來臨將填滿陰影最深的渴念。
我看了看表。九點十分。還有二十分鐘就是睡覺的時間。
下午被關在房間里最糟糕的是,你不能出去,但站在窗口,你能望見所有那些在外面的人。晚上被關在屋里最糟糕的是,沒有了平日晚上各時段固定的一套流程,各個時段之間就失去了明顯的區(qū)別。坐了幾個小時后,我把衣服脫了,在床上躺下來。坐著和躺著兩個姿勢之間的差異通常是很大的,但被關在屋里的時候,兩者之間的差異幾乎都被抹去了,這便導致我開始以某種方式思考,而我一般是不會這樣的。就像這個我,在做著無論何事——吃晚飯,刷牙,洗臉,穿上睡衣——時,不僅僅是在做這些事,更是在塑造自我。因為倏然之間這一切都消失了,穿著衣服坐在床上的我和脫了衣服躺在床上的我完全一模一樣。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明顯的界限,或是在其中轉換的過程。
這是種讓人厭煩的感覺。
我走到門那里,又把耳朵貼上去。剛開始沒有聲音,然后我聽到了一些動靜,最后又歸于寂靜。我哭了一小會兒,我脫下T恤衫和短褲,在床上躺下,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太陽仍然照耀在另一邊的墻上。我讀了一些雜志,然后把它們放在地板上,閉上了眼睛。這不是我的錯,這是我進入睡夢前的最后一個想法。
我醒過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這兩條發(fā)光的小蛇正指示著兩點十分。我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試著去弄明白是什么東西喚醒了我。除了脈搏跳動著,就像悄聲在我耳邊低語外,萬物寂然無聲。路上沒有人在開車,外面的海灣沒有行船,天空中沒有飛機。沒有腳步聲,沒有說話聲,什么都沒有。至少我們房子里沒有。
我把頭抬起來一點兒,好讓耳朵不碰觸到任何東西,屏住呼吸。過了幾秒鐘,我聽到了一個外面花園里傳來的聲音。剛開始我還沒有分辨出如此尖銳單薄的聲音,但就在一瞬間,我注意到了它,它立刻讓我感到恐懼萬分。
吱吱吱……嗤嗤嗤……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嘶嘶嘶。
我雙膝跪立在床上,把窗簾拉到一邊,把頭探出窗外。草坪沐浴在朦朧的月光之中,房子上空掛著一輪滿月。刮來一陣風,地上的草迅速地向前倒伏波動。一個白色的塑料袋被掛在墻籬末端,呼啦啦地響動,我想,要是不知道是風在刮著,還會以為是塑料袋自己在動彈。盡管我身處離地很高的地方,但我的腳趾和手指尖都顫動著。胸膛下的心狂跳,肚腹里的肌肉緊縮,我咽下一口口水,再咽下一口口水。黑夜是鬼魂和僵尸的時刻,黑夜是無頭人和獰笑著的骷髏的時刻。我和它們之間只有薄薄的一墻之隔。
那聲音又來了!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嘶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嘶嘶。
我用眼睛在外面灰色的草地上掃視了一遍。直到院籬笆那里,或許有五米之遙,我的目光落在了普雷斯巴克莫家的貓身上。它把身子拉伸開來,俯臥在草地上,用爪子撲打著什么。被它撲打著的,是個灰色的、石頭或是膠泥做成的塊狀物,被扔到了離窗口幾米遠的地方。貓立起身子,追尋過來。那個包塊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貓小心地用爪子撥弄了它幾下,把整個頭湊了過去,像是在用嘴推它,然后張開上下顎,把它叼在了嘴里。這時嘶嘶嘶吱吱吱的聲音又開始響起,我猜這是一只老鼠。看上去,它突然發(fā)出的聲音讓貓一時間不知所措。無論如何,它頭一甩,把老鼠扔到了一邊。這一次老鼠不再躺在那里了,而是盡可能快地在草地上竄過。貓站在那里紋絲不動,用眼睛追隨著這逃逸者。看上去,它幾乎要放老鼠一條生路了。但接著,就在老鼠朝著普雷斯巴克莫家花園籬笆前的一方花圃飛跑的那一刻,貓追趕了上去。三次縱躍,又把它擒住,摁在爪下。
我突然聽到隔壁的房間里傳來了爸爸的聲音。低微的、含糊不清的呢喃,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沒頭沒腦的,他說夢話時經(jīng)常會這樣。緊接著,有人從床上起來了。隨之而來輕巧的腳步聲讓我明白這是媽媽。外面的貓開始上下地跳躍著??瓷先ハ袷窃谔环N舞蹈。又一陣風刮來,草面上又滾過一道波浪。我朝上望著松樹,看那敏感的枝條彎垂、搖曳,黑色的樹梢尖指向金黃豐潤的、沉甸甸的明月。媽媽打開了浴室的門。當我聽到她放下抽水馬桶的坐墊時,用手堵住了耳朵,嘴里開始輕聲地哼歌。那會兒她發(fā)出的聲音,噗簌簌的,就像在釋放蒸汽,是我所知道的最糟糕、最難忍受的聲響之一。爸爸的幾乎是轟隆隆的一陣飛濺聲,通常我也將這個聲音拒之門外,雖然和媽媽的那種情況比較,這并不是不能忍受的。啊啊啊啊啊啊,我口里這樣說著,同時慢慢地數(shù)到十,眼睛追隨著那只貓。顯而易見,它開始厭倦把老鼠叼在嘴邊玩的把戲,它輕盈地穿過院籬笆,過了馬路,進到古斯塔夫森的車道上,在房車跟前,它把嘴里的老鼠放在地上。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注視著它。老鼠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任何生靈所能做到的那樣。貓?zhí)狭耸^院墻,平穩(wěn)地朝墻端門柱上那個日晷板的圓球走去。我把手從耳邊放下來,不再哼歌了。浴室里的簌簌的水流聲已近尾聲。貓倏然間猛地一扭頭,盯著老鼠看,它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水龍頭噴射出的水流沖擊在洗手池里的瓷磚上。貓從石墻上跳下來,走到路上,在地上俯身臥下像頭小獅子。在媽媽扭動門把手,把門打開的那個瞬間,老鼠的全身抽搐了一下,仿佛這聲音給它注入了活力,對他產(chǎn)生了沖擊,接下來的一秒鐘,它再次努力,絕望地試圖從貓身邊逃生,很明顯這也是貓意料中會發(fā)生的事,因此它只用了幾分之一秒的時間,就做好身體的調整,由休憩轉為追捕狀態(tài)。但這一次它下手遲了。
草地上留下的一塊白色埃特尼特石棉水泥板成為了老鼠的庇護所,在貓沖撲過來的一或兩秒鐘之前,它成功地擠進了板子下。
動物這種迅猛的運動好像仍然影響著我,重新躺在床上后的很長時間里,我的心還在劇烈地撞擊著我的胸膛。或許它自身就是個小動物?過了一會兒,我換了一個姿勢,把枕頭放到腳的下方,把窗簾往旁邊撩開了一點,這樣我平躺著就能望見天空,上面綴滿的星星像沙粒一樣,在海浪拍打著的、我們看不見的沙灘上。
在外面的宇宙空間里的,究竟是些什么東西啊?
達格·洛塔爾說那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蓋爾說那里在燃燒。我也這么認為,但我更認為宇宙世界可與這大海比擬,因為浩渺的星空就正像這浩瀚的大海。
媽媽和爸爸的臥室里又安靜下來。
我把窗簾拉起來,閉上了眼睛。寂靜和幽暗緩慢地將這屋子填滿,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當我起來時,外婆、外公和媽媽一起坐在客廳里喝咖啡。爸爸在外面的草坪上走過,手里拿著灑水器。他把它放在草坪的邊沿上,這樣一來細小的水珠簾——像只揮動著的手一樣——不僅灑在了草地上,也撒到了下面的菜園子里。太陽放射出的光芒現(xiàn)在披掛在房子的另一面墻上,它越過東邊的樹林,瀑布般地傾瀉在外面的花園里。空氣看上去依舊凝滯不動,像前一天一樣。天空蒙上了一層面紗,清晨時分差不多總是這樣的。英韋坐在擺滿了食物的餐桌旁吃飯。棕色蛋杯上的白色雞蛋讓我想到這天是星期天。我在我的座位上坐下。
“昨天發(fā)生什么事了?”英韋低聲說,“為什么把你關屋里了?”
“我把電視弄壞了。”我說。
他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我,拿著面包片的手就在嘴唇下面。
“是的,我只是為外婆外公打開電視。然后它‘噗’的一聲就完了。他們沒有說起這事嗎?”
英韋在面包片上咬了一大口,那上面放的是片諾克奶酪[4],他搖了搖頭。我用刀敲打蛋的頂部,把它像蓋子一樣地打開,用勺子把里面柔軟的蛋白掏出來,伸手取過鹽瓶,用食指在瓶上拍打,這樣一來鹽粒就漏出來了。然后我給面包片抹上黃油,倒上一杯牛奶。爸爸在樓下把門打開了。我吃著蛋白,把勺子伸進蛋下,為了看看這蛋是煮得老還是煮得嫩。
“今天還要把我關在屋里?!蔽艺f。
“一整天?還是就晚上?”
我聳了聳肩。蛋煮得很老,金黃色的蛋黃一碰到勺子的邊緣就散了。
“我想,是一整天。”我說。
外面的馬路上空無一人,在太陽下發(fā)著光。但在松樹繁密的枝葉下方的溝渠里,仍是一片幽暗。
山坡下,一輛自行車飛馳而來。坐在車上的男孩子約莫十五歲的樣子,他一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放在被繩子固定在后座車架上的一個紅色汽油箱上。他深色的頭發(fā)在風中飄拂。
樓梯上傳來了爸爸的腳步聲。我在椅子上坐得筆直,向桌上投去飛快的一瞥,看看一切是否合乎規(guī)范。散了的一小塊蛋掛在蛋杯的外面,我迅速地用手在杯口邊一抹,它掉落在了我等候著的另一只手里。我把蛋渣放到餐盤里。英韋的反應太慢,幾乎來不及完成把椅子推到桌邊、站起身來這一系列動作,但只是幾乎來不及,爸爸出現(xiàn)在門口時,他已經(jīng)站得筆挺,兩只腳像在地板上生了根。
“把你們的游泳衣裝包,孩子們,”他說,“我們要開車去霍弗一趟?!?/p>
“我也去?”我想這么說,但又把這話咽了回去,因為可能他已經(jīng)忘了今天我要被關禁閉的事,而這個問題會提醒他。也可能他記得這事,只是改變了主意,所以最好是別提,因為這可能會被理解為我覺得昨天是他不對,他做了一件錯事,我可不愿意他這么想。于是我去拿我的游泳褲和晾在地下鍋爐房繩子上的毛巾,把它們和潛水面具——假如我們要去霍弗那兩個海灘中的一個,就會用得著——一起裝進一個塑料袋,坐在我的房間里等待出發(fā)。
半小時以后,我們動身前往島的另一端,在這或許是當年天氣最好的一個日子里,大海是如此安靜,幾乎沒有一點兒聲響,因此周邊的環(huán)境——一直沉默著的巖石和巖石之上一直沉默著的樹林——顯示出了某種不真實,巖石上的每一個腳步聲和瓶里的水每一次的晃蕩聲聽起來都讓人覺得是第一次,太陽在頭頂上方的天空里燃燒,像是某種原始、陌生之物。在這一天里,我們能夠看到大海起伏波涌著消失在地平線下的最深處,就像天空,帶著它明亮、柔和、半朦朧的藍色,輕盈地漂浮而去。英韋和我,媽媽和爸爸穿上泳衣,每人以各自的方式讓微溫的海水環(huán)繞、簇擁著我們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皮膚,而外婆和外公則穿著他們最漂亮的衣服,周圍環(huán)境好像對他們毫無影響,仿佛他們身上生發(fā)出的五十年代和西部地區(qū)人的口味,不僅僅刻印在表面上——通過衣飾,行為舉止和方言等這些表面的東西來顯現(xiàn)——還根植于內里,來自他們的心靈深處,內在的品質、品性??纯此麄冊谀鞘嵌嗝吹钠婀职?,坐在巖石上,瞇縫著眼睛看著從四面八方射向我們的強烈陽光,他們看上去顯得如此的陌生。
第二天,外婆外公回家了。爸爸開車把他們送回家,利用這個機會去看望在同一地區(qū)的祖母祖父,與此同時,媽媽帶著我和英韋到耶爾斯塔湖去,本來我們打算在那里游泳,吃餅干,好好放松一下,但首先是媽媽找不到去湖的路,所以我們繞了好多路,走了一條很長的、穿過樹林的路,那里滿是矮樹和灌木叢林,第二,我們到達的那塊湖區(qū),水里有綠色的水藻,石頭又濕又滑,第三是,當我們剛剛把冷藏袋和裝著餅干和橘子的籃子放下,就下起雨來,幾乎是在同一時刻。
那時候我覺得媽媽好可憐,她想帶著我們一起進行一次愉快的郊游,但結果泡湯了。這是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這樣的事,最好盡快忘掉。這也不難,因為就在這幾個星期里,有許多不同尋常的事情即將到來。我要開始上學了,因此我將擁有一堆新東西。頭一樣就是書包,這是那之后的第二個星期六上午我和媽媽一起進城去買的。書包是方形的,外面是藍色的,光潔發(fā)亮,白色的書包帶。里面分兩層,我立刻把同時得到的橘黃色文具盒放進去,里面有鉛筆、鋼筆、橡皮和卷筆刀,我們還買了一本封面是棕色和橘黃色格子的筆記本——就跟英韋有的那些一模一樣,另外我還放了幾本漫畫,為的是把書包填滿。我每天晚上睡覺時,書包就在那里,靠在書桌的一只腿上,它不由得讓我有幾分心煩意亂,因為離開學第一天這個大日子還有好多好多天,而那時候我就會和所有那些我差不多都認識的孩子一起,開始上一年級。我們已經(jīng)去上過一天的學,那是在春天,我們有機會去見見將要做我們班主任的那位女士,我們還坐在那里畫了一會兒畫,但這和開學第一天是完全不一樣的,甚至連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開學第一天可不是說著玩的,它是真實的。有些人說他們恨學校,是的,幾乎所有那些大一點的孩子都說他們恨學校,事實上我們也知道我們應當恨學校,但同時它也極富誘惑力,對那里發(fā)生的一切,我們知道得太少,我們期待著要看到更多事物,除此之外,我們開始上學的這一事實一天天地把我們抬升到了和那些年紀大一些的孩子相同的地位,那時候我們或許自然就具備了恨學校的資格,但不是現(xiàn)在……說說其他的事嗎?幾乎沒有了。事實上,我們申請的學?!獞搶儆诹_利赫登教區(qū)——是爸爸和蓋爾的爸爸工作的地方,所有那些年長一點的孩子都在那里上學,但那里沒有我們的地方了,這一年入學的新生人數(shù)太多,這里搬來了太多的人,所以我們去了島東邊的一個學校,或許離家有五六公里遠,和來自那個地區(qū)所有我們不認識的孩子一起,公共汽車會來接送我們。這是個很大的優(yōu)待,也是一場冒險。每一天有一輛公共汽車來接送我們!
我還得到了一條淺藍色下裝,一件淺藍色夾克和一雙深藍色的跑鞋,鞋帶是白色的。很多次,當爸爸出去時,我就穿上我的新衣服,來到過道上的鏡子跟前,有時候也會把書包背在背上。這一天終于來到了,我站在屋外的礫石地上,因為媽媽要給我拍張照,不僅僅是激動和對未知的興奮讓我覺得肚子里有什么在抓撓,也是因為當我穿上這非常漂亮、非常吸引人的衣服時,有一種特別的、幾乎是勝利者的感覺。
在晚上淋浴以前,媽媽給我洗了頭發(fā),第二天當我醒來時,房屋還在靜謐和睡夢當中,太陽正從下面路上的云杉樹背后爬起來。啊,終于能把新衣服從柜子里取出來穿在身上,是多么的快樂!外面,鳥兒唱著歌,依舊還是夏天,淡云輕煙后的天空蔚藍浩渺,現(xiàn)在道路兩旁坡路上處于沉寂中的房屋,很快就會因為期盼而沸騰起來,就像五月十七的國慶時那樣。我從書包里取出漫畫,再把書包背在肩上,理了理書包帶,又把它放回原處。把夾克衫的拉鏈拉上去又拉下來,估摸著:最好還是把拉鏈拉上去,但那樣就看不到里面的T恤衫了……走進客廳里,向窗外望去,紅黃的太陽從樹的濃綠后噴薄而出,走進廚房里,什么也沒碰,看見那邊古斯塔夫森的房子,看不到有人的動靜。站在過道的鏡子跟前,把夾克的拉鏈上下地拉了幾次……T恤衫也很漂亮,可惜沒人能看到……
刷刷牙!我可以做的!
走進浴室,把牙刷從漱口杯里取出來,在上面淋點水,擠一點白牙膏在上面。我熱切地,長時間地刷著牙,同時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牙刷摩擦牙齒的聲音好像充滿了整個腦袋,所以我沒有聽到爸爸起床的聲音,直到他把門推開。他只穿著一條內褲。
“吃早飯以前你就刷牙了?你在搞什么名堂?馬上放下牙刷,回到你的房間去!”
我剛把腳踩在過道上紅色的全室地毯上,他就砰地關上了身后的門,尿已經(jīng)嘩嘩地沖射到了馬桶里。我跪在床上,向上望著普雷斯巴克莫家的房子。在昏暗的廚房中,我看到了兩個腦袋嗎?是的,應該是兩個腦袋。他們起床了。要是現(xiàn)在有對講機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和蓋爾聊天!那就完美無缺了!
爸爸走出浴室,進到臥室里去了。我聽到他的聲音,然后就是媽媽的。那她也醒了!
我一直待在屋里,直到媽媽起床后走進了廚房,而那時爸爸已經(jīng)在那里倒騰了好一陣子了。在媽媽脊背的掩護下,我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們買玉米片了,我們幾乎從來沒吃過這個,媽媽把一個深底餐盤擺在我面前,給了我一把勺。我把牛奶倒在那黃色的,有著細微的小孔,同時又形狀各異的玉米片上時,就覺得要在牛奶沒有浸透它們之前吃,這樣的味道才是最好的——因為玉米片本身就酥脆。但當我這樣吃了一會兒后,它們開始變得軟塌塌的,玉米片里好像充滿了它自己和牛奶的味道,另外還有白糖的甜味——我在里面撒了好多好多的白糖,我改變了主意:這時候的玉米片才是最好吃的。
還能有別的更好吃的嗎?
爸爸手里端著一杯咖啡,走到客廳里去了,他向來不吃早餐,而是坐在外面抽煙、喝咖啡。英韋走了進來,一聲不響地在椅子上坐下,在玉米片里倒了牛奶,撒了點糖,開始大嚼大咽起來。
“你高興嗎?”過了一會兒他說。
“一點兒?!蔽艺f。
“這沒什么可高興的。”他說。
“不,值得高興,這你知道的,”媽媽說,“至少你要開始上學時,就很高興。這我記得很清楚。你忘了嗎?”
“嗯,是,”英韋說,“我應該還是高興的吧。”
他騎車去上學,通常是爸爸要開車出門前的一小會兒,除非爸爸在第一節(jié)課開始前有事要做,而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爸爸不允許英韋搭他的車去學校,除了在一些非常特殊的日子,比如雪下了一整夜時,因為他不能只因為父親在同一所學校里當老師,就享受特殊待遇。
早飯以后他們倆都走了,我和媽媽在廚房里坐了一會兒。她看報紙,我說話。
“媽媽,你想我們第一節(jié)課會寫字嗎?”我說,“還是會上算術課?萊夫·托雷說我們要畫畫,因為它會讓我們輕松一些,不是所有人都會寫字的,對吧?;驎阈g。實際上可能就只有我會。至少,就我知道的而言。我在五歲半的時候就學會了。你記得嗎?”
“你說記得你學認字的事嗎,你是指什么?”媽媽說。
“就是在公交車站外的那一次,我讀了標牌上的字?‘加——非官’?那時你笑了。英韋也笑了?,F(xiàn)在我知道了它叫‘咖啡館’。我來讀一點報紙上的標題好嗎?”
媽媽點點頭。我讀著。有點結結巴巴的,但完全正確。
“你念得不錯喲,”媽媽說,“你在學校讀書一定會很好?!?/p>
她看報的時候撓著耳朵,只有她才有這種動作,她把耳朵放在手指間,心神不定地來回撓,完全像只貓一樣。
她放下報紙,望著我。
“你期待嗎?”她說。
“是的,我期待?!蔽艺f。
她笑了,拍拍我的頭,站起身來,開始收拾餐桌。我走進了房間。不到十點鐘,學校不會開始上課,因為這是上學的第一天。盡管上學時間晚,但我們最后還是弄得時間很緊張——媽媽常會這樣,對待諸如此類的事情她都有點馬虎大意。從窗戶那里,我看見興奮的氣氛在那些家里有剛開始上學的孩子的屋外擴散開來了,也就是蓋爾家,萊夫·托雷家,特隆家,蓋爾·哈康家和瑪麗安娜家,他們的頭發(fā)梳得很光潔,衣裙和襯衣整整齊齊的,大家都拍了照片。當我自己站在那兒,對媽媽笑著,用一只手遮擋太陽的那會兒,太陽已經(jīng)高高地掛在了云杉樹上方,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開車走了。我們是最后的,就這么突然一下子,我們就成了最后出門的了,媽媽還為這個日子請了假,所以她催促我抓緊時間,我打開綠色大眾汽車的門,把前座往前推,在后座坐下,她從手提包里找出鑰匙,把它插進鎖眼里。她點燃一支煙,從肩頭上方往后飛快地掃了一眼,車后退,換擋,在上坡開了幾米后,開始往下行駛。發(fā)動機發(fā)出的幾乎是轟鳴般的怒吼聲撞擊著磚石的墻壁。我把自己挪到后排的中間,可以在那里從前面的兩個椅背之間看出去。水灣對面的那兩個白色的天然氣罐,野櫻桃樹,克里斯滕森家的紅房子,然后道路向下,我們朝停泊著小船的海邊駛去,我們從來沒有開車去過那里,在今后差不多六年的時間里,我將慢慢熟悉這條路線,熟悉那里每一根最細小的樹枝和石頭籬墻無數(shù)的秘密,到了島東部的小地方,媽媽不熟悉這里的道路,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是到那下面嗎,卡爾·奧韋,你記得嗎?”她說,把煙在煙缸里撳滅,同時在后視鏡里望了一眼。
“我不記得,”我說,“但我想是的。至少,它是在左邊的?!?/p>
那下面的碼頭旁有一個商店,周圍有一圈房子,沒有學校。海是深藍色的,但在這建筑群的陰影下面,它幾乎是黑色的,暑熱不能觸及的這一大片陰涼將它與風景里所有的其他色彩區(qū)別開來,仿佛是這許多個星期漫長的熱浪之后的退卻和淡出。海面藍色的清涼反襯著這些黃色,棕色,淺綠色。
現(xiàn)在媽媽開著車在礫石地面上駛過。煙塵在我們的身后卷起。當開進這條漸漸狹窄的路后,路邊再沒有什么可指示方向的景物,她又掉頭,原路開回來。在另一面,沿著水,她試著尋找出另一條新路。但路到盡頭時,也沒有看到什么學校。
“我們遲到了嗎?”我問。
“或許,”她說,“我沒帶上地圖!”
“那,你以前沒去過那里嗎?”我說。
“去過的,”她說,“但我跟你一樣記不太清了,知道嗎?”
我們開車上了那個坡路,十分鐘以后又向下方開去,一個轉彎,緊靠著小教堂進入了主干道。在十字路口路段的標志那里,媽媽將車減速,彎身朝前探頭。
“就在那里,媽媽!”我喊道,用手指點著。我們還看不見學校,但我記得就在右邊的那片草坪;順著這緩坡直到盡頭,學校就在那里。沿著那條小礫石路就到了,那兒已停放著許多車,當媽媽將車轉彎往下駛去時,我還來得及瞧見學校的操場,那兒聚集著很多人,旗桿下一個站在小丘上的人正在講話,他的手比畫著,所有的人都朝著他看。
“我們得趕快!”我說,“他們已經(jīng)開始了!媽媽,他們已經(jīng)開始了!”
“是的,我知道,”媽媽說,“但我們得先找個停車的地方。那兒,或許可以。對?!?/p>
我們直接朝下面充當了木工作坊和體育館的那棟房子開去,這是座很大的老式白色建筑,媽媽把車停在那房子外面的柏油路上。正因為我們不太熟悉道路,所以相較于把車往下開到路的盡頭,抄近路穿過球場,我們選擇順著這條路的另一邊往上,來到了學校的操場。媽媽拉著我的手臂小跑著。跑動的時候,書包愉快地敲打著我的脊背,每一次的拍打都在提醒我背上背著的是什么,光滑閃亮的書包,接下去想到的就是,那淺藍色的褲子,深藍色的鞋。
當我們走進操場時,那里的人群已經(jīng)散了,都走在去往下面那棟低矮的教室大樓的路上。
“我們一定錯過開學典禮了?!眿寢屨f。
“這沒什么的,媽媽,”我說,“我們走!”
我看見了蓋爾和他媽媽,便拉著媽媽的手朝他們奔過去,大人們微笑著互致問候,我們融入父母和孩子們的人群里,走上了階梯。蓋爾的書包跟我的書包一模一樣,也跟幾乎所有的男孩子都一樣,而女孩子們的書包卻與我們的有著很大區(qū)別,我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察覺出了這一點。
“我們要去哪兒,你知道嗎?”媽媽對蓋爾的媽媽瑪爾塔說。
“不,我不知道,”瑪爾塔說,她笑了,“我們正跟著他們的老師?!?/p>
我朝她點頭的方向看去。那就是老師呀。她在樓梯前停住,說所有屬于她班上的同學,都要繼續(xù)走,蓋爾和我穿過所有的人,在階梯上跑下來,直到最后一級。但老師在樓梯邊的一個教室前停下了,這樣我們就不是隊伍的第一個——像我們自己設想的那樣——而差不多成了最后的了。
教室里坐滿了穿著漂亮衣服的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通過窗戶看下去,可以看見一小塊綠地,那后頭挺立著一片茂密的樹林。老師站在放在講臺上的一張講桌背后,她身后的黑板上有粉紅色的粉筆字“歡迎1B班的同學”,字的周圍環(huán)繞著花朵。講桌上方的墻上掛著地圖和有圖畫的圖表。
“嗨,大家好,”老師說,“歡迎你們來到桑德內斯小學!我叫海爾加·托格森,是你們的班主任老師。我可以和你們說,我是非常高興的!在這里我們要干許多好玩的事情。另外,你們知道嗎?今天不僅僅你們是新來的,我也是新來的。你們是我?guī)У牡谝粋€班級!這是我第一次當班主任。”
我環(huán)視周圍。所有的大人們都微笑著。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在左顧右盼,悄悄地打量著彼此。我認識蓋爾·哈康,特隆,蓋爾,萊夫·托雷和瑪麗安娜。還有常常用石頭砸我們,家里有條可怕的狗的那個男孩。其他的孩子我都沒有見過。
“現(xiàn)在我們要點名了,”老師在上面說,“誰知道點名是什么意思?”
沒有人回答。
“你說一個名字,叫那個名字的人,就喊‘到’。”我說。
幾乎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我笑得咧開了嘴,露出了我那突出的門牙。
“這是正確的,”老師說,“我們從A開始,實際上,這就是字母表里的第一個字母。所有的這一切以后你們會學到的。好了,A開頭。安妮·莉絲貝特!”
“到?!币粋€女孩的聲音,所有的人都轉過頭來看這個回答的人,我也一樣。
回答的是一個有著黑亮頭發(fā)的瘦小女孩。她看起來幾乎像個印第安人。
“阿斯蓋爾?”老師說。
“到!”一個大門牙、長頭發(fā)的男孩應了一聲。
點名結束以后,我們坐在各自的課桌后面,家長們靠墻站著。老師給每一個人發(fā)了一本筆記本,一本練習本和一本便簽,一份印著所有課程的時間表,另外還有一個儲蓄罐和一個當?shù)劂y行印的、上面有個金螞蟻圖案的傳單。接下來她告訴我們秋天這個學期要做的一些事情,其中包括游泳訓練課,需要我們到位于海灣另一邊的學校那里的游泳池去,因為特羅姆島沒有游泳館。她把一張有關這件事的油印材料發(fā)給我們,上面附有可撕下的表格,如果誰有興趣,可以填好以后交上去。然后我們坐在那兒畫了一會兒畫,家長們都站在那看著我們,然后就結束了。第二天就要動真格了,第二天我們將獨自乘坐公共汽車上學,在那里待上三個小時,沒有家長會站在我們的背后了。
當我們走出教室時,我仍然對新的、陌生的一切興奮不已,當所有這些新來上學的孩子和父母一起坐進各自的汽車里時——這是只有五月十七號的國慶才會發(fā)生的狀況:有這么多汽車同時并列行駛,有很多孩子同時離開同一個地方,這種新奇的感覺一直持續(xù)著。但在我們回家的途中,我心里有了失落感,我們離家越近,這種情緒就越強烈。
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我既能讀又會寫,所以預想著:我將在第一天得到展示的機會。至少一點點!我多期待那課間的休息時間,期待上課鈴和下課鈴。這些時候就可以使用我的新鉛筆盒,可以在新書包那兩層里翻上一番。
不,這一天過得不像我一直期盼得那樣開心,這么漂亮的新衣服,我得脫下來掛進衣柜里,等待下一次盛大的日子。我在廚房的凳子上坐了一會兒,在媽媽做飯的時候和她說話,白天里的這個時候,就我自己和她在一塊兒很難得,何況今天對于我來說還是個大日子,現(xiàn)在是天賜良機,于是我利用了這個難得的機會,打開了話匣子。
“要是我們有一只貓,我就可以和它玩玩,”我說,“我們不能養(yǎng)只貓嗎?”
“如果這樣會很不錯呢,”媽媽說,“我很喜歡貓。它們可以給我們做伴。”
“那么,爸爸不喜歡它們嗎?”
“我不知道,”媽媽說,“我想,他只是沒那么感興趣。另外,他想到的或許是,養(yǎng)貓有點麻煩?!?/p>
“我可以照料它,”我說,“這完全沒問題。”
“我知道,”媽媽說,“再說吧?!?/p>
“再說,再說,”我說,“要是英韋也愿意,那就是我們三個人想要養(yǎng)貓了喲?!?/p>
媽媽笑了。
“沒這么簡單,”她說,“你要很有耐心。誰知道會出什么事?!?/p>
她把削了皮的紅蘿卜放在菜板上,開始切它,然后舉起菜板,把切碎了的蘿卜統(tǒng)統(tǒng)倒進一只大鐵鍋里,里面已經(jīng)放有大塊的肉和骨頭。我朝窗外望去。透過媽媽用鉤針織的、有許多小孔的橘黃色窗簾,我看見外面的路上空無一人,在大白天的這會兒,幾乎每天都是這樣。
突然,我聞到了洋蔥刺鼻的氣味,便向媽媽轉過身去,她的眼睛里淚汪汪的,兩只手臂也伸得遠遠的,正在切一個洋蔥。
當我再回轉身時,看見蓋爾從下面的路上奔過來。他也已經(jīng)換上了平日的衣服。緊接著,通過半開著的窗戶,我聽見了他嚓嚓的腳步聲,與此同時他已經(jīng)走上了礫石路面的車道。
“卡爾·奧韋,你出來!”他喊道。
“我出去一趟?!蔽覍寢屨f,從椅子上滑下來。
“去吧,”她說,“你們去哪里?”
“我不知道?!?/p>
“那,別走遠了?!?/p>
“不會的?!蔽艺f,趕快下樓把門打開,這樣蓋爾就不會以為屋里沒人而自己走開了。我和他打了個招呼,穿上了我的跑鞋。
“我有一盒火柴。”他壓低聲音說,拍了拍他的襯衣口袋。
“不會吧!”我也壓低聲音說,“你在哪兒弄到它們的?”
“家里。它們放在客廳里的?!?/p>
“你把它們偷出來了?”
他點點頭。
我站直身體走了出去,隨手把門關上。
“我們得燒點什么東西?!蔽艺f。
“對?!彼f。
“燒什么呢?”
“什么都行,無所謂。我們只要找可以點燃的東西就行。滿滿的一盒火柴。我們可以燒好多東西呢。”
“我們得到一個沒有人看得見冒煙的地方,”我說,“或許,到山上去?”
“好,上山去。”
“那我們得帶一點可以滅火的東西去,”我說,“等一下。我去拿瓶水。”
我又把門打開,用腳踹下鞋,上了樓梯,直接走到媽媽那里,當我到那兒時,媽媽轉向我。
“我們要出去兜一圈,”我說,“我需要一瓶水?!?/p>
“你不愿意要果汁嗎?你可以要的,知道嗎。你上學的第一天還沒結束喲!”
我猶豫了。這必須得是水。但我這樣堅持,可能會引起她的疑心,因為我總是覺得果汁比水好喝。所以我看著她說:“不,蓋爾帶了水,所以我也要帶水?!?/p>
當我這么說的時候,胸膛下面的心跳加速了。
“隨你吧?!彼f。在洗碗槽下面的柜門里,她找到了一個果汁的空瓶——深綠色的,幾乎不透明的玻璃瓶,她用它裝滿了水,擰緊蓋子,把瓶子遞給了我。
“你還想帶幾片面包片嗎?”
我想了一下。
“不用,”我說,“要不,就帶吧。兩片涂牛肝醬的面包片。”
當媽媽拿出面包,開始切的時候,我把窗戶向外大大推開,把頭伸出去。
“馬上就來!”我喊道。蓋爾往上仰起臉來看著我,帶著一雙嚴肅的眼睛,他點了點頭。
她抹好了面包片,再用食品紙包裹好,我把它們和水瓶一起放進一個塑料袋,又趕快跑下樓,到蓋爾那去了。很快我們就走上了那條上坡路。炎熱的天氣讓道路的邊沿變得柔軟松散。在有很多車開過的地方,路面很堅硬。有時候我們會像貓似的俯臥在柏油路上,讓炙熱的太陽烤著我們的脊背。但現(xiàn)在我們有別的事要做。
“可以讓我看看嗎?”我說。
蓋爾停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了火柴盒。我接過來搖了一下。滿滿的。于是我把它打開。所有的火柴頭都是紅的。
點燃吧,點燃吧。
“這完全是新的喲,”我說,把盒子還給他,“他們不會注意到你把它拿走了?”
“我想不會,”他說,“要是他們知道了,我不承認就是。他們不可能有證據(jù)的?!?/p>
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莫爾登的房子那里,開始進入小徑。草又干又黃,有的地方還是棕色的。蓋爾的母親比較嚴厲,父親則很溫和。達格·洛塔爾的父母都很和氣,父親或許稍微嚴厲一點。其余的那幾家里,都是父親嚴厲,母親溫和。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和爸爸一樣嚴厲,這是毫無疑問的。
蓋爾停下腳步,向前彎下身來,手里握著火柴盒。他抽出了一根火柴,要在火柴盒的側面上劃。
“干什么你!”我說,“不能在這里!所有的人都看得見!”
“不會呀?!彼亲永锖吡艘宦?。但還是立起了身子,把火柴放回盒里,繼續(xù)往前走。
到了山頂,我們回過頭來,像我們通常那樣四處張望。我在那小海灣里數(shù)出了四個小小的白色三角形。有個像挖掘機那樣的東西在較大的那艘船的甲板上??拷疇査顾u的地方停泊著兩艘小艇。
點燃吧,點燃吧。
當我們繼續(xù)在樹林里走時,我內心深處激動地顫抖著。從樹枝間穿過的陽光投射到樹林的地上,樹木陰影間的光影像小小的、戰(zhàn)栗著的野獸。我們站在一個倒伏在地的巨大樹根背后,我從塑料袋里取出水瓶,握在手中準備好,同時蓋爾彎下身去,點燃了一根火柴,用這火柴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火苗去接近生長在那兒的一株小草的葉尖。草葉尖倏的一下被點著了。旁邊的草葉尖也著了?;鹈鐢U展開來,有巴掌那么大一塊,我把水淋下去??諝饫锩俺鲆还汕酂?,好像它是自發(fā)的,與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毫無關聯(lián)。
“你覺得有人能看見嗎?”蓋爾說。
“煙能在你難以想象的距離外被看見,”我說,“印第安人在許多公里之外就能看見煙的信號。”
“燒得真快,”蓋爾說,“你看見了嗎?”
他笑了,手插進頭發(fā)里迅速地抹了一把。
“看見了?!蔽艺f。
“我們再試試別的地方?”
“好的。但現(xiàn)在我要點。”
“OK。”他說,把火柴盒遞給了我,同時他四下巡視著新的合適的地方。
當蓋爾準備要去干某件事的時候,總是急不可耐,他一旦干起來,就會投入整個身心,全神貫注。他是我認識的最沉迷于想象的人。無論我們做什么游戲——比如充當探險家、水手、印第安人、賽車手、宇航員、強盜匪徒、走私販、王公諸侯、猴子,或是秘密信使等等——他都可以玩上好幾個小時,與此相反,萊夫·托雷或者蓋爾·哈康很快就會厭倦,會想去玩別的,對能讓人忍受所有無聊事情的想象力之光毫無興致,但蓋爾對事物本身充滿興趣,比如,在操場和足球場之間的草甸上的一簇小柳樹旁,有一個舊汽車殘骸,車的座椅、方向盤、排擋桿、踏板、儀表盤、手套箱和車門都是完整的,我們常常在那里玩。我們只是把它當作一輛車來玩——當然,它也就是一輛車——踩踏離合器踏板,推動變速器的換擋桿,轉動方向盤,扳動破碎了的后視鏡,在座位上下蹦跳,假裝車子在高速行進中,但蓋爾會想出更多超越了想象的附加游戲,比如,我們假裝搶劫了銀行,正在逃亡途中,破碎了的汽車玻璃窗——地上黑色的膠皮墊上仍然四處散落著尖銳的玻璃渣——是被槍射成碎片的;這時候我們中的一個人駕駛著車,另一個人從窗口那里爬出去,爬上車頂,向追趕者連續(xù)射擊,還有一個游戲是設想我們要把車停在車庫里,走出去交換贓物,再更進一步,要是附近沒有追趕者,我們會設想我們正躡手躡腳地穿梭在樹木間,在低斜的太陽光里走上回家的路;又或者,我們實際上坐在一輛月球車上,環(huán)繞著我們的實際上是月球上的地貌,當我們從車里走出來的時候,不再是通常走路的樣子,而是因為身體失重不得不蹦跳著前行。另外,當我們步入了環(huán)繞著我們的眾多溪流中的一條時,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中,只有蓋爾有興趣沿溪溯流而上,尋覓溪水源頭。我們在一起最經(jīng)常做的,是出去尋覓新的地方,或者去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的地方??赡苁且豢美舷饦錁涓缮系拇髽涠?,溪流中的一個深深的水窟,一個尚未修建完畢的房屋里積滿了水的地窖,巨大的橋柱的混凝土基座,或者是開頭幾米固定在樹林里,一直通到山頂?shù)暮艽执蟮慕饘匐娋€,我們會在那里攀緣玩耍。在提耶納和另一邊的道路間有個坍塌了的小棚屋,那是目前為止我們出外探險的前哨,我們從沒有走到比那更遠的地方,那里的木板滑溜溜的,暗黑腐爛了;那兩輛舊車的殘骸;里面有三個小島的池塘,那些島還沒有一簇草團大,其中的一個島,一棵樹就幾乎將它完全遮蓋,池塘雖就依偎在一個斜坡邊,但水又深又暗;在通往菲納加油站的那道小徑旁白色的、水晶般的山峰,看上去仿佛是被敲打下的一塊碎片;小艇造船廠在去往老蒂巴肯橋的另一邊,那兒所有的廠房,船的外殼,生銹的一塊塊鐵裝置和機器,油、生漆和海水的味道那么的好聞。這個地區(qū)向四面八方縱橫,向所有的方向延伸出一或兩公里,我們幾乎每天都在那里行走,我們尋找或是探索的要點是,它是絕對的秘密,只屬于我們的秘密。我們會和其他的孩子比賽撬桿或踢廢罐頭盒,踢足球或滑雪;但只有我們自己時,就會去探尋吸引我們的地方。蓋爾和我就是這樣的。
但在這一天,所有的神秘全蘊含在我們干下的事,而不在我們發(fā)現(xiàn)的地方里。
點燃吧,點燃吧。
我們來到幾米遠處的一棵云杉樹那里。伸展出去、接近地面的樹枝是灰色的,松針完全脫落了,看上去無盡的蒼老。我用拇指和食指掰下了一小點松針。它很脆,一下子就粉碎了。一棵云杉樹挺立在小山岡的頂部,生長在一方干涸的泥土和一片干枯的、幾乎是橙色的松針之間的野草也干瘦瘦的。我跪下來,將一根火柴棍的紅頭在火柴盒黑色的刮面上一擦,再把火柴伸向草叢,草立刻被點著了。火苗最初是看不見的,幾乎只是貼在草尖上的風的一個寒戰(zhàn),草葉隨即迅速卷曲在一處。這一簇草著火了,接著火苗從那兒漫卷開去,在同一時間里既是迅猛又是緩慢的,就像一隊驚慌的、在逃竄的蟻群,如果單看蟻群中的每個個體,它們在飛速行進,但如果觀看這整個蟻群的位移,則是緩慢的。接著,火苗突然躥到了我的腰際。
“滅火!滅火!”我朝蓋爾喊道。
他把裝著水的瓶子在火上上下?lián)u動著,火發(fā)出了嗤嗤的聲響,勢頭減弱,同時我也用手掌去撲壓那些草地邊緣低矮的小火苗。
“噗!”火熄滅的那一刻,我嘴里吐出一口氣。
“就差那么一點!”蓋爾說,笑了起來,“這火,可是真正燒起來了喲!”
我站起身。
“你覺得有人看見了嗎?我們去懸崖邊看看是否有人朝上看這里?”
沒有等到回答,我就自己快步走過那柔軟的、被苔蘚和石楠覆蓋著的林間地面,走進樹木之間。陡然間,恐懼占據(jù)了我的內心,每一次想到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我的心就好像被扯開了一條深縫。一個無底深淵。啊,現(xiàn)在要出什么事了?現(xiàn)在就要出什么事了?
我在山坡邊緣停下了,把手放在額前遮住太陽。爸爸的車停放在車道上。沒有看見他本人。但他可能出來過,又進去了。古斯塔夫森走在草坪上。他可能看見了,還告訴了爸爸?;蛘邥谕硇r候告訴他。
只要想到爸爸,想到他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后的想法,我就感到恐懼,身體甚至要崩潰、爆炸。
我向蓋爾轉過身去,他走過來,一只手里拎著我的那個塑料袋,晃蕩著。一個看上去像是蓋爾·哈康弟弟的小孩坐在下面,在兩條路之間的路邊條石前面的沙地里玩耍。一輛汽車開上坡路,就像一只昆蟲,黑色的前窗是它空洞的眼睛,車向左一拐,不見了。
“我們至少不能從這里直接走下去,”我說,“要是有人看見冒出的煙,他們就會把這事和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p>
為什么我們要這么做?為什么,啊,為什么?
“他們也有可能看見我們在這里的,”我說,“開路!”
我們走下腳下這個樹木茂密的陡坡,來到坡底,跌跌撞撞地穿過離公路大概有十米遠的樹林,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一棵巨大的云杉樹邊,我們停下來,樹干上滿是黏膩的樹液,顏色像焦了的白糖一樣,有種很強烈的杜松氣味,樹旁是一道低淺、寬闊的溪流,泥沙渾濁,那里的色彩只有幽綠和昏暗。從歐洲花楸樹細細的樹干間可以望見我們家的房子。我瞧著我的手,看上面是否沾有煙灰。沒有任何跡象。但聞得出一股有什么烤焦了的氣味,于是我把手伸進水里,再把它們在褲腿上擦干。
“你打算怎么處理火柴盒?”我說。
蓋爾聳聳肩頭。
“大概,藏起來唄?!?/p>
“要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定不要提到我,”我說,“還有我們干的那些事?!?/p>
“不會的,”蓋爾說,“對了,這是你的塑料袋?!?/p>
我們開始朝路上走去。
“你今天還要點嗎?”我說。
“我想不會了。”他說。
“不和萊夫·托雷來一次?”
“或許明天?!彼f,突然振奮起來,“要不,明天我把它帶到學校去?”
“你瘋了!”
他笑了。我們走上公路,到了十字路口。
“再見!”他說,然后朝坡上跑去。
我走過了媽媽的那輛大眾車,它停在院籬外那一小塊枯焦的草地上,旁邊就是那個灰色的垃圾桶。走上院里的礫石路面,新的恐懼又涌上我的心頭。在強烈的太陽光下,爸爸的車發(fā)出耀眼的紅光。我垂下眼睛,不愿和那道或許等在廚房窗戶那的目光相遇。只是這么想想也讓我的整個身心被絕望追逐。我來到門口的臺階前,那里在二樓窗戶的視野之外,雙手相握,閉上眼睛。
親愛的上帝,我想著。別讓任何事發(fā)生吧,我發(fā)誓,我絕不再干什么出格的事。決不,決不,我對著圣靈、圣父和圣子發(fā)誓。阿門。
我打開門走進去。
過道上比外面陰涼一些,經(jīng)歷了戶外強烈的陽光之后,這里幾乎是一片黑暗??諝饫镲h浮著很濃重的燉肉味道。我彎下身解開鞋帶,把鞋小心地放在靠墻的地方,走上樓梯,試著讓自己的臉看上去跟平常一樣,在過道那兒,我猶豫了,停住了腳。平常的我現(xiàn)在最可能要做什么,立刻走進我的房間,還是走進廚房看看晚餐是否已經(jīng)做好了?
聲音,餐盤互相碰撞的聲音。
我回來晚了嗎?
他們已經(jīng)吃過了?
啊,不,不。
我現(xiàn)在該做什么?
我想著要立刻轉過身,靜靜地走出去,走到山上去,走進樹林中,永遠不再回來,這念頭猶如一陣在萬般糾結中響起的、激越歡快的小號聲。
那他們可就會后悔了。
“是你嗎,卡爾·奧韋?”爸爸在那里面喊道。
我咽下一口唾沫,頭輕輕地搖了一下,眨巴了幾下眼睛,深吸一口氣。
“是?!蔽艺f。
“我們在吃了!”他喊道,“快進來!”
上帝已經(jīng)聽到了我的祈禱,讓我如愿以償。爸爸現(xiàn)在心情很好,我進去的同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坐在椅子上,兩腿伸展出去,身體后仰著,雙臂向兩旁攤開,發(fā)光的眼睛里透著狡黠。
“你在干什么呀,讓你忘了回家的時間?”他說。
我在英韋旁邊坐下。爸爸坐在餐桌較短一邊的右側,媽媽坐在較短一邊的左側。福米卡耐熱貼面餐桌,灰白大理石花紋的桌面,桌邊鑲有一道灰色的邊,發(fā)亮的桌腿和最下面的灰色橡皮腳墊,桌上放著棕色的晚餐餐盤,綠色的玻璃杯底部有多萊斯(Duralex)字樣,一個裝有薄脆面包片的籃子,大鍋子里還插著一把木勺。
“和蓋爾一起出去了。”我說,向前彎下身去,想看清盛起的勺子里有沒有肉塊。
“那,你們都去哪兒了?”爸爸說,舉起叉子送到嘴邊。一小塊淡白色的東西,或許是洋蔥,掛在他下巴的胡須上。
“直接進了樹林。”
“是嗎?”他說,嘴里嚼了幾下,然后咽下去,他的目光始終直直地注視著我。
“我想我看見你們朝上山的路去了?”
我坐在那里,完全癱瘓了。
“我們沒去那兒。”最后我說。
“胡扯,”他說,“你不愿承認你們去過那里,你們到底在那兒搗了什么鬼?”
“可我們沒去山上?!蔽艺f。
媽媽和爸爸交換了一下眼色。爸爸沒再說什么了。我的手又可以活動了,把餐盤盛滿,開始吃起來。英韋吃完了,他坐在我的旁邊,眼睛向下望著自己前面,一只手閑擱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放在桌沿。
“那么,上了學校的孩子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呀?”爸爸說,“你們有作業(yè)嗎?”
我搖搖頭。
“老師,她不錯吧?”
我點點頭。
“她叫什么呀?”
“海爾加·托格森,”我說。
“是嗎,”爸爸說,“她住在……她告訴你們了嗎?”
“在桑德杜姆?!蔽艺f。
“她看上去挺好的,”媽媽說,“年輕,很高興她在那兒工作?!薄翱晌覀內ネ砹恕!蔽艺f,在談話方向轉移后,我完全地放松下來。
“???”爸爸說。他看著媽媽,“你沒有告訴我這個?”
“我們開錯了路線,”她說,“只晚了幾分鐘。但最重要的部分我想我們沒有錯過。是不是這樣的,卡爾·奧韋?”
“是的。”我嘟噥著。
“說話時嘴里不要吃東西?!卑职终f。
我咽下食物。
“是?!蔽艺f。
“你呢,英韋?”爸爸說,“開學第一天有什么令人驚奇的事情?”
“沒有?!庇㈨f說,在椅子上坐直了。
“今天你要參加足球訓練,是不是?”媽媽說。
“是的?!庇㈨f說。
他換了球隊,離開了特勞馬——這是島上的球隊,他所有的伙伴都在那里踢球,他們的運動服相當漂亮,藍色的球衣上斜著一道白色的條紋,白色的球褲,藍白相間的襪子——到了薩爾特羅德(Saltr?d)俱樂部,在一個差不多要穿越海灣的小村落訓練。今天是他第一次去。他要獨自一人騎車經(jīng)過那座橋——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直到訓練場地。他說過了,有五公里的路程。
“那,學校里沒有發(fā)生什么別的事了嗎,卡爾·奧韋?”爸爸說。
我點點頭,把食物咽了下去。
“我們要有游泳課訓練,”我說,“六次。在另一所學校?!?/p>
“是吧?!卑职终f,手背在嘴上一抹,但胡須上的那一小點洋蔥還掛在那里,沒抹掉。
“這主意不壞。身為一個住在島上的人,你可不能不會游泳喲。”
“另外,這是免費的課程?!眿寢屨f。
“但我要一頂游泳帽,”我說,“人人都得要。或許還要一條新游泳褲?不是那種短褲,而是那種……的?!?/p>
“游泳帽我們可以滿足。但新泳褲還沒有必要。”爸爸說。
“游泳眼鏡?!蔽艺f。
“游泳眼鏡也要?”爸爸說,用戲弄的眼神望著我,“那我們再說吧?!?/p>
他把餐盤朝桌里面一推,身子仰回到椅子上。
“謝謝食物,媽媽,真不錯!”他說。
“謝謝食物?!庇㈨f說,溜了出去。五秒鐘后我們聽到了他把房門關上的聲音。
我在那里坐了一會兒,想到爸爸有可能要再和我談談。他朝窗外望了一會兒,望著那四個俯在自行車上的年輕人,消失在另一個十字路口那里,然后站起身來,把餐盤放到洗碗池里,在櫥柜里拿了一個橘子,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就把報紙夾在胳臂下,到他下面的辦公室去了。媽媽開始收拾桌子,我去了英韋的房間。他正在打點行裝。我坐在他的床上,看著他做這一切。他有一雙真正的足球鞋,一雙黑色的、帶可拆卸鞋釘?shù)陌⒌线_斯,一條地道的茵寶球褲,一雙黃黑兩色的斯塔特球襪。媽媽先給他買了黑白兩色的格朗尼球襪,但他不要,于是給了我。他擁有的最漂亮的裝備是阿迪達斯訓練球衣,藍色帶白條紋,一種發(fā)亮的、光滑的面料,不是以前所有運動隊員穿的那種無光澤、會起皺、有彈性的運動衣材料。有時我會去聞聞它,把鼻子埋在那光滑的材質當中,因為它的氣味太神奇了。我想或許是因為我自己太希望有這樣的一件衣服了,因此它的氣味包含著我的欲念和渴求,我想或許是因為貫穿于其中的氣味不能讓我聯(lián)想到任何其他事物,所以它好像不屬于這個世界,它以某種方式肩負著對未來的希望。除這球衣之外,他還有一件藍白兩色的阿迪達斯罩衫,下雨時他會用它。
他收拾東西時沒說一句話。只把那紅色的大拉鏈拉上,坐在書桌跟前,看放在桌上的課時表。
“你們有家庭作業(yè)嗎?”我說。
他搖搖頭。
“我們也沒有?!蔽艺f,“那么,你還沒有包書皮吧?”
“沒有。我們還有整整一周的時間?!?/p>
“我今天晚上包,”我說,“媽媽會幫我?!?/p>
“美得你!”他說,站起身來,“我走了。要是半夜以前沒回來,我就是被那個無頭人吃掉了。我倒是想看看他要怎么吃掉我!”
他笑著走下樓梯。我的眼睛通過浴室的窗戶追隨著他,看著他怎樣先把一只腳放在踏板上,讓車滑著前行,又將另一只腳邁起,向后一舉跨過車桿,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踩著踏板飛快前進,直到他借著這速度騎上陡坡,接著就朝下面的十字路一沖而下。
當他消失之后,我走到了過道上,為了明確媽媽和爸爸的動向,我在那里靜靜地站了一刻。但四周一片寂靜。
“媽媽?”我低低地喚了一聲。
沒有回應。
我走進廚房,她不在那里,走進最里面的客廳,她也不在那里。可能她去他們的臥室了吧?
我去到那里,在門外站了一會兒。
沒人。
那么,或許,在花園里?
我從不同方向的窗戶望出去,看著花園的四面,但哪里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那停在院籬外的車,還在那里嗎?
是的,還在。
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讓我覺得房子缺少了凝聚力,它以一種令人困惑、心煩意亂的方式變得松弛,為了驅散這種感覺,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在床邊坐下來,讀了幾本雜志,那時候我突然心里一亮,她當然是在下面爸爸的辦公室里啊。
我的腳幾乎從未邁進過那兒。也有過那么幾次,那是要詢問什么的時候——比如我能不能上樓去看某個電視節(jié)目,我會先敲幾下門,在他說可以進去時再進去。敲這道門要付出的代價很沉重,所以我多半寧愿不看這節(jié)目。也有幾次是他讓我們進去的,那時是他要給我們看什么東西,或是要給我們什么,比如貼著郵票的信封,我們把它放在閑置的廚房洗滌池里——據(jù)我了解,多余的洗滌池就是專門拿來干這個的——用水去掉郵票的膠水,晾幾小時后,就可以把它們放進我們自己的集郵冊里。
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雖然我一人在家時,也曾冒出想去那里的念頭。但被他發(fā)現(xiàn)的風險相當大,他能察覺出所有發(fā)生了的、違反常規(guī)的事,他是用某種方式嗅出來的,不管我多么努力地掩藏。
就像那天下午上山的事。即或他僅僅看見了我們上山去那里,余下的什么也沒有看見,但他還是明白我們在那里干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要不是他當時心情正好,他會發(fā)現(xiàn)這所有的一切。
我俯身在床上看一本《天寶》(Tempo)雜志。這是英韋的,是他從揚·阿特勒那兒借的,我已經(jīng)讀過無數(shù)遍了。這是給年紀大一些的孩子們看的,對我來說,它屬于一個籠罩著耀眼光環(huán)的,遙遠但又無與倫比的完美世界。我對系列漫畫里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和環(huán)境沒有特殊的偏好——無論是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機翼上》(P? vingene)系列或者《比賽》(Kamp)系列;有關美國十九世紀的《特克斯·維勒》(Tex Willer),《喬納森·哈克斯》(Jonathan Hex)或者《藍莓》(Blueberry);關于兩次大戰(zhàn)期間的英國的,如《保羅·坦普爾》(Paul Temple),或者純科幻世界里的英雄,如《幻影》,《超人》,《蝙蝠俠》,神奇四俠和所有那些迪斯尼的角色——但我對它們的情感不盡相同,它們會在我身上喚起不同的反應,《天寶》系列中的一些人物,比如那個發(fā)生在賽車場上的故事里的人物,或者《克星》(Buster)里的人物,比如約翰尼·普馬(Johnny Puma)和本尼·古爾福特(Benny Gullfot),他們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或許是因為他們存在的世界更接近我所知曉的現(xiàn)實。在夏季,我們可以看到摩托賽車手穿著皮革套裝,戴著頭盔和F1賽車手護目鏡,可以看到電視里那些低車身、帶有擾流板的賽車,有時它們會沖出圍欄,或者撞擊到其他的車,車打幾個圈之后可能會著火,賽車手或喪生于騰升的烈火中,或從將車毀壞的火焰中站起來,鎮(zhèn)定地從那里走開。
一般來說,我會將身心投入到這些故事里,全然不去思考,整個的關鍵就恰恰在于不要去思考——至少不是用自己的思考方式,而只需跟著發(fā)生的事情走。然而,這個下午,我很快地把雜志放到了一邊,出于某種原因,我有些坐立不安,時間還不到五點,所以我決定再出去走一圈。我在樓梯那里停下,沒有動靜,她還在下面。她到底要干什么呀?她很少去那里的。至少不會是在這個時間,我想著,在外面的過道彎下腰來尋找鞋子、系好鞋帶。我敲了爸爸辦公室的門,門里是一條過道,過道通向三個房間:浴室,辦公室,帶著一個末端小儲藏室的廚房。實際上這是一套完整的公寓,但我們從來沒有對外出租過。
“我出去啦!”我喊了一聲,“到蓋爾那里!”
這是對我的要求,出門時總是要說一聲,還要說出我要去哪兒。
聽到的還是爸爸的聲音,在幾秒鐘的沉寂后,從辦公室那傳出了不耐煩的聲音。
“知道了,知道了!”他喊道。
又幾秒鐘過去了。
然后是媽媽的聲音,友好的,像是在對爸爸的聲音做一個糾正和補充。
“好的,去吧,卡爾·奧韋!”
我溜了出去,小心地把在我身后的門關上,朝上面的蓋爾家跑去。站在門外喊了幾聲后,他媽媽繞著房子出來了。她戴著做園藝的手套,穿著一條卡其色的短褲,藍襯衣,一雙黑顏色的木頭鞋。手里拿著一把紅色的花園鐵鍬。
“嗨,卡爾·奧韋,”她說,“蓋爾剛才和萊夫·托雷一起出去了?!?/p>
“他們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他沒說。”
“OK。再見!”
我轉過身,慢慢地走上車道,眼睛里閃著淚光。為什么他們不來摁我家的門鈴?
我站在兩條路之間的分隔塊上。先是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聆聽著他們的動靜。沒有一點聲音。我在其中一個分隔塊上坐下來。那粗糲的水泥硌得我大腿生疼。在它底下的縫里長出的蒲公英上面蓋上了一層灰色的塵土。旁邊有一個廢棄的燒烤鐵架,銹跡斑斑,一個被太陽曬得掉了色的煙盒卡在鐵網(wǎng)之間。
他們可能會去哪兒呢?
到下面的于貝灣?
下面的碼頭?
到那邊的跑道和操場?
或許蓋爾已經(jīng)把萊夫·托雷帶到某個屬于我們的地方去了?
到山上去了?
我向上探尋著。沒有他們在那里的跡象。我站起身開始往下走。從櫻桃樹的那個路口到浮動碼頭有三條可選擇的路。我選的是朝右邊的那條路,經(jīng)過關卡,沿著小徑走,在粗大的橡樹樹冠的濃蔭下,泥土和樹枝遮掩著小徑,再往下走到草坪,那是我們經(jīng)常踢足球的地方,雖然兩側都有點傾斜,那齊膝高的草早在初春的時候就被踩得趴下了,那里也長著些小樹,經(jīng)過光禿的、偶爾也有些灰白色地衣的峭壁,再往下穿過樹林,走上公路。道路的另一邊是新開辟出來的小艇停泊港,有三個完全一樣的碼頭,都有木板通道和橘黃色的浮橋。
他們也不在那里。我朝其中的一個停泊處走去,一艘小艇剛好停在那,是卡內斯特倫的船,我走過去看看那里發(fā)生了什么??▋人固貍愐粋€人站在甲板上,當我在船頭邊站住時,他把頭稍稍揚起。
“是你在外面晃蕩呀?”他說,“瞧見了吧,我出來溜達了一會兒,釣釣魚?!?/p>
太陽照射在他的眼鏡上,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他留著胡髭,短發(fā),頭上禿了一塊,穿著藍色的牛仔短褲,格子襯衣,腳上套著一雙拖鞋。
“想看看嗎?”
他把一個紅色的桶向我舉過來。里面滿是細長的、滑膩的鯖魚,有著發(fā)亮的藍色。它們當中的一些痙攣似地蹦跳著,這種運動似乎蔓延、傳遞到了其他魚的身體里,這些互相緊貼在一處的魚看起來就像是活動著的一個整體。
“啊咦!”我說?!八鼈內际悄汜灥降??”
他點點頭。
“就幾分鐘的時間。一大群魚就在這岸邊。未來幾天的晚餐我都有了!”
他把桶放在狹窄的舷梯上。然后舉起一個舊的汽油桶,把它放在魚桶的邊上。那里還有一些魚線板和一個裝魚鉤和魚餌的盒子。他一直在哼一支老歌。
“你知道達格·洛塔爾在哪里嗎?”我說。
“不,很抱歉我得說不知道,”他說,“你在找他?”
“是啊,差不多吧。”我說。
“或許,你愿意到這上面來坐坐?”
我搖搖頭。
“我不想。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p>
“那好吧?!彼f,走到浮橋上,彎著身子去拿他的那些工具。因為不想再跟他一起在這兒待下去,我盡可能快地離開了。我跑過碎石鋪的停車場,在通向主路的整條路上,我都在路邊的石條坎上走,試圖保持著身體平衡,那里有一條很陡峭的小徑,筆直插入樹林。那條路通往納本,所有住在這個住宅區(qū)的人都會去那里的游泳場地,在那里,人可以從兩米高的巖石上跳入水中,然后游到位于另一端的、或許十米開外的耶爾斯塔島那里。雖然那里的水深,我又不能游泳,但有時我也去那里,因為那里總是會發(fā)生相當多的事情。
現(xiàn)在又能聽到樹林里的聲音了。一個孩子纖細的聲音和另一個稍稍有點低沉的聲音。下一個瞬間里,在光影斑駁的樹干間,達格·洛塔爾和斯泰納爾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他們的頭發(fā)濕漉漉的,手臂下夾著各自的毛巾。
“嘿,卡爾·奧韋!”達格·洛塔爾看到我時,喊道,“我在一個地方看見了一條毒蛇!”
“是嗎?”我說,“在哪里???這里?”
他點點頭,在我面前站住。斯泰納爾也站住了,做出一副明顯不想繼續(xù)跟我說什么的姿態(tài),而只想盡快地往前走。斯泰納爾在上初中,在爸爸的班上。他有一頭長長的黑頭發(fā),嘴唇上方有些黑色的毛。他彈貝斯,他的房間在地下室里,有單獨的進出口。
“當時我正往下跑,是吧,”達格·洛塔爾說,他指著下面的小徑,“盡可能快地,當我來到轉彎那時,一條毒蛇躺在路中間。我甚至差點來不及停住腳步!”
“那接下去呢?”我說。
在這個世界上,要是有什么我害怕的東西的話,那就是蛇和蟲子。
“它像一道閃電那么快地溜進了樹叢里?!?/p>
“你敢肯定那是一條毒蛇?”
“肯定,千真萬確。它頭上有鋸齒形花紋?!?/p>
他看著我,臉上蕩出了笑容。他的臉是三角形的,淺色頭發(fā),溫柔的藍眼睛,眼里的神情通常是專注和熱切的。
“那么,現(xiàn)在你還敢不敢下去?”
“不知道,”我說,“蓋爾和其他的那些人都在下面嗎?”
他搖搖頭。
“只有約恩和他弟弟在那里,還有埃娃和瑪麗安娜的爸爸和媽媽?!?/p>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上去嗎?”我說。
“當然啦,”達格·洛塔爾說,“但我不能玩了,現(xiàn)在我要回家吃晚飯?!?/p>
“跟你一樣,我也得回家了,”我說,“我要給新書包上書皮。”
當我們走到我家房子外面的那條路上時,達格·洛塔爾和斯泰納爾繼續(xù)向他們的家走去,但我仍然沒有走進家門,而是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四處尋找蓋爾和萊夫·托雷的蹤跡。但在什么地方也沒見著他們。我猶豫著往前走。太陽正掛在山脊的上方,曬得我肩頭發(fā)疼。我朝下面那條路投去最后的一瞥,想著萬一他們在那里出現(xiàn),然后我跑進了屋子背后的那條小徑。頭一段路沿著我家的院籬,第二段路沿著普雷斯巴克莫家的石頭院墻,路的一半被許多纖瘦的白楊樹掩映著,在夏季,每當下午的海風吹來時,站在那里的白楊樹就會簌簌地顫抖。然后小徑和住宅區(qū)就分道揚鑣,小徑穿過生長茂密的、年輕的落葉喬木林,進入一片沼澤地帶,最往里的是陡峭山崖上斜探出的一株巨大山毛櫸樹下的一小塊草茵,所有的一切都籠罩在樹的綠蔭之下。
真是奇妙無比,所有的大樹都有著各自全然不同的風格,有著它們各自全然不同的立姿,這些無與倫比的樹干和樹根,樹皮和樹枝,在與光明和陰影交匯時又有著各自不同的表述。如同它們在訴說。當然,不是用聲音,而是用其自身,好像它們在對注視它們的人伸展身姿、展示自我。它們所傾訴的,不是其他的,僅是它們自己。不管我是走在住宅區(qū),還是樹林的四周,我都能聽到這些聲音,或者說是留意到了由這些永無休止、緩慢增長的陰影留下的印記。在房子下面、溪流旁邊的那棵云杉樹是那么不可思議,樹干的最下端是那么粗壯,同時樹皮內的樹液又是那么豐盈,根部露出地面,粗大而盤根錯節(jié),延伸出去很遠。樹的枝干以一種金字塔的形式向下延伸,稍遠一點看上去顯然是緊密而光滑的,但距離近了,所見的便滿是深綠色的、已完全成型了的小小松針。所有那些多孔的,淺灰色的干樹枝,可在云杉樹——不是那種灰色、而是幾乎完全發(fā)黑了的——枝椏覆蓋下的深處得以生長、存活。在普雷斯巴克莫家的地界上長著的那棵松樹高而細長,像船上的桅桿,發(fā)紅的樹皮,在每一根樹枝的最外端搖曳著的小小的綠色松針,差不多在快到樹頂部才開始生長擴張。足球場背后的橡樹,樹干最下面的部分更像是某種石頭而不像是樹,它沒有一點云杉樹的那種密實感,因為橡樹的枝干是向外伸展開的,在林地上方形成了一個稀疏的樹葉穹頂,它是如此的輕盈、舒展,讓你絕對難以想到,樹干石頭似的下部和上部外緣的尖枝之間不僅存在著關聯(lián),而且前者正是后者的發(fā)源之處。樹干中央有個像窟窿一樣的地方,看上去圓潤柔和,但實際上卻十分堅硬,有著粗糙的橢圓形疤節(jié),里面的空間有一個人的腦袋那么大。像所有其他的樹葉一樣,它的樹葉,不管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都是一樣的重復、美麗,葉片部分是弧形的,部分帶有鋸齒,不管它們是掛在樹上還是在某個樹梢尖上晃蕩,都是油綠色的,厚實,平整,但幾個月之后,當它們躺在林間的土地上時,便成了棕紅色,硬脆易碎。秋天的時候,在這棵樹周圍的地上總是覆蓋著一床厚厚的樹葉地毯,在開始的時候是綠黃兩色相映的,往后時間一長,漸漸就變得暗黑稀軟了。
然后就是長在沼澤地前面陡坡上的那棵樹了。我不知道它是屬于哪種樹。它不像其他生長著的大樹那樣緊湊,它是從佇立著的四棵一樣粗大的樹干上生長起來的,那彎曲著的枝干蛇形地伸展出去,灰綠色的樹皮上布滿了長條的、深陷的紋路,它的樹蔭遮蓋的面積和橡樹或是云杉樹的一樣大,但給人的印象卻不是那種壯觀大氣的優(yōu)美,而是一種更微妙、更不易察覺的美。在其中的一根枝干上系有一根吊繩,大概是路那邊的孩子們掛上的,他們住的地方到這里同我們到這里是一樣的距離?,F(xiàn)在那里沒有人,我走上了那根枝干下的斜坡,這樣我就可以用雙手抓住樹枝,從那里把自己蕩上去。我這樣嘗試了兩次。然后在那樹下站立了一會兒,尋思著我現(xiàn)在應當干些什么。在斜坡那邊的房子里,住著一對夫婦和一個很小的孩子,我聽得見他們的說話聲和刀叉的碰撞聲。雖然什么也看不見,但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在花園里。很遠的地方傳來了飛機的轟鳴聲。我在這已經(jīng)干涸了的泥地上往前走出幾步,同時抬頭仰望天空。一架小型的水上飛機從海那邊飛了過來,飛機飛得相當?shù)停栐谒咨臋C體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當飛機消失在山坡背后時,我又開始奔跑,進入了另一邊山坡的陰影里,那兒的空氣涼爽一些。我朝上望著卡內斯特倫家的房子,想著現(xiàn)在他們一定正坐在那里吃金槍魚,因為外面沒有任何人,我再往下瞧著那條小徑,我熟悉那里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個凹陷,每一叢灌木和每一簇草葉。要是在這里舉行一場賽跑比賽——沿著我們家房子那里的小徑一直到B-Max超市——沒有任何人能勝過我。我可以閉著眼睛在這條小徑上跑。絕沒有必要停下來,總是知道下一個拐彎會出現(xiàn)在哪里,總是知道下腳踩哪里最安全。在大路上的賽跑,每一次都是萊夫·托雷贏,但在這里,我會是贏家,這我知道。這是個愉快的想法,一種愉快的感覺,我試著要把這種愉悅盡可能長久地保持下去。
還在離足球場很遠的地方,我就已經(jīng)聽到了那里傳來的聲音,一定距離外的尖叫,高喊聲和笑聲,穿過樹林的聲音,幾乎就像是猴子在嬉戲的聲響。我在空地上停下。在我面前的球場里有很多孩子,所有年紀的都有,許多是我以前從沒有見過的,大多數(shù)孩子都圍著球轉,所有的人都試圖伸腿去踢那個球,就這樣,大家始終在忽而東忽而西地前進和后退,沒有片刻靜止。球場地面是暗黑的、被踩踏堅實了的土地,在樹林的中央,場地的一面稍稍有點往上傾斜,那兒有許多草根卷伸出來。球場的兩端各豎立著一個木頭的球門,沒有網(wǎng)。場地長的一側被凸出的一塊山崖陡然截斷,而另一側則沿著一片參差不齊的草地蜿蜒而去,那里的草又直又硬,長勢雄渾。我?guī)缀跛械膲粝攵及l(fā)源于此。在這里跑著兜圈子是我最大的快樂。
“我能參加嗎?”我喊道。
每一次踢出的球都從山崖那一面被彈了回來。
站在球門位置的羅爾夫朝我轉過身來。
“要是你愿意,可以站在這里當守門員?!彼f。
“好吧?!蔽艺f,朝球門那里跑了過去,羅爾夫慢慢地,有點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卡爾·奧韋是我們隊的守門員!”他喊道。
在球門柱當中的地方,我站好位置,開始用目光跟隨著外面球場上跑動的人群,一點點地分清了哪些是我們自己隊的球員,準備在球靠近時向前彎下身,當那一瞬間來臨時,一個射出的球沿地面滾來,我蹲下去抱住了它,朝地上拍了三下,然后把球往上踢了出去。球和我的腳碰觸,球大而軟,有些磨損了,顏色就跟曬干了的泥土差不多。上面有一道裂縫,能看見金黃色的球胎,球的拋物線不是很高,但很遠,向右側沖射,看著一群孩子在球的后面追逐是一種喜悅。我愿意做守門員。我經(jīng)常得到站在球門的機會,再沒有任何事情能跟在瞬間撲過去抱住球的心情相比較了。我的問題是,我只能朝左邊撲倒。朝右邊撲倒似乎有違身體的自然規(guī)律,我沒法做到,所以我只能把腿伸長了去阻擋從右面攻入的球。
樹木在球場里投下了長長的陰影,幽暗追隨著奔跑中的孩子們,他們始終聚攏了又散開?,F(xiàn)在更多的人開始在場上走動,而不是飛跑了,有的站在那里,身體前彎,手放在膝蓋上,我失望地明白,球賽已近尾聲。
“不踢了,我得回家了?!庇谑怯腥诉@么說。
“我也是?!绷硪粋€說。
“我們再玩一會兒?!钡谌齻€說。
“我也得走了?!?/p>
“要不,我們再重新組隊?”
“我走了。”
“我也走了?!?/p>
在幾分鐘的時間里,場上的全套人馬都撤出了,球場上空無一人。
媽媽買的包書紙是藍色、半透明的。我們坐在廚房里,我把紙卷展開一截,把它剪下來,紙的邊緣歪歪斜斜的,不齊整,媽媽替我把它修剪整齊。然后我把書放在紙上,把像翅膀一樣的封面分開來,用包書紙蓋住它們,壓上去疊好,在書的四角貼上膠布。在整個過程中,媽媽做了些必要的調整和幫助。除此之外,她就坐在那里,給我織將會是一件毛衣的東西。這是我自己從她的手織毛衣指南雜志里挑出來的式樣,白色毛衣,帶著深棕色的邊,有一點小小的特別,因為衣領是豎著的,衣服最下端的兩側有分叉,掛在那兒看上去差不多像前后搭著的兩片。我非常喜歡這種印第安人的式樣,一直密切地關注著她編織的進度。
媽媽從事許多手工活兒。客廳和廚房的窗簾是她用鉤針織出來的,我們房間的白色窗簾——英韋的是棕色的邊和棕色的花紋,我的是紅色的邊和紅色的花紋——是她縫制的。她還織毛衣和帽子,修補襪子,給褲子和夾克打上補丁。當不干這些活——做飯和洗衣服,或是烤面包——的時候,她就讀書。我們有一個裝得滿滿的書架,這是其他的那些家庭所沒有的。跟爸爸不一樣,她有一些朋友,大多數(shù)都是工作單位認識的、年齡相仿的女人,有時候她去拜訪她們,要是她們不來這里的話。我喜歡她所有的朋友。有達格尼,她的兒子和女兒,托爾和麗芙,我和他們上一個幼兒園。有安妮·馬伊,一個胖胖的、快活的女人,總是給我們帶巧克力來,開一輛雪鐵龍車,家住格里姆斯塔,有一次我們幼兒園組織去參觀過那地方。還有瑪麗特,她有一個兒子,拉爾斯,跟英韋一般大,一個小兩歲的女兒,瑪麗安娜。他們不怎么到這里來,爸爸不喜歡這樣,但或許一個月里會有一次,他們當中的一個或幾個人會來;那時候我就可以沾點他們的光,和他們在一起坐一會兒。有時也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我們去在庫克普拉森的車間,那種你可以一個人在那里制作點什么的手工作坊,媽媽單位里其他同事的孩子也會到那里去,我們在那里,比如說,做我們的圣誕禮物。
媽媽的臉是柔和的,但也是嚴肅的。她把一縷長發(fā)撩到了耳后。
“達格·洛塔爾在一個地方看到了毒蛇!”我說。
“???”她說,“在哪兒呀?”
“到下面山崖嘴的小徑上。他正趕緊從它身邊逃開!幸運的是這蛇也跟他一樣害怕,它鉆進了草叢里。”
“那就好。”她說。
“在你小時候那會兒有毒蛇嗎?”
她搖搖頭。
“在西部地區(qū)沒有毒蛇?!?/p>
“為什么沒有?”
她輕輕一笑。
“我不知道?;蛟S對它們來說太寒冷了吧?”
我晃蕩著兩腿,手指在桌面上敲打著,同時哼著一支歌:“吻我吧,把所有的吻都給我,bye bye,我的寶貝,bye bye。[5]”
“卡內斯特倫今天釣了好多鯖魚,”我說,“我親眼看見的。他把魚桶給我看了。裝得滿當當?shù)摹D阌X得,我們很快會有一條船嗎?”
“你要得太多了吧,”她說,“又是船又是貓!這可以考慮的。但不會是今年,這是肯定的?;蛟S明年?這需要花錢的,知道嗎。不過你可以問問爸爸喲?!?/p>
她又把剪刀遞給我。
問問爸爸,虧你想得出來,我心想,但我什么也沒說,試著讓剪刀平滑地向前走,而不往下剪,但它卡住了,我用力一捏手里的剪刀把手,結果又是歪斜的紙邊。
“英韋回家又晚了?!彼f,看著窗外。
“有人會照顧好他的?!蔽艺f。
她對我笑了。
“會這樣的?!彼f。
“那條子,”我說,“上游泳課的?,F(xiàn)在你可以給我簽字了嗎?”
她點點頭。我站起來,跑過走道,進了房間,在書包里找到那張紙條,正準備要再跑回去,這時候下面的門開了,因為剛才的行為,我心里“咯噔”了一聲。
樓梯上響起了爸爸沉重的腳步聲。我站在浴室外一動不動,那時,他的目光從下面的樓梯平臺那兒向上,與我的目光相遇。
“你不要在屋內跑!”他說,“這個我還要說多少次?震得整個房子都在抖。明白嗎?”
“是?!?/p>
他走上樓梯,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看見白襯衣里他寬闊的背部。當我看見他走進了廚房的時候,所有的快樂離開了我。但我也得進到那里去。
媽媽像剛才一樣坐在那兒。爸爸站在那里望著窗外。我把學校的那張條子小心地放在桌上。
“在這里?!蔽艺f。
還剩下一本書了。我坐下來開始包書。只有我的雙手在動,一切都寂靜無聲。爸爸在嘴里咀嚼著什么。
“英韋還沒有回家?”他說。
“沒有,”媽媽說,“我開始有點擔心了?!?/p>
爸爸的眼睛向下望著桌子。
“你拿來的這是什么東西?”他說。
“游泳課的,”我說,“媽媽要在上面簽字?!?/p>
“我看看?!彼f,把那張紙拿起來,讀著。然后他從桌上抓起筆,在上面寫下了他的名字,把紙遞給我。
“好啦,”他說,朝桌子那點了點頭,“現(xiàn)在把這里所有你的東西拿上,到你的房間去。你可以在那里把它們完成。現(xiàn)在要在這里吃晚飯了。”
“是,爸爸?!蔽艺f。把書疊成一摞,把紙卷好夾在胳膊下面,一只手拿上剪刀和膠布,另一只手拿上書,走了出去。
當我在書桌前坐下來,剪下包最后一本書的紙時,有自行車滾壓下面的礫石路的聲音。緊接著,下面的大門開了。
當他走上樓梯時,爸爸正站在過道里等著他。
“這是什么意思?”他說。
英韋回答的聲音很低,這我注意到了,但他一定有個很好的解釋,因為在接下來的一刻,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把書放在我已經(jīng)剪下的紙上面,把紙折疊過來,把另一本書作為重物壓在紙上,同時我試著從粘得很緊的膠布卷上撕下一段膠布來。最后我終于把膠布的一頭捏在手里,扯下一段,然后我又重新開始。
身后的門開了。是英韋。
“你在干什么?”他說。
“包書,就像你看見的那樣。”我說。
“訓練后我得到了面包和飲料,”英韋說,“就在俱樂部的房子里。隊里還有女孩子。其中有一個相當不錯?!?/p>
“女孩子?”我說,“她們也可以加入隊伍嗎?”
“那是肯定的。卡爾·弗雷德里克這人真不賴?!?/p>
從打開的窗戶那,傳來了坡路上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我把粘在食指上的那一小段膠布貼在紙上,走過去看都是誰。
蓋爾和萊夫·托雷。他們站在萊夫·托雷家外面的車道上笑著,說著什么。然后他們互道再見,蓋爾往上跑了一小段路,到了他們自家的車道那里。當他轉彎進去時,我才第一次看到他的臉,他的唇邊還帶著一絲微笑。手攥成拳頭插在褲袋里。
我向英韋轉過身來。
“那么,你打哪個位置?”
“我不知道,”他說,“肯定是打后衛(wèi)?!?/p>
“你們的球衣是什么顏色?”
“藍和白兩色?!?/p>
“完全跟特勞馬一樣?”
“差不多?!彼f。
“來吃飯了!”爸爸聲音從廚房那響了起來。當我們去到那里時,在我們坐的位置上有一個放著三片面包的餐盤和一杯牛奶。面包片上有諾克奶酪、加丁香的黃色奶酪、棕色奶酪和果醬。媽媽和爸爸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外面的路是灰色的,路邊樹上的樹枝顏色也差不多是灰色的,但樹木上方、海灣另一邊的天空依舊是藍色的,廣闊浩遠,好像它們不是從我們這個世界,而是從另一個世界升騰而起的。
第二天早上,爸爸打開房間的門,我從睡夢里醒了過來。
“快起來,跳下床,你這小貪睡鬼!”他說,“太陽明晃晃,鳥兒在歌唱!”
我把被子掀到一邊,把腳放到地板上。除了爸爸在走道里那漫無目的的腳步聲外,整個房子寂靜無聲。這是星期二。媽媽開始上早班,英韋開始早起上學,但爸爸要到第二節(jié)才有課。
我走到衣櫥那里,在一大疊衣服當中選擇,挑出一件純白的襯衣——這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和一條藍色的燈芯絨褲。我想,這襯衣是太好了一點,他會注意到的,或許會問我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得這么別出心裁,或許會讓我把它脫下。最好還是這件白色的阿迪達斯運動服吧。
把衣服夾在胳膊下,我走進了浴室。還算幸運,英韋的洗臉水沒倒掉,還在盆里。我關上身后的門。打開抽水馬桶蓋,往里面撒尿。尿是黃綠色的,不像有些早上的尿是深黃色的。當我搖著滴干凈最后的幾滴時,雖然我十分小心地試著把所有的尿都撒進馬桶內,但還是有幾滴落在了旁邊的地板上,灰藍色的乙烯基地板上留下了小小的、弧形的透明液體。我用一長條衛(wèi)生紙把它們擦去,把紙扔進馬桶里,然后放水沖掉。在馬桶里的水翻騰、起泡的時候,我站在了洗臉池前。那里面的水顏色微微帶綠。水里有我不太清楚是什么的、小而幾乎是透明的東西在漂浮著。我把雙手合攏,做成碗狀,捧起水來,把頭往前埋下去,浸入水里。水溫比我的體溫稍涼一點。當水一接觸到我的肌膚,背脊上就掠過一道寒噤。我在手上抹了點肥皂,在臉上飛快地一陣擦抹,同時緊閉雙眼,用水清洗,用掛在我的衣鉤上的棕黃色彈性棉毛巾把手上和臉上的水擦干。
完事兒!
我把窗簾拉到一邊,朝外望去。太陽剛剛從樹林里的那些樹木上方升起來,在樹間投下了濃重、幽暗的陰影,太陽余下的金暉鋪灑在柏油路上。我穿上衣服走進了廚房里。
深底餐盤里倒好了玉米片,放在我的位置上,旁邊是一盒牛奶。爸爸不在那里。
他已經(jīng)到下面他的辦公室去收拾東西了嗎?
不,我聽到了他在客廳里的動靜。
我坐下來,把牛奶倒進玉米片里。把勺子放進去,往嘴里喂了一勺。
啊,真他媽該死。
牛奶酸了,我滿嘴都是那酸味兒,一陣惡心從胸腔里涌上來。我把它強咽下去了。因為就在此時此刻,爸爸走過來,走進房門,穿過廚房,直到廚房的案桌那里,他把手撐在那上面。他看著我,笑了。我把勺子重新放進盤里,再往嘴里喂一勺。只是想著在等著我的那個味道,我的胃里就已經(jīng)翻騰開了。于是我用嘴呼吸著,只咀嚼了兩下就趕快咽下去。
啊,媽的,我操。
爸爸完全沒有注意到在發(fā)生的一切,我繼續(xù)吃著。要是他到下面的辦公室里去,我就會把所有的玉米片全都倒進垃圾袋里,上面用其他的垃圾遮擋住,但只要他待在廚房里,或是在上面,在二樓,我就沒有其他的選擇。
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去,打開碗櫥的門,拿出一個跟我的一樣的餐盤,在抽屜里找出一把勺,在桌子的另一面坐了下來。
他從來沒這么做過。
“我也來點兒?!彼f。從那個上面畫著紅綠公雞的紙盒里把黃色、干脆脆的玉米片倒出來,身子向前彎著,夠到了牛奶盒。
我停下不吃了。知道一場災難即將到來。
爸爸把勺子伸進碗里,把滿滿一大勺牛奶和玉米片喂進嘴里。東西進嘴的同一刻,他的臉立刻扭歪了。他沒咀嚼一下,就把它們全吐在了碗里。
“該死!”他說,“牛奶是酸的!啊,他媽的!”
然后他瞅著我。他看著我的那個眼神我余下的一生都不會忘記。眼睛里沒有——我等候著的——怒氣,而是困惑,仿佛他看見了一些他完完全全不能理解的東西。是的,仿佛他是平生第一次看見我。
“你把玉米片和酸了的牛奶全都吞下去了?”他說。
我點點頭。
“你可不能這樣哦!”他說,“你會得到新牛奶的,知道吧!”
他站起來,用一個幅度很大的動作把變酸的牛奶倒進了洗碗池里,清洗了牛奶紙盒,把它壓平后,放進了洗碗槽下面的垃圾筒里,重新在冰箱里拿了一盒牛奶。
“瞧瞧這個,”他說,拿起我的餐盤,把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倒進了洗碗槽,用洗碗的毛刷在盤里刷了幾下,再用水清洗后,把它放在我的桌前。
“好了,”他說,“現(xiàn)在你再重新倒進玉米片和牛奶。OK?”
“是?!蔽艺f。
他往他的餐盤里也倒了玉米片和牛奶,然后我們在沉默中進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