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以我血薦軒轅”
1902年3月24日(壬寅年二月十五日),魯迅登上了日本輪船大貞號從南京起程,經由上海到日本去。
由總辦俞明震率領出國的這一批官費留學生,有江南陸師學堂應屆畢業(yè)生二十二名和礦路學堂畢業(yè)生六名。這六個人,是魯迅、張邦華(字協(xié)和)、顧瑯(又名芮石臣)、伍崇學(字仲文)、徐廣鑄(字甄才)和劉乃弼(字濟舟)。此外還有陳衡恪(字師曾),他家同俞總辦是近親,也自費一同前往。他們一行于4月4日到達橫濱,隨即轉赴東京。
留學這事,后來魯迅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一文中回憶說:
清光緒中,曾有康有為者變過法,不成,作為反動,是義和團起事,而八國聯軍遂入京,這年代很容易記,是恰在一千九百年,十九世紀的結末。于是滿清官民,又要維新了,維新有老譜,照例是派官出洋去考察,和派學生出洋去留學。我便是那時被兩江總督派赴日本的人們之中的一個,……
《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他也作了類似的回憶:
但是義和團完全失敗,徐桐氏也自殺了。政府就又以為外國的政治法律和學問技術頗有可取之處了。我的渴望到日本去留學,也就在那時候。
魯迅到日本去留學,是公派的,也是他自己渴望的。他希望到外國學到新的知識,好來拯救祖國的危亡。他的知心朋友也是這樣希望他的。水師學堂的同學好友胡朝棟(字韻仙),一位不幸早逝的詩人,寫了三首詩給他送行:
憶昔同學,曾幾何時,弟年歲徒增,而善狀則一無可述。茲聞兄有東瀛之行,壯哉大志,欽慕何如,爰賦數語,以志別情,猶望斧正為荷。
英雄大志總難侔,夸向東瀛作遠游。
極目中原深暮色,回天責任在君流。
總角相逢憶昔年,羨君先著祖生鞭。
敢云附驥云泥判,臨別江干獨愴然。
乘風破浪氣豪哉,上國文光異地開。
舊域江山幾破碎,勸君更展?jié)鷷r才。
就詩來說,這三首說不上怎么出色,但詩人對好友的殷切期望,卻是深摯的。
魯迅到了東京,寫回家信說,于二十六日(按:夏歷二月二十六日,即陽歷4月4日)抵橫濱,現住東京市麯町區(qū)平河町四丁目三橋旅館,不日進成城學校,又言其俗皆席地而坐云。(見《周作人日記》)成城學校是陸軍士官學校的預備學校,中國官派來的陸軍留學生多入此校學習,其中出了不少后來在軍界政界嶄露頭角的人物。可是這一批同來的只有那二十二個陸師學堂畢業(yè)的進了成城,礦路學堂畢業(yè)的這幾個沒有被成城學校接受,魯迅他們幾個,包括自費留學生陳衡恪,都改進了弘文學院。
為了接納迅速增加的中國留學生,日本在這幾年里先后辦起了好幾所學校,為新來的留學生補習日語和各科基礎知識。弘文學院就是1902年1月才新辦起來的。后來魯迅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回憶說:
入學的地方,是嘉納先生所設立的東京的弘文學院;在這里,三澤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養(yǎng)氣和輕氣所合成,山內繁雄先生教我貝殼里的什么地方其名為“外套”。這是有一天的事情。學監(jiān)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來,說:因為你們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的孔廟里去行禮罷!我大吃了一驚?,F在還記得那時心里想,正因為絕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來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時覺得很奇怪。而且發(fā)生這樣感覺的,我想決不止我一個人。
他出國留學,原是為了尋求新知識,尋求不同于孔子以至儒家學說的文化和思想啊。日本距中國很近,來往方便。孫中山、章太炎、梁啟超等許多政治亡命客都曾流寓到這里,時有活動。4月26日是夏歷三月十九日,這是甲申年(1644)明朝崇禎皇帝自殺的日子,章太炎、秦力山等人發(fā)起在這一天舉行一次紀念活動。又因為南明桂王(永歷)是1661年被清軍俘虜的,所以把這次集會叫做“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預定這天在上野公園內的精養(yǎng)軒集會。章太炎為這次集會寫了一篇文告:《中夏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書》,在這篇極有感情也極有氣勢的文章里,章太炎說:
支那之亡,既二百四十二年矣。……哀我漢民,宜臺宜隸。鞭箠之不免,而欲參與政權;小丑之不制,而期捍御皙族,不其忸乎!……是用昭告于穆,類聚同氣,雪涕來會,以志亡國。凡百君子,同茲恫瘝:愿吾滇人,無忘李定國;愿吾閩人,無忘鄭成功;愿吾越人,無忘張煌言;愿吾桂人,無忘瞿式耜;愿吾楚人,無忘何騰蛟;愿吾遼人,無忘李成梁?!岛?!我生以來,華鬢未艾,上令陽九之運,去茲已遠,復逾數稔,逝者日往,焚巢馀痛,誰能撫摩?每念及此,彌以腐心流涕者也,君子!
這紀念會卻沒有能夠按照原定計劃開成。日本政府應清廷駐日公使蔡鈞的請求,會期那天派出了大批警察,站滿精養(yǎng)軒門前,阻擋前來赴會的中國人。一天被阻攔散去的有好幾百人。這一天孫中山也帶領了華僑十多人從橫濱趕來赴會,看到這情況,即邀章太炎、秦力山等人同去橫濱。當天下午,在橫濱永樂酒樓把這紀念會開了。孫中山主席,章太炎宣讀他寫的紀念辭。晚上在這里設宴八九桌,大家給章太炎敬酒,他大醉,不能當晚返回東京了。
這次活動,章士釗在《疏〈黃帝魂〉》一文中也有一點記載:
吾聞之秦力山:時當庚子之第三年,即光緒二十八年壬寅,中國革命黨人,包括彼與太炎及馮自由輩,無過十余人,自哀無國,聚而橫議。上野公園內,有西式菜館曰精養(yǎng)軒,顧名思義,以美饌馳名一時。若輩輒蜂擁而往,開會其名,轟飲其實,嬉笑怒罵,無所不至。席間人人手持太炎預草敘文一通,以志焚巢馀痛。而力山復作寶塔歌一首,其結尾十字句曰:“甚么亡國會,精養(yǎng)軒一頓”,馀一字至九字,吾悉忘之。(見《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一集,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版,第221頁)
這里章士釗有一點沒有說清楚。3月19日的紀念會,并沒有能夠按預定計劃在精養(yǎng)軒舉行。章士釗聽秦力山說的,當是這以前或以后另一次的志士們的轟飲聚會。從這里也可以看出當年流亡海外的政治精英們相互間調侃取樂的情形吧。
這是魯迅到東京半個月以后的事。不知道這一天他前去赴會沒有。即使沒有去,事后他必定知道這事,也必定受到這種激昂的反清氣氛的感染。章太炎“是有學問的革命家”這印象,也許就是這時候開始留下的吧。
魯迅在最后的絕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一文中回憶說:“凡留學生一到日本,急于尋求的大抵是新知識,除學習日文,準備進專門的學校之外,就赴會館,跑書店,往集會,聽講演?!濒斞妇蛥⒓舆^歡迎孫中山的一次集會,聽過孫的講演。增田涉的《魯迅的印象》中記下了魯迅跟他談的一件往事:“在東京的時候,孫文從海外歸來的途中,在東京逗留,留學生們狂熱地開歡迎會,我也去了,不知在講演些什么,‘唉呀’的一聲,這樣就結束了?!庇捎谡憬瓘V東語音的差異,他聽不懂孫中山的話。聽不懂也去,去參加歡迎的集會,可以說是表明了他那時的政治態(tài)度和思想傾向。
1902年秋天,浙江省派出的一批官費留學生也到弘文學院來入學了。其中有紹興人許壽裳(字季黻),后來成了魯迅的終身好友。他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這樣記述了他同魯迅最初的交往:
他在江南班,共有十余人,也正在預備日語,比我早到半年。我這一班也有十余人,名為浙江班,兩班的自修室和寢室雖均是毗鄰,當初卻極少往來。我們二人怎樣初次相見,談些什么,已經記不清了。大約隔了半年之后吧,魯迅的剪辮,是我對他的印象中要算最初的而且至今還歷歷如在目前的。
留學生初到,大抵留著辮子,把它散盤在囟門上,以便戴帽?!也荒蜔┍P發(fā),……就在到東京的頭一天,把煩惱絲剪掉了。那時江南班還沒有一個人剪辮的。原因之一,或許是監(jiān)督——官費生每省有監(jiān)督一人,名為率領學生出國,其實在東毫無事情,連言語也不通,習俗也不曉,真是官樣文章——不允許吧??尚Φ氖墙习啾O(jiān)督姚某,因為和一位錢姓的女子有奸私,被鄒容等五個人闖入寓中,先批他的嘴巴,后用快剪刀截去他的辮子,掛在留學生會館里示眾,我也興奮地跑去看過的。姚某便只得狼狽地偷偷地回國去了。魯迅剪辮是江南班中的第一個,大約還在姚某偷偷回國之先,這天,他剪去之后,來到我的自修室,臉上微微現著喜悅的表情。我說:“阿,壁壘一新!”他便用手摩一下自己的頭頂,相對一笑。此情此景,歷久如新。
鄒容等人去剪監(jiān)督姚某的辮子,這事魯迅在1903年4月2日寫回的家信中也說到了,可知是這不久前發(fā)生的。這是當時引起留學界轟動的一件事。章士釗的《疏〈黃帝魂〉》一文中有這樣的記述:“姚昱一風塵下吏,偶轄一省海外學務(時充湖北留學生監(jiān)督),無端攖留學生之逆鱗,由張繼抱腰,鄒容捧頭,陳獨秀揮剪,稍稍發(fā)抒割發(fā)代首之恨。馴致釀成交涉大故,三人被遣回國?!焙髞恚斞赴堰@事寫到小說《頭發(fā)的故事》中,小說中的N先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