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畫的特色

人間情味 作者:豐子愷 著


中國畫的特色

——畫中有詩

一、兩種的繪畫

繪畫,從所描寫的題材上看來,可分兩種:一種是注重所描寫的事物的意義與價值的,即注重內容的。還有一種是注重所描寫的事物的形狀,色彩,位置,神氣,而不講究其意義與價值的,即注重畫面的。前者是注重心的,后者是注重眼的。

注重內容的,在西洋畫例如遼那獨(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的《最后的晚餐》,拉費爾(拉斐爾)(Raphael)的《馬童那(圣母像)》,是以宗教為題材的。米勒(Millet)的《拾穗》,《持鋤的男子》等,是以勞動、民眾為題材的。洛賽典(羅賽蒂)(Rossetti,D.G.)的《斐亞德利堅的夢》等,是以文學的浪漫思想為題材的。在中國畫,例如麒麟閣功臣像,武梁石室的壁畫,是以帝王,圣賢,名士,烈女,戰(zhàn)爭等事為題材的。魏,晉,六朝的佛像,天尊圖,是以宗教為題材的。顧愷之的《女史箴》,是以貴族生活,風教,道德為題材的。王摩詰的《江山雪霽圖》,及大部分的中國山水畫,是寄隱遁思想于山水的題材上的。這等畫都注重所描寫的事象的意義與價值,在畫的內面含蓄著一種思想,意義,或主義,訴于觀者的眼之外,又訴予觀者的心。

豐子愷 窗前好鳥

注重畫面的,如西洋畫中的大部分的風景畫,一切的靜物畫,中國畫中的花卉,翎毛,蔬果,都是其例。這等畫的目的不在所描寫的事物的意義與價值。只要畫面的筆法,設色,布局,形象,傳神均優(yōu)秀時,便是大作品。故賽尚痕(塞尚)(Cézanne)畫的一塊布和幾只蘋果,賣給美國的資本家值許多金鎊。唐伯虎畫的兩只蟹要當幾百兩銀子。日本某家畫的三粒豆要賣六十塊錢,使得一班商人翹舌驚問“一粒豆值二十元?”

這兩種繪畫,雖然不能概括地評定其孰高孰下,孰是孰否,但從繪畫藝術的境界上講起來,其實后者確系繪畫的正格,前者倒是非正式的、不純粹的繪畫。什么緣故呢?繪畫是眼的藝術,重在視覺美的表現(xiàn)。極端地講起來,不必有自然界的事象的描寫,無意義的形狀,線條,色彩的配合,像圖案畫,或老畫家的調色板,漆匠司務的作裙,有的也能由純粹的形與色惹起眼的美感,這才是絕對的繪畫。但這是窮探理窟的話,不過借來說明繪畫藝術的注重視覺美罷了。所以不問所描的是什么事物,其物在世間價值如何,而用線條,色彩,構圖,形象,神韻等畫面的美來惹起觀者的美感,在這論點上可說是繪畫藝術的正格?;仡櫣Τ紙D,武梁祠壁畫,其實是政治的記載;釋迦像,天尊像,耶穌,圣母,其實是宗教的宣傳;《持鋤的男子》及一切貧民、勞工的描寫,其實是民主主義的鼓吹;《歸去來圖》,《寒江獨釣圖》,其實是隱逸思想的謳歌。這等都是借繪畫作手段,或者拿繪畫來和別種東西合并,終不是純粹的正格的繪畫。微小的無意義的一粒豆,一片布,一只蟹,倒是接近的繪畫的正格。

中國與西洋雖然都有這兩類的繪畫,但據我所見,中國畫大都傾向于前者。西洋畫則大都傾向于后者,且在近代的印象派,純粹繪畫的資格愈加完備。請陳其理由:

中國畫中雖也有取花卉,翎毛,昆蟲,馬,石等為畫材的,但其題材的選擇與取舍上,常常表示著一種意見,或含蓄著一種象征的意義。例如花卉中多畫牡丹、梅花等,而不歡喜畫無名的野花,是取其濃艷可以象征富貴,淡雅可以象征高潔。中國畫中所謂梅蘭竹菊的“四君子”,完全是士君子的自誡或自頌。翎毛中多畫鳳凰、鴛鴦,昆蟲中多畫蝴蝶,也是取其珍貴、美麗,或香艷、風流等文學的意義。畫馬而不畫豬,畫石而不畫磚瓦,也明明是依據物的性質品位而取舍的。唯其含有這等“畫面下”的意義,故可說是傾向于第一種的。

回顧西洋畫,歷來西洋畫的表現(xiàn)手法,例如重形似的寫實,重明暗的描寫,重透視的法則,已是眼的藝術的傾向。至于近代的印象派,這傾向尤趨于極端,全無對于題材選擇的意見。布片,油罐頭,舊報紙,都有入畫的資格。例如前期印象派,極端注重光與色的描出。他們只是關心于畫面的色彩與光線,而全然不問所描的為何物。只要光與色的配合美好,布片,蘋果,便是大作品的題材。這班畫家,仿佛只有眼而沒有腦。他們用一點一點或一條一條的色彩來組成物體的形,不在調色板上調勻顏料,而把數(shù)種色條或色點并列在畫面上,以加強光與色的效果。所以前期印象派作品,大都近看混亂似老畫家的調色板或漆匠司務的作裙,而不辨其所描為何物。遠遠地蒙眬地望去,才看出是樹是花,或是器是皿。印象派的始祖莫南(莫奈)(Monet)所發(fā)表的第一次標樹印象派旗幟的畫,畫題是《日出的印象》(《Impression:Soleil Levant》),畫的是紅的黃的,各色的條子,遠望去是朝陽初升時的東天的鮮明華麗的模樣。印象派的名稱,就是評家襲用這畫題上的“印象”二字而為他們代定的。像這類的畫,趣味集中于“畫面上”的形象、色彩、布置,氣象等“直感的”美,而不關心所描的內容;且靜物畫特別多,畫家就近取身旁的油罐頭,布片,器具,蘋果一類的日常用品為題材,全無選擇的意見,也無包藏象征的或暗示的意義。故比較中國的花卉,翎毛,昆蟲等畫,更接近于純粹繪畫的境域。我寫到這里,舉頭就看見壁上掛著的一幅印象派作品,谷訶(凡·高)(Gogh)的自畫像。谷訶在這畫中描著右手持調色板,左手執(zhí)筆而坐在畫架前的自己的肖像。這想來是因為自畫像對鏡而畫,鏡中的左右易位,故調色板拿在右手里,筆拿在左手里了。據我所知,右手執(zhí)筆是東西洋一般的共通的習慣。這幅畫忠于鏡中所見的姿勢的寫實,而不顧左右易位的事實的乖誤。這種注重形式而輕視意義的辦法,僅見于印象派繪畫。倘不是谷訶有左手執(zhí)筆右手持調色板的奇習,這正是我現(xiàn)在的論證的一個好例子。

這兩種傾向孰優(yōu)孰劣,孰是孰非呢?卻不便分量地批判,又不能分量地批判。在音樂上有同樣的情形;不描寫客觀的事象而僅由音的結合誘起美感的、不用題名的樂曲,名為純音樂或絕對音樂,其描寫外界事象,而標記題名如《月光曲》,《英雄交響樂》等,名為標題樂。純音樂與標題樂,各有其趣味,不能指定其孰優(yōu)孰劣,孰是孰非。同樣,繪畫的注重形式與注重內容也各有其價值,不能分量地批判,只能分論其趣味。注意文學的意義的繪畫,與描寫事象的標題樂,其實就是在繪畫中與音樂中羼入一點文學。在嚴格的意義上,是繪畫與文學,音樂與文學的綜合藝術。純粹的繪畫,純粹的音樂,好比白面包,羼入文學的意義的繪畫與音樂好比葡萄面包。細嚼起白面包來,有深長的滋味,但這滋味只有易牙一流的味覺專家能領略。葡萄面包上口好,一般的人都歡喜吃。拿這譬喻推論繪畫,純粹畫趣的繪畫宜于專門家的賞識,羼入文學的意義的繪畫適于一般人的胃口。試拿一幅賽尚痕的靜物畫布片與蘋果,和米勒的《晚鐘》并揭起來,除了幾位研究線,研究touch(日本人譯為筆觸)的油畫專家注意賽尚痕以外,別的人——尤其是文學者——恐怕都是歡喜《晚鐘》的吧!

所以我的意見,繪畫中羼入他物,須有個限度。拿繪畫來作政治記載,宗教宣傳,主義鼓吹的手段,使繪畫為政治、宗教、主義的奴隸,而不成為藝術,自然可惡!然因此而絕對杜絕事象的描寫,而使繪畫變成像印象派作品的感覺的游戲,作品變成漆匠司務的作裙,也太煞風景了!人生的滋味在于生的哀樂,藝術的福音在于其能表現(xiàn)這等哀樂。有的宜乎用文字來表現(xiàn),有的宜乎用音樂來表現(xiàn),又有的宜乎用繪畫來表現(xiàn)。這樣想來,在繪畫中描點人生的事象,寓一點意思,也是自然的要求??吹接∠笈梢活惖睦L畫,似乎覺得對于人生的觀念太少,引不起一般人的興味。因此謳歌思想感情的一類中國畫,近來牽惹了一般人的我的注意。

二、畫中有詩

“畫中有詩”,雖然是蘇東坡評王維的畫而說的話,其實可認為中國畫的一般的特色。

中國畫所含有的“詩趣”,可分兩種看法:第一種,是畫與詩的表面的結合,即用畫描寫詩文所述的境地或事象,例如《歸去來圖》依據《歸去來辭》之類;或者就在畫上題詩句的款,使詩意與畫義,書法與畫法作成有機的結合。如宋畫院及元明的文人畫之類。第二種看法,是詩與畫的內面的結合,即畫的設想,構圖,形狀,色彩的詩化。中國畫的特色,主在于第二種的詩趣。第一種的畫與詩的表面的結合,在西洋也有其例。最著的如十九世紀英國的新拉費爾前派的首領洛賽典(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的作品。他同我們的王維一樣,是一個有名的英詩人兼畫家。他曾畫莎翁劇中的渥斐利亞,又畫但丁《神曲》中的斐亞德利堅的夢。第二層的內面的結合,是中國畫獨得的特色。蘇東坡評王維的畫為“畫中有詩”,意思也就在此。請申述之:

豐子愷 幸有我來山未孤

中國畫的一切表現(xiàn)手法,凡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其設想,布局,象形,賦彩,都是清空的,夢幻的世界,與重濁的現(xiàn)實味的西洋畫的表現(xiàn)方法根本不同。明朝時候歐洲人利瑪竇到中國來,對中國人說:“你們的畫只畫陽面,故無凹凸,我們兼畫陰陽面,故四面圓滿?!蹦臅缘眠@“無凹凸”正是中國畫表現(xiàn)法的要素。無凹凸,是重“線”的結果。所以重線者,因為線是可以最痛快最自由地造出夢幻的世界的。中國畫家愛把他們所幻想而在現(xiàn)世見不到的境地在畫中實現(xiàn)。線就是造成他們的幻想世界的工具。原來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單獨的“線”的一種存在是沒有的。西洋畫描寫現(xiàn)世,故在西洋畫中(除了模仿中國畫的后期印象派以外)線不單存在,都是形的界限或輪廓。例如水平線是天與海的形的界限,山頂是山的形的輪廓。雖然也有線,但這線是與形相關聯(lián)的,是形的從屬,不是獨立的存在。只有在中國畫中有獨立存在的線,這“線的世界”,便是“夢幻的世界”。

做夢,大概誰也經驗過:凡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所做不到的事,見不到的境地,在夢中都可以實現(xiàn)。例如莊子夢化為蝴蝶,唐明皇夢游月宮?;?,游月宮,是人所空想而求之不得的事,在夢中可以照辦。中國的畫,可說就是中國人的夢境的寫真。中國的畫家大都是文人士夫,騷人墨客。隱遁,避世,服食,游仙一類的思想,差不多是支配歷來的中國士人的心的。王摩詰被安祿山捉去,不得已做了賊臣,賊平以后,弟王縉為他贖罪,復了右丞職。這種濁世的經歷,在他有不屑身受而又無法避免的苦痛。所以后來自己乞放還,棲隱在輞川別業(yè)的水木之間,就放量地驅使他這類的空想。假如他想到:最好有重疊的山,在山的白云深處結一個廬,后面立著百丈松,前面臨著深淵,左面掛著瀑布,右面聳著怪石,無路可通;我就坐在這廬中,嘯傲或彈琴,與人世永遠隔絕。他就和墨伸紙,頃刻之間用線條在紙上實現(xiàn)了這個境地,神游其間,借以澆除他胸中的隱痛。這事與做夢有什么分別?這畫境與夢境有什么不同呢?試看一般的中國畫:人物都像偶像。全不講身材四肢的解剖學的規(guī)則。把美人的衣服剝下,都是殘廢者,三星圖中的老壽星如果裸體了,頭大身短,更要怕死人。中國畫中的房屋都像玩具,石頭都像獅子老虎,蘭花會無根生在空中,山水都重重疊疊,像從飛艇中望下來的光景,所見的卻又不是頂形而是側形。凡西洋畫中所講究的遠近法,陰影法,權衡法(proportion),解剖學,在中國畫中全然不問。而中國畫中所描的自然,全是現(xiàn)世中所見不到的光景,或奇怪化的自然。日本夏目漱石評東洋畫為“grotesque的趣味”。grotesque(奇怪)的境地,就是夢的境地,也就是詩的境地。

我看到中國的舊戲與新式的所謂“文明戲”,又屢屢感到舊戲與中國畫的趣味相一致,新戲與西洋畫的趣味相一致。這真是一個很有趣的比喻。舊戲里開門不用真的門,只要兩手在空中一分,腳底向天一翻;騎馬不必有真的馬,只要裝一裝腔;吃酒不必真酒,真吃,只要拿起壺來繞一個拋物線,仰起頭來把杯子一倒;說一句話要搖頭擺尾地唱幾分鐘。如果真有這樣生活著的一個世界,這豈不也是grotesque的世界?與中國畫的荒唐的表現(xiàn)法比較起來,何等地類似!反之,新戲里人物,服裝,對話,都與日常生活一樣,背景愈逼真愈好,騎馬時舞臺上跑出真的馬來,吃酒吃飯時認真地吃,也都與現(xiàn)世一樣。比較起西洋畫的實感的表現(xiàn)法來,也何等地類似!

實際的門與馬固然真切而近于事實,但空手裝腔也自有一種神氣生動的妙趣,不像真的門與真的馬的笨重而煞風景;對唱固然韻雅,但對話也自有一種深切濃厚的趣味,不像對唱的為形式所拘而空泛。故論到畫與詩的接近,西洋畫不及中國畫;論到劇的趣味的濃重,則中國畫不及西洋畫。中國畫妙在清新,西洋畫妙在濃厚;中國畫的暗面是清新的惡稱空虛,西洋畫的暗面是濃厚的惡稱苦重。于是得到這樣一個結論:

“中國畫是注重寫神氣的。西洋畫是注重描實形的。中國畫為了要活躍地寫出神氣,不免有時犧牲一點實形;西洋畫為了要忠實地描出實形,也不免有時抹殺一點神氣。”

頭大而身傴僂,是壽星的神氣。年愈高,身體愈形傴僂短縮而婆娑;壽星千齡萬歲,畫家非盡力畫得身材縮短龐大,無以表出其老的神氣。按之西洋畫法上的所謂解剖學,所謂“八頭畫法”(eight heads,男身自頂至踵之長為八個頭之長。中國畫中的老壽星恐只有三四頭),自然不合事理了。又山水的神氣,在于其委曲變幻的趣致。為了要寫出這趣致,不妨層層疊疊地畫出山、水、云、樹、樓、臺,像“山外清江江外沙,白云深處有人家”或“山外青山樓外樓”一類的詩境。遠近法(perspective)合不合,實際上有無這風景,正不必拘泥了。蘇東坡所謂“畫中有詩”,就是這個意思吧!

豐子愷 雀巢

以上所論,就是我上面所說的第二種看法,畫與詩的“內面的結合”。這是中國畫的一般的特色。第一種看法,畫與詩的表面的結合,在后面說的宋畫院及元明以后的文人畫中,其例甚多。中國畫之所以與詩有這樣密切的關系者,是文化的背景所使然。推考起來,可知有兩種原因:第一,中國繪畫在六朝以前一向為政治、人倫、宗教的奴隸,為羈絆藝術的時期很長久。因此中國的大畫家差不多盡是文人或士大夫,從事學問的人,歡喜在畫中寓一種意義,發(fā)泄一點思想。看畫的人也養(yǎng)成了要在畫中追求意義的習慣。第二,宋朝設立畫院,以畫取士,更完成了文人士夫的畫風。分述如下:

三、文人畫家與王維

中國畫家之所以多文人士夫者,是因為中國畫久為羈絆藝術的原故。我國的繪畫,在六朝以前全是羈絆藝術。遠溯古昔,周朝明堂的四門墉上畫堯舜桀紂的像,及周公相成王之圖,以供鑒戒??鬃涌戳伺腔膊蝗倘?,對從者說:“此周之所以盛也?!睗h宣帝命畫功臣十一人像于麒麟閣,以旌表士大夫功勛。元帝命毛延壽畫王昭君等后宮麗人,以便召令。后漢明帝畫佛像,安置于陵廟,又命于白馬寺壁上畫《千乘萬騎繞塔三匝圖》。光武帝陳列古圣賢后妃像于樓臺,以為鑒戒標目。靈帝、獻帝,均于學門禮殿命畫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順帝命作孝子山堂祠石刻,記載戰(zhàn)爭風俗等故事?;傅勖魑淞红羰业目坍嫞痰囊彩巧裨?,歷史,古代生活狀態(tài)。這等各時代的繪畫的重大作品,都是人倫的補助,政教的方便,又半是建筑物上的裝飾。

到了六朝,方始漸漸脫卻羈絆,發(fā)生以美為美的審美的風尚,為我國繪畫的自由藝術的萌芽。然而那時候,春秋戰(zhàn)國之世的自由思想的結晶的老子教,漸漸得勢了。就造成了當時的山水畫的愛自由、好自然的風尚。當時畫家特別歡喜畫龍,為它有無限變幻,而能顯自然的力。他們歡喜畫龍虎斗,暗寓物質為靈魂的苦戰(zhàn)與沖突的意義。六朝以后,繪畫雖脫離羈絆而為自由藝術,然在繪畫中表現(xiàn)一種思想或意義,永遠成了中國畫的習慣。因此執(zhí)筆者都讓文人士夫,純粹的畫工,知名者極少。

中國的大畫家,大都是文人,士夫,名士或隱者。從自由藝術的時代——六朝——說起,我國最早的大畫家東晉的顧愷之,就是一個博學宏才的人,精通老莊之學的。他的最大作品,便是《〈女史箴〉圖卷》(描寫張華的《女史箴》的)與《〈洛神賦〉圖卷》(描寫曹植的《洛神賦》的)。同時的謝安,是宰相畫家。王廙及其從孫畫家王獻之,從子書家王羲之,都是風流高邁的名士。戴家父子,戴逵、戴勃,是全家隱遁的。六朝的畫家中,宗炳、王微二人正式地開了文人士夫畫的先聲。他們是山水名手,又作《畫敘》文一篇,相偕隱于煙霞水石之間,弄丹青以自娛,為中國正式的amateur(業(yè)余愛好者)畫家的先鋒。唐代開元三大家,吳帶當風的吳道玄,北宗畫祖的李思訓,南宗畫祖的王維,統(tǒng)是有官爵的。吳是內教博士。李是唐宗室,以戰(zhàn)功顯貴,官武衛(wèi)大將軍。王是進士,官尚書右丞。故世稱南北宗畫祖的“李將軍與王右丞”。在宋代,特別獎勵繪畫,優(yōu)遇畫人,文人士夫的畫家更多。如米元章及其子米友仁,都是書畫學博士。馬遠,夏圭,梁楷,都為畫院待詔,賜金帶。元代的趙子昂即趙孟,封魏國公,又為當時學界第一人。明代畫家多放浪詩酒的風流才子。像唐寅,祝枝山,文徵明,是其著者。董其昌兼長書畫,亦有官爵。細查起中國繪畫史來,就可知中國畫家不是高人隱士,便是王公貴人。中國畫隆盛期之所以偏在兵馬倉皇的時代,如六朝、五代、南宋者,恐怕就是為了他們視繪畫與詩文一樣,所以“窮而后工”的吧!不過從來的畫人中,詩與畫兼長而最有名的,要推王維?!爱嬛杏性姟钡臉s冠,原只能加在他頭上。他實在是中國畫的代表的畫家?,F(xiàn)在略敘其生涯與藝術于下。

王維字摩詰,是太原人。玄宗開元九年擢第進士,官尚書右丞。奉事他母崔氏很孝,據說居喪時“柴毀骨立,殆不勝喪服”。摩詰通諸藝,詩人的地位與李杜并駕,為當時詩壇四杰之一。所以當時的權門富貴,都拂席相迎,寧王,薛王,尤其尊重他如師友。安祿山反,王摩詰為賊所捕,被迎到洛陽,拘留他在普施寺。安祿山曉得他的才能,強迫他做了給事中。因之賊平之后,他就以事賊之罪下獄。幸而他的弟王縉自愿削刑部侍郎職以贖兄罪。王摩詰得復右丞官職。后來他上書陳自己五短及其弟五長,乞放還,棲隱于輞川別業(yè)的木水琴書之間,悠悠地度其余生。他妻死后不再娶,孤居一室凡三十一年,隔絕塵累。他們兄弟均深信佛法,平居常蔬食,不茹葷血。隱居之間,襟懷高曠,魄力宏大,于畫道頗多創(chuàng)意。渲淡墨法,就是他的創(chuàng)格。故當時的畫家都說他是“天機到處,學不可及”的。蘇東坡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其畫,畫中有詩?!彼漠嫞际恰盁o聲詩”。后世文人,都學他的畫風。中國繪畫史上的文人畫家的位置就愈加鞏固了。

看了王摩詰的大作《江山雪霽圖》,使人自然地想起他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保ā稘h江臨眺》)的兩句詩。而因了蘇東坡的一句話,我回想起他別的詩來,似乎覺得果然處處有畫境了。他自從棲隱于輞川別業(yè)以后,對于自然非常愛好,每當臨水登山,對落花啼鳥,輒徘徊不忍去,因此可知他是非常富于情感的人。所以他的畫,即如《江山雪霽圖》中所見,都像春日地和平,像Utopia(烏托邦)的安逸,絕無激昂的熱情。原來他為人也如此:當他被安祿山所捕的時候,他只是私誦“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保ā端匠煽谔柺九岬稀罚?/p>

“私成口號”者,就是不落稿而口吟,竊自悲傷,并不起而反抗運命。被強迫做給事中,他也并不認為“有辱宗廟社稷”而堅拒。然這詩已從他心中吐露著他的失國的悲哀。我以為這與李后主的“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同一態(tài)度。這也是一格;豈必罵賊而死,或自刎于宗廟,才算忠臣圣主呢?“什么宗廟,社稷,骯臟的東西!只有情是真的,善的,美的!”我不禁要為王摩詰與李后主的失節(jié)竭力辯護。

王摩詰的詩中,畫果然很多。而且大都是和平的纖麗的風景畫。據我所見,除了一幅“回看射雕處,千重暮云平。”(《觀獵》)壯美以外,其他多數(shù)是和平的、Utopia的世界。如: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烏鳴澗》)

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家住水西東,浣紗明月下。(《白石灘》)

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南坨》)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寒日汜上作》)

漠漠平沙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川》)

還有數(shù)幅是纖麗的: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山居秋暝》)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黃鶯弄不足,銜入未央宮。(《左掖梨花》)

以上數(shù)例,不過是我在手邊的唐詩里面隨便檢出來的。想來他的“無形畫”一定不止這幾幅;且我所看中的在讀者或不認為適當,也未可知。然他的詩中的多畫,是實在的。

至于他的畫,可惜我所見太少,不能饒舌。惟翻閱評論及記載,曉得他的畫不是忠于自然的再現(xiàn)的工夫的,而是善托其胸中詩趣于自然的。他是把自己的深的體感托自然表出的。他沒有費數(shù)月刻畫描寫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的李思訓的工夫,而有健筆橫掃一日而成的吳道子的氣魄。這是因為描寫胸中靈氣,必然用即興的、sketchzzzz速寫zzzz的表現(xiàn)法,想到一丘,便得一丘,想到一壑,便得一壑,這真是所謂“畫中有詩”。

據評家說,王維平生喜畫雪景,劍閣,棧道,羅網,曉行,捕魚,雪渡,村墟等景色。他的山水是大自然的敘事詩。他所見的自然,像他的人,沒有狂暴,激昂,都是穩(wěn)靜,和平。他的水都是靜流,沒有激湍。他的舟都是順風滑走的,沒有飽帆破浪的。他的樹木都是疏葉的,或木葉盡脫的冬枯樹,沒有郁郁蒼蒼的大木,也沒有巨干高枝的老木。他的畫中沒有堂堂的樓閣,只有田園的茅屋,又不是可以居人的茅屋,而是屋自己獨立的存在,不必有窗,也不必有門,即有窗門,也必是鎖閉著的。這等茅屋實在是與木石同類的一種自然。他的畫中的點景人物,也當作一種自然,不當作有意識的人,不必有目,不必有鼻,或竟不必有顏貌。與別的自然物同樣地描出??傊漠嫷氖澜缇褪撬脑姷氖澜?。故董其昌說他的《江山雪霽圖》為“墨皇”,又說“文人畫自王右丞始”。因為后世文人,仿王摩詰之流者甚眾,造成了“文人畫家”的一個流派。但后世文人畫家,多故意在畫中用詩文為裝飾,循流忘源,漸不免失卻王維的“畫中有詩”的真義。至下述的趙宋畫院,更就畫題鉆刻畫,有意地硬把文學與繪畫拉攏在一塊,充其過重機敏智巧的極端,繪畫有變成一種文藝的游戲或謎語之虞。像下述的畫院試題一類的辦法,當作繪畫看時,未免嫌其多含游戲的或謎語的分子。不如說是另一種文學與繪畫的綜合藝術,倒是一格。

四、宋畫院——綜合藝術

宋朝設立畫院,以畫取士。當時政府的獎勵繪畫,優(yōu)遇畫家,為古今東西所未有?;兆诨实鄯浅酆梦乃?,又自己善畫。故畫院之制雖在南唐早已舉行,到了宋朝而規(guī)模大加擴張了。當時朝廷設翰林畫院,分待詔,祇候,藝學,畫學正,學生,供奉諸階級,以羅集天下的畫人。畫院中技藝優(yōu)秀的,御賜紫袍,佩魚。又舉行考試,以繪畫取士。其法,敕令公布畫題于天下,以課四方畫人。凡入選,就做官。所以那時候的畫家,實在是“畫官”,坐享厚祿,比現(xiàn)在賣畫的西洋畫家要闊綽得多。這實在是照耀中國繪畫史的一大盛事!

畫院的試法,非常有趣:用一句古詩為試題,使畫家巧運其才思,描出題曰的詩意。據我所見聞,有幾個例:

畫題:《踏花歸去馬蹄香》。這畫題的“香”字很難描出,而且不容易描得活。有一個畫家畫一群蝴蝶逐馬蹄飛著,就把“香”字生動地寫出了。又如:

畫題:《嫩綠枝頭一點紅,惱人春色不須多?!芬话惝嫾叶济杌ɑ軜淠荆沓鍪⒋旱墓饩?,以傳詩意。但都不中選,入選的一人,畫的是一個危亭,一個紅裳的美人如有所思地憑在亭中的欄桿上,與下面的綠柳相照映。

畫題:《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王道亨入畫院時,所課的是這畫題。他的畫材是漢朝的蘇武被虜入朔方的光景:畫抱節(jié)的蘇武在滿目蕭條的異國的草原上牧羊,以腕倚枕而臥,又畫雙蝶仿佛飛舞于其枕畔,以表示其故國之夢的濃酣。又畫黑暗的森林,被明月的光照著,投其枝葉樹干的婆娑的影于地上,描出在枝上泣血的子規(guī)的訴月的樣子。我又記得幼時聽人說過同樣的幾例:如:

豐子愷 尋香

畫題:《深山埋古寺》。雖然不知是否宋畫院試題,但也是一類的東西。畫家中有的畫深山古木,中間露出一寺角。有的畫一和尚站在深山叢林之中。但都不中選。其一人畫深山與澗水,并無寺角表露,但有一和尚在澗邊挑水,這畫就中了選。因為露出寺角,不算埋,于埋字的描寫未見精到;和尚站在山中,也許是路過或游覽,里面未必一定有寺。今畫一和尚擔水,就確定其中必有埋著的古寺了。

畫院試法,自然不是宋代一切畫法的代表。然其為當時一種盛行的畫風,是無疑的??计鋪硪?,亦是時代精神、思潮風尚所致:宋朝文運甚隆,學者競相發(fā)揮其研究的精神。耽好思索,理學因之而臻于大成。這時代的學術研究,為中國思想史上一大關鍵,當時非儒教的南方思想,達于高潮。一般學者均重理想,歡喜哲學的探究。對萬事都要用“格物致知”的態(tài)度來推理。因之繪畫也蒙這影響,輕形實而重理想了。這種畫院試法,便是其重理想的畫風的一面。

看了這種畫法,而回溯文畫家之祖的王維的畫風,可顯見其異同。王維的“畫中有詩”,是融詩入畫,畫不倚詩題,而可獨立為“無聲詩”。反轉來講,“詩中有畫”也就是融畫入詩,詩不倚插畫,而可獨立為“有聲畫”。宋畫院的畫風,則畫與詩互相依賴。即畫因題句而忽然增趣,題句亦因畫而更加活現(xiàn),二者不可分離。例如《踏花歸去馬蹄香》一畫,倘然沒有詩句,畫的一個人騎馬,地下飛著兩只蝴蝶,也平常得很,沒有什么警拔;反之,倘沒有畫,單獨的這一句七言詩,也要減色得多。至如《深山埋古寺》,則分離以后,畫與詩竟全然平庸了。所以這類的畫,不妨說是繪畫與文學的綜合藝術。試看后來,倪云林之輩就開始用書法在畫上題款。據《芥子園畫傳》所說:“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隱之石隙。……至倪云林,書法遒逸,或詩尾用跋,或后附詩。文衡山行款清整,沈石田筆法灑落,徐文長詩歌奇橫,陳白陽題志精卓,每侵畫位。”題款侵畫位,明明是表示題與畫的對等地位。且他們講究“行款清整”,“筆法灑落”,“詩歌奇橫”,則又是書法、詩文、繪畫三者的綜合了。

綜合藝術與單純藝術孰優(yōu)孰劣,不是我現(xiàn)在要講的問題。繪畫無論趨于單純,綜合,都是出于人類精神生活的自然的要求,不必分量地評定其孰高孰下。宋畫院的畫風,其極端雖然不免有游戲的、謎語的分子,然就大體而論,也自成一格局。這猶之文學與音樂相結合而表現(xiàn)的中國的詞、曲,西洋的歌曲(lieder,即普通學校里教唱的歌曲)。王摩詰的畫,融化詩意于畫中,猶之融化詩意于音樂中的近代標題樂(program music)。音樂不俟文學的補助,而自能表出詩意。至于前面所舉的蟹,布片,蘋果,豆,油罐頭,——嚴格地說,圖案模樣,——則單從畫面的形色的美上鑒賞,可比之于音樂中的純音樂。(pure music),即絕對音樂(absolute music)。歌曲,標題樂,絕對音樂,是音樂上的各種式樣,各有其趣味。則繪畫上自然也可成各種式樣,有各種趣味。那是音樂與文學的交涉,這是繪畫與文學的交涉。這種畫風,正是中國繪畫所獨得的特色。在西洋繪畫中,見不到這種趣味,關于宗教政治的羈絆藝術的繪畫,在西洋雖然也有,然與文學綜合的畫風真少得很。即使有,也決不像中國的密切結合而占有畫壇上的重要的位置。據我所知,西洋名畫家中,只有前述的新拉費爾前派的洛賽典專好描寫文學的題材,其所畫的莎士比亞的《哈孟雷特》(《哈姆雷特》)中的渥斐利亞,但丁的《神曲》里的斐亞德利堅,體裁相當我國的《歸去來圖》,《赤壁之游圖》之類。然新拉費爾前派只在十九世紀中葉的英國活動一時,不久就為法國的印象派所壓倒,從此湮沒了。試看一般西洋畫上的畫題,如《持鋤的男子》,《坐在椅上的女子》等,倘然拿到中國畫上來做題款,真是煞風景得不堪了。但配在西洋畫上,亦自調和,絕對不嫌其粗俗。反之,在一幅油畫上冠用《夕陽煙渚》,《遠山孤村》一類的畫題,或題幾句詩,也怪難堪,如同穿洋裝的人捧水煙筒。東西洋的趣味,根本是不同的。

一九二六年,十月,在江灣立達學園。

(發(fā)表于1927年6月《東方雜志》第24卷第11號,選自《豐子愷文集》第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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