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本序

人間食糧 作者:[法] 安德烈·紀德 著;李玉民 譯


譯本序

法國二十世紀作家中,若問哪一個最活躍、最獨特、最重要、最容易招惹是非,又最不容易捉摸,那恐怕就非安德烈·紀德莫屬了。

有哪個作家活著的時候能夠做到,讓“右翼和左翼的正統(tǒng)者聯(lián)合起來反對他”呢?又有哪個作家死的時候還能夠做到,人們老大不樂意還得寫悼念他的文章,將重重尷尬與怨恨編織成獻給他的花圈呢?

同那些虛偽的、思想狹隘而令人作嘔的悼念文章相反,薩特和加繆所寫的紀念文章則顯示出感情的真摯,認識深刻而評價中肯。

薩特在《紀德活著》一文中寫道:“思想也有其地理:如同一個法國人不管前往何處,他在國外每走一步,不是接近就是遠離法國,任何精神運作也使我們不是接近就是遠離紀德……近三十年的法國思想,不管它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它另以馬克思、黑格爾或克爾凱郭爾作為坐標,它也應(yīng)該參照紀德來定位?!?/p>

加繆在《相遇安德烈·紀德》一文中則寫道:“紀德對我來說,倒不如說是一位藝術(shù)家的典范,是一位守護者,是王者之子,他守護著一座花園的大門,而我愿意在這座花園里生活……向我們真正的老師獻上這份溫馨的敬意是理所當然的。對他的離去,一些人散布的那些無恥讕言,無損于他的一根毫發(fā)。當然,那些專事罵人的人至今對他的死仍狺狺不休;有些人對他享有的殊榮表現(xiàn)出酸溜溜的嫉妒,似乎這種殊榮只有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施才算公正?!?/p>

兩位大師從不同的立場與認識出發(fā)(尤其薩特能站在與紀德的分歧之上),不約而同地向紀德表示了敬意,這就從兩個方面樹立了榜樣,表明不管贊成還是反對紀德,只有透徹地理解他,才有可能公正地評價他在法國文壇的地位和影響。

然而,漫說透徹,就是理解紀德又談何容易。別的先不講,拿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審委員會來說,就曾以不同的態(tài)度對待羅曼·羅蘭和紀德,這正是基于對紀德的深刻不理解。

羅曼·羅蘭(1866—1944)和安德烈·紀德(1869—1951)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的著作經(jīng)歷了二十世紀上半葉,算是齊名的作家。然而,羅曼·羅蘭于一九一五年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紀德還要等三十二年之后,到一九四七年,在七十八歲的高齡才獲此殊榮,是因其“內(nèi)容廣博和藝術(shù)意味深長的作品——這些作品以對真理的大無畏的熱愛,以敏銳的心理洞察力表現(xiàn)了人類的問題與處境”。

其實,紀德的重要作品,到了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絕大部分都已經(jīng)發(fā)表,主要有:幻想小說《烏連之旅》(1893)、先鋒派諷刺小說《帕呂德》(1895)、散文詩《人間食糧》(1897)、小說《背德者》(1902)、日記體小說《窄門》(1909)、傻劇《梵蒂岡的地窖》(1914)、日記體小說《田園交響曲》(1919)、小說《偽幣制造者》(1926)、自傳《如果種子不死》(1926)。此后,紀德雖然還發(fā)表了大量的戲劇作品、游記、日記和通信集,但是他的主要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到一九二六年就告一段落了,人稱“文壇王子”的地位已經(jīng)確立,當然也就無愧于獲獎的那段評語了。但是,諾貝爾獎的評委們還要花上二十多年的時間,才算弄懂了紀德。

的確,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所構(gòu)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現(xiàn)代的迷宮。

通常所說的迷宮,如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克里特島迷宮,人進去就會迷路,困死在里面。忒修斯是個幸運者,他闖進迷宮,殺死了牛頭怪彌洛陶斯,不過也多虧拉著阿里阿德涅的線團,才最終走出來。

然而,紀德的迷宮則不同,它不僅令人迷惑,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特點:一般人很難進入。他的每部作品,都是他這座迷宮的一道窄門;他的許多朋友、絕大部分讀者,從這種窄門擠進去,僅僅看到一個小小的空間,只好帶著同樣的疑惑又退了出來。至于他的敵人,往往連窄門都闖不進去,只好站在門口大罵一通了。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無論為友為敵,還是普通讀者,大都未能找見連通這些作品的暗道密室,未能一識紀德整座迷宮的真面目??死锾貚u迷宮中有牛頭怪,紀德迷宮中有什么呢?

紀德迷宮中,有的正是紀德本人。

換言之,紀德筆下的神話人物忒修斯進入的真正迷宮,正是紀德本人。

紀德生于巴黎,是獨生子,父親是法律學(xué)教授,為人平易隨和,讀書興趣廣泛,往兒子幼小的心靈播下了愛好文學(xué)的種子。母親本家是魯昂的名門望族,十分富有,安德烈·紀德一生衣食無憂,在庫沃維爾有莊園,在巴黎有豪華的住宅,全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產(chǎn)。紀德早年體弱多病,異常敏感好奇。不幸的是他十一歲時,性情快活、富有寬容和啟迪精神的父親過早辭世,只剩下凝重古板、生活簡樸并崇尚道德的母親,家庭教育失去平衡。母親盡責盡職,對兒子嚴加管教,對他的行為、思想,乃至開銷,看什么書,買什么布料,都要提出忠告。直到一八九五年母親去世,紀德才擺脫這種束縛的陰影,實現(xiàn)他母親一直反對的婚姻,同他表姐瑪?shù)氯R娜結(jié)合,時年已二十六歲了。

紀德受到清教徒式的家庭教育,釀成了他的叛逆性格,后來他又接受尼采主義的影響,全面揚棄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宣揚并追求前人不敢想的獨立和自由。紀德自道:“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沒有嘗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嘗過大海的鹽?!奔o德沒有嘗到歡樂,青春就倏忽而逝,這是他擺脫家庭和傳統(tǒng)的第一動因:“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閉的窩,關(guān)閉的門戶!”他過了青春期才真正煥發(fā)了青春,要擁抱一切抓得到的東西,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在懂得珍惜的時候,能獲得第二個青春,應(yīng)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尤為難能可貴的是,紀德身上久埋的青春激情,一直陪伴他走完一生。

被稱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經(jīng)”的《人間食糧》,正是作者這種青春激情的宣泄,是追求快樂的宣言書:

自然萬物都在追求快樂。正是快樂促使草莖長高,芽苞抽葉,花蕾綻開。正是快樂安排花園和陽光接吻,邀請一切存活的事物舉行婚禮,讓休眠的幼蟲變成蛹;再讓蛾子逃出蛹殼的囚籠。正是在快樂的指引下,萬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覺地趨向進步……

《人間食糧》充斥著一種原始的、本能的沖動,記錄了本能追求快樂時那種沖動的原生狀態(tài);而這種原生狀態(tài)的沖動,給人以原生的質(zhì)感,具有粗糙、天真、鮮活自然的特性。恰恰是這些特點,得到了青年一代的認同。長篇小說《蒂博一家》的《美好的季節(jié)》一章中,有一個情節(jié)意味深長:主人公發(fā)現(xiàn)了《人間食糧》,說“這是一本你讀的時候感到燙手的書”。紀德成為“那個時代青少年最喜愛的作家”(莫洛亞語),正是因為他的作品道出了青少年的心聲。

莫洛亞還明確指出:“那么多青少年對《人間食糧》都狂熱地崇拜,這種崇拜遠遠超過文學(xué)趣味?!鼻嗄昙涌娍戳思o德的《浪子回家》,覺得盡善盡美,立即動手改編成刷本,由他執(zhí)導(dǎo)的勞工劇團搬上舞臺演出。的確,青少年在紀德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尋求文學(xué)趣味之外的東西,是紀德直接感受事物,直接感受生活的那種姿態(tài)。紀德甚至要修正一個著名的哲學(xué)命題“我思,故我在”,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將直接感受事物的人生姿態(tài),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大多數(shù)人總是這樣考慮:“我應(yīng)當感受到什么?”而紀德時時在把握:“我感受到什么?”他的感官全那么靈敏,能突然同時集中到一個點,集中到一個事物上,將生命的意識完全化為接觸外界的感覺,或者,將接觸外界的感覺完全化為生命的意識。他將各種各樣的感覺,聽覺的、視覺的、嗅覺的、味覺的、觸覺的,全都匯總起來,打成一個小包,如紀德所說:“這就是生命。”同樣,紀德將感受事物的戰(zhàn)栗,化為表達感受的戰(zhàn)栗的語句,這就是用生命寫出來的作品。讀紀德的作品,最感親切的,正是通過戰(zhàn)栗的語句,觸摸到人的生命戰(zhàn)栗的快感。可以說紀德著作的主旋律,就是感覺之歌、快樂之歌、生命之歌。

紀德認為,在人生的路道上,最可靠的向?qū)?,就是他的欲?“心系四方,無處不家,總受欲望的驅(qū)使,走向新的境地……”應(yīng)當指出,早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紀德就特別迷戀《一千零一夜》和希臘神話故事,他雖然受母親嚴加管教的束縛,但還是能經(jīng)常與阿里巴巴、水手辛伯達為伴,與尤利西斯、普羅米修斯、忒修斯為伴,在想象中隨同他們?nèi)ッ半U、去旅行,從而形成了他那不知疲倦的好奇心。進入第二個青春期,他那種好奇心就變成層出不窮的欲望。他同欲望結(jié)為終身伴侶。他一生擺脫或放棄了多少東西,包括家庭、友誼、愛情、信念、榮名、地位……獨獨擺脫不掉欲望。欲望拖著他到處流浪,將半生消耗在旅途上,尤其是北非,不知去過多少趟,甚至幾度走到生命滅絕、唯有風和酷熱猖獗的沙漠:

“黃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該狂熱地愛你!但愿你最小的微粒在它微小的空間,也能映現(xiàn)宇宙的整體!微塵啊,你還記得什么是生命,生命又是從什么愛情中分離出來的?微塵也希望受到人的贊頌?!?/p>

而且,直到去世的前一個月,已是八十二歲高齡的紀德,還在安排去摩洛哥的旅行計劃??梢?,紀德同欲望既已融為一體,就永無寧日:一種欲望滿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層出不窮地轉(zhuǎn)生”。他在旅途上,首先尋找的不是客店,而是干渴和饑餓感,也不是奔向目的地,而是前往新的境界,要見識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尋求更大的快樂:“下一片綠洲更美”,永遠是下一個。他的旅途同他的目的地之間,隔著他的整整一生。他隨心所欲,要把讀他的人帶到哪里?讀者要抵達他的理想,他的目的地,就必須跟隨他走完一生。

紀德認為,一位真正的藝術(shù)家所應(yīng)當作的,“不是原原本本地講述他經(jīng)歷的生活,而是原原本本經(jīng)歷他要講述的生活。換句話說,將來成為他一生的形象,同他渴望的理想形象合而為一了;再說得直白點兒:成為他要做的人”(《日記》1892年)。

“原原本本地講述他經(jīng)歷的生活”,這樣做需要十倍的勇氣;而“原原本本經(jīng)歷他要講述的生活”,寫出這樣的話就需要百倍的勇氣,再言出必行則需要千倍的勇氣。因為他提出的放縱天性,“做我們自己”,在當時的社會就是“大逆不道”,他必須“無法無天”,才能掙脫家庭和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贏得隨心所欲、成為真我的自由。

紀德首先意識到,他在家庭教育的影響下,總是有意無意地壓抑自己的天性,長此下去就要成為社會普遍認可的“完人”,即符合傳統(tǒng)道德而天性泯滅的人。其次,他也看到當時文壇活躍的兩大流派,象征派詩人如馬拉美等,完全“背向生活”,而天主教派作家,則以一種宗教的情緒憎恨生活。更多的無聊文人身負的使命,就是掩飾生活??偠灾?,在紀德看來,人們遵照既定的人生準則,無不生活在虛假之中。因此,必須同虛假的現(xiàn)實生活背道而馳,走一條逆行的人生之路,才能返回真正的生活。于是,他給自己定下的人生準則,就是拒絕任何準則:“我決不走完全畫好的一條路。(《如果種子不死》)

同樣,他也“要文學(xué)重新投入人生這個源泉中去”(《紀德談話錄》),并且大力實踐,相繼發(fā)表了《帕呂德》《烏連之旅》《背德者》《浪子回家》等等,尤其《人間食糧》和《如果種子不死》,前者是追求感官快樂的宣言書,后者是他同傳統(tǒng)道德教育的一次徹底清算。

紀德就是這樣,開著自制的、以行和以文為雙組發(fā)動機的新車,動力十足地闖進社會,逆向行駛,橫沖直撞,撞倒了路標指示牌,撞翻了許多路障。有人不禁驚呼:紀德是常規(guī)行為和傳統(tǒng)道德的“顛覆者”,也是文學(xué)的“顛覆者”。

的確,紀德在做人和做文兩方面,都百無禁忌,特立獨行:他無視傳統(tǒng)習(xí)慣,揭露約定俗成,打亂各種規(guī)則,沖破各種限制,掙斷一條條有形和無形的鎖鏈,從而引起無數(shù)驚詫和憤怒,招來無數(shù)謾罵和攻擊。抨擊紀德最激烈的人之一亨利·馬西斯就寫道:“這些作品里受到質(zhì)疑的,正是我們立身處世的‘人’的概念本身?!保ā秾徟小返诙恚?/p>

紀德的敵人在抨擊他的長篇大論中,卻也觸及了他這些作品的核心:人的概念,即在沒有上帝的世界中,人存在的理由。尼采說上帝死了,紀德反反復(fù)復(fù)探索了大半生,最后也走向無神論:“獨我的崇拜還能把上帝創(chuàng)造出來,崇拜可以離開上帝,而上帝卻離不開崇拜?!庇谑翘岢鰶]有上帝,人應(yīng)該怎么辦。人的問題,歷來就是上帝的問題,靈與肉分離,鄙棄罪孽的塵世,但求靈魂的拯救。紀德一旦認識到上帝不存在,就主張追求肉欲的快樂并不是罪孽:“您憑哪個上帝,憑什么理想,禁止我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呢?”他在《人間食糧》中完成的這種解放,在三十年后發(fā)表的《如果種子不死》中又有回響。

多樣性是人類的一種深厚的天性,沒有了上帝,人要做真實的自我,選擇存在的方式就有了無限可能性。紀德感到他“自身有千百種可能,總不甘心只能實現(xiàn)一種”。(《日記》1892年)他顯然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不應(yīng)該選定一種而喪失其余的一切可能,要時刻迎候我的內(nèi)心的任何欲念,抓住生活的所有機遇。

生活猶如他童年所看的萬花筒,能變幻出光怪陸離的奇妙圖景。這種生活的復(fù)雜卻同他內(nèi)心的復(fù)雜一拍即合。紀德在《如果種子不死》中寫道:“我是個充滿對話的人;我內(nèi)心的一切都在爭論,相互辯駁。”“復(fù)雜性,我根本不去追尋,它就在我的內(nèi)心。”正是這種內(nèi)心的復(fù)雜所決定,紀德面對生活的復(fù)雜無須選擇,僅僅隨心所欲去一一嘗試。

紀德認為,有多少相互敵對的欲望和思想,共處并存在我們身上,人有什么權(quán)力剝奪這種思想或那種欲念存在呢?要完完全全成為真實的自我,就必須讓自身的差異和矛盾充分表現(xiàn)出來,決不可以想方設(shè)法去扼殺不協(xié)調(diào)的聲音。

上帝死了,人還活著,人取代了上帝空出來的位置。這種完全獲取了自由的人,雖然不能全能,卻能以全欲來達到上帝全能的高度,才無愧于爭得的自由。因此,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全面把握各種各樣的生活真實,體驗各種各樣的生存形態(tài),自由享用人間的所有食糧。

《梵蒂岡的地窖》第五篇第三節(jié)中,有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情節(jié)。朱利尤斯·德·巴拉利烏爾同拉夫卡迪奧討論無動機的行為,朱利尤斯說了這樣的話:“我們偽造生活,怕的就是它不像我們當初的自畫像,這很荒謬。我們這樣做,就可能把最好的東西給歪曲了?!苯又?,他又問拉夫卡迪奧:“……您理解‘自由的天地’這幾個字的意思嗎?”

偽造生活,這是世人最荒謬的悲劇,因為歪曲的,可能恰恰是生活中最好的東西。朱利尤斯一旦擺脫了節(jié)制他生活的禮儀習(xí)慣,眼前呈現(xiàn)出真正的生活空間,一片自由的天地,他就不禁萬分驚愕。他注視那片陌生的空間,不見一塊禁止通行的標牌,也不見規(guī)定的路線,連指示方向的牌子也沒有一塊。自由的天地,就意味著可以走任何路線;既沒有地圖,也沒有向?qū)?,只好獨自往前走,身邊沒有助手,身后更沒有牽著線團的阿里阿德涅,必須獨自一個人去冒險。

在自由的天地中,如果只選定一個目標,只定一條路線,那么也就冒一種危險,事情就簡單多了;好與壞、樂與苦各居一半幾率。然而,面對自由的天地、陌生的空間,根本不做任何選擇,或者說無一舍棄地選擇整個生活空間,無一遺漏地要走所有可能的路線,那么,也就沒有止境地去冒層出不窮的危險了。

生活的好壞與苦樂,不可預(yù)設(shè),也不能預(yù)知,只能遍嘗之后才能確認,因此,紀德的一生,他創(chuàng)作的一生,就是不放過任何可能性,永遠探索,永遠冒險。這種不加選擇的全面選擇,我們權(quán)且稱為全欲。

全欲就意味全方位地體驗人生,全方位地思索探求,不惜品嘗辛酸和苦澀、失望和慘痛。

全欲,就意味不專,不忠,不定。不專于一種欲望,不忠于一種生存形態(tài),不定于一種自我的形象。

與這種全欲的生活姿態(tài)相呼應(yīng),紀德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不選定一個方向,要同時朝各個方向發(fā)展,從而保留所有創(chuàng)作源泉,維護完全的創(chuàng)作自由。

紀德全方位的生活姿態(tài),同他多方向的創(chuàng)作理念,就這樣形成了互動的關(guān)系。他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實,就進入生存的各種形態(tài),不能身體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將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極致。另一方面,他那些迥然不同、相互矛盾的作品,寫作和發(fā)表的時間雖有先后,但大多是同時醞釀構(gòu)思的。可以說,沒有后面譴責那種追求瞬間和感官刺激的《掃羅》,就沒有前面的《人間食糧》;而沒有前面《背德者》中那個為了感官的享樂就背棄道德的人物,也不會有后面《窄門》中那個壓抑正常感情的清教徒的故事。

因此,以定格、定勢、定型的尺度去衡量,去評價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總要陷入矛盾和迷茫之中。紀德的這座迷宮,就好像變幻莫測的大海:

沒有定形的大海……驚濤駭浪向前推涌,波濤前后相隨,輪番掀起同一處海水,卻幾乎沒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濤的形狀在運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隨即脫離,從不逐浪而去。每個浪頭只在瞬間掀動同一處海水,隨即穿越而過,拋下那處海水,繼續(xù)前進。我的靈魂??!千萬不要依戀任何一種思想!將你每個思想拋給海風吹走吧,絕不要帶進天國。

如果以主題詞的方式,從總體上描述紀德的一生及其創(chuàng)作,那么用“動勢”“變勢”,也許比較貼近吧。應(yīng)當說,貫串紀德的一生及其全部作品的,正是一種動勢、一種變勢。

紀德就屬于那些不斷地蛻變,否則就不能生長的物種。每天清晨,他都要體味新生的感覺,體味新生感覺的溫馨;每天清晨,他都要丟下昨日的軀殼,上路去迎接新生。未知物的孕育、艱難的更新,生命在紀德的身上就是這樣不斷隱秘地運行,神秘地再生;新的生命在他體內(nèi)成形,那新生命即將是他,又和原來的他不同。

同樣,紀德筆下的各種人物,無論是追求生活幻夢的烏連、時時在調(diào)侃的《帕呂德》中的那個主人公,還是《浪子回家》中的那個浪子,無論是《偽幣制造者》中那位小說家愛德華、《梵蒂岡的地窖》中的那個“無動機行為”的拉夫卡迪奧,還是《田園交響曲》中的那個牧師,以及普羅米修斯、掃羅、康多爾王、柯里東、忒修斯,等等,無論哪一個都是紀德的一種生活嘗試、一個心靈的影子,一種欲望的演示,都是紀德的一部分,又不能代表紀德的全部。

紀德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同他的生活一樣,極力避開任何責任的路標,只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創(chuàng)新的欲望來指引。他始終處于警覺狀態(tài),唯恐稍有疏忽就要重復(fù)自己,或者走上別人的老路;他堅決擯棄“共同的規(guī)則”,不寫別人已寫出或者能寫出的作品,因而,他的每部新作,都與世上已有的作品,與他此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他的某些作品甚至模糊了體裁的界線,究竟是隨筆、散文詩、小說、敘事,還是別的什么,讓批評家無法分類。傻劇又是小說,不倫不類。而他稱之為唯一小說的《偽幣制造者》,更是前所未見:敘述的多視角、空間的立體和層次感,尤其“景中景”、小說套小說復(fù)雜而奇妙的結(jié)構(gòu),的確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次革命。

紀德自由行動在無限廣闊的空間,不選擇方向也就不怕迷失方向;那么進入紀德迷宮的讀者,不預(yù)先設(shè)定方向也就不會迷失方向了。

紀德令人迷惑的多變,就是他總拿已知去賭未知,拿他的全部過去,再去賭新的未來。他時而疾馳,時而急停,不斷地變換方向,不斷地猛轉(zhuǎn)彎,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甚至做出驚世駭人之舉。

紀德的驚世駭人之舉,影響面最大的要數(shù)殖民地事件和訪問蘇聯(lián),這也是右翼和左翼正統(tǒng)者永遠也不肯饒恕紀德的兩大事件。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七日,紀德應(yīng)蘇聯(lián)作協(xié)的盛情邀請,由五位左翼作家陪同訪問了蘇聯(lián),至八月二十一日回國,歷時兩月有余。歸國不久便發(fā)表《訪蘇聯(lián)歸來》,三萬多字的短文,加上次年出版的《附錄》《補正》等材料,也不足十萬字,可是卻掀起軒然大波。一夜之間,紀德就從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主義的友人變成“敵人”。當年那種辯論和攻擊的激烈程度,只有經(jīng)過重大政治運動的人,才能有所領(lǐng)會。

事過六十余年,尤其在我國十年浩劫結(jié)束,蘇聯(lián)解體之后,那場大辯論和本書所涉及問題的是是非非,早已十分明了,再談文中這些批評和見解如何正確和基于善意,而攻擊他的那些觀點又如何荒謬和偏執(zhí),今天看來就顯得有些多余了。我們固然佩服紀德的先見之明;早在半個世紀前,他就看出蘇維埃政權(quán)要解體的種種征兆,并且提出了忠告。我們固然也欽佩紀德堅持正義的勇氣:在世界范圍左翼思想形成主流思潮的紅色三十年代,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站出來講真話,觸怒當時以蘇聯(lián)為核心的進步力量。對與錯,從來就不能以一個政黨、一條路線或一種思潮來劃分,這一點早已被歷史屢屢證明了。

今天讀《訪蘇聯(lián)歸來》,最引人深省的,還是紀德這次面對大是大非急轉(zhuǎn)彎的思想軌跡和心理歷程。我們在敬佩之余,要看一看一代知識分子的佼佼者,如何不避艱險,走了這樣一段歷程。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世界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大戰(zhàn)的災(zāi)難,法西斯主義又崛起,表現(xiàn)出咄咄逼人之勢,而英、法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養(yǎng)癰成患,越發(fā)暴露出虛弱、腐朽的一面。人類的命運與前途又遇到空前的挑戰(zhàn)。一些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懷著憂患的意識,開始紛紛轉(zhuǎn)向新型的蘇維埃政權(quán),把它看成是人類的希望。不能說他們這種選擇,都是因為過分天真和狂熱,至少像紀德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是經(jīng)過充分思想準備的,絕非輕易受迷惑和輕率的決定。

紀德生在新教家庭,受傳統(tǒng)道德的禁錮,青春一旦失而復(fù)得,他的心靈就變成開在十字路口的客棧。他以百倍的激情,去做他青年時代該做而未做的事情——追求快樂。為此,他完全擯棄了傳統(tǒng)道德和價值觀念,拒絕任何生活準則,要享受真正的生活,做個真實的人。

不要小看這“真實”二字,他一生如果有準則的話,這就是他的最高準則。從而他最憎惡虛假,他拒絕和鄙視的,大多是他認為虛假的東西。不過,他還僅限于追求個人自由和人生的快樂,不大關(guān)心社會和政治問題。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四日,他同友人動身去剛果和乍得旅行,次年五月回國,他就猛烈抨擊殖民制度和大公司對土著民族的殘酷剝削,發(fā)表了《剛果之行》和《乍得歸來》。這樣,圍繞殖民地問題,議會里、報刊上都展開了大辯論,政府不得不派團去調(diào)查。紀德預(yù)言,照這樣統(tǒng)治下去,殖民制度維持不了多久。拋開這場辯論的社會意義和紀德的論斷正確性不談,經(jīng)過這個事件,紀德的思想里增添了一個重要的觀念:正義。

進入三十年代,紀德越來越關(guān)注蘇聯(lián)在政治和社會方面所做的努力,也越來越同情共產(chǎn)主義。一九三四年一月,紀德和馬爾羅曾去柏林面見希特勒的干將戈培爾,要求釋放季米特洛夫和被關(guān)押的共產(chǎn)黨人。同年,紀德進入反法西斯作家同盟警惕委員會。一九三五年六月,紀德主持召開了世界保衛(wèi)文化作家代表大會。他成為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主義的偉大朋友,究竟有什么思想基礎(chǔ)呢?

紀德自道:“引導(dǎo)我走向共產(chǎn)主義的,并不是馬克思,而是《福音書》……”

這不是戲謔之言。三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生涯,他在作品中僅僅傳播自由,而不是宣揚信仰,只因他沒有信仰可宣揚。但這不等于說他不在尋覓。他反復(fù)閱讀過《福音書》,做了筆記并寫成小冊子《你也是……》,從基督教教義中找到了他一直尋求的東西:不帶宗教的基督教理想,沒有教條的倫理;同樣,他在共產(chǎn)主義學(xué)說中看到了沒有家庭、沒有宗教的社會理想。

“三年苦讀馬克思主義著作”,“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主導(dǎo)思想,便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寬宏大量,更是對正義的強烈渴求”。又是“正義”,這是他找到的理想和信仰,他要擁抱的真理。他也正是這樣來理解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主義的。

于是,他在一九三五年出版的《新食糧》中寫道:“快樂對我來說,就不僅像過去那樣是一種天生的需要,還成為一種道德的義務(wù)?!?/p>

紀德這個“背德者”能談道德和義務(wù),思想變化何其大啊。而且,他也不是空談道德,在《新食糧》中還寫道:“我的幸福就在于增添別人的幸福,我有賴于所有人的幸福,才能實現(xiàn)個人幸福?!?/p>

請看,這多么像一位共產(chǎn)黨人的誓言:個人幸福和人類幸福結(jié)合起來,首先要實現(xiàn)全人類的幸福,才有個人的幸福??梢詳喽ㄟ@不是表白和抄襲(因為這不是入黨申請書),而是理想和信仰的一種表述。

紀德就是懷著這種理想,到理想國蘇聯(lián)去朝拜?!疤K聯(lián)對我們曾經(jīng)意味什么?不只是一個遴選的祖國,還是一個榜樣、一個向?qū)АN覀儔粝氲?、幾乎不敢期望的,但總心向往之、致力追求的,卻在那里發(fā)生了。由此可見,在一片土地上,烏托邦正在變成現(xiàn)實?!?/p>

不料現(xiàn)實卻擊碎了紀德的理想。

到蘇聯(lián)訪問不久,紀德就陷入盤根錯節(jié)、糾纏不清的種種問題和矛盾之中;極簡單的一件事也弄得十分復(fù)雜,讓人理不出頭緒。

紀德在蘇聯(lián)看到的不是無產(chǎn)階級掌權(quán),而是斯大林一個人專政;他看到的不是生機勃勃,而是死氣沉沉、閉關(guān)鎖國的蘇聯(lián)。他在蘇聯(lián)看到了他最痛恨的東西,“一切降低人的價值的東西,一切減退人的智慧、信念和銳氣的東西”,他也看到了他深惡痛絕的非正義:受到政治迫害而陷入絕境的普通工人求告無門……

紀德終于明白:蘇聯(lián)背離了它當初追求的目標,背叛了它令人們產(chǎn)生的所有希望。怎么辦?如何處理人們肯定期待他做出的全面判斷?“應(yīng)當隱藏起保留意見,向世人謊稱贊賞一切(像羅曼·羅蘭那樣)嗎?”紀德陷入惶恐和痛苦之中。

本來,紀德從一個“背德者”走向主持正義,靠攏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主義,有了理想和信念,就已經(jīng)走了一段艱難的歷程。現(xiàn)在,他又面臨另一段艱難的歷程:離開蘇聯(lián),離開他“遴選的祖國”。紀德所走的是雙重的艱難歷程。

然而,投鼠畢竟忌器。進步陣營早已把蘇聯(lián)和這項事業(yè)過緊地連在一起,對蘇聯(lián)的批評,很可能轉(zhuǎn)嫁責任,損害這項事業(yè)了,紀德從而也就同整個進步陣營為敵了。

維護虛假的東西,就要喪失他終生最看重的人格,也違背重大抉擇從不以功利為前提的品性。“我認為真誠之所以重要,正因為事關(guān)大多數(shù)人和我本人的信仰?!?/p>

這就不僅僅是做人的真誠,而是信仰的真誠了?!霸谖业男哪恐?,還有比我本人更重要、比蘇聯(lián)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人類,這就是人類的命運、人類的文化?!?/p>

紀德在《訪蘇聯(lián)歸來》開篇講了一個希臘神話故事。谷物女神得墨忒耳裝扮成老嫗?zāi)?,進王宮照看剛出世的小王子得摩福翁。女神出于無限的愛,渴望將孩子帶上神界,就在深更半夜把小王子放到炭火上錘煉。不料王后闖進來,推開女神,移走炭火,“毀棄了修煉中的超人品性”,孩子得救,卻未能成神。

一到蘇聯(lián)訪問,在紀德的心目中,蘇聯(lián)很快就成為一個破滅的神話。但是,他仍然端出《訪蘇聯(lián)歸來》這樣一盆炭火,有誰能真正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

唯有歷史。紀德與眾最大的不同,就是將他對待生活和寫作的態(tài)度貫徹到底,原原本本經(jīng)歷他要講述的生活……成為他要做的人。這就是他多變中貫徹到底的不變。

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可以等同起來。

紀德原原本本經(jīng)歷了(包括心靈的行為)他要講述的生活;同樣,他的作品也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他經(jīng)歷(包括心靈的軌跡)的生活。沒有作弊,也沒有美飾。倒是他在《柯里東》《如果種子不死》等篇中暴露自己的同性戀癖,是令“親痛仇快”的事。

薩特在悼念紀德的文章中寫道:

他為我們活過的一生,我們只要讀他的作品便能重活一次。紀德是個不可替代的榜樣,因為他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

紀德是在人生探索、文學(xué)創(chuàng)新兩方面,都為后人留下最多啟示的作家,他的書是每次重讀都有新發(fā)現(xiàn)的作品,是讓人思考、讓人參與的作品。

李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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