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瓶梅》平議

當(dāng)代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文庫:稷下傳習(xí)集 作者:袁世碩 著


《金瓶梅》平議

長期以來,《金瓶梅》的名聲確實不大好,不僅罕有人印刷出版,就連公開閱讀它也是不大敢,至少是不大好意思,怕受到不譽之毀。這原因非常簡單,就是它里面有許多穢褻的描寫,被人視為“誨淫”之書。所以,清初人張竹坡刊行這部小說時,硬是在卷首冠以所謂“苦孝說”,說這部書是一個孝子有所為而作的,要讀者在閱讀它的時候體會到那個孝子的“苦心”。實際上,哪個讀者也不會從中真正領(lǐng)會到那個虛構(gòu)的孝子的苦心,哪個讀者也不會相信張竹坡杜撰的所謂“苦孝說”,自然也無助于改變這部小說的名聲。

然而,僅僅把《金瓶梅》看作一部淫書,并不正確,至少失于簡單粗暴。事實上,從它傳世以來,還有不少人,而且是些著名的進步文學(xué)家,對它頗為贊賞。如明代后期的公安派領(lǐng)袖袁宏道,在初讀到《金瓶梅》的傳抄本時,就曾驚喜異常地寫信給友人說:“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乘《七發(fā)》多矣!”(《袁中郎全集·書牘·與董思白書》)枚乘是西漢著名的賦家。他的《七發(fā)》,寓意是諷勸楚太子不要一味地腐化享樂,安逸懶惰,賦中描繪音樂、飲食、車馬、宮苑、田獵、觀潮等事,非常形象,有聲有色。著名的文學(xué)理論家劉勰曾稱贊說:“腴辭云構(gòu),夸麗風(fēng)駭?!保ā段男牡颀垺るs文篇》)袁宏道拿《七發(fā)》與《金瓶梅》相比,而且稱贊《金瓶梅》“勝于枚乘《七發(fā)》多矣”,這個評價不能說不高。后來,袁宏道又在《觴政·掌故》中,把《金瓶梅》和《水滸傳》并列為“逸典”,說:“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不讀此逸典者,保面甕腸,非飲徒也?!薄队x政》雖是講飲酒事的,算是游戲之作,但其精神與袁宏道寫的那些正經(jīng)的文學(xué)評論文章,還是一致的。這里所引的幾句話,意思就是:一個人如果不能賞識《水滸傳》和《金瓶梅》這類作品,那只能表明他是個十足的庸夫俗子??梢钥吹贸鰜?,袁宏道是由于厭惡那些死板的封建文學(xué)和刻意擬古的假古董式的作品,才欣賞《水滸傳》和《金瓶梅》這類小說的;他并不是欣賞《金瓶梅》中的那些穢褻的文字,而是欣賞它在刻畫人情世態(tài)上非常出色。他稱贊《金瓶梅》勝于枚乘《七發(fā)》,就是為此。

如果說,明人袁宏道的意見還不足信,那么,現(xiàn)代的魯迅先生和古典文學(xué)研究權(quán)威鄭振鐸先生,他們的學(xué)問、見解,該是可以信賴了吧!魯迅先生在其《中國小說史略》里,把《金瓶梅》作為明代“世情書”的著名代表作,進行了扼要而精到的評論。第一,他認為《金瓶梅》不是專寫“市井間淫夫蕩婦”的書,說:“至謂此書之作,專以寫市井間淫夫蕩婦,則與本文殊不符,緣西門慶故稱世家,為搢紳,不惟交通權(quán)貴,即士類亦與周旋,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筆伐而已?!钡诙?,他認為《金瓶梅》揭露那個社會,文筆頗高明,稱贊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骨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第三,他也看到,《金瓶梅》“亦時涉隱曲,猥黷者多”,也就是說,其中有許多穢褻的描寫,但他并沒有像一些道學(xué)夫子那樣一葉障目而不見輿薪,眼光只盯在那些穢褻的文字上面,視之為“誨淫”之作。他認為“實亦時尚”,與那時的社會風(fēng)氣有關(guān),并不是這一部小說獨自如此。所以,他不贊成“略其他文”,即不看書中的那些“佳處”,“專注此點”,即只看到這些穢褻的描寫,便“因予惡謚,謂之‘淫書’”。

鄭振鐸先生的看法,與魯迅先生略同。他在20世紀30年代發(fā)現(xiàn)了明萬歷刊本《金瓶梅詞話》的時候,曾撰文評論,稱之為“一部很偉大的寫實小說”,認為“如果除去了那些穢褻的描寫,《金瓶梅》仍是不失為一部最偉大的名著的,也許‘瑕’去而‘瑜’更顯”(《中國文學(xué)研究》第二卷《談金瓶梅詞話》)。所以,后來他便刪掉了那些不潔的文字,將《金瓶梅》收進了他所編選的《世界文庫》中。

看來,《金瓶梅》這部小說,雖然間雜猥辭,長期以來名聲不大好,但也并非真正要不得,不能簡單地視為“淫書”,加以唾棄。它在中國小說史上的成就和地位,不能一概抹殺,我們還是應(yīng)當(dāng)尊重歷史。自然也不應(yīng)忽視其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穢褻描寫,會對讀者產(chǎn)生不良的影響,原封不動地廣泛流傳是不好的。所以,鄭振鐸先生的意見和做法,是正確的、可取的。尤其是“‘瑕’去而‘瑜’更顯”一句,說得非常好。刪除了《金瓶梅》里那些穢褻的描寫,讀者不再受那些文字的干擾,便可以更多、更好地看到這部小說的佳處、價值和意義了。

《金瓶梅》是敷衍《水滸傳》中武松與潘金蓮的一段情節(jié)而成的,自然也依照著《水滸傳》把整個故事的背景放到了北宋,京城是東京汴梁,朝中的權(quán)要還是蔡京、楊戩等那幾個奸臣,并且也直接襲用了《水滸傳》中原有的若干細節(jié),如“王婆貪賄說風(fēng)情”等。

但是,《金瓶梅》也僅只是借用了《水滸傳》的一段情節(jié)作為它的長篇結(jié)構(gòu)的骨骼,以及襲用了幾個細節(jié),如此而已,而主要的內(nèi)容,也就是書中所描寫的形形色色的生活,卻是作者從他所生活的明代后期的現(xiàn)實社會中擷取來的。他不再是寫歷史故事,而是挑著宋代的幌子,再現(xiàn)他自己生活的那個時代。西門慶和潘金蓮雖然依舊是小說的主角,而面貌已大為改觀,不僅更加豐富和充實,而且?guī)в絮r明的時代特色,更不要說那許許多多不見于《水滸傳》的人物了。

《金瓶梅》的內(nèi)容是豐富的,確如魯迅先生所說,并非專寫“市井間淫夫蕩婦”,一味“描摹下流言行”而已。它以亦官亦商的西門慶一生的罪惡活動為中心線索,穿插著寫進了朝廷權(quán)相、地方上的貪官污吏、管理皇莊或磚廠的太監(jiān)、敗落世家的紈绔子弟、城市高利貸者,以及依附于、受制于他們的幫閑無賴、僧道尼姑、巫醫(yī)媒婆、男伶女妓、無行文人,以及被奴役的丫頭、小廝等各式各樣的人物。這就構(gòu)成了一幅幅相當(dāng)錯綜復(fù)雜的社會圖畫,赤裸裸地再現(xiàn)了明代后期官場和城市社會的多方面的黑暗、腐朽、庸俗的真實情況。它提供了頗為豐富的了解明代后期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風(fēng)尚等方面的感性材料。從這個角度講,它以前和同時的其他小說,沒有一部可以與之相提并論的。

揭露明代后期整個統(tǒng)治階級和整套封建官僚機構(gòu)的腐朽,是《金瓶梅》的一個突出的內(nèi)容。在書中,可以看到朝廷權(quán)要是如何地廣收財賄,像西門慶這樣的一個無惡不作的下流惡棍,竟能靠著賄賂手段,夤緣以進,受到了當(dāng)朝宰相蔡京的青睞,弄得了山東理刑所理刑副千戶之職,掌握了一方的司法提刑大權(quán),后來賄賂愈多,關(guān)節(jié)愈勤,更進而成了蔡京的干兒子,升做理刑正千戶。不法之徒卻成了司法之官,應(yīng)當(dāng)受刑罰的壞蛋卻成了理刑的官員,真是荒唐之極。何止是西門慶,所有的官僚幾乎都是靠賄賂、靠裙帶關(guān)系爬上來的,就連西門慶的舅子、店鋪的伙計、家中的豪奴,也都弄到了一官半職,還“特加超擢”。而這正是明代后期官僚機構(gòu)中那種賄賂公行,逐嗜乞憐,“人務(wù)奔競,苞苴恣行”(《明史·趙南星傳》)的真實寫照。

明代封建專制政治有個顯著的特點,是宦官專權(quán),明代后期尤甚。《金瓶梅》里就屢次寫到宦官的活動和氣焰。在西門慶所在的清河,就有管皇莊的薛太監(jiān)和管朝廷磚廠的劉太監(jiān),他們有特殊的地位,正如書中人物所說,“常言三歲內(nèi)宦,居于公主之上”,地方官員要尊而敬之。他們借管理皇家的地產(chǎn)和監(jiān)造宮用物品,貪婪地營私肥己,成為一方的豪富。書中一個已故太監(jiān)的侄子花子虛,兄弟四人,他分得的一份家產(chǎn),就有大宅一座,莊田一所,平時揮霍無度,一次官司就被西門慶敲詐、哄騙去了“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四箱柜蟒衣玉帶、帽頂絳環(huán),都是值錢珍寶之物”;身死之后,西門慶又從其妻李瓶兒手里,賺去“三四十斤沈香、二百斤白醋、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ㄌO(jiān)生前聚斂財富之多,也就可想而知了。朝中得勢的宦官,更是權(quán)貴無比,炙手可熱。號稱六黃太尉的大宦官,欽差迎接形狀奇特的假山石,還未離京,山東地方官員就緊張準備迎接。船過山東河道,“河中沒水,起八郡民夫牽挽,官吏倒懸,民不聊生”。山東巡撫、巡按率兩司八府親自迎到船上。由碼頭到清河一路:

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后邊名下執(zhí)事人役,跟從無數(shù),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隨鼓吹而行。黃土墊道,雞犬不聞,樵采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

好不威風(fēng)!在這種熱鬧之中,得益的自然是權(quán)貴,接受了許多金銀饋贈,那些地方官僚,靠趨從面諛,也會贏得幾分升遷的希望,西門慶也于門戶添了許多“光輝”,引得一些州縣官吏前來乞求“厚愛”,“于上司處美言提拔”,而在這種政治交易的下面,卻包含了多少百姓的痛苦!

《金瓶梅》寫封建官場的陰私,頗為鞭辟入里,寫官僚的丑惡,確實算是刻露盡相。在它里面,上自朝中宰輔、封疆大吏,下至府尹、知縣,以及守御、團練之類的武職,幾乎沒有不貪贓枉法、徇私舞弊的。剛中狀元、進士的新官僚,在返里省親的途中,還要憑著蔡京管家的書信,向西門慶索取銀子。他點了兩淮巡鹽御史,重過清河,不僅應(yīng)允讓西門慶的家人比別的商人早三個月提出三萬鹽引,賺到更多的利錢,而且為西門慶做牽線人,勾結(jié)上新任的巡按宋御史,了結(jié)了西門慶貪贓枉法、私放殺人兇犯苗青一案,他自己又得到了西門慶的許多金錢酒器,臨行時還說什么“又承厚貺,何以克當(dāng),容圖報不忘也”。財賄動心,見錢顏開,他們哪里還要什么體統(tǒng),講什么是非曲直。宋巡按開始還故作姿態(tài),說什么“初任此處,恐怕不好去得”,意思是身為地方大吏,應(yīng)當(dāng)顧及影響,以不去西門慶家做客為好,但事實上不僅去了,擾了西門慶的盛席,而且受了西門慶的饋贈;表面上雖不動聲色,匆匆告別而去,實際上不過是如蔡御史所說,“做些模樣”而已,回去便依照西門慶的請托,放走了被捉拿歸案的苗青。后來就肆無忌憚地與西門慶狼狽為奸了。宋蕙蓮受盡西門慶的污辱和迫害,自縊身死,其父宋仁見女兒死得不明不白,要告狀申冤。清河縣的知縣受了西門慶的人情,反將宋仁抓來問了個“倚尸詐財”的罪名,“當(dāng)廳一夾二十大板,打得鮮血順腿淋漓”,還威逼著寫了“供狀”,“再不許到西門慶家纏擾”。如果說這些還只是貪賄徇私,那么西門慶這個理刑官的理刑就更加荒唐了:為了徇自家店鋪伙計韓道國的情,他反誣捉了韓道國老婆王六兒的奸的街坊子弟“非奸即盜”,打得皮開肉綻,統(tǒng)統(tǒng)收監(jiān)入獄,然后,他又受賄允情,從輕發(fā)落,一箭雙雕,末后又包占了王六兒。他為了自己包占的妓女李桂姐私接王三官,要懲治她一下,又為了私通王三官的寡母,命令衙門的排軍砸了妓院,抓來了和王三官廝混的幾個地痞,一頓痛打后,又放出去和王三官糾纏,末后又收了王三官五十兩銀子的賄賂,令排軍將那幾個地痞趕出王招宣府。他既在李桂姐身上出了氣,又討得了王三官母親的歡心,為她“管教”了兒子,打開了公開到王招宣府走動的大門,還白白地得了些銀子。興事由他這個理刑官,息事也由他這個理刑官,這樣的官僚,這樣的吏治,不可不謂齷齪透頂、荒唐絕倫了。

揭露明代富貴之家的糜爛陰暗,以及社會上人情世態(tài)的低下,是《金瓶梅》的又一個重要內(nèi)容。整部小說是以西門慶這個半官半商的人物的家庭為中心,來展現(xiàn)當(dāng)時的社會生活面貌的。雖然,它在兩性關(guān)系方面著墨較多,顯得有些瑣屑,影響了反映生活的深度,但也通過大量的平淡得近于瑣屑的生活現(xiàn)象,相當(dāng)真實地揭露了社會的一些本質(zhì)方面。

西門慶是一個荒淫的惡棍,一個“坑婦女的領(lǐng)袖”。但是,他并不只是一個“淫棍”,他霸占別人的妻室,娶了幾個老婆,多數(shù)還是為了謀財。他娶妓女李嬌兒,是圖她“富有巨萬纏頭”,“人財兩得”;娶孟玉樓,是因為她“手里有一分好錢”,“金鐲玉釧不消說,手把現(xiàn)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二三百筒”;他敲詐、逼死蔣竹山,強娶李瓶兒來家,不僅因為他家里存放著大量財寶、實物,還因為蔣竹山拿著李瓶兒的錢開藥鋪,要撐他的買賣。李瓶兒死后,他異乎尋常地悲痛,夜間守靈伴宿,發(fā)送得特別排場。這種事情發(fā)生在他身上,自然頗令人詫異,引起下人的議論,倒是他貼身的小廝看得深切。玳安對人說:“俺六娘嫁俺爹,……她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我知道,銀子休說,只金珠、玩好、玉帶、絳環(huán)、鬏髻,值錢的寶石也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錢!”這樣一些描寫,顯然是比一般小說中單寫那種惡少追逐美色、仗勢搶奪良家美女的情況,要更加真實、深刻。

西門慶家中的情況,也不是用“生活糜爛”四個字所能概括得了的。五房妻妾互相明爭暗斗,排擠陷害,多少刻薄的話都罵出來了,多么陰險狠毒的心計都使出來了。但是,這一切并不全是,而且主要不是為爭風(fēng)吃醋而發(fā)生的,其間有地位、財物等多種實際的利害關(guān)系,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子嗣問題,誰生了孩子,誰就今后得勢,掌握偌大的家私。吳月娘是正室,她是多么希望生下個兒子,她敬佛禮道,燒香寫經(jīng)文,就是幻想天賜給她一個兒子。她懷孕前,潘金蓮私下刻薄地譏諷;懷孕時,潘金蓮私下里詛咒;流產(chǎn)后,潘金蓮幸災(zāi)樂禍地說風(fēng)涼話。這就反映了封建社會多妻制下的富家妻妾特有的精神狀態(tài)和陰暗心理。在西門慶家里,潘金蓮與李瓶兒圍繞著李瓶兒生下的嬰兒的斗爭,表現(xiàn)得就更加明顯和險惡。潘金蓮屢次使用陰險的手段,驚嚇、陷害嬰兒,終于使之夭折,成了家庭斗爭的犧牲品。

西門慶之家是齷齪的,也是充滿罪惡的。有些人,如潘金蓮、李瓶兒,是帶著罪惡進來的;有些人,如奴仆、丫頭,是帶著眼淚被買進來充作牛馬的。這整個的家庭,更是靠壓榨、欺騙、受賄來的銀錢供養(yǎng)的,主子們的生活享樂,是建筑在對奴仆、丫頭們的奴役、凌辱、摧殘上面的。小廝平安只是由于沒有阻擋住西門慶原來的狐群狗黨白賚光進門,便受了“拶指”的酷刑,還補挨了五十大板。潘金蓮房里做粗活的小丫頭,幾乎挨不完的毒打,連主人們之間慪氣,潘金蓮也總是在她身上惡毒地發(fā)泄,鞭抽、杖打、用鞋底掌臉,直至用尖指甲把臉掐得稀爛。來旺兒和宋蕙蓮夫妻的遭遇就更慘了。宋蕙蓮受到了西門慶的污辱、欺騙,來旺被誣抓進監(jiān)獄,還發(fā)配原籍。殘酷的現(xiàn)實使宋蕙蓮在墮落的途中清醒了過來,懷著一種無限憤恨和羞愧自咎的心情走上了絕路。宋蕙蓮的自縊,在《金瓶梅》中應(yīng)該說是一次罕有的抗議和控訴。

《金瓶梅》還寫出了一些社會風(fēng)俗畫,展現(xiàn)了封建社會后期城市小市民和各式的寄生蟲的庸俗卑劣的嘴臉。如幫閑應(yīng)伯爵專門趨從奉迎,插科打諢,騙吃騙喝,又很會為找門路行賄的人牽線,從中渾水摸魚,撈幾兩銀子。小市民張四和楊姑娘都想在孟玉樓改嫁的事上圖點財物,一個力主嫁尚舉人,一個力主嫁西門慶,竟撕破臉皮,當(dāng)眾對罵,“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常時節(jié)得財傲妻,他老婆見錢顏開,前后各自兩種態(tài)度,都顯示了一副庸俗相。王姑子和薛姑子出入大家,包攬經(jīng)讖,披著勸人行善、增福添壽的外衣,干的卻是坑人騙財?shù)凝}齪勾當(dāng)。這種種畫面集合在一起,就多方面地顯示了那個社會的真實面貌和時代特征。過去貴族豪門所豢養(yǎng)的優(yōu)人、巫師、清客的職能,現(xiàn)在由麇集在城市中的各種各樣的寄生蟲來擔(dān)任,他們不僅為門第高貴的老剝削者效勞,而且日益更多地為亦商亦官、兼放高利貸的新暴發(fā)戶效勞,從他們榨取來的財富中吸吮點滴的殘羹剩汁,隨同整個統(tǒng)治階級的墮落,拼命地要錢。這一切,表明封建社會進入了腐朽和解體的時期。

《金瓶梅》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是有著一定的歷史地位的。

事物的發(fā)展往往不是筆直地向前的,而是曲折錯綜、帶著回旋前進的。文學(xué)的發(fā)展也是這樣:一種藝術(shù)素質(zhì)發(fā)展了,另一種藝術(shù)素質(zhì)便可能相應(yīng)地減弱,甚至喪失;從整個文學(xué)發(fā)展的趨勢看,各種形式很不平衡,同樣一種文學(xué)形式中未必是后來居上,但后來的作品雖成就不如前代,卻也不能否認它在某些藝術(shù)素質(zhì)方面有所發(fā)展,對后來成就更大的作品會有所影響。我們正是從尊重歷史的辯證法的原則出發(fā),如實地估價《金瓶梅》的歷史地位的。

中國長篇小說是從講史話本的基礎(chǔ)上成熟的,最早的兩部優(yōu)秀作品是《水滸傳》和《三國志演義》。從這兩部小說到《金瓶梅》,歷史向前推進了數(shù)百年,就是從這兩部小說刊行于世的時間算起,也有上百年了?!督鹌棵贰返膭?chuàng)作,顯然標志著中國長篇小說的新傾向。

長篇小說的題材與以前的作品不同了?!督鹌棵贰匪鶎懙囊巡辉偈峭鹾顚⑾嗯d王圖霸的故事,如《三國志演義》那樣,也不再是英雄豪杰行俠仗義、發(fā)跡變泰的故事,如《水滸傳》那樣,也不再是神仙道化、神魔斗爭的故事,如《西游記》那樣,更不再是在戲曲中屢見不鮮的才子佳人的風(fēng)流韻事,而是極普通、極平凡的人情世態(tài),瑣細不足觀的市井和家庭生活細事。小說中人物,再不是在歷史上舉足輕重、叱咤風(fēng)云的大人物,也不再是稟賦超人、智勇絕頂、性格卓異得與現(xiàn)實中的蕓蕓眾生不同、只有在傳奇故事里才會有的卓越人物,而是現(xiàn)實生活中帶著各種世俗相的到處可以找見的普通人,普通的官僚、普通的商人、普通的小市民。他們不想干出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也不講求什么高雅韻致,個別想充作高雅的人,反倒如同進了哈哈鏡,變得滑稽可笑。如蔡御史到西門慶家,主客都表現(xiàn)得庸俗而下流,吃喝玩樂,貪財好色,卻硬要說幾句斯文話:“恐我不如安石(謝安)之才,而君有王右軍(羲之)之高致!”并且還朝著庸俗的妓女揮筆賦詩,“恍若劉阮入天臺”,怎不讓人忍俊不禁,笑掉大牙!無論是剝削者、壓迫者,還是被剝削者、被壓迫者,都是在各自的地位上干著極尋常、平庸、瑣屑、庸俗,乃至罪惡的事情,一切是那么平淡無奇。題材的轉(zhuǎn)變,意味著小說描寫對象的變化和創(chuàng)作思想的變化,表明長篇小說,乃至整個文學(xué),邁進了以再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為己任的新的歷史階段,為現(xiàn)實主義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