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誰邊
佛說,與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愛情這東西,因其美麗而動人,因其迷離而傷人。
說凋謝便凋謝。我們能做的只是,緣來惜緣,緣去隨緣。
只是,對天生深情的人來說,情根深種,花就會開得漫無邊際。這花,大概就是金庸《神雕俠侶》里所寫的情花:“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yàn)檫@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才給它取上這個名兒。”
待到花落,獨(dú)立殘陽,便是無邊的悲傷。
情長之人,往往陷得太深,不會說放下就放下。
納蘭就是如此。明知世事強(qiáng)求不得,卻做不到淡然以待。
風(fēng)鬟雨鬢,偏是來無準(zhǔn)。倦倚玉闌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fēng)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清平樂》
他是個性靈剔透之人,卻終身受困,受困于命運(yùn),受困于愛情。
他注定要在傷春傷別的情緒中,穿越寂寞紅塵。
命運(yùn)二字,說來玄異空幻,卻又實(shí)實(shí)在在地鎖著許多事。陰晴圓缺,悲歡離合,似乎都在其中。納蘭和表妹這場青梅竹馬的往事,還未真正開始就已悄然零落了。許是緣分如此,他們只能擁有那樣一段輕渺渺、若有若無的感情。一切都像是早已寫就的劇情,順理成章地發(fā)生著。年輕的他們無力抗拒,只能悲傷著祭奠過往。
猶記得,她伴他讀書,偶爾笑談書中故事;她伴他泛舟,雙影在湖水中悠然。她是美麗的,亦是聰穎的,彈得了琴,吟得了詩??上У氖?,她不曾有詩留世。或許,是世俗的門檻,將她的詩作擋在了時光深處,我們無緣得見。
對表妹的感情,納蘭曾在父母面前不經(jīng)意間表露過。但是,無論是明珠還是其夫人,都不允許兒子娶一個自幼父母雙亡、漂萍般的女子。對他們來說,門庭高低、身份尊卑,遠(yuǎn)比兩情相悅更重要。納蘭努力過,但事關(guān)家族顏面和前途命運(yùn),明珠嚴(yán)詞拒絕了他的請求。納蘭開始明白,人生中有許多事是無能為力的。
不知從哪天開始,表妹的琴聲消失了。納蘭不能隨意進(jìn)入表妹的閨房與她敘談了,不能靜坐在側(cè)看表妹刺繡了,也不能帶表妹流連于市井郊野了。是的,他們被世俗無情地隔斷了。再后來,納蘭聽聞,表妹已然離開。
她去的,是皇宮。是那個埋葬了萬千女子年華的地方。
詩里說: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哪里有什么閑情,不過是寂寞。
納蘭的表妹,那個十五歲的少女,被送進(jìn)皇宮,去參加選秀了。命途如此,她無處躲避。對當(dāng)時的許多女子來說,參加選秀是接受天子恩寵的機(jī)遇,一旦被選中,繼而承寵宮闈,整個家族皆與有榮焉。當(dāng)然,后宮并非月朗風(fēng)清之處?;实鄣膶櫺疑儆虚L久,往往不過是朝暮間的你儂我儂,雷霆雨露只在一念之間。而后宮佳麗的彼此傾軋和算計,更是無聲無息,波詭云譎,一個不慎便可能殞命于別人的談笑之中。
清朝之初,秀女和宮女并無嚴(yán)格界限。順治十八年(1661)后,秀女和宮女才因其出身有了貴賤之別。宮女是內(nèi)務(wù)府包衣佐領(lǐng)以下家庭的女子,地位低,只供內(nèi)廷役使,灑掃櫛沐,洗衣疊被;秀女則是八旗官員家的女兒,可選做皇帝妃嬪,或者被指婚給宗室王公大臣子弟。
不管怎樣,入了宮門,便是將從前徹底鎖上了。
倘若心有所屬,此后的人生便是一場消黯,永日無言。
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這是唐代崔郊的《贈婢》,寫的是自己所愛之人被劫奪的悲哀,反映了封建社會門第懸殊造成的愛情悲劇。綠珠原是西晉富豪石崇的寵妾,傳說她“美而艷,善吹笛”。趙王倫專權(quán)時,他手下的孫秀倚仗權(quán)勢向石崇指名索取綠珠,遭到石崇拒絕。石崇因此被收下獄,綠珠也墜樓身死。
舊時的許多女子只如草木,所有輾轉(zhuǎn)都是零落。
可嘆,納蘭的表妹也是如此。飄零人海,落腳盡是荒途。
不久之后,那個給過他溫暖的少年,已在宮墻之外了。
宮門深似海,蕭郎是路人。他們的感嘆,別無二致。
現(xiàn)在,那女子已經(jīng)在深宮了,也許此生再也見不到納蘭,她知道,以納蘭的深情,這樣無言的結(jié)局必定會讓他悲傷很久。但很無奈,緣分如此,他們逃不掉這樣的分離,逃不掉那條冰冷的命運(yùn)之繩。
我們身處的,是個薄情的世界。
花再綺麗,月再圓滿,也只是殘缺的美麗。
剎那風(fēng)起,緣已空,人已散。許多故事,都是以凄涼結(jié)尾。
納蘭與表妹,有過許多明媚的從前。依稀可見,黃昏相約,月色如練;依稀可見,書房對坐,相對無言。那是沉默著的美好。而現(xiàn)在,一道宮墻隔開了他們。當(dāng)然,那不只是一道墻,而且是整個王權(quán)社會里的不公平。很不幸,這樣的不公平,與他們的青春的愛戀不期而遇。于是,所有的美好,剎那間變作了哀愁。
許多個日子,風(fēng)過月出,納蘭都沉默不語。
他知道,宮城內(nèi)的那個女子,定是蹙著眉,了無趣味。
納蘭不敢回憶,卻又忍不住回憶?;貞浱枬M,現(xiàn)實(shí)太清瘦。
當(dāng)代作家蘇雪林經(jīng)過考證,認(rèn)為:“納蘭容若少時有一謝姓中表,或姨姊妹關(guān)系的戀人,性情相合,且密有婚姻之約。后來此女被選入宮,容若別婚盧氏,感念前情,不能自釋。常與她秘密通信,并互相饋贈食物,此女在宮,不久郁郁而死,容若悲悼終身,《飲水詞》中所有凄婉哀感之詞,均為彼妹而作。”
表妹身在宮內(nèi),納蘭與之通信或者相互饋贈,恐怕不切實(shí)際??梢钥隙ǖ氖?,后來那些年,他為那段戀情填詞是必然的事。他是個深情的人,因?yàn)樯钋?,所以念舊。即使相隔兩處難得重聚,表妹也永遠(yuǎn)是他心中的一幕景。少年往事,深藏心底,他的許多悲傷也就因此而生。
彤云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殘燈滅,靜數(shù)秋天。靜數(shù)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采桑子》
晏殊詞云: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多情之人必然多傷。只因世事冰冷,只因塵緣蕭瑟。
現(xiàn)在的納蘭,以后的納蘭,都必然受盡思念的苦。花開陌上,月落窗前,總有那清麗女子的身影閃過眼前,音容宛然。溫庭筠《楊柳枝詞》中有兩句: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相思的滋味,若是懂得,惆悵也便開始了。
寫這首詞的時候,是秋天,默讀傷悲的季節(jié)。他在回憶里漫溯,想著想著,當(dāng)幻想終于冷卻,回到現(xiàn)實(shí),仍被囚困于秋天的蕭瑟里,忍不住反復(fù)嘆道:人在誰邊!他在思念的荒原。一分念想如長線,牽著他東奔西走,卻總也逃不出一個季節(jié)的沉默。
夜久難眠,冰涼的枕席,冰涼的樓臺。想必,她也在思念,也在秋天的臺階上或者窗口邊佇立,點(diǎn)點(diǎn)傷痕,在心底痛楚著。他知道,他所思便是她所思,他所悲便是她所悲。終于,香已燃盡,燈也寂滅,一床薄被,擋不住秋天的涼。
思念紛飛,沒個著落。
此夜的悲涼,就在那一彎下弦月的眸子里。
離合聚散,如云如霧,是沒有答案的。所有的相遇,都與離別有關(guān);所有的歡喜,都與悲傷有關(guān)。不經(jīng)意間,花謝了,云走了,故事落幕了。正所謂,緣起即滅,緣生已空。其實(shí),我們只是在故事里莫名地路過。
即使如此,深情的人們總是深情。
青梅枯萎,竹馬老去。從此,我愛的人都像你。
興許,這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