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提倡美術(shù)
教育總長蔡孑民先生就職以后,即竭力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因為美感是普遍性,可以破人我彼此的偏見;美感是超越性,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顧忌,在教育上應(yīng)特別注重。在政務(wù)百忙之中,自撰《對于教育方針之意見》,說:“教育界所提倡之軍國民主義及實利主義,固為救時之必要,而不可不以公民道德為中堅;欲養(yǎng)成公民道德,不可不使有一種哲學上之世界觀與人生觀,而涵養(yǎng)此等觀念,不可不注重美育。”又說:“美育為美感之教育。美感者,合美麗與尊嚴而言之,介乎現(xiàn)象世界與實體世界之間而為津梁?!诂F(xiàn)象世界,凡人皆有愛惡驚懼喜怒哀樂之情,隨離合生死禍福利害之現(xiàn)象而流轉(zhuǎn)。至美術(shù)則以此等現(xiàn)象為資料,而能使對之者自美感以外,一無雜念。例如……火山赤舌,大風破舟,可駭可怖之景也,而一入圖畫則轉(zhuǎn)堪展玩?!?/p>
這種教育方針,當時能夠體會者還很寥寥,惟魯迅深知其原意;蔡先生也知道魯迅研究美學和美育,富有心得,所以請他擔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主管圖書館、博物館、美術(shù)館等事宜。因之魯迅在民元教育部暑期演講會,曾演講美術(shù),深入淺出,要言不煩,恰到好處,這是他演講的特色。他并且寫出一篇簡短的文言文,登載在教育部民元出版的一種匯報。這匯報只出了兩冊,便中止了。我近年來遍搜未得,耿耿于心——廿七年編印的《魯迅全集》內(nèi)未經(jīng)收入。記得魯迅這篇文章之中,說到刻玉為楮葉,可以亂真,桃核雕文章,可逾千字,巧則巧矣,不得謂之美術(shù)。深愿在最近的將來,這兩冊匯報,能夠覓到,也是搜逸補遺的一種工作。
魯迅的愛好藝術(shù),自幼已然,愛看戲,愛描畫;中年則研究漢代畫像;晚年則提倡版畫。工作的范圍很廣,約略言之:(一)搜集并研究漢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畫像和圖案,是舊時代的考據(jù)家賞鑒家所未曾著手的。他曾經(jīng)告訴我:漢畫像的圖案,美妙無倫,為日本藝術(shù)家所采取。即使是一鱗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贊許,說日本的圖案如何了不得,了不得,而不知其淵源固出于我國的漢畫呢。(二)搜集并印行近代木刻,如《北平箋譜》等。(三)獎掖中國青年木刻家,不但創(chuàng)辦木刻講習會,自己擔任口譯,使他們得以學習;創(chuàng)開各國名畫展覽會,使他們有所觀摩;對于本國新進者的作品,鼓舞批評,不加客氣。(四)介紹外國進步作家的版畫,例如精印《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這位有丈夫氣概的女子作品實在偉大,這本精印的選集實可寶貴,“只要一翻這集子,就知道她以深辟的慈母之愛,為一切被侮辱和損害者悲哀,抗議,憤怒,斗爭;所取的題材大抵是困苦,饑餓,流離,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號,掙扎,聯(lián)合和奮起……”(《且介亭雜文末編》:《〈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序目》)。說到這本選集,永遠引起我的悲痛。記得廿五年七月底,我從嘉興回北平,道經(jīng)上海,往訪魯迅,盤桓了一日,這時候,他大病初愈,選集初初印得,裝訂成冊的還只有幾本,他便挑選了一本贈我,親手題幾行小啟,曰:“印造此書,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到病后,手自經(jīng)營,才得成就,持贈季茀一冊,以為紀念耳。”晚九時后,我將去上滬平夜車了,手執(zhí)這本巨大寶貴的書,握手告別,又喜悅,又惆悵。景宋為我叫汽車,魯迅送我到門口,還問我?guī)讜r回南,那里知道這便是永訣呢!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