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
巨大的問號
昨天深夜抵達開羅。在羅馬時代,這條路線坐船需花幾個月時間。很多載入史冊的大事在此間發(fā)生,例如“埃及艷后”克里奧佩屈拉和羅馬將軍安東尼就在這個茫茫水域間生死仇戀、引頸盼望,被后人稱為古代西方歷史上最偉大的愛情。
但是,就埃及而言,克里奧佩屈拉還年輕得不值一提。我們本為尋找希臘文化的源頭而來,但是到了法老面前,連那些長髯飄飄的希臘哲人全都成了毛孩子。從希臘跨越到埃及,也就是把我們的考察重心從兩千五百年前回溯到四千七百年前,相當于從中國的東周列國一下子推到傳說中的黃帝時代。
開羅機場相當雜亂。我們所帶的行李和設備需要全部打開檢查。偷看不遠處,一個胖胖的服裝小商人在接受檢查,幾百件各種衣服攤了一個滿地,全是皺巴巴的低劣品,檢查人員居然在每件衣服的每個口袋里摸捏,至少已經摸捏了兩三個小時了吧,但旁邊還有一個大包剛剛被扯開。
許戈輝一遍又一遍地到那里徜徉,臉色似乎平靜,眼中卻露出強烈的煩躁。我說:“戈輝,我看出來了,如果我們的行李也被這樣糟踐,你沒準會一頭撞過去咬他們的手?!彼鬄轶@訝,問:“咦,怎么被你看出來了?”
幸好沒有發(fā)生讓許戈輝撞頭的事,埃及海關得知是中國人,揮揮手就放行了。剛過關,我們的五輛吉普車就迎了上來,從此它們的車輪將帶著我們,去丈量幾個文明故地間的漫漫長途。
找旅館住下,埃及的旅館一進去就碰到安全檢查門,旁邊站著警察。一出門,車里也鉆進來一個帶槍的警察,我們一下車他就緊緊跟隨,一下子把氣氛搞得相當緊張。
旅館號稱四星級,實際上相當于一個小招待所,我房里沒地方寫作,衛(wèi)生間的洗澡設備也不能用。
被告知街上的飲食千萬不可隨意吃,但旅館的飲食也很難入口。凡肉類都炸成極硬的焦黑色,又炸得很慢,一等好半天,等出來了剛一嘗便愁云滿面。選來選去,只能吃一種被我們稱作“埃食”的面餅充饑。
旅館所在的大片街區(qū)都相當落后,放眼沒見到一幢好房子,路上擁擠而骯臟,商店里賣的基本上都是廉價品。后來發(fā)現(xiàn)整個開羅老城區(qū)基本都是如此,新城區(qū)要好得多,特別是尼羅河邊的那一段相當講究。但是,落后的老城區(qū)實在太大了。
這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
雅典的現(xiàn)實生態(tài)已經夠讓人失望的了,但到了開羅,雅典就成了一個讓人想念的文明世界。
到金字塔去的那條路修得還不錯。走著走著,當腳下出現(xiàn)一片黃沙,身邊出現(xiàn)幾頭駱駝,抬頭一看,它們已在眼前。
大的有三座,小的若干座,還有那尊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雕像。所有這一切全都是純凈的褐黃色,只有日光云影勾畫出一層層明暗韻律。
人類真正的奇跡是超越環(huán)境的。不管周邊生態(tài)多么落后,金字塔就是金字塔,讓人一見之下忘記一切,忘記來路,忘記去處,忘記國別,忘記人種,只感到時間和空間在這里會合,力量和疑問在這里交戰(zhàn)。
我站在最大的那座胡夫金字塔前恭敬仰望,心中排列著以前在書本里讀到的有關它的一系列疑問——
考古學家斷定它建造于四千七百多年前,按照簡單的勞動量計算,光這一座,就需要十萬工匠建造二十年。但這種計算是一種笨辦法,根本還沒有考慮一系列無法逾越的難題。例如,這些巨大的石塊靠什么工具運來,又如何搬上去的?十萬工匠二十年的開支,需要有多大的國力支撐?而這樣的國力在當時的經濟水平下又需要多大的人口基數(shù)來鋪墊?那么,當時埃及的總人口是多少?地球的總人口是多少?
直到本世紀,很多國際間著名的工程師經過反復測量、思考、徘徊,斷定這樣的工程技術水平即使放到二十世紀,調動一切最先進的器械參與,也會遇到一大堆驚人的困難。那么,四五千年前的埃及人何以達到這個水平?而據(jù)一些地質學家斷言,這個金字塔的年齡還要增加一倍,可能建造在一萬年前!
我們現(xiàn)在經常引用的有關金字塔建造情景的描寫,是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考察埃及時的記述。這乍一看似乎具有權威性,但仔細一想,希羅多德來埃及考察是公元前五世紀的事,按最保守的估計,他看到的金字塔也已經建成一千二百多年,就像我們今天在談論唐代。唐代留下了大量資料,而金字塔的資料,至少希羅多德沒有發(fā)現(xiàn)。因此,他的推斷也只是一種遙遠的猜測。對于真正的建造目的、建造過程、建造方式,我們全然一無所知。
說是法老墓,但在這最大的金字塔里,又有誰見過法老遺體的木乃伊?而且,一次次挖洞進去,又有多少有關陵墓的證據(jù)?仍然只是猜測而已。
站在金字塔前,所有的人面對的,都是一連串巨大的問號。
不要草率地把問號刪去,急急地換上感嘆號或句號。人類文明史還遠遠沒到可以爽然讀解的時候,其中,疑問最多的是埃及文明。我們現(xiàn)在可以翻來覆去講述的話語,其實都是近一個多世紀考古學家們在廢墟間爬剔的結果,與早已毀滅和尚未爬剔出來的部分比,只是冰山一角。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上午,埃及開羅,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館
想念秦始皇
還是金字塔。
金字塔對于我們長久以來津津樂道的文史常識有一種顛覆能量。至少,它指點我們對文明奧義的解讀應該多幾種語法。
本來也許能夠解讀一部分,可惜歐洲人做了兩件不可饒恕的壞事。
第一件是,公元前四十七年,凱撒攻占埃及時,將亞歷山大城圖書館的七十萬卷圖書付之一炬,包括那部有名的《埃及史》;
第二件事更壞,四百多年之后,公元三九○年,羅馬皇帝禁異教,驅散了唯一能讀古代文字的埃及祭司階層。結果,所有的古籍、古碑很快就沒有人能解讀了。
相比之下,中國的秦始皇雖然也做過“焚書坑儒”的壞事,但他同時又統(tǒng)一了中國文字。這相當于建立了一種覆蓋神州大地的“通碼”,使中國古代任何區(qū)域的歷史不再因文字的無人解讀而湮滅。
在這里我至少看到了埃及文明中斷、中華文明延續(xù)的一個技術性原因。初一看文字只是工具,但中國這么大,組成這么復雜,各個方言系統(tǒng)這么強悍,地域觀念、族群觀念、門閥觀念這么濃烈,連農具、器用、口音、飲食都統(tǒng)一不了,要統(tǒng)一文字又是何等艱難!在其他文明故地,近代考古學家遇到最大的麻煩就是古代文字的識別,常常是花費幾十年時間才猜出幾個,有的直到今天還基本上無法讀通。但是,這種情況在中國沒有發(fā)生,就連甲骨文也很快被釋讀通了。
我想,所謂文明的斷殘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廢弛,而是一大片一大片黑黝黝的古文字完全不知何意。為此,站在尼羅河邊,我對秦始皇都有點想念。
當法老們把自己的遺體做成木乃伊的時候,埃及的歷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卻讓中國歷史活了下來。我們現(xiàn)在讀幾千年的古書,就像讀幾個喜歡文言文的朋友剛剛寄來的信件,這是其他幾種文明都不敢想象的。
站在金字塔前,我對埃及文化的最大感慨是:我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卻不知道它如何構建;我只知道它如何離開,卻不知道它如何到來。
就像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巨人,默默無聲地表演了幾個精彩的大動作之后轟然倒地,摸他的口袋,連姓名、籍貫、遺囑都沒有留下,多么叫人敬畏。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下午,埃及開羅,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館
元氣損耗
金字塔靠近地面的幾層石方邊緣,安坐著一對對來自世界各國的戀人。他們背靠偉大,背靠永恒,即使坐一坐,也像在發(fā)什么誓、許什么愿。
然后,他們跳下,重新回到世界各地。
金字塔邊上的沙漠里有一條熱鬧的小街,居住著各種與旅游點有關的人。由此想起一些歷史學家的判斷:埃及最早的城市,就是金字塔建造者的工棚。那么,金字塔,是人類城市的召集人。
我們在這條小街上發(fā)現(xiàn)了一家中國餐館,是內蒙古一位叫努哈·扈廷貴的先生開的。
我讓他談談身處另一個文明故地的感受,他笑了,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埃及人把生命看得那樣隨便,隨便得不可思議?!?/p>
他說,在這里,每天上午九時上班,下午二時下班,中間還要按常規(guī)喝一次紅茶,吃一頓午餐,做一次禮拜,真正做事能有多少時間?
除了五分之一受過西方教育的人,一般人完全不在乎時間約定。再緊急的事,約好半小時見面,能在兩小時內見到就很不容易了。找個工人修房子,如果把錢一次性付給他,第二天他多半不會來修理,花錢去了,等錢花完再來。連農民種地也很隨意,由著性子胡亂種,好在尼羅河流域土地肥沃、陽光充足,總有收獲,可以糊口。
我們也許不必嘲笑他們的這種生活態(tài)度,使我困惑的只是:如果金字塔也是這個人種建造的,那么,他們的祖先曾經承受過天底下最繁重忙碌、最周密精確的長期勞役,難道,今天還在大喘氣,一喘就回不過神來了?
我對扈先生說:“一個人的過度勞累會損耗元氣,一種文明也是?!?/p>
埃及文明曾經不適度地靡費于內,又耗傷于外,元氣耗盡,不得已最終選擇了一種低消耗原則。也可稱之為“低熵原則”,這是我在研究東方藝術的審美特征時啟用過的一個概念。
這種低消耗原則聽起來不錯,到實地一看卻讓人瞠目結舌。開羅城有一個區(qū)域專門安放死人,為了讓死人也能在另一個世界過日子,這里筑有不少簡陋的小房小街?,F(xiàn)在,卻有大量活著的窮人住在里邊,真可謂生死與共。但不妙的是,其中又有大量的逃犯。
在正常的居住區(qū)里,很多磚樓都沒有封頂,一束束鋼筋密集地指向藍天,但都不是新建筑,那些鋼筋也早已銹爛。為什么那么多居民住在造了一半的房坯中呢?一問,說這里又不大下雨,能住就行,沒蓋完才說明是新房子,多氣派。以后兒孫輩有錢再蓋完,急什么?
他們不急,整個城市的景觀卻被糟蹋得不成樣子,讓我們這些外國人都焦急了。
街上車如潮涌,卻也有人騎著驢子漫步中間,手上還抱著兩頭羊。公共汽車開動時,前后兩門都不關,只見一些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步履熟練地跳上跳下,更不必說年輕人了。
一個當?shù)厮緳C告訴我,如果路口沒站警察,就不必理會紅綠燈。萬一見了警察也要看看他的級別,再決定要不要聽他指揮。
我問:“你在車上,怎么判斷他的級別?”
“看胖瘦?!彼f,“瘦的級別低,胖的級別高,遠遠一看就知道?!?/p>
在埃及不能問路。不是埃及人態(tài)度不好,而是太好。我們至少已經試了十來次了吧,幾乎每次都是一樣。你不管問誰,他總是立即站住,表情誠懇,開始講話。他首先會講解你問的那個地方的所屬區(qū)域,這時你會覺得說在點子上,耐心聽下去;但他語氣一轉就說到了那個區(qū)域的風土特征和城建規(guī)劃,你就會開始不耐煩,等他拐回來;然而他“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已經在介紹開羅的歷史和最近一次總統(tǒng)選舉;你決定逃離,但他的手已按在你的肩上,一再說埃及與中國是好兄弟……最后你以大動作強調事情的緊迫性,逼問那個地方究竟怎么走,他支吾幾下終于表示,根本不知道。你舉起手腕看表,被他整整講掉了半個小時。
前幾次我們都以為是遇到了喝醉酒的人,但一再重復就生疑了,很想弄清其間原因。一位埃及朋友說:“我們埃及人就是喜歡講話,也善于講話,所以在電視里看到你們中國官員講話時還看著稿子,非常奇怪。埃及的部長只要一有機會講話就興奮莫名,滔滔不絕地講得十分精彩。當然,也可能有一個根本原因,大家閑著沒事,把講話當消遣?!?/p>
也怪法老,他們什么話也沒有留下,結果后代的口舌就徹底放松。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日,埃及開羅,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館
中國回送什么
在沙丘旁,我正低頭留心腳下的路,耳邊傳來一個招呼聲:“你好!”
一聽就是外國人講的中文,卻講得相當好,不是好在發(fā)音,而是好在語調。一切語言,發(fā)音使人理解,語調給人親切。我連忙抬起頭,只見一位皮膚棕褐油亮、眼睛微凹有神的埃及青年站在眼前。
他叫哈姆迪(Hamdy),有一個中文名字叫王大力,在開羅學的中文,又到中國進修過。聽說我們在這兒,趕來幫著做翻譯,已經在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
“你在中國哪個大學進修的?”我問。
“安徽師范大學,不在省會合肥,在蕪湖?!彼卮?。這使我興奮起來,說:“我是安徽的女婿,知道嗎?明天,我的妻子就從安徽趕到這里!”
“知道,你的妻子非常有名?!彼f,“我也差一點成了安徽女婿,女友是馬鞍山的,后來由于宗教原因,她家里不同意。”
就這么幾句,他的手已經搭在我的肩上了。
此后幾天,我們都有點離不開他了。本來,每到一個參觀點都會有導游講解,王大力謙遜地躲在一邊,不聲不響。我們提出一些問題,導游多次回答仍不得要領,王大力忍不住輕聲解釋幾句。誰料這幾句解釋既痛快又幽默,我們漸漸向他匯攏了,使得講一口流利英語的埃及女導游漸漸被冷落在一邊。她非常難過,說要控訴旅游公司,既然派出了她,為什么還要派來一個更強的。其實,王大力根本沒受誰的支派,是自愿來的。
他非常熱愛埃及文物,說小時候老師帶他們到各地旅游,還見到不少橫七豎八地雜陳在田野中的文物,誰也不重視,小學同學甚至還會拿起一塊石頭去砸一尊塑像的鼻子,不知道這尊塑像很可能已經三四千歲。普遍重視文物,是后來外國學者和游客帶來的眼光。而他自己,則是在讀了很多書,走了很多路之后,才明白過來。
他盼望有更多的中國旅行者到埃及來。從最近幾年看,臺灣的有一些,大陸的還很少。在亞洲旅行者中,日本和韓國的最多,但他好像不太喜歡他們。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正領著我們參觀薩拉丁古堡清真寺。入寺要脫鞋,每個人把鞋提在自己手上,坐在地毯上時要把那雙鞋子底對底側放,而不應把鞋底直接壓在地毯上,因為這等于沒有脫鞋。王大力遠遠瞟見一批韓國旅行者沒有按這個規(guī)矩做,立即虎著臉站起身來,輕聲對我們說:“我又要教訓他們了?!比缓笥靡淮⒄Z喝令他們改過來。
“我,能夠對剛剛出現(xiàn)在這里的中國大陸旅游者有點微詞嗎?”他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這么問,還十分講究地用了“微詞”這個詞。經鼓勵,他一二三四脫口而出,像是憋了很久。
“一、很少有人聽導游講解文物,只想購物、拍照;二、每天晚上精神十足,喝酒、打牌,第二天旅游時一臉困倦……”
他覺得,兩種古老文明見面,不能讓年輕的國家笑話。
說完,他輕松了,指了指薩拉丁古堡教堂一座小小的鐵制鐘樓,說:“這是法國人送的。我們埃及送給他們一個漂亮的方尖碑,豎立在他們的協(xié)和廣場,他們算是還禮。但送來這么一個不像樣子的東西,多么小氣!我們后悔了,那個方尖碑應該送給中國。中國不會那么小氣,也有接受的資格。”他說得很認真。
巴黎的協(xié)和廣場我曾留連多時,頂尖鍍金的埃及方尖碑印象尤深。當時曾想,發(fā)生了那么多大悲大喜的協(xié)和廣場幸虧有了這座埃及古碑,把歷史功過交付給了曠遠的神秘。今天才知,此間還存在著對古碑故鄉(xiāng)的不公平。
如果埃及真想把古碑送給同齡的中國,我們該回送什么?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二日,埃及開羅,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館
一路槍口
妻子今天早晨趕到了開羅。她這趟來得不容易,先從安徽飛到北京,住一夜,飛新加坡,在新加坡機場逗留九小時,飛迪拜,停一小時,再飛開羅,七轉八彎,終于到了。
可以想象她沒怎么睡過。但按照我們的計劃,她必須一下飛機就上吉普,去七百八十公里之外的盧克索,需要再坐十四個小時的車。
在開羅,幾乎沒有人贊成我們坐吉普去盧克索。路太遠,時間太長,最重要的是,一路上很不安全。
自從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幾個恐怖分子在盧克索殺害六十四名各國游客,埃及旅游業(yè)一敗涂地。第二年游客只剩下以往年份的二十分之一,嚴重打擊了埃及的經濟收入和國際形象。為此,埃及政府不能不時時嚴陣以待。
從開羅到盧克索一路,要經過七個農業(yè)省,恐怖分子出沒的可能極大。因此,去盧克索的絕大多數(shù)旅客只坐飛機。萬不得已走陸路,不管是誰,都必須由警察保護。
七百多公里的長途,布滿了崗樓和碉堡。一路上軍容森森、槍支如林,像是在兩個交戰(zhàn)國的邊防線上潛行。
剛離開開羅,就發(fā)現(xiàn)我們車隊的頭尾各出現(xiàn)了一輛警車,上面各坐十余名武裝警察,全部槍口都從車壁槍洞里伸出,時時準備射擊。
每過一段路都會遇到一個關卡,聚集了很多士兵,重新一輛輛登記車號,然后更換車隊頭尾的警車。換下來的警車上的士兵屬于上一個路段,他們算是完成了任務,站在路邊向我們招手告別。
警車換過幾次之后,終于換上裝甲車,頂部架著機槍,呼嘯而行。
我們在沿途停下來上廁所、吃飯,警察和士兵立即把我們團團圍住,不讓恐怖分子有一絲一毫襲擊我們的可能。我環(huán)視四周,穿黑軍裝的是特警部隊,穿駝黃色軍裝的是公安部隊,穿白色制服的是旅游警察,每個人都端著型號先進的槍支。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也以這樣的方式來衛(wèi)護旅游。但一想到法老的后代除了黑黝黝的槍口外別無選擇,不禁心里一酸。其實,人家只想讓異邦人士花點錢來看看祖先的墳墓和老廟罷了。
埃及朋友說,他們天天如此,而且對任何一批走陸路的外國旅游者都是如此。埃及百分之九十四是大沙漠,像樣一點的地方就是沿尼羅河一長溜,而我們經過的一路正是這一長溜的大部分。因此,這樣的武裝方式幾乎罩住了全國的主要部位,牽連著整個民族的神經。
任何杰出的文明不僅會使自己遭災,還會給后代引禍,直到千年之后。想到這里,我忍不住在裝甲車的呼嘯聲中深深一嘆。
妻子在一旁說:“難得那么多荷槍實彈的士兵,目光都那么純凈?!?/p>
正說著,車隊突然停住,士兵們端著槍前后奔跑,像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原來,那位在安徽師范大學進修過的埃及青年王大力今天也被我們請來同行,他的老家到了,叔叔還住在這里,想看一看。這把武裝警察們忙壞了,以防發(fā)生什么意外。
五輛吉普車一拐就進了村,再加上裝甲車、后衛(wèi)車和那么多武裝人員,從車上下來的又都是外國人,我說,村民會以為王大力當選了總統(tǒng)。
這個村其實全是王大力的本家,他叔叔有兩個妻子,十三個孩子,再加上稍稍遠一點的親戚,總數(shù)不在三百人之下,全都蜂擁而出,卻不知怎么歡迎。
村里好像還有“民團”之類的組織,一些上了年歲的老大爺一人端著一支獵槍圍過來,阿拉伯長袍裹著他們碩大而衰老的身軀,白色的胡須與槍一配,有一種莫名的莊嚴。
警察說,這么多人擠在一起可能真會發(fā)生什么事,不斷呼喊我們上路。裝甲車、吉普車隊浩浩蕩蕩又開動了。
此時夜色已深,撒哈拉大沙漠的風,有點涼意。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夜宿埃及南部,盧克索(Luxor)的Emilio旅館
碧血黃沙
昨天從清晨到深夜,在裝甲車的衛(wèi)護下穿越的七個省都是農村。這么長的路途,只見過一家水泥廠,店鋪也極少,真是千里土色、萬古蒼原。
當然也毋庸諱言,一路是無法掩飾的貧困。
今天一早,妻子被一種聲音驚醒,仔細一聽,判斷是馬蹄走在石路上,便起床撩窗簾,但只看了一眼就逃回來說:“街上空無一人,就像一下子闖進古代,有點怕人?!?/p>
盧克索的街市漸漸熱鬧起來了。我們所在的尼羅河東岸,在古代就被看作生活區(qū),而西岸則是神靈和亡靈的世界,連活人也保持古樸生態(tài)。我們想去的地方,當然首選西岸,于是渡河。
先去哈特謝普索特(Hotshepsut)女王祀殿。它坐落在一個半環(huán)形山岙的底部,面對著尼羅河谷地。山岙與它全呈麥黃色,而遠處的尼羅河谷地則藍霧朦朧。用中國眼光一看,風水極佳。
女王是稀世美人,這在祀殿的凸刻壁畫中一眼就可看出。然而為了表現(xiàn)出她的強勁威武,壁畫又盡量讓她靠近男性。
整個建筑分三層,一層比一層推進,到第三層已掘進到山壁里去了。每一層都以二十九個方正的石柱橫向排開,中間有一個寬闊的坡道上下連接,既干凈利落又氣勢恢宏,遠遠看去,極像一座構思新穎的現(xiàn)代建筑。
其實它屹立在此已經三千三百多年,當時的總建筑師叫森姆特,據(jù)說深深地愛戀著女王,把所有的愛都灌注到設計中了。女王對他的回報,是允許他死后可進帝王谷,這在當時是一個極高的待遇。今天看來,不管什么原因,這位建筑師有理由名垂千古,因為真正使這個地方游客如云的,不是女王,是他。
女王殿門口的廣場,正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恐怖分子射殺大量游客的地方。歹徒們是從殿左的山坡上沖下來的,武器藏在白色的阿拉伯長袍底下,撩起就射擊,剎那間一片碧血黃沙。今天,我們的五輛吉普車特地整齊地排列在當年游客倒下最多的地方,作為祭奠。
我抬頭仰望殿左山坡,尋找歹徒們可能藏身的地方。只見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在半山快速攀登,仔細一看,竟是妻子。我連忙跟著爬上去,氣喘吁吁地在半山腰里見到幾個山洞,現(xiàn)在都圍著鐵絲網(wǎng)。轉身俯視,廣場上游客的聚散流動果然一清二楚。
許戈輝順便問了廣場邊的一個攤販老板生意如何,老板抱怨說:“自從那個事件之后生意不好,你們日本人有錢,買一點吧?!痹S戈輝連忙糾正,而且絕不討價還價地買下了一條大頭巾,裹在頭上飄然而行。
接下來是去帝王谷,鉆到一個個洞口里邊去看歷代帝王的陵墓。
陵墓中的雕刻壁畫很值得一看。例如,有一幅壁畫描繪一位帝王死后脫下冠冕,穿著涼鞋去拜見鷹頭神,并交出了自己的權杖。接下來的一幅是,神接納了他,于是他也可以像神一樣赤腳不穿涼鞋了。手無權杖腳無鞋,他立即顯得那么自如??吹竭@兒我笑了,他已經靠近中國的老莊哲學,卻比老莊天真。
記得曾有一位歷史學家斷言,盧克索地區(qū)一度曾是地球上最豪華的首都所在。說“一度”,這是有可能的。如果把埃及歷史劃定為五千年,那么,起初的三千多年可說是法老時代,中心先在孟菲斯,后在底比斯,即現(xiàn)在的盧克索;接下來的一千年可說是希臘羅馬化時代,中心在亞歷山大港;最后一千年可說是阿拉伯時代,中心在開羅。
中心的轉移,大多與外族入侵有關,而每次入侵的最大成果往往是混血。因此,不同的城市居住著不同的混血群落,純粹的古埃及血統(tǒng)很難再找到了?,F(xiàn)在的埃及人,只要問他來自何處,大體可猜測他的血統(tǒng)淵源。
盧克索延續(xù)了三千多年的法老文明,但是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只是零星遺留罷了。遺留在血統(tǒng)之外,遺留在山石之間。
埃及的古文明,基本上已經遺失。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夜宿盧克索(Luxor)的Emilio旅館
他們老淚縱橫
盧克索的第一勝跡是尼羅河東岸的太陽神廟。許多國際旅客千辛萬苦趕到這里,只為看它。
烈日下成排的公羊石雕、讓人暈眩的石柱陣、石柱陣頂端神秘的落石……過去在電影中多次見過,現(xiàn)在就出現(xiàn)在眼前。
任何一個石柱只要單獨出現(xiàn)在世界某個地方,都會成為萬人瞻仰的擎天柱。我們試了一下,需要有十二個人伸直雙手拉在一起,才能把一個柱子圍住。而這樣的柱子,在這里幾乎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森林。
每個石柱上都刻滿了象形文字,這種象形文字與中國的象形文字全然不同,都是一個個具體物象,鳥、蟲、魚、人,十分寫實。但把這些人人都能辨識的圖像連在一起,卻誰也不知意義。這是一種把世間萬物召喚在一起進行神秘吟唱的話語系統(tǒng),古埃及人驅使這種話語系統(tǒng)爬上石柱,試圖與上天溝通。
世間實在有太多的疑難、太多的敬畏需要向上天呈送,于是立了一柱又一柱。與它們相比,希臘、羅馬的那些廊柱都嫌小了,更不待說中國的殿柱、廟柱。
史載,三千多年前,每一個法老上任,都要到太陽神廟來朝拜,然后畢其一生,在這里留下自己的拓建。如此代代相續(xù),太陽神廟的修建過程延續(xù)了一千多年。
一個令人奇怪的現(xiàn)象是,修建過程這么長,前期和晚期卻沒有明顯區(qū)別,中間似乎并未出現(xiàn)過破舊立新式的大進化。
這正反映了埃及古文明的整體風貌:一來就成熟,臨走還是它。這種不讓我們了解生長過程的機體,讓人害怕。
下午在尼羅河蕩舟,許戈輝來回凝視著兩岸的古跡問我:再過一千年,我們今天的文明也會有人來如此瞻仰嗎?我說很難,除非遭遇巨大災禍。
今天文明的最高原則是方便,使天下的一切變得易于把握和理解。這種方便原則與偉大原則處處相背,人類不可能為了偉大而舍棄方便。因此,這些古跡的魅力,永遠不會被新的東西所替代。
但是正因為如此,人類和古跡就會遇到雙向的悲愴:人類因無所敬仰而淺薄,古跡則因身后空虛而孤單。
忽然想起昨天傍晚離開帝王谷時在田野中見到的兩尊塑像。高大而破殘地坐著,高大得讓人自卑,破殘得面目全非,就像實在累壞了的老祖父,累得已經抽空了肌膚,而坐的姿勢還保持著端莊。
它們身后早已空空蕩蕩。只有它們,留下了有關當時世界上最豪華都城底比斯的記憶。
我似乎聽到兩尊石像在喃喃而語:“他們都走了……”
據(jù)說這兩尊石像雕的是一個人,阿蒙霍特帕(Amonhotep)四世,但歐洲人卻把它們叫做門農(Memnon)。門農在每天日出時分會說話,近似豎琴和琵琶弦斷的聲音。說話時,眼中還會涌出淚滴。后來羅馬人前來整修了一次,門農就不再說話,只會流淚。
專家們說,石像發(fā)音是因為風入洞穴,每天流淚是露水所積。一修,把洞穴堵住了,也就沒有聲音了。
不管怎么解釋,只會流淚,不再說話的巨大石像,非常感人。
它們見過太多,因此老淚縱橫,不再說什么。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夜宿盧克索Emilio旅館
封存的法老人
古埃及的生態(tài)遺跡,在盧克索被較多地保存。我把這種保存稱之為“封存”。
“封存”的第一原因是遷移。如果埃及的重心不遷移到亞歷山大和開羅,而是繼續(xù)保持于盧克索,那么,此地的古跡必然隨著歷史的進程改變自己的身份。越受新的統(tǒng)治者重視,情況就越糟糕。一次次的刷新,很可能是最根本的破壞。幸好重心遷移了,這里變成了邊緣地帶,反而有了“封存”的可能。
“封存”的第二原因是墓葬。盧克索的多數(shù)遺跡在地下,雖然歷來受到盜墓者的不斷洗劫,但盜墓者畢竟不可能發(fā)現(xiàn)所有的洞穴,更不會改變墓道、浮雕、壁畫。因此,墓葬中的保存總要比地上保存得好。這也使近幾百年的考古學家們每次都有巨大收獲。
“封存”的第三原因是氣候。尼羅河流域緊靠撒哈拉大沙漠,氣候干燥,卻又不暴熱,一遇陰影便涼爽宜人,簡直不知霉蝕為何物。以我所見,除了內外浩劫外,霉蝕是文物保存的最大敵人,例如中國南方很難保存遠年遺跡,就與氣候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