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 心靈物語

明德書系·文化慢光叢書:夢語者 作者:唐朝暉 著


貳 心靈物語

萬物在不自覺中各自言語。誰能否認樹在通過綠色和浪跡的根訴說?誰能說土地不是在用生靈的骨血向天空昭示自己的富有?宇宙萬物,都有一顆心,都有靈魂,都在互相傾訴、交談,她們都有自己的語言。

生命比血更深刻地沉寂于萬物的湖底,或輕或重地承受物質(zhì)的核。萬物在不自覺中各自言語。

誰能否認樹不是在通過綠色和浪跡的根訴說?

誰能控制土地不再用生靈的骨血向天空昭示自己的富有?

誰又能查封正通過星辰顯像的九天之外的信息?

宇宙萬物都有一顆心,都有靈魂,都可以互相傾訴、交談,她們都有自己的語言。

暗光部

死亡

大地必須獻出我們:作為她向天空的祭禮。

大地必須淹沒我們:通過一條河,洗劫一件無血的衣。

影子在光亮前迎面撲來……

應(yīng)該向天地舉杯,慶幸自己會死。

無數(shù)次,目睹死亡攻占我們的身體。一點點,從頭發(fā)到皺紋,從厚朽的指甲到逐漸失去彈性的皮膚。

死亡已逐漸占領(lǐng)血肉的陣地。無論被誰占領(lǐng),我終將活著。只不過它們的統(tǒng)治方式不同,或以血肉,或以土和氣,或者以我們?nèi)怏w所無法猜測的方式。

死亡

我慶幸自己會死。

只想有一個地方,能夠讓我靜靜地存在著,安靜地讓死亡和血肉交戰(zhàn),讓它們在戰(zhàn)斗中完成一個個城池的交接,引出噬咬我心臟的三步花蛇。

我的手終生堅持不欺騙自己的紙。紙再次聽到了我的聲音:我終將被死亡全部占領(lǐng),我舉杯,慶幸自己曾經(jīng)活過。

逝者如斯

逝者如斯

萬物持續(xù)不斷地經(jīng)過我們身邊。我們站在自己每天修建著的家里。易逝的臉孔變幻著。每件事物都有一個面具,誰又能摘下這張臉?我伸出去的手無法把握任意一種真實。

亡者在每一捧土里微笑,每一條路上都有亡者的聲音。我們,只能傾聽:源于心靈的與宗教有關(guān)的音樂。

從黃昏中醒來,疼痛折斷了鳥的雙翅。

頭腦昏沉,靜如墓地。她什么也不需要,生命輕輕流過時間的階梯,向死亡的花圈靠近。名利場在花朵的芬芳中緩緩掐熄了自己的煙蒂。

慢慢的,許多事物在手中平淡下來。沒有了顏色,沒有了向往。淡淡的。

人群漸漸遠去(也許就從沒有靠近過)。每個人都活在各自的路上,迎風(fēng)對雨。

流動在大街上,斗志被人和事平息下來。翅膀在醒來時,再也扇不動一點流云了。

任何聲響和色彩也再難以沾染她的手。

亡者之書

亡者之書

眾多亡者披著黑色的披風(fēng),站立的土地以及身后的天空都是黑的。風(fēng)黑黑地吹過來。我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切。我被一陣雨所驅(qū)趕,匆匆來到這里。我從她們的臂彎下走過,觸摸千古的樹木,千古的石柱。

還有蛇在雨中翻飛,液體流滿所有道路,我無能為力。我只能在莫名的驅(qū)趕中前進。告別黑色的亡者,他們在身后站立,一動不動,如石如柱如人如蛇。我離開她們,超越她們,前方會有什么?亡者也不知道。

亡書在我與現(xiàn)實格斗時迎面撲來。曾經(jīng),我抓住懸崖上的一根藤,但饑渴無邊,我甘愿松手把軀體放下去,感受飛翔的絕寂,軀體的降落。這是命。

“命”是一條河,流過生存的河床。水花在搏擊中輕輕躍起。我的河,流在城市深處。一次次親近死亡之書,我忘記了一切。我能夠聽見,因為我是水鑄的。亡書復(fù)雜而簡單地敘說著一個個幻覺,一個個現(xiàn)實的鞭影。在亡書中,我才活著,才知道自己是個水鑄的人。感謝亡書降臨。我會終生聆聽、記錄。

1999年1月1日零點

纏著繃帶的云在她的身體里不動聲色地拐來拐去。一聲脆響,經(jīng)過窗戶的風(fēng)把繃帶扯斷。靈魂一躍而起,死亡的氣息染紅白色的繃帶。死神的輪廓漸漸清晰,她的臉部表情依舊模糊。

1999年1月1日零點

時間的鏡子是否真實地把她映照?她失重的身體一點點被云占領(lǐng)。失去的重量又強壓給了誰?抽回答案的手,掌中只有幾只奔忙的螞蟻,在不停地搬運數(shù)字:1888、1999。走進任何一個數(shù)字的組合中,都有敲門聲和腳步聲,那是兩種生命在較量,或者是在自然交接。

赴宴
——致亡友劉劍和周香玲

亡者在土地里發(fā)出邀請:隨山脈而入。

年輕的友人,不久前在另一個城市把生命演繹得特別簡單,就那么一低頭,便去了,留下一件懸置的衣。我還在異鄉(xiāng)為名利而沉浮。她被送至一個洞,一個燃燒的洞,她被送出一個洞,一個寬闊的入口。三個月了,三年了,我還未給她一滴眼淚。因為我正走向她,因為我還未抵達她睡臥的那片土地。

事件

世界的輪椅專為梵·高的姑娘而出現(xiàn)。從飛飄的耳朵和懷疑的槍聲中醒來。

去年的樹草,又在發(fā)芽。

事件

終究要以怎樣的方式才能脫去鱗甲,才能出現(xiàn)寧靜無為的湖面,如一只野鴨,不因為贊許而戲水游弋。

有腳步過來,槍口對準了自己。

羽毛零落一湖,這才叫漂泊,就像我們流離失所,只剩下終會潰倒的屋檐。

我是死亡路上的一棵樹。行人無可奈何地把手伸過來,摘兩個果子充饑。誰不敢這樣?誰又不能這樣?

——我是死亡路上的一棵樹,長在眾生必經(jīng)的路上。除非,她跨越生命的十級臺階,一頭撞倒在樹上,那樣,血讓我更有靈性,血讓我與眾生通靈。血讓我醒悟,脫離渾濁狀態(tài),與萬物同居。

天堂外的囈語

門只為自己關(guān)閉。

在陰沉和稀疏的雷雨聲中,我日夜昏沉地起睡。天堂只是冥冥中的一道閃電,勾畫幾筆,讓我魂牽夢縈。

白楊,曾挺立于山谷之外,希望接受風(fēng)沙的挑戰(zhàn),閃電的霹靂??傻却膮s是日復(fù)一日的半死不活的酸雨迷風(fēng)。這可是六月??!這是夏季??!來幾場暴雨,洗滌我混沌的思緒吧!或者,讓毒辣的太陽熾烤我所有的生命。

我不需要昏沉和呻吟。

一種氣,流向我。這是死亡的氣息,它來自天堂和地獄。我擺脫不了,也不想擺脫。我在有意與無意中等待它們的神刀鬼斧劈向我。一半上天堂一半入地獄的結(jié)局,令我死不瞑目。

死,就像經(jīng)歷一場動人心魄的愛情:恐懼,激動,心寒,最后平靜下來,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死,就像經(jīng)歷一場動人心魄的愛情:恐懼,激動,心寒,最后平靜下來,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窗戶的玻璃外面,一只斷了翅膀的小飛蟲,依舊繼續(xù)向有點點燈火的房間撲去,誰也不能否認它的撲閃是一種徒勞。然而,我們隱隱可以看見居室的門窗上那么真切地漏出希望。

面對那只斷翅的小飛蟲,我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希望”是一條殘酷的幻之鞭。斷翅的小飛蟲即使飛進來,又將如何呢?海子不是在飛過門檻的剎那就被疾駛而過的火車壓碎了頭顱嗎?顧城不是在飛進屋內(nèi)時就向妻子發(fā)難嗎?斷翅的小飛蟲還在窗玻璃上撲閃,我真想擊碎玻璃,讓它飛進來。它已經(jīng)折騰了六個小時,它又有幾個六小時呢?

如果我擊碎玻璃,那么,掙扎和搏擊又有何意義呢?

我淚水漣漣地看著斷翅的小飛蟲在窗玻璃上撲閃。

告別者

獻給祁光祿和小朋友祁丹

他和她命脈的血液之花驟然同時停下來。警示——突如其來,山地奔騰于千里之外,暗涌生發(fā),誰在揮手言停?

精神遺棄肉體,聲音遺棄喉結(jié),呼喊遺棄嘴唇,動作遺棄肢體。一切的、她的,舍與棄、斷與流,絕然——不是她的本意。

轟然而至的日光灑滿傾斜的山坡,陡峭的高度淹沒夜晚的幽明,“雪”吸食著、釋放著同音字的所有寒意和熱量。

他們——被停下來。理由被千萬種偶然和冥界的意愿遮蔽,永無明了,除非他們都從那個世界的光圈里走出來,不加更改地重返人間。

從長沙到古丈,從成年世界到幽明的童年?;貧w的途中,歌謠燦然于心,云端之上的弦:斷了,纖細的鳴響飄揚起悲傷的暗語。我蔓延地臆想,觸目都是無措的慌張。

從長沙到古丈,從成年世界到幽明的童年?;貧w的途中,歌謠燦然于心,云端之上的弦:斷了,纖細的鳴響飄揚起悲傷的暗語。我蔓延地臆想,觸目都是無措的慌張。

他和她的孩子,還有那些年輕的提前的告別者,都是替我遠行的人。

他們都在替我提前告別。

——感謝告別者給我的無窮啟示。

——感謝告別者讓我茍活至今。

附言:

在友人仲彥的陪伴下,在湘西古丈縣城約12公里的紅石林附近,我們走進土家山寨,穿過比人還高的雜草,踏倒那些斷頭的植物,接近山頂一角,看到了我的親人祁光祿和祁丹,他們的名字刻寫在深山里的一塊石碑上:祁光祿44歲,祁丹5歲。

他修身、齊家,他為生活奔波,他城市的房間,他街道上的汽車、他幸福的妻子,他從山寨到縣城,從自治州和省城,從美國到韓國,他的影子一路來去?,F(xiàn)在,他的身體棲身于深山一角,來不及與所有人告別,他就成為了告別者。

獻給張英

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

我的影子在她離開的那個城市繼續(xù)晃蕩了十年,之后,我們都離開。只是,她無法再帶著她的身體回去,而我可以。感覺像曾經(jīng)那樣:一條馬路,右轉(zhuǎn),進她們公司的小區(qū),再一個路口,左轉(zhuǎn),再一個路口右轉(zhuǎn),她在左邊的樓房,“4單元”三個大字被一個孩子用石灰水書寫在墻上,二十年了,一直還是那么白得晃眼。

她住一樓,一個小戶型房子,那里始終存活著她的愛情,她始終在等待那個男人回來,還有她的孩子。

又夢見她了,還有她的房子。房間暗得偏黑,那些溫暖的色調(diào)呢——全部遺落在我失憶的文字里?

在夢里,我的愛人暫時住在她那里,她去了哪里?夢也沒給我答案。

信仰

在城市里流來流去,日益被某種習(xí)慣和惰性卷進去。過程是逐漸的。從嬰孩到老人,每個人被拉扯得很長,這是一種假象。

孔子。杜甫。曹雪芹。魯迅?;腥缱蛉?。隨手抓起一把土,便可觸碰到幾百位先人心跳的溫度。

死者的呼吸最后歸宿于另一時空的萬物。

我的死期到了。不然,為什么每夜都有人為我讀詩?為什么每次醒來只記得一句呢?

“她根本未曾存在過?!?/p>

“深懷信念,走進蒼天?!?/p>

很久沒有走進春天的田野聞百花爭香,看百草爭色了。我的死期到了,我不想告訴她們,這是命,我與她們無關(guān),她與他無關(guān)。

我的死期到了,最后一次想念一位遠在異鄉(xiāng)的女子。

剜心地疼,世界消失在它的空洞中,成為一盞無油的燈,燕雀用翅膀依偎著它。所有的事物,沉寂在黑色的海底。

燕雀醒過來,絕望、悲憤、尋找,希望的鳴叫從滴血的咽喉流出。聲音抹去世界的黑,給了萬物光澤。

燕雀醒過來,絕望、悲憤、尋找,希望的鳴叫從滴血的咽喉流出。聲音抹去世界的黑,給了萬物光澤。

光有了聲音。

燕雀看到了世界的光。

圍殲死亡

隊伍步調(diào)一致地向死亡的旋渦進發(fā)。

聲音滾過禿頂?shù)奶炜眨暝谘劬镄褋?。“這是一種預(yù)兆?!比藗冄鍪锥?。我們的行動受心靈的指使,我們是心靈的主人。

缺少光明,狗與狼的眼睛在我們的視線里發(fā)亮。生活被一次次盜制,但他們盜不走世界的死亡和鮮血。我們在沙石路上圍殲死亡,潮水喧囂著遠去。我們在向死神靠攏,我們正慢慢地活著說些笑話。我們打開一張床,躺上去。打開一本書,閉上眼睛。

隨意拋出一個文字,足以讓搖晃的生物打顫。我們扼住了死亡的脖子,但手在發(fā)軟,我們害怕死亡的僵尸,就像握住一條蛇。

在沒有劍的年代,鑄劍是一種理想。空幻的城堡被卡夫卡真誠地召喚,堅實的磚石被讀者偷竊,砸傷自己的目光。

我們還在前進,步調(diào)一致。我們在圍殲死亡,這是死亡的命運。

變異

她們用鋼鐵的力量以數(shù)碼的形式來爆炸一個時代。

水霧的輕飄和男女的變異,呼嘯著穿過天空。來自內(nèi)心的能量:剎那間的噴灑、嚎叫。氣流擴散沖擊著委靡的低級趣味的一切,讓一切的一切見鬼去吧。所有人在路上迂回,以高昂的姿勢目視一個點,她們也不例外。

在日記的某一個點上,她們爆炸。

自我觀照

自我觀照

低吼著,穿越廣漠的沙地——不毛之地?豐沃之地?我無法判曉。只知十年后,當(dāng)我懷負一腔熱血,奔赴向前時,師父,總是用棒把我擊回。

我回來了,龜縮于室,負債的家無法再讓我在寒窗前歡欣雀躍,必須另謀生計了。必須承擔(dān)各種風(fēng)的侵擾,必須讓生命在瑣碎中磨逝。

淚終究沒流出來。凄艷的音樂調(diào)到最大,讓最大的震顫來平衡我狂躁的心。蒼天保佑,別讓我干出什么事來。我無法自制。

我無法自制。我聽任自流。身體滑向一堵墻。墻上的白花狂放地綻放:一朵朵、一簇簇。我抓住一根藤,不讓自己流出去。

嚎叫蒼天。蒼天無語。嚎叫時間。時間無語。嚎叫音樂。音樂歇斯底里地蕩響,也許只有她才能緩解我痛的魂。

系著白帶的魂啊!別飄上去,上面有雨,上面有電。

蒼天啊!我歇斯底里。我堅守。我改變現(xiàn)狀。

改變現(xiàn)狀,一組荒謬的詞語企圖替代荒謬的現(xiàn)狀。

改變現(xiàn)狀是一次誤診,也許只能讓位于死亡。

旁觀者

誰在夜晚的另一扇窗戶里開始它窺視的生活?

文字和圖像記錄了窺視的整個過程。房間里亮起的燈是窺視的背景。各種關(guān)于夜的舞蹈開始。旁觀者隨便找個東西作為依靠,就可以看到發(fā)生的現(xiàn)場;同性之間的對舞和評說。這是個沒有主題和真正意義上的爭議的時代,聚會顯得有些活躍,很多人待在一起,說很多個問題,其表決的結(jié)果在這個問題誕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兩個人決定了。舞會主持,可以隨自己的心情關(guān)燈開燈,可以任意地做所有動作,包括挑選今天的聊天者,給予一些人聊天權(quán)利的同時,也剝奪和淹沒另一些人的權(quán)利。

只有這樣才能走進孤獨的海,體會水的咸。

只有這樣才能走進孤獨的海,體會水的咸。

數(shù)字或生機

唯一證明她存在的是一行數(shù)字。

唯一能夠回憶起的也就這一行數(shù)字,其余的,什么都記不起來。抓著唯一的救命稻草,不斷地抒寫這些代表她出生年月和地址的數(shù)字,想從中使自己恢復(fù)往常的快樂生活。數(shù)字在不斷疊加,終于,她還是沒能夠逃脫消失在數(shù)字后面的命運,有如很多文字變態(tài)狂,不斷地寫著“我”的故事文章,不斷地制造重復(fù)甚至落后于昨天的文字,最終的結(jié)果是:大家都窒息于一堆文字垃圾中。

在數(shù)字中消失,是人的命。

冬天,大地如空腹的母體等待著初春的萌動。

她想著空蕩的大地,想著生機的希望。蛋,神秘的生命體。她默念著,低著頭。原來在她蹲下來的幾秒鐘后,她聽見了雪崩的聲音,河流在解凍。藝術(shù)到底能孵出一個什么樣的生命來呢?她讓整整一代人去期待,去努力。蛋存在著,生命就會不斷地被寄予希望。

生與死在蛋中演繹著一場夢幻劇。

在文字的召喚中睡過去。

房子很高,空調(diào)呼吸著冷氣,聲音微弱。

激情被時間一截截地燃燒,她如此輕松地毀滅一個世界,又照亮一個世界。“這是個可以放縱自殺的世紀。”火在不停地言說。我的眼睛被畫布蒙蔽,顏料在臉上流放著死亡的氣息,我還要支撐多久?我不敢問!

不能承受之輕,出現(xiàn)在世紀之交的公海。把死神扶到上座,我曾為此費盡心思。但,今天,我用切齒的力量把她踢下來:

沒有死神,我照樣可以去死!我還在茍活著?!

受她的控制,我看不見其他顏色了。我還在下沉,喘不過氣來。身體終于又被靈魂打敗。靈魂的王位上睡著死神的眼睛,她盯著我,經(jīng)過一路車笛和蜂擁來去的人,她逼視著我去冒險。我缺少一雙略帶溫暖的手,腳下是塊正在融化的冰。

把生命拋出去,砸碎死神的頭顱。趁我還年輕,是塊石頭。

飛起來了。

到處是人,她們習(xí)慣了死亡嗎?她在北京解構(gòu)服裝,在幾十條河、渠、海邊,做飛翔狀。演示人飛翔的夢想總是被金錢和現(xiàn)實所擊破。夢:道士,引著與死者相親的人,一圈圈繞靈堂轉(zhuǎn)動,一跪一起。外面下著雨,風(fēng)拍打著樹木,顯示著一掃而過的瘋狂。她躺在十年之后的一個城市里。道士怪異的帽子和飄帶,就是千百位死者最后的目光,它們的疊加,使道服、飾品更顯輕盈,沒有了重量。她恐懼那種靈動和黑色。從湘西帶回的一件件道服,與前衛(wèi)無關(guān)。在衣服里面,她看不到靈動、輕盈,而她在飄動、游走。束縛變得寬寬松松。風(fēng)標、風(fēng)車、吹散的蒲公英?只有鋼筋水泥的重壓,它們野蠻地圍剿她。

她以衣服的方式清閑地活著。

對弈

近了,野獸的呼吸。尸骨暴露于外。

有一種蛇,它在咬死三個人之后,身體里會出現(xiàn)一副完整的棋盤,已故的身為林業(yè)工人的岳父大人告訴我。

對弈,我只能用生命中所有的天數(shù)來戰(zhàn)勝它。我們都不想困死于棋盤。就那么些路,就那么些棋子,卻演繹了數(shù)千年,無一重復(fù),這對于生命而言,并不是一個奇跡。暗夜的潮鋪天蓋地而來,它能夠洗劫的,只是喧囂的色彩。與棋盤有關(guān)的蛇,依舊吞吐著襲擊人類血腥的夢。

幾年前的眼睛在每粒沙石中眨閃,與土地對弈,難分勝負。

翅膀飛過天空,是否與土地有關(guān)?

我走進棋盤,獨自承受愉悅的“苦役”。

自然部

村莊

村莊

世界的氣息開始清晰地浸入身體,我睜開眼睛,村莊的風(fēng)把我內(nèi)心的語言吹遠,只剩下一片恒久的空白留給我的手和心跳。深含疼痛的村莊以墓地般的安靜迎接我的進入,但愿腳步不曾驚醒白骨的睡眠。有人曰:千古如斯。

村莊,一首存在于寧靜中的蒼涼的歌,隨季節(jié)飄落起伏。鐮刀收割村莊的每一個不斷重疊的段落。時枯時漲的河清秀地流淌著。村莊,我終生的故所,沉落于我漂泊的腳印里。打坐于心的佛,在某個時候降臨,安居在我上升的村莊深處。

夜涌過來,隨手撥亮幾盞燈,灑拋在疏寂的窗戶上,暗紅地映射著土墻。

祖父用過的鐮刀,老淚縱橫地蜷縮于屋角。流過村莊的河,在土地深處微響。軀體是無法進入的,只有以血為舟,才能與祖先相握成穗。

田野的火正在燃燒,祭祀那些溺死的魂魄。

欲望的潮繼續(xù)上漲,挾殘枝敗葉呼嘯而來。視線,被一張張陰灰的臉占領(lǐng)。

欲望的潮繼續(xù)上漲,挾殘枝敗葉呼嘯而來。視線,被一張張陰灰的臉占領(lǐng)。

終于,夜來了,倒拖著詩歌的辮子。藏匿于城市的喧嘩處,用紅塵洗心,我是否能夠走出彌漫的塵土?

童年碎片

她的頭每到下午就開始疼痛。五歲以前的片段,她記住了許多。每天,總有幾十件隱約的事敲著她記憶的門。

有些東西阻礙著她們。她們進不了那扇門。

她躺在床上,手本能地抓著床沿。煤油燈、放燈的桌子、門、窗,都在轉(zhuǎn),倒轉(zhuǎn)、旋轉(zhuǎn)。

她看見一個人坐在窗臺上,又從鏡柜落到蚊帳里。她驚叫著,用手指著那個人,母親在她的驚恐中開始驚恐。

下午過去了,霞光收回了那個虛無的人。

她閉上眼睛。她看見自己慢慢浮起來,身邊有座模糊的山。她細小如一只螞蟻,在峽谷里爬行。她發(fā)著高燒,體溫計卻證明她的正常。

童年碎片

她醒來時,身邊沒有一個人。她走出屋子,坐在石檻上喊著娘。遠處的田地里有人應(yīng)答。

赤腳走進大山的影子,沒有人陪她,她是孤獨的。

一個杜撰的故事讓她自己高興,里面一個擺不脫的人,總是襲擊她。她反抗著,用思維。

路邊的樹枝上掛著一只死貓。她看見毛茸茸的皮。這里的貓死了,都這樣。

有點像人。

外婆躺在墻邊。床用土磚和木板搭成。床上鋪了些稻草。青色印花被子里睡著她的外婆。

那年她三歲。

外婆家中的天井,隱藏著一些她已想不起來的東西。

房子后來拆了,砌了新土房。

伯父的房子著過火。她喜歡用手去摸燒焦的黑色門框。門前的池塘慢慢縮小,水黑黑的,是泓死水。

父親在她不知道多遠的地方工作。

狂風(fēng)、炸雷、暴雨。她被驚醒。年輕的母親抱著她,緊縮在床角。母親哭著祈禱蒼天,直至天亮。

那是她童年最漫長的一個夜晚。早上,一切依舊。父親回來后,舊房子推了,全家睡在臨時帳篷里。她走出來,有人叫她。下起了大雪。

誰能給她一個時空,讓她離開撒滿碎瓷的地方?

誰能給她一個時空,讓她離開撒滿碎瓷的地方?

幾十年來,她被胎兒以前的往事煎熬著長大。

幾百棵樹,簡簡單單地站在這里,不著一葉。應(yīng)該有一百年了,她們的頭不停地被砍斷,曲曲扭扭地掙扎著,沒有一點綠色。粗壯的樹張開干裂的嘴,呼喊和對話的聲響如樹漿滴下來,凝固了我們不敢呼吸的目光,如同化石。這是一片活的墳地。

她意外地被我們驚醒。在這里,我們不再是時光中的人,我們的唇在花匠們的目光中靠向一棵樹。舌尖傳遞著時代缺乏之物:激情和幻想。

樹又開口了。一百年未吐出的話,掉下來,砸傷我們。

是夜,我們相互捂?zhèn)?,忘記燈光以外的所有事情。零點了,燈也將被忘記。

我們握手而眠。幾百棵扭曲的樹在夢中睡去。

走著,通過水,打開一扇平原的窗。走過去,跌落于平原的小河。我精力充沛地唱著自己的歌。房子低矮得可愛。漁夫的家在水上,從這條河拐向那條河,她撒開網(wǎng)是在向臣民收取賦稅,但只限于充饑。老婆、孩子很有趣味地工作、游戲,像天使。

我走著,伯父與我同行,交談。風(fēng)的緣故,我把臉轉(zhuǎn)向她。她,一個陌生者,與她同行、交談?

誰是亡者?是誰活著?

夢到底屬于誰?

“別在意這一切,我們正在行走?!彼f,“這點最重要?!?/p>

我走著。通過水……

回家的老人

風(fēng),簡單地落在院子里,如天上的云彩般開著。

灰青色的樹干隱約其中,虛虛實實的葉子磅礴著生命恒久的沖動。柔和移動,震懾著昏沉的酒杯!

這是一次只為我呈現(xiàn)的暗示,因為我的知迷在返。

時間在元旦。

我相信會有很多房子,幾百年了,被我們以不同的方式遺落在世界的各個地方。

當(dāng)我們再次降臨這個世界,清洗了滿身的塵垢之后,那些房子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召喚著我們,共同喚醒沉睡的記憶。

今天,那些我們曾經(jīng)居住了一生的房子,終究會在失望的河流里,轟然倒塌。她等不到我們相識的那一天——我們負債太重,身體上流淌了太多的欲望的雜質(zhì)。

這些房子大部分被遺棄,被時間小心地隱藏,她們的幽靈棲息于古樹,千瘡百孔,在有意與無意間,讓七百年前的那棟房子,飄浮于我的夢里。

偶然的一棟房子,木結(jié)構(gòu),頑固地坐落于半山腰,等待她的主人遲疑而堅決地推門而入。

她不常被人發(fā)現(xiàn),去那里,必須先坐船,走水路,河面一直很開闊,突然的一個河灣,大量的卵石露出水面,形成一個巨大的石灘。

四周的樹林倒映在淺淺的水流里,在那里下船,走一段山路,那棟房子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了。

我現(xiàn)在的體能,只能讓房子失望,我的眼睛已經(jīng)失明,我的耳朵已經(jīng)充斥著城市的噪音,無垠的頭腦里洶涌著信息的垃圾,我的體能不足以支撐起失重的身體……

我現(xiàn)在的體能,只能讓房子失望,我的眼睛已經(jīng)失明,我的耳朵已經(jīng)充斥著城市的噪音,無垠的頭腦里洶涌著信息的垃圾,我的體能不足以支撐起失重的身體……

今天,在房間里,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土地的力量

生命的榮光,不再。

時間在父親的額頭上老去,在那里,看不到我身體里的疲倦。

一次次痛恨自己,為什么要聯(lián)想到父親。他的純凈不可比擬。他的腳沒有一刻離開過土地,即使是房間的地面,也是歷經(jīng)六十年踩踏的黃土,有些微微的坎和親切的小窩窩。

他與我完全不同。他的疲倦來自時間的最終宿命,來自萬物共有的消耗力,而我,是因為折騰,是因為沉浮,疲倦提前壓上我的后背。

一個月之后,我將與父親坐在樹椅上,在土屋里,柴火很旺,紅紅的,明火暗去之時,那些紅透了的樹干,炙烤著我們伸出的手,寒冬圍在我們半米之外,看我們聊天,聽我們說著城里的一些事情。

話題,最終會落在村里……

哪幾戶人家今年修了新房,誰的老伴壽終正寢了,誰家的孩子很久沒有回來了,尤其是那些女孩子,我總想起浪跡于歌廳里的她們,也許她們就在那里,但我早已認不出那個背著書包,在家鄉(xiāng)的山里走上七里地去讀書的小孩子了。她們都已長大,如同我正老去。

下午,我陪母親去自己開墾的菜地里摘菜。

三十多年了,那菜地還在,那些低矮、參差不齊的韭菜依舊被一次次地割殺,然后,欣喜地再次綠綠地長出來,不動聲色,伸長著身體,它沒有腦袋和脖子,只有身體。它伸著,長著,等著刀來,只顧著自己,一直長著。

會有一些韭菜,被母親忘記,它們身邊就長滿了雜草,與雜草一起,生長。

這些菜地,與三十多年前,沒有區(qū)別,唯一有區(qū)別的是,站在菜地里的我,不再戴著自制的新四軍帽,不再把小學(xué)課本帶到菜地里來看,那雙鞋子也換了。

菜地還是那樣。

記錄

回去,回到那座漫無邊際的樹林。經(jīng)過城市,經(jīng)過故鄉(xiāng)的現(xiàn)代語言。人們在身邊狂奔,請主保佑,別影響我回家的腳步。

回去,向一座樹林的翅膀飛去。有聲音在流動,刻不容緩,我把目光投向久違的天空,避開呼兄喚友的喧嘩。

記錄

回去,在那座村莊里,有無邊的樹木,有我原初的念頭。

我不只是一名記錄者。

一種推力無可抗拒地把我逼到樹下,我不得不注意那雙眼睛。綠葉般的眼睛盯著我,令人不寒而栗。

夜,洗劫村莊的晚曉。村莊蕩然無存,一馬平川。眼睛掛在遠去的風(fēng)中。清洗肺腑的水止于咽喉。無齒的夜,把錚骨的村莊吞噬得如此干凈?

她并不是勝者。

我們身邊還有許多幽暗的清澈的眼睛。

靈跡部

飛翔與幻象

飛翔

靈魂被世界巨大的陰影所驅(qū)趕。大地逃離天空的俯視。

飛翔。她流浪至今,無始無終。睡臥的石頭,咬斷自己的舌,不肯透露一個字。飛翔與目的無關(guān)。飛翔是一種過程,她在風(fēng)中悠然飄響。棲息的巢漂浮在浪花上。

飛翔與幻象

一個女人把幻象追趕。陽光被一只手掐滅。煙蒂把她點燃。她還在路上。

她不想去整理記憶的口袋,把傷口藏得很深。足印被靈魂的雨水打濕,只有把自己放逐在人群中,才能感覺到自由和陌生,才可能從各個角落里找回走散了三十年的魂魄。

火焰在上升。她不冷了。走在街道上,身體重起來。傷口正在暗自愈合?

夜深了,高空的一盞燈把她的目光暈濕。“我不是不想。”“我愿意停下來?!薄澳遣皇俏业?。”她說話了。她還在把幻象追趕。

誰敢斷定幻象不是一種真實!

誰敢斷定真實不是一種幻象!

她起身,沒有說話。她能夠為城市找個過夜的地方嗎?

——一只出門在外的螞蟻。

散步與方向

夜。睜不開眼睛。

軀體無法適應(yīng)任何一個睡姿,只好出去散步。思路清晰,爽凈。

散步

我游向一個處所。情緒像被誰的意念梳洗過,湖邊的氣息從遠方而來,心曠神怡。一生,只要能夠這樣走下去,也就足夠了。不想停步,甚至有些擔(dān)心會被人與事打擾。我不再是我,我是湖畔的空氣:清新、明凈。

墳冢。墓地。詫然驚醒。我正邁步于一片墓地??謶值纳?,冰軟地溜進胸心。呆立幾秒,我倉皇而逃。再走,但無論怎樣,我最終總在一片墓地里抬起頭來。一種力,無形中牽著我,一次次闖入死者的夢。

前面無人等我。我也只能硬著頭皮,用黑發(fā)作掩護,急促地離開站立成行翹首而望的人群。我無法走向她們,我的骨頭注定畸形。轉(zhuǎn)向,意味著把生命的足骨擰斷,迎對直射過來的光束,失陷于一片光芒的盲地。

方向,已經(jīng)注定。

方向

昨日,我就合上了電閘,踩著附地而行的電線尋找照亮宇宙的燈。呵,請我主保佑,但愿其間不要有裸著的銅線,把我電斃于途中。

死亡不是橫禍。橫禍讓我們感到事故之前的陽光中有許多暖色,讓我們感到風(fēng)和田野的清新。橫禍是事故之后回憶的驚懼,無法訴說。

潮水,來得突然和飆猛,死亡降臨,睡眼沉重地砸下來。我從一次沉睡中僥幸醒過來。

夢里沒有四季回旋。

命數(shù)

所有的功勛和意義被誰帶走了?

命數(shù)

我們不能夠停止在街道上奔跑,斑馬線鞭打著我們的日常生活。改變只是一種假設(shè)。酒杯讓身體流成一條燃燒的河。故鄉(xiāng)的莊稼,依舊茂盛。

我們是否可以不被深夜推向一個角落?

我們是否可以尋回昨日的心跳?

在海邊,我停止了奔跑,視野里全都是水。所有的功勛和意義都被帶到這里,彎下腰,含一口海水。

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命數(shù):澀苦。

位置

位置

我們都還未找到自己的位置。

當(dāng)我回到教室時,一切都變了。

我找不到原初的位置。我在別人凌亂的座位上尋找。一排、五排、七排都沒有。老師正在講課,我不能再找了。我隨意坐下來,靜靜地聽心的語詞。有光劃過肉體。我看見自己握著那本最初的書。

我的位置,就在坐下來的瞬間找到。

轉(zhuǎn)機

轉(zhuǎn)機

上路吧!靈魂的鳥飛起,穿透烏云撥亮驚魂的閃電。雨下來了,洗刷大地的污物,掩蓋人類無奈的話語。路在天空的驚顫中延伸。把肉體留下來交給炎涼世態(tài),相信靈魂已把她感染,她必將不屑于紅塵深處的喧嘩和躁動。

人生

人生

“我”安靜地棲居于火與水共鑄的巖石般的肉體里。

“我”的土地放牧著夢中幽幻的精靈。許多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面對一幅畫:黃昏的河,流過平原里有著唯一一株紅楓樹的河堤的第七天,我才知道,我們必須分離了。天空和大地依舊存在,我們必須松開握在一起的手。離開的那一天,是影子與風(fēng)化的巖石告別,是水火與夢的告別。

人生恍如一只飛蛾,急不可待,在臨終的火焰上相握成信念,焚毀自己的全部。

夢想的行走

旅行是可怕的,陌生會躲在吞噬的道路兩邊,但,只有旅行,我才可以活著走向我的死亡之地,才不至于被后人唾罵。只有旅行才可以救贖我和她們。我現(xiàn)在就開始,請習(xí)慣聽故事的人走開,這里沒有故事,只有她生命的回音。

從一個人的城市走向一個人,要經(jīng)歷更多,從右邊的一條路進去,我聽到外面的速度在提升,越來越快,已經(jīng)沒有了遙遠;遠方的傳說,她們可以在下午置身于那里,坐在崩潰的時間廢墟之上,所有的人還來不及悲傷,就又要出發(fā),太多的事情虛構(gòu)著她們不可以缺席的虛妄。

還是從右邊進去,我始終走在這條路上。

右邊的記憶在海的旁邊,那里的漁村破舊,隱身于叢林。一個可笑的念頭,唱著悲傷的歌,從樹上跳下來,像只動物,像個人。

我走過去,她已經(jīng)站在我身邊,她在笑,我也在笑,很久沒有這樣干凈過了。我抓住了她,她說,這只是我的感覺,她是不可能被抓住的。她跳到距離我一丈遠的地方,我似乎還抓著她。

我與她很遠了,節(jié)拍已經(jīng)沒有了作用,我拍著自己的手掌,聲音從我的手心傳出來。

我知道我已經(jīng)在里面了。我在告別一個人的城市,進入一個人。

從右邊的第三棵樹出發(fā),往東,一直往東,這是唯一的方向,往東三百里,往東,是我里面的數(shù)量詞,與她們無關(guān)。往東,經(jīng)歷三次疼痛,痛麻木著神經(jīng),這是一個悖論,麻木了還可以疼,是的,我正經(jīng)歷著這些,走過三百里,往東,疼痛使神經(jīng)麻木。

必須坐下來,不然我肯定會栽倒在地。休息是我們忘記的一個詞語。我靠在一棵樹上,現(xiàn)在的樹稍微多了點,但與很多年以前相比,樹已經(jīng)大量死亡。樹沒有動,我看到了天空,不知道每天抬頭看看天空的有幾個人,都在往前看,都在加快速度,往前。

樹沒有動,我看到了天空,不知道每天抬頭看看天空的有幾個人,都在往前看,都在加快速度,往前。

一只雕,落在樹林外面,這是一只跋涉而來的雕,她與我來自同一個方向。

都已經(jīng)往東數(shù)千里了,她還是飛了進來,在她身邊,只有這里的樹葉溫暖著她,她的同類沒有一個能夠幸運地逃出追殺的威力,追殺是一次集體行動。我與她一樣,只享受了幾年的好時間,后來,我們就離自己越來越遠。

我一直在與一個人說話,從而幸免于難,與她說著幻想的顏色如何顛覆天空,如何與淹沒大地一起泛濫。那么,難道這只雕也因與它自己對話才來到這里?在這里,能夠找到來自同一地方的生物。

她用眼睛看著。我看到了一點熟悉的光,是那個城市里的主要光源,那是我們一直在逃避的,經(jīng)過了這些,我與她才達成理解,只有經(jīng)歷和身處,才知道我們到底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

我們來到這里,看看身后,我知道自己丟了什么。

安靜的沼澤預(yù)見著往東要經(jīng)歷一條河,那是一條永遠不讓我趟過的河。

安靜的沼澤預(yù)見著往東要經(jīng)歷一條河,那是一條永遠不讓我趟過的河。

離開得太久的事物,就會陌生地啃掉她們伸過去的手指,但,因為速度,她們不僅伸出了手指,很多人,正撲上去,化整為零地貢獻給它。它啃掉她們的所有經(jīng)絡(luò)和血脈。

她們嬉笑怒罵于所有或熟悉或陌生的人與事。

與路、樹葉、黃色和退路有關(guān)

枯枝敗葉署名的古井,證明昨天有人來訪問過一個關(guān)于冥想的故事,結(jié)尾的部分隱藏得特別膚淺,沒有誰可以逃脫出去。

大笑的臉部表情寫滿了倦意的張狂。

只有夜晚那爬過山的風(fēng)還記憶著土質(zhì)里的一些片段。等待一只自覺的手把碎片形成拼盤,端給冥想界審判最后一個信仰者安靜的內(nèi)心,一場不要辯護的對話難以立足,普通的道理還要一些人來傳道。

進去吧,不要懼怕,我們只是進入了應(yīng)該進入的場景,沒有提前,我們遲到了。

高見被一個個指示路牌強制性地滅掉,聲音巨大無比,取消我們的聲音。我想是秋天了,蟲子應(yīng)該出來了。

天一亮,我把手搭在額上,假裝在看前后有沒有人或自己會動的東西。

沒有。

是一個答案。

有。

也是一個答案。

都不重要,我知道這個普通的道理。用手代替腳的功能,是一種進步,所有的宣傳畫最上面都這樣表明自己的立場。

用手代替腳的功能,是一種進步,所有的宣傳畫最上面都這樣表明自己的立場。

想起來就笑一聲,樹葉說掉就掉了一個秋天,哭吧,失去的時候才感覺到第一個腳趾開始變老。我向某一個人打聽,他要我裝出是他向我打聽的模樣,才告訴我應(yīng)該往哪里走。我可笑地把他女兒騙到了手,她很瘦,十五六歲,會彈琴,是的,是古琴,黃色的古琴,聲音是青色的,像她的手。她說最喜歡的是把球擊向空中,或者停留在樹葉上,她想自己上去拿下來。我知道,她是有意讓我上去。她站在樹葉下小聲地說要我小心點,我會的。我從這條路經(jīng)過那條路,把球送回她手上。

我們打了十天球,應(yīng)該走了,我假裝說老了。她說她早就老了,她們就喜歡這樣說,她們現(xiàn)在是不相信自己會老的,她們都老得詩情畫意。

我祝福她,她沒有來送我。我走了。

墻上的所有色彩全部蛻化,老樹暗示我:顏色是會死的,還會吃人。

墻上的所有色彩全部蛻化,老樹暗示我:顏色是會死的,還會吃人。

特別多的四方形塊狀坐墊,在一個大圓里旋轉(zhuǎn),外面有人在不停地喊:65度、65度、65度。

我屬于其中的一個方塊,頭劇烈地旋轉(zhuǎn)著疼。

從一個臟的字里抽身出來,那里面儲藏著一大批人。我知道這樣說不對,禪宗會對我搖頭,那里的公案會透露出我悟不徹底的氣息。

我還是在寫。臟的洋酒臟的話臟的裝腔作勢臟的擁抱臟的醉臟的筆臟的字臟的汽車臟的兄弟臟的姐妹臟的速度臟的球臟的蛋臟的……

從臟的字里出來,落在另一個臟字里,我已經(jīng)不再干凈。干凈的人已經(jīng)死去,睡在我們年輕的懷抱里,是過去的年輕,不是現(xiàn)在的那些數(shù)字。

誦讀了一個時辰《心經(jīng)》,想哭,在如今的年代里,流淚的地方都被水泥和建筑占領(lǐng)了。

逃離

逃離,這個詞磐石般砸進我的頭腦。

意念無數(shù)次對身體下達病危通知——2009年11月25日實施逃離計劃。

在北京城,無數(shù)支箭從全國各地準確地射向我生活的靶心,精確到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科技的力量。

沒時間體會被射中的感覺,疼痛感早已沒有,只有“病危通知書”那行字刺激著疲倦的眼睛:再不離開,就躺下。文字的背面是隨意抒寫的草體字。

弦會在彈跳的瞬間,一根根崩斷,連續(xù)……

病危通知的標題是:逃離。沒人相信,我會重視這樣一張紙,在高揚的名利面前,瘋狂的時間正不顧一切地碾碎著與它抗衡的一切。舍棄和淡化那么一點點虛名和也許大的利益——都是一種矯情和作秀。

語氣,是絕對的斷然。

為內(nèi)心的舒坦而矯情,為精神的神游,我甘愿作一次秀。必須逃離。磐石是自己挪來的,摩挲體會著石頭的粗糙,顆粒來自大地的深處,時間落拓于此。我將歡欣地入睡。夢想著,給自己一個承諾,必須實現(xiàn)這一切。

采取的方式是:駕車,讓自己乘風(fēng)而去,把辛勞稀釋溶解于速度的旋轉(zhuǎn)中,在速度中,體會一種平衡。從北京的四環(huán)上開始逃離,進入河北、河南,半天的時間,輪回轟炸的懲罰應(yīng)該可以清洗干凈。在從南到北的飛馳征戰(zhàn)中,我活過來,逃離俗世的層層污垢。

在想象中長風(fēng)繞戰(zhàn)旗,而呼嘯聲,并沒有與寒冷一起到達,繩結(jié)太深,太多,太雜。沉迷太深,25日已經(jīng)來臨。

在想象中長風(fēng)繞戰(zhàn)旗,而呼嘯聲,并沒有與寒冷一起到達,繩結(jié)太深,太多,太雜。

逃離計劃被拖延到一周以后。

12月1日,我與孩子在電話里說,我還是回不去,她只是簡單地回答了我一個字:哦。很多事情突然在“哦”中崩潰,我與她說著一些莫名的理由,其實,我是在請求自己的原諒。

逃離是必需的,逃離這個詞的所有含義一次次輕輕地砸向我原本受傷的脊椎。

12月5日注定了也是一個流失的數(shù)字。我對愛人的虧欠與日俱增,從1999,到2002,到2009,數(shù)字遞增,虧欠越多。

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向她保證什么時間,我只向自己的時間保證:11日徹底實施。

早上出門的第一件事情,我提前五天把票拿在手里。

現(xiàn)實已經(jīng)握在我手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之后的五天,基本只有睡覺的時間,其他,我都與奔跑同速加擋。

火車慢慢駛離站臺,義無反顧地扎進北方那莽莽大地。

告別與成長

到了回去的時候,就像來時那樣回去。我已決定不再做那個曾經(jīng)的我。

不可以再把時間的身體推進瑣碎的機器,任由齒輪一點點吞噬,把肌膚破壞,傷痕累累還不足以形容。這些失去的時間,已經(jīng)刻骨銘心,現(xiàn)在還在絞痛著身體的所有部位。

拒絕一些要求、放下一些私欲、舍棄一些虛華,堅守一些本原的自己,尋找一些簡單的光,照亮自己,學(xué)習(xí)一些靈魂之鄉(xiāng)的聲音和色彩,學(xué)習(xí)一些經(jīng)典,自由放牧著良知。

路過一個城市,給每位朋友打個電話,只是告訴他們,我正經(jīng)過他們身邊,把見面留給以后,現(xiàn)在我正成為自己。

我要趕回那個城市:北京。

我正在重新開始,正在做一個健康的人。

在別處,沿著戈壁灘的干涸,許多事情走了上千年,時間與空間雖然被一代又一代的姓名所經(jīng)歷、填充。一切,終歸還是顯得很遙遠,尤其是戈壁的洞穴,一個接一個,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放過,都有被雕畫的痕跡。走出戈壁,黃河萬里,不是成語。干澀的壁洞,堅硬的材質(zhì),飄起來,靈動地飛舞。

動作

只有她記起了世界飛翔的動作。

她們支出自己的血和翅膀,作為墻,保護著自己,免受陽光的照射,藏匿于房間。

她只能如此,她涂鴉著世界的遭遇。她們原本與鳥一樣豐富,與世界一起在飛?,F(xiàn)在,她們把世界踩在腳下,把生命放在自己口中,忘記了大世界和大生命,似乎除了“我”以外,就不再有任何東西,包括世界和生命。她們還沒有記起自己會飛。折騰身體的是自己。她們已經(jīng)一無所有。她還是個柔情主義者,她把最后殘留的骨架拼貼得比較可愛。她們已經(jīng)不再可愛,已經(jīng)不會愛了。她們支出自己的血和翅膀,作為墻,保護著自己,免受陽光的照射,藏匿于房間。一個物的來臨,就讓她們千萬次重復(fù)地忘記:它只是一個物件。而她們把它當(dāng)成了精神、靈魂、身體的寓所,就像網(wǎng)絡(luò)。每天成為一只網(wǎng)中的鳥,躲避陽光,忘記清風(fēng)明月的夜晚。日、夜在網(wǎng)上奔騰,致幻致命。程序已經(jīng)啟動。

清理陰影成為第一步,而后是逐日。

逐日是一種動作。

風(fēng)韻的線條精致地成為動作的前奏。每天早晨,走向客廳的窗戶,在左邊的第二個鏡框前停下來,六根細致的木條組合成一個個細格,太陽準確地停在第二排的三個小格里,紅紅的亮光射過來,在右邊窗臺的一個角上留下一小片窗格的影印。那一小方格經(jīng)過歪曲后,以一個圓的造型黏著墻壁。命令手打進陽光里,陰影里的手指立刻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體,清晰地在墻壁上以純正的黑色表演著自己的立場。

每天如此,陰影里的動作是一種立場。

經(jīng)歷

沒人可以想到她是從一個丘陵地帶的山里走出來的青年。

走了很久,從小鎮(zhèn)、縣城,到省城,又到了這個大都市。她追求的并不是這個結(jié)果,在走的過程中,希望每一步都踏在舞臺上,由一個舞臺到另一個舞臺。有一個對手讓她去看他的臉,去把他打倒。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她懷著沒有抒發(fā)的斗志走了過來。她想她已經(jīng)老了,最后一招,是下下策,走向看得見的舞臺,挑戰(zhàn)對手。不論臺上站的是兩個人還是三個人或者更多。她已經(jīng)站了很久,手都有些涼了,她沒有想到舞臺上始終只有她一個人。

她在笑,比賽本身就是一場游戲,規(guī)則可以隨著游戲者的心情制定。散打可以是兩個人,那為什么不可以是三個人?人的頭腦里有很多為什么是沒有原因的。三個人站在擂臺上,拳頭在飛舞,一個人被擊倒,一個人的拳頭擊向另一個人,這樣打沒有理由,只是各種念頭在閃,只是保護著自己,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在倒下之后,再次站起來?,F(xiàn)在的舞臺,變數(shù)很大,關(guān)鍵是沒有一個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裁判。一個拳頭擊向她,鼻子出血了。怎么連裁判都可以打?

離選手們遠點,看那三個人被打得鼻青臉腫。

留或歸

一個人的肉身,能夠盡量為自己的精神活著的是最值得敬重的。

一個人的肉身,能夠盡量為自己的精神活著的是最值得敬重的。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心智成熟的人才有敬畏。太多大和空的東西他們根本無法想象。山那邊的山那邊,有一條河,河對岸是一座山,臨河的半山腰上有一座新廟,那里有她一間房,一個寄放精神的地方。廟宇是如何修的,她清楚。一石一水、一彩一色里有她的心血。她習(xí)慣和弟弟一起用鏡頭捕捉那些出走的靈魂。歌者的衣服飄動著流云的內(nèi)涵,亂石崗上的青草,藍得透徹的天空,她看到了一些讓人眩暈的事物。幾年以后,她知道了從北京到西藏是沒有距離的,那些花兒的清香飄出很遠,還是沒有能夠感動出走的腳印。

匆忙的時間留不住一個眼神,只有枝葉里還存有一點點動的印痕。

生活行走于大地,她們負債累累。

自然的守護神——時間,已經(jīng)甩出它報復(fù)的長鞭,那一條條消失的河流,那被干烈的風(fēng)吹干的河床、被陽光照射的戈壁灘,這是大地受傷的鞭痕,但真正受到威脅和傷害的,是她和孩子。都市的發(fā)展、人類生活水平的提高與河流的干涸、沙漠的延伸成正比。人們的得意忘形和對大自然的任意踐踏是人自身的悲哀。她雙手上舉,像一只斷了翅膀的鳥,痛苦地望著天空,雙手慢慢落下,一點點,跪伏著,向著后退的河水前進。只能以這樣的姿態(tài),才能接近大自然,才能與大自然對話。

才能在大自然的殿堂里傾聽到河水的聲音。

疼痛部

病痛乘著夜色,泅過清幽的河水,漫上一棵樹,斗志的樹葉被打濕。顏色開始退出我的思維,遠遠地駐足觀望,看精壯的病魔如何用纖細的蛇針把我折磨。

我的戰(zhàn)士全部潰敗,只有肉體還在掙扎。無名的菌毒把我擊倒在床上。我的目光從向上的尋找中跌下來,向往死亡是我想象的唯一內(nèi)容。她撲過來,我承受著。我只想在通往死亡的路上不要有疼痛。

死亡是否能夠與疼痛無關(guān)?

我不知道昏迷的床能否再次把我渡回時間的堤岸,做一個人!

病痛又無緣無故地來了。

是誰讓我一個人躺在這里,外面的車燈和聲音與我無關(guān),沒有一只耳朵真正放在我的心跳上感受冷熱。我喜歡生活中的種種陰謀,我看不見她們。

我沒有占領(lǐng)誰,也不被誰占領(lǐng)。

攤開棉被,解開生活中的一個結(jié),想起童年的一朵小白花,埋在立冬的那個日子里。冰的土,冷的空氣。三十年了,我有了清甜的女兒,她有一百天了。

我忘不了童年的小白花。

歸宿

風(fēng)撕扯著小風(fēng)車,只剩一身骨架在左搖右晃。昨天,小風(fēng)車還轉(zhuǎn)動在晨光中,我欣賞著,任陽光在身上一點點剝蝕寒冷,我們都曾是悠閑的。

感覺自身空松。一種疼痛隨殘骨左轉(zhuǎn)右晃。她醒來了?她習(xí)慣了赤裸嗎?她別無選擇,她也許喜歡這樣:身體四零八落地在暴風(fēng)中狂笑、奔跑或踱步。

她像一顆星,平平靜靜地懸掛于深淵之上的天空。

道破天機必遭厄運的人,身披風(fēng)衣在巖石的道路上尋找人類的果實。放鷹的手已不復(fù)存在,天空的獨白平淡而恒久。巖石里放飛的鷹經(jīng)常分裂我與自己的和諧。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此地到彼處,我和自己終于被抽打得體無完膚,可遍體鱗傷的故事仍在續(xù)演。

憤怒中,突然驚醒的是我,數(shù)看自己的肉體,好久沒有病痛了,我不習(xí)慣,我習(xí)慣了疼痛。來吧!不就是痛嗎?在疼與麻木之間,我寧愿把鷹放飛在疼痛的血液里,聽骨的錚語和風(fēng)吹過折骨處的哨聲。

在路上

醫(yī)生無數(shù)次告訴我,我沒有病。

在路上

可今天,又是整整十八個小時,我處于一種疼痛、暈昏、麻木的狀態(tài)中。肉體徹底地把精神的翅膀打濕了,追求與事業(yè)全部在疼痛中消失。

夜深了。疼痛而昏沉的我漫步在條條小巷,看小姐們的“嫵媚”。游蕩在人流中,站在鏡子前,我認不出自己。

我是否走在回家的路上?

誰也不能讓我停止疼痛。只要睡一覺,明天一切又會恢復(fù)正常。可過七天,我又會疼、暈、麻木。如此反復(fù),二十年了。我不敢想。

“根治病灶是一種虛妄。”

“只能用文字的點滴來供養(yǎng)自己的后半生?!?/p>

我被萬物的言說和童年的記憶掏空,只剩下一個等待充實和利用的口袋,飄忽于復(fù)雜的萬物面前。

審判世界的人,必須接受天空的注視。

大地接受了我們的榮和辱,審判的深度,在于天命的劫數(shù)。

——我會竭盡所能。

——我正通過一扇窗戶,看見萬物在時間的刻度上游動。

天空通過時間滴水不漏地注視我。我借助于時間,進入事物的內(nèi)部。

我再次陷入一片迷茫中。

我準備隨時停下來,在疼痛的睡夢中不再看見第二天“健康”的自己。

擁抱

近百名學(xué)生、農(nóng)民、職員互相緊緊地擁抱20分鐘。

時代,需要擁抱。昨天的風(fēng)還在黃河灘的沙地上游蕩,就在她們站立的地方。風(fēng)的想法,誰都不會說出來,都是成年人了,都習(xí)慣了很多事情是沒有來由的。擁抱一個陌生的她,有些拘謹是正常的,她們已經(jīng)習(xí)慣相互不再熟悉。經(jīng)常一個人離開人群。

她在觀望自己的孤獨是如何徹底地進入人心。

槍擊

槍的黑色隱喻逼向我。

槍并不可怕。隱喻的石子從各個方位飛來,加速我日漸衰老的身體。也許必須離去了。

讓我堅守天空的霞光,可能嗎?

一粒沙子從星星的手里掉下來,擊中我。我就是那粒沙子,那只在高速公路上努力爬行的螞蟻和甲殼蟲。結(jié)局在等我,無可逃避:奔馳的車輪碾壓我窒息我,也可能會是其他。

無她部

神示

她久遠的目光,亮在鐵灰色的時空里,與大地的影子相映成畫。許多影子靠著將枯的樹,等待黑暗來洗劫肉體。

她喃喃自語,聲音總有不小心的時候,漏下來,驚醒宇宙的某一個部位。

屋檐下的石塊上,有一小凹。

她根本未曾存在過。

她是千萬種聲音的回響。雪花飄落在冬季的長廊。有水滴落,春天了。中心如露:凝結(jié)、聚集、映輝、滑落在每片時間的花朵上。

信念,沉默地上升。世紀末的情緒,刻骨地迎對萬物的花朵。

根本無法繞過那條溝——臭氣沖天。朽腐殘渣,黑糊糊的液體流動著。歷史的殘渣還是生活的輝映?腳在百米之外停住。趟水過河,還是繞道而行?臭水溝僅距我們一堵放倒的墻。

在大街上游蕩,姐姐迎面走來。迎上去,她穿過我的身體。路人望著我。我走著,在大街上流動。汽笛在另一條街拉響。姐姐,在另一條街道上發(fā)現(xiàn)了我走失的鞋。

陌生

彼此站立。彼此把手伸出。彼此流動。彼此的目光仰視另一天空。彼此的樹開始陌生。彼此的手流淚。彼此被刀刺傷。

彼此陌生地走過來,彼此陌生地離開。彼此陌生的影子倒拖于地,拉得很長很長。

冬季的樹,狂笑著穿過骷髏地,撒播物種。春天了,走出室外,人滿為患,陌生的臉孔。一陣陣如旗的風(fēng),滑過線條,又依附于另一物件上。

陌生

滿目的陌生,彼此握手言歡。

只能是她。個體無法相融。

我無法深入任何一雙伸過來的手。解凍的河,依舊流著。她依靠自己的腳,用各種語言和方式把肉體揮霍殆盡。從她周身散發(fā)出來的體息縈繞成一種氛圍。她是人。她是單個的人。她是神。她是魔。她是床和夢。她是心靈。她是物語。她肯定不僅是女人,她也是男人,她就是萬物。

忘卻

抹去臉上的雨,我們忘卻了什么?雨又自天而降,水流滿面。陰溝里的濁物涌出地面。

地震了。

搖晃的床把夢一塊塊撕扯,棄于懸崖邊的草葉尖上。我們還等待什么——一粒砂石的忘卻?飛來的橫禍,已使我們瘋狂。絞痛的極限,向上伸舉的雙手再度觸到死亡的涼。

忘卻

一段路的情緒。忘卻是一種謊言,忘卻只是一種刻骨的記憶。我們的巢,漂泊在忘卻的河面。我們永遠牽掛巢的狀況。

而她坐在那里,沒有發(fā)言。燈亮了,夜習(xí)慣了退隱。

她由遠而近,我感覺到了時空的重量。曾以為消逝了的顏色又在文字中浮現(xiàn)。

因她一句話,城市的石頭開始與我交談,她已經(jīng)把整座城市移植在我觸手之間。我不再孤立無援。

她把時間遞給我,是完整的半個世紀。

她站起來,塵埃落地。流過她身體的時間在我的上游涌動。看見了清澈的水,我是否可以發(fā)現(xiàn)那張發(fā)射時間的弓呢?

星空,可以顯像了。

人類應(yīng)該由來已久。

不然,為何當(dāng)她采擷黃昏里那朵秋菊時,會被一種芬芳刺傷?她感到了疼。千萬種情感簡簡單單地由一種氣味傳遞過來,途經(jīng)幾十個世紀,抵達她疼的部分,她被擊倒。她幸福地不愿睜開雙眼,她體會幾十個世紀前的感覺。流動飄飛的芬芳,讓她與大地相擁相依。

她相信:人類由來已久。

她就深藏在萬物的隱秘處。

她照亮萬物,誰都不能拒絕,誰都將被她遺棄。

黑夜也必須日復(fù)一日地容忍她由死到生地進進出出,經(jīng)過墳地和乳房。她被夢驚醒,她必須離開時間的房子了,站在外面,看著不遠處高高的清真寺。

生命

飄逝的鐘聲傳過來。

又一片葉子被季節(jié)隨意地拂落,形同億萬個秋天的命運。

哎,這幫人

吶喊的城市??裨甑娘L(fēng)暴漫天而來。赤黃刺目的莽莽黃土,廣漠無垠的沙地。一切咆哮和撲燈的飛蛾。在虛構(gòu)的纏綿中肉感輕柔地流過每個城市人。肉感顯得如此理所當(dāng)然。

哎,這幫人

個性由城市和民族共同體現(xiàn)。

城市,煤氣中毒。夜游者數(shù)不勝數(shù)。她們舉杯邀月,她們恩恩怨怨,她們已無可選擇。她們只能這樣。她們被消解。她們的拳頭在夢中輕輕握緊。

又在黎明悄悄……松……開……

土地的根開始發(fā)芽,并不意味著春天的到來。并不是所有的種子都會發(fā)芽,并不是所有的發(fā)芽日期都值得舉杯慶典。

歸還她足跡的夜,依舊隱遁于亡者的白骨內(nèi)。陽光的聲響是有形的,它呼喚她離開足跡疊加的路,它讓她生命季節(jié)的枝丫淡露生機,這就夠了。她靜靜地走向一種召喚。

一種聲音把她召喚,憑借只言片語。她終于也站在一扇門前,她不停地敲。

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連敲打聲都沒有。門里有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想進去。許多年了,她只想進去。

許多年了,她站在門外,她已不再敲門,她想進去。

許多年了,身后的蛛網(wǎng)越來越多。

許多年了,門開了,她走了。

她并沒有繞過女人的花、月、恩怨和柔情。

她只是超越了這些習(xí)慣性經(jīng)驗,找到了女人的另一面。在這里,伸手可以摘到天堂里的植物。沒有灰塵的綠色站在馬路兩邊。她的天堂里,人聲鼎沸是表面,她站在浴室之外,筆墨向她報告。

浴室是女人自由的天堂。

茶禪一味

只是過來看看,沒有任何的祈禱和念想,有如與朋友見個面、打個招呼一樣簡單,不懷舍與得的念頭。

其實,我得到了終生的大歡喜。

和尚悠揚的誦經(jīng)之聲,在寺院里干活的居士,旋回于水面的聽雨樓廊,敞亮開闊的殿堂與后院,和偏房,是我千年以前的居所?才使我如此清亮喜悅?我想自己沒有這么大的造化,也許是曾經(jīng)的一個朋友,推開后院湖心那扇門,把城市關(guān)在身后,一個動作就是一千年,站在我與愛人面前的時候,他,還是那位隨意的朋友。他把千年前的那件袈裟藏在山林的某個寺院。

我身心輕松地走在寺院里,意志堅定的金剛殿、萬佛殿、千手觀音、三世佛,每一尊都大不相同,每一尊,又都是同樣的一尊。

從靈泉禪院到乾明寺,兩次走進茶禪一味的庭院,它們一個隱居于山林之間,樸素得像間農(nóng)舍,干凈整潔,與臆想中的隱士吻合;一個懸立于山沿,窗下是河,遠處是低伏于茫茫農(nóng)田的高速公路。

茶禪一味:茶、禪不難,一味,就不易了!

附言:

12月26日,我與愛人一起去夾山寺看望來圣師。

寺院建于公元870年,宋代高僧圓悟克勤在此住持說法,其編寫的《碧巖錄》十卷,為禪宗最具代表性的公案評唱集。

善會法師在此悟出“茶禪一味”之真諦。

夾山寺依山而建,寺內(nèi)有小湖,寺外五百米有大湖。

27日,氣溫驟降,我們與朋友盧年初一起,在來圣師的陪同下,散漫于常德乾明寺。

兩天經(jīng)過兩個寺院的茶室:茶禪一味。

很多年過去,她不再年輕。

她一直有話要說,一直在抗衡和相融中度過每一刻。她努力讓自己更好地表達,用自己的能量來對抗自己。她知道自己表達得并不徹底,她正被一種無法抗拒的來自自身和外部的力量制約著。有人說她已經(jīng)在表達自己。有人說一盞拔掉了電源插頭的燈是不會亮的。會亮!因為這盞燈的另一端還接著一個隱秘的電源。在畫的夢境中,昨日的人與事一件件消失,又一件件浮出水面。紅與灰是主要的色彩語言?簡單的融合?呆滯與淡漠是人物第一表情?她微笑著作答。她喜歡遠距離地從生活背面去冥想,遠離并剔除了人與人之間夸張的熱烈表情,夢與虛無在她的手心登陸。伸出手,抓住一掌的陌生,歷史變成了一種浪漫,一種幻想的記憶。

她站在生活的對面一次次給自己寫信。

她熟悉1986年以后和2006年以前的十年。

她熟悉每一張臉和身體。透過這前后各十年的窗戶,她看到了居住在生活深處的人們,和漸變的家園。在照片里,她捕捉到了那平靜中的淡,正在陳述著自己的昨天和今天。畫面沒有任何多余的一筆,每個人都活在一個大家庭中,各樣的血緣關(guān)系——親情、社會、文化的血液沖洗著時間的門楣。她把鑰匙丟在童年的池塘里,成年后,她用任意的一把鑰匙都可以打開每一扇門,鎖虛設(shè)著,門存在。在這里,一切顯而易見。一根根細細的紅線把個體聯(lián)結(jié)起來。這是息息相關(guān)的暗語。

隱喻著臉上那塊個性的表情色斑。

再生

她是個懷孕的女人。

她盯著墻上自己的照片,一句話突如其來,誰在發(fā)問?懷孕的她是幸福的、痛苦的。她欣喜于自己腹中的嬰孩,而她又不得不經(jīng)歷生產(chǎn)時的劇痛。她一次次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痛苦和莫名的喜悅,有一團氣在心中涌動。傍晚的陽光少了中午的鋒芒,氣溫依舊熱而悶。連續(xù)兩個小時,她一直盯著自己的臉。她,是她精神世界里一束耀目的光亮,黑暗在逃遁,她的光,柔和而明亮地流向她的額頭,一點點,她就完完全全地站在她的凝視中,站在她的牽手和擁抱中。她開始了雙重的分裂。

她。降臨。

四面都是玻璃圍成的封閉式空間。

她是位普通的市民:帽子、圍巾、風(fēng)衣,穿著流行的牛仔褲,著裝整齊。通過透明的玻璃,看見外面的一切:自行車的流動,閱讀者的靜坐,小孩的怯怯躲望,還有酒吧里喝酒的人和圍觀的人。她繪制著流動在玻璃上的景色,世界在流動,瞬間在不停地疊加,它們來來往往,她描繪著來,在同一面玻璃的同一個地方重復(fù)地記錄著一個個瞬間的流動。景致太多了,她從清醒地涂畫一輛自行車,到激情地涂畫酒吧里的人,一遍遍地用七種顏色涂畫著億萬種色變的瞬間。幾十分鐘,玻璃被外面的景致涂滿,她被困其中。她被色彩、玻璃和繪制所惑。沉默、死寂的七十分鐘,站在里面望著色彩,外面的景致完全被遮蔽。她,開始用腳和手,用身體撞擊色彩的玻璃。一切都碎了:世間曾經(jīng)的瞬間、景致和激情、瘋狂,碎了。

蹲在玻璃碎片上,打量著世界,她有些恍惚。

線團

像一團線反反復(fù)復(fù)滾得太久,雜亂地纏在城市這根木柱上。

城市,兩條街,百千條叉開的巷。從這里鉆進去辦一件事,從那里鉆出來回到起點,又從另一處鉆進去,謀得一口米飯。許多人在一個彈丸之地鉆營,也就是這些人,在城市里流來流去。她們一起流動。突然間,她不想流動了,她想阻止一下潮流。她躺下來,躺在城市的一條街上,身體歪扭作尸體狀,閉上眼睛,陽光自然而強制地透過她的眼皮。她看見許多影子。小車還在往前開。自行車還在流動。她躺著。有人指手畫腳。她躺著。城市依舊流動。她躺著。一個小時后,她毫無趣味地站起來。石灰影子將在她站起來的七分鐘后,一點點被風(fēng)吹進城市的塵埃中。

她們就是塵埃的一個夢。

虛一部

魔力與招魂

所有的生命,都將被一種無可名狀無可比擬的魔力輕而易舉地抹去。魔力是不可重復(fù)的。

我驚恐而又欣喜地伸開雙手,作嬰兒狀,迎接母親的擁抱。

晨昏的陽光,漫上長滿苔蘚的石階,浸染一林的濤音。生命原初的啼哭,讓我想起母親的呼喚。日升月落的循環(huán),讓花草鮮綠,讓我唱起蒼天的贊歌。魔力無所不在。

魔力無在不所。

在巖石的城市里,我為自己招魂。風(fēng)讓草枯榮復(fù)返,生命的血一點點消隱。三十年了,手中的槍始終找不到射殺的目標。

下滑的城市不能夠成為叢林。美的翅膀滑過天空,我看到云的后面,那首非真實的歌,被叫囂的時間淡化。

招魂

在激涌的城市,為自己招魂成為一種可能。

魂如水,流去流來。

從巖石中站起,我滿身礫石,翅膀早已消隱。但第三只眼睛依舊堅守在眉宇間。僅借著乘虛而入的光,我們無法弄干凈這些混亂的石子。太陽陰沉的臉,深刻地含笑照視。從巖石中站起,魂如水。

信念

跌坐于童年的山嶺。最初的依靠是山,最后的依靠還是山。

寧靜而坐,從時空的世界坐到永恒的世界。努力不去想快樂、應(yīng)和兩個詞,人的呼吸一次次向我襲來。我無法拒絕,也無法以認同的力量匯入洪流。隱居是我的歸宿。有時也懷疑自己信念的手能堅持多久。有風(fēng)掠過叢林。我越來越感覺到四肢無力。手中的小鳥會飛走嗎?脫離肉體的精神,飛過紅塵的淚眼,進入另一個無時無空的領(lǐng)地。

暴風(fēng)雨一旦再臨,我將依舊無為而生。

雷電又隱隱傳來。

深懷信念,走進蒼天。

天空的路和云,從老家那棵法國梧桐樹后升起。肉眼告訴我,身邊發(fā)生了許多事。一位女子也說:“人與人,不停地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p>

睜開閉著的眼睛,無欲地走過各種“場”,進入自己的居所,坐下來。神永遠坐在寂靜奮進的心與心的中間等我醒來。

信念

是的,我一開始思索,她就含著微笑的花蕾望穿我心。

路在哪里?可我已經(jīng)上路了。我微笑著與祥云里的神侃侃而談。

一百七十二名隱士在關(guān)上大地的門后,又一扇扇打開天空的窗戶,任風(fēng)來雨往光照。

管風(fēng)琴使窗戶里的燈停止搖曳。我主在語言之前就抵達了我心靈的湖面。

我無色地聽一首空空的歌。

過程

流失

四季在冷熱的陽光下,在堅硬的球體上往返流轉(zhuǎn)。色彩虛無嬌媚地涂抹其間。草木在四季的利齒間枯黃嫩綠。

不知道未來的日子是否也會如昨天一樣流失。世界應(yīng)該在我毀滅之前毀滅,世界會在我的目光里改變流程。

連綿的陰雨折磨著田里還未站穩(wěn)的禾苗。利用陽光還未完全出現(xiàn)的時機,把我以前刻骨銘心的事記下來。只有這樣,明天我才好重新束裝上路。

我已經(jīng)感覺到一種力量在移動我的筆,在把我的目光向后推,我的軀體退隱成云,一切在重新生長。

我徹底迷失。所有的我都已昏迷,都被遺忘重新記起。

跋涉,10歲至1歲

一陣昏沉。周圍什么也看不見,甚至我的身體,沒有紛雜。一切在一切之外流動。我出現(xiàn)在三十年前的土地上。

目光,只允許我去撫摸身邊的事物。撫摸四肢,四肢消失,撫摸胸腔,心跳停止。只有目光存在了。既然靈魂讓我如此,我便遵循著走下去。一片大森林,黑魅魅的。各種事物、景觀連續(xù)出現(xiàn)。

目光聞到了腐臭味,幾十具幾百具骷髏凌亂地把沉重的巖石托起,經(jīng)過一條河,水混濁不堪,黑色的泥污翻滾。這是一泓死水,也許只是一個湖泊而已。骷髏在水中沉浮掙扎,不知是水還是空蕩的頭顱發(fā)出幾聲狂笑和幾聲習(xí)慣性的嘆息。七十分鐘左右,他們上了岸,石塊從肩上滑下來,隨著聲聲響動,濺起一些人鳥獸的唾液,垃圾、塵土撲面而來。

那些骷髏來不及擦洗(對于它們來說,這也許是些必不可缺的美物),便轉(zhuǎn)過身走出我的目光,步入蒼蒼黑色。

幾分鐘后,我的目光消失了。

幾分鐘后,目光在另一個地方重現(xiàn)。

一群人與滿身沾滿糞便的動物睡在一起,打著鼾。他們醒來后撿拾些新鮮糞便,在黑色的火焰上燒烤后,便塞進無牙的口中,吞下去,美美地與另外一些人躺下。

我的目光被啼哭聲牽過去,陷在一堆堆已經(jīng)腐爛和正在腐爛的嬰孩中。

我的目光被啼哭聲牽過去,陷在一堆堆已經(jīng)腐爛和正在腐爛的嬰孩中。

嬰孩,有些只有頭,有些只能看見一攤血,有些只聞啼哭聲。也有一些完整的嬰孩。

他們堆滿了這黑色房間。

目光開始發(fā)熱,流出了水。

目光在慢慢消失。

目光慢慢地離開這間黑色的屋子。

出世,0歲至4歲

長時間地失去知覺。長時間地昏迷。許久之后。沒有半點興奮與痛苦的事來打擾。我躺著。

可時間很短。我感覺自己在移動,在搖晃。在一點點遠離記憶。

?。⊙?!紅色!我不能睜開眼睛。我掙扎著,腳蹬踹著。一種光射向瞳仁。四肢掙扎著,壓力從十二個方位擠壓過來,我大叫起來,我難受。

我完全與記憶隔絕。我忘記了記憶。

我不能保護自己。任一雙雙手在身體上撫摸,他們強迫我接受一些語言和概念,為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目的。我順從他們的意志。他們引誘我,他們?nèi)挝乙粋€人從山頂上跌跌撞撞地走下來。

我開始笑的時候,麻木也開始吞噬我的感覺。

我沒有了一切。我遺失了一切??伤麄冋f我很聰明,今后什么都會有。他們就這樣一天天地過。我開始滿足,這個時候,我離開了我的軀體。

渾濁歲月,7歲至15歲

我開始失望了。我低低地從我的軀體開始,蹦跳著走進一行行肅穆的、死亡的林中,坐下來。

我看見軀體是如此矮小,以至于不得不讓自己飛得很低,才能與他相隨。幾十具軀體在一位先生的指責(zé)下說著一種語言,做著一道習(xí)題。寫著同一行字?!癮,a,a”一聲聲地?zé)o數(shù)次狂喊著。我的軀體也在其間。

一年過去,三年過去,我的軀體整日在貧窮而不饑餓的平面上奔跑著,玩耍著,蹦跳著,全然忘記我的存在。第五年,一位老頭,他依舊如前幾年一樣斥責(zé)身體的分數(shù)太小。不知為何,我的軀體開始沉默下來,后來一些寫著“獎狀”字眼的紙貼滿了半邊墻壁。其實這墻也可以說是泥壁。這房子很矮,室內(nèi)坑洼不平。寫字桌烏黑而殘缺地在我軀體的手臂間搖晃。我偶爾遠離軀體,看見山凹,看見山與山的縫隙中,一間間稻禾鋪蓋的土屋,畏畏縮縮地在時間的波濤里生長。

我偶爾遠離軀體,看見山凹,看見山與山的縫隙中,一間間稻禾鋪蓋的土屋,畏畏縮縮地在時間的波濤里生長。

我的軀體走到哪里,都會受到一些人的撫摸和一些方正的贊美詞。

不久,一具叫“芳”的軀體主動走近了,他們做著鬼臉?!胺肌彼土宋乙环勾罅之嬒瘛N业能|體興奮地收著。

當(dāng)我的軀體在得意時,一扇沉重的門,吱呀著開了一條縫,我塞了進去。

醒世,16歲至19歲

我的軀體如溪水,在海洋里隨波沉浮。

我的軀體日復(fù)一日地跳躍著。我多么希望能有機會去幫他一把,讓他看清自己。

終于,我看見軀體在黃昏林中散步,我化成一首詩,進入他的混濁世界,他尋找著,閃電第一次劃亮他的天空:光禿禿的山。黃色的眼淚在山頂眺望。

我的軀體把頭浮出水面一點,我拉住時空,低沖下去,用全部力氣把他從海水中提出,讓他看見這一片混濁的涌動。

他思考著,茫然中隱隱感覺到了我的存在。

他思考著,繼續(xù)平凡乏味地與女人交往,說著一些相同的甜言。他與眾多軀體一起生活,他無力拒絕。我望著軀體,望著他那瘦弱無知的身體。我吮吸日月精華,我吮吸大海的氣息,吮吸遠古的芬芳。

一個夜晚,我再次進入軀體。

我飛騰。飛騰。幾十次努力。軀體終于說話了:“大海啊,你何不把我吞噬。何不讓我把你駕馭呢?”

我飛騰。軀體終于說話了。

望著他,我茫然失措。望著人群,歷史千百萬年的流逝。眾多腦袋被歷史壓碎成一抔黃土,沒有了一切知覺。而今,我又在扮演這一角色。

我飛騰。軀體終于說話了:

“鄉(xiāng)村城鎮(zhèn)以各種方式麻木著。渺小的人說著一些破碎繁瑣的小事。人為欲望而生存。而一切欲望是那樣地可憐?!?/p>

升騰。軀體終于說話了:

“愛情,多么美妙的字眼,家庭。多么溫馨的詞語。它們使人們一代代上當(dāng)受騙。它們只是為了一種欲望、一種壓抑而選擇的名詞,它們只是一種盲目的沖動而上演一出出悲劇?!?/p>

升騰。軀體再次說話了:

“人是單獨的個體。人原本是孤獨的。人莫名其妙地來到這球體上他們將以同樣的方式消失?!?/p>

終于,我被他接受了。軀體開始意識到我的存在,并期待完全擁有我。他寫道:

“我丟失了,不知在怎樣的一個季節(jié)里,不知在怎樣的風(fēng)雪之夜,人潮沖擊著無我的軀體。靜穆的寺院里,軀體虔誠地伏跪著。神靈啊!我究竟在何方流浪,我在,尋我,在無我的境地與自然對話。請求他們指出我流浪的方向,風(fēng)自十指間吹過聲聲簫笛。我在,尋我。神靈?。‰m然我的軀體在刀尖上行走。我仍在,尋我。神靈啊!我用血的目光,呼喚我,尋我?!?/p>

我的軀體為使我精神充沛,為使我快樂和痛苦,他的目光游進了先知中間?;覊m彌漫,波濤洶涌。軀體再度迷失。他一度麻木地戀愛、擁抱,一度沉淪無知。我憤怒地甩出耳光。

我的軀體為使我精神充沛,為使我快樂和痛苦,他的目光游進了先知中間。

他躺下去了。

沉浮,20歲

凌晨,他披衣而坐。

他大病一場。在歡樂的春節(jié),他為了十個女人而躺下。

我的精靈時而附于他身上,時而又遠他而去,一次次使他揮筆,一次次使他迷失。

他默寫著人子的萬物的心靈之路:

清晨——上午——正午——下午——晚上

欺詐,虛偽,輕浮,麻木,煩悶,流淚,狂笑,外遇,開會,流汗,強奸,滴血等等美麗的、可厭的名詞在四季的輪回中旋轉(zhuǎn)。

他偶爾在天空之外俯視生靈萬物,偶爾沉淪于塵埃濁水中。他說話了:

“白色涌來占據(jù)所有時空,我深躺于四壁光滑、只容許轉(zhuǎn)身的井底。我的耳朵告訴自己,有許多人的井里有水,有許多人的井里有毒蛇,有許多人的井里還有皮鞭。我睡去,忘記這是口井,忘記我將在此度過幾千幾萬個。這樣的白色日子,猝然,一種美妙的痛苦的聲音傳來,我的語言掙扎著爬出,在井外奔跑呼喊,會有腳步走近這井嗎?會有繩索沿壁滑下嗎?我祈盼腳步和繩索?!?/p>

抗爭,21歲

軀體用行動寫下了五個字:絕望的抗爭。

我萬分激動。他已經(jīng)接受了我十分之一的精華。我使他倒下。我使他站起來。我使他沉默,孤獨,憂郁。

我滲于他所有的時空和文字中。

他用我十分之一的精華說:“茫海,涌來。淹沒我;巨濤,滾來。讓我飛翔。我將默然地吮吸日月精華。我將在沉默中一步步完全擁有另一個我?!?/p>

他躺下,是為了下次能更好地走路、飛翔。他用我的血液寫道:

“深夜,絕望化蝶,抗爭化蝶,光亮為焚燒黑暗而來。他們拍打驚濤,他們撫慰叢林,他們走過樓宇。他們偶爾被棄于角落,他們偶爾被風(fēng)卷起而迷失。絕望化蝶,抗爭化蝶,雙翅顫抖地,拍打時空前行。直至翅折身斷,直至我們可以閑置每一個名詞。”

雙重思路

在無我之前,太陽自焚衣服,沿自己的方向裸體前進,萬物互存,就必自有她的意味。

筆只能夠獨自進入萬物,照視萬物,流承萬物的河,無所謂重和輕。自我必須介入,傳承才更有意味,至少對人類如此。兩種思想和觀念,穿過平原感受溫暖的慈澤,我無法取舍,我懷揣兩種情結(jié)是否能夠抵達“道”的懸棺?我無法預(yù)料地走下去。

窗外并沒下雪。

雙重思路

這是南方的八月。但我總想起飄雪的天空和積雪的田野。陽光喚醒了城市的聲音。

房間里的書,堆積著。她們用不同的聲音構(gòu)筑著不同的世界?;ǖ南阄妒遣煌?,一個孩子在教導(dǎo)我。

我是中年人。我不能再發(fā)問了。已經(jīng)沒有文字為我顯示真相。天道的追問只能用自身的冒險去發(fā)現(xiàn)。

在萬千種偶然構(gòu)成的奇跡下面,我的欲望還旺盛著。我必須攀登,途經(jīng)一扇窗戶。里面有東西在移動,那是什么?

——我又發(fā)問了!

在虛空面前我充實嗎?

在事物面前我一無所知?

我只能發(fā)問,把身體投進火中,用光去撫摸真相的心跳。真相就站在遠方。

真相活著。我們必死無疑。

自我

房子、燈光、彩色的城市。對岸模糊的群山,在遠距離的觀望中,寥寥幾筆,沒有了細節(jié)。坐在街邊樹下,想起一葦渡江的達摩。昨天和明天的欲望在城市的江河中淡化。

我聽見來往的人潮和車輛的呼吸聲。

《卡門》的序曲從細微的摩擦中流出來。清洗萬物。

“裸女的睡姿?!薄吧硥m的心?!?/p>

整整兩個小時,我抱著自己的腿。

不是因為冷,是因為神圣。

流逝的音樂讓我虔誠?!按蟮厣写逍选!?/p>

清洗過的街道,巨大的玻璃墻比陽光還醒目,人和車輛從上面流過,不著一痕。太陽浮懸在那里,與晚年還有一段距離?,嵥榈纳x死別,在它眼中只剩一把骨頭,一小撮頭發(fā)。生的血肉,活的章節(jié),被時間平淡地一筆帶過。

只有自己重視自己的細節(jié)(也似乎只有自己才有細節(jié))。

困擾

焦慮點燃了曠野中一堆枯枝敗葉。

水在火焰中流動,濃煙滾滾。凝視平原,我憂慮什么?我又擔(dān)心什么?不,絕對不是死亡,我并不害怕死神那雙隨時降臨的手。

“那你憂慮什么?”

“火在水中燃燒?!?/p>

誰能與時間抗衡?

誰能阻止時間對萬物的蝕食和賦予?

——只有時間。

——只有生命。

紅果落下,砸在腳上,沒人去動。

又一個掉下來,她用手接住,咬一口,記憶的碎片從空曠的天空飄下。為記憶活著?這也是問題?一座記憶的房子,一條記憶的路,一個記憶的同學(xué),一種記憶的藍和紅。記憶的一個元素,與很多記憶一起,清水般流過她生活的桌面。后天,清水無痕。記憶靠她們活著,在她們手里已不再是問題。

記憶,一顆掉落的水果。

天使

天使是有的。

她展翅的聲音通過風(fēng)流過來。她來自另一時空,無法形容她的模樣。她就在我面前。我有點冷,她是天使,我就這樣稱呼她。一旦我離開地球的軌道,誰都聽不到我的聲音,或許我將留點風(fēng)給樹葉和女兒。

天使來了,她說。

我不知道她在跟誰訴說。我飄了起來,如初冬滿目的黃葉。經(jīng)過腐爛的過程,我干干凈凈地離開。停止了與欲望一起尋歡作樂的過程;停止了流血,眼睛閉上了,那是我身體的眼睛。

我在這里醒來,有如打開一本書,內(nèi)容是新的。她們漫游著,閑逛著,就像現(xiàn)在的我。

離開

時間過去了那么多年,一切在繼續(xù)。

對付流氓必須用更流氓的方法,對付借正義之名做男盜女娼之事的人,就必須用真正的光明正大之力來狠狠地打擊。在玩風(fēng)日甚的今天,她好好地玩了一票,玩出花火,把隔斷空間的時間之布燒出一個洞。她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那么,誰來吶喊?這不是一個問題。背景是幾千年不變的,完全是過去那種游動的密不透風(fēng)的色彩,縹緲在天空,溢出畫面,她們的血液里黏滿了凝重的色彩。走出小茶館,游過來的幾條魚被她隨手懸掛于空間。

它們都在吶喊,沒有一條魚離開,而人在離開。

夢書部

夢與火

門,打開在漲潮的沙灘前。腳印,濕漉漉的。線條、色彩、角度、模糊感人的畫面,無由而自然地呈現(xiàn)出來。我沒有看見自己,我感覺到她是自己。我與她共同承擔(dān)潮水的力度和沙的松軟。一個浪撲來。睜開眼睛,我跌入另一個夢。又一個浪打來,于是我們無由地蒞臨于此。我們必須出發(fā)。我們必須上路。

是的,沙漠里有許多條路。許多條路的中間停駐著些許有水的綠洲。我引自己上了一條路,我選擇此路的同時,意味著前方的一切早已注定了。

“望火?!?/p>

老者用細弱而不可抗拒的語言命令我。我想到了要去望火,但我不知如何去望,我看不到火,我只隱隱感覺到了火。我感覺到了溫度。一天過去了。我想逃離。此念一起,老者枯柴般的手,便抓住我試圖離開的身體,“別動,坐下,望火?!蓖稹N铱匆娏嘶鸬暮鲩W,但每次就那么短暫的一閃,容不得我看清形狀便于瞬間消隱。我想休息。此念一起,老者尖細的食指就在我瘦弱的肩上傳遞著疼痛,“別動,望火?!?/p>

許久之后,我看見了火,暖紅色的一團,輕輕跳躍著,歡愉的色彩浸染著我。心里的魔開始悸動?!八I了,她有欲望?!崩险叩穆曇艉陀白油对诨鹕?,使火顯得虛弱。驚嘆。我端坐。一陣暖意從火的身體里流向我?;鹜饋恚铱辞謇险叽认榈刈诿媲?,胡須花白飄飛。

這是我的火。

火望著我。

燃燒自己。

回憶

回憶

回憶死在過去的一堆泥土里。

腳踩過,身體在葉的飄落中蒼老,把歲月的頭發(fā)一次次剪斷。土地與植物為什么生死相伴?我發(fā)現(xiàn)了寬容和互助的蹤跡。

我沒有忘記,因為我還活著。只要生命不息,只要我們沒感覺到石頭的呼吸,回憶的那片土地就將不斷升降,不斷有人踐踏。

文字,是對夢和回憶的復(fù)寫和抄襲。

安息吧!回憶。

情緒

請擰斷時間的回響,請腳步跨越每一個星座,請陽光走開,請把我拋出去。

我來往于一條繩索,我在自己的脖子系上死結(jié),呼喚天空里的每一朵云彩。

天雨乘虛而入,天命半遮半掩地把鳥籠懸掛在敲開的窗口,天白茫茫一片。

我沒看見一塊磚,只有一扇扇窗戶,玻璃反射過來的光把我虛化,我竟然還感覺到了痛。

當(dāng)我追上傷口的痛,當(dāng)我開始與遭劫的日光拼殺,當(dāng)我甩給自己的土地一記耳光,當(dāng)我醒過來。

欲海無邊。欲海只是一滴淹沒世界的水。

我端不起那個盛水的杯子。我在杯沿尋找長在我家門口的那棵把守秘密的樹,我的夢源于樹上的每一片葉子。

冬天了,我想回家看看。

水過無痕

夢擊倒起伏的海。船的航線,在海鷗的鳴叫中歪歪斜斜。礁石盯著死亡的眼,暗自隱藏。時間在舵手的指掌間細微地攪拌守海的月,波光粼粼。

我踏步而歸,夜把一個漢子的臉蒙住,逼我交錢購買樹上的月,我翻遍所有口袋,找不到脫身的理由。

翅膀展開時間,我在一片羽毛上,尋找一個腳印,又邁出一個腳印。我必須回家。

水過無痕

與生命同在的是肉體無知無覺的路。

我們都不是夢的主人。夢,我行我素地在黑色的帷幕上涂畫。我看見自己在亮著紅燈的線上停下。翻一下身,醒來。

路是魚?城市是水?路是網(wǎng)?人是魚?

把一切推進夢境。我只記住了那群與陽光同膚色的漢子。他們天天用汗水填平坎坷,拖著堅實的腳步(沒留下足跡)走在世紀的每一次心跳上。漢子夢見了魚。魚夢見了漢子。

買賣

“給我來點靈魂?!?/p>

我伸手給她一掌虛無,她滿意地離開。

買賣

第二天,她牽著自己的女兒?!敖o我們一點靈魂吧!”高高的柜臺里面,如血水浸泡的紅色房間,在我體外顫顫晃動。

第三天,門外又來了許多人,房間不斷膨脹。銅臭味充滿呼吸?!敖o我們一些靈魂?!蔽覀兝^續(xù)交易。我笑了:“靈魂?我給她們的是靈魂嗎?不,那不過是一些先賢先知的影子,影子在她們身邊也只能是影子,而不會通過信念和光以及追求中的苦樂來成為她們的血,一切,注定了她們只能永遠貧窮?!?/p>

毀滅

她在幻想一種美麗的毀滅。

今天天氣特別好,沒有了隱晦的雨水和冷徹的風(fēng)。通透的玻璃看著洶涌而來的樓房,人潮躲進房間。停車場一樣的二環(huán)三環(huán)四環(huán)和五環(huán)在一層層地喘著粗氣。海嘯正席卷著城市,包括那些樓房和精致的擺設(shè),以及很多年的意愿。消息還在不斷地報道中,救援的物資在籌備和運輸中。城市沒了,海岸線成為了山。是什么激怒它,她們都知道,一切在繼續(xù)。她精心地制作著一種美麗的毀滅,她太關(guān)心向上的東西:天空、宇宙。她們忽視了向內(nèi)的探索,關(guān)心地球和海洋深處。向下、向下、向下,她們向下。

毀滅以美麗的方式伸張、垂落。

紙的練習(xí)

夢里的事物只有黑白二色。

年輕的孩子,她走進都市。

紙的練習(xí)

一張紙,刺疼她的視線。紙被一輛輛汽車卷動著,飄起來。她望著那片紙,她覺得那就是她自己。她去撿拾那片紙。人流、車流阻擋著她。

年輕的孩子只看見眼前的小紙片,她的腦中也只有這小紙片在飛。紙一次次無奈地被吸起,又被丟棄。她的翅膀和腳不是自己的。她只是一張空白的紙。年輕的孩子在追,她朝紙的方向跑去,躲過一輛輛車,一個個人。她似乎在領(lǐng)引一條微弱的河橫跨沙漠。她沒被人詛咒,沒被人踢打,因為她無所顧忌。她只會說三個字:無所謂。她想把這三個字寫到那張紙上。

她只考慮自己的問題。她還在追那張紙。幾十年的經(jīng)驗和學(xué)習(xí),什么也沒被留住。什么也沒被帶走。她害怕自己了,她的行動不受別人控制,她經(jīng)過一扇扇裝飾講究的門。

年輕的孩子,忘了女人,忘了商品,忘了男人。她已經(jīng)沒有了這些記憶。她只是在追一小片紙。

追到了。終于,她可以俯身去撿拾。

周圍的聲音對她沒有了任何影響,她存在于自己的聲音和小紙片中。

這是一張紙錢,一張去冥界的紙錢。她抬起頭,車上的人還在丟紙,一張張,一片片。

微詞部

對話

“自自然然地生活?!?/p>

——誰說的?開玩笑!誰又能所謂自自然然地生活。

“人是合群的動物?!?/p>

——一派胡言。我們只是一根根孤絕的柴。

只能湊在一起,自身的生命之光才能發(fā)揮出來。我們的本質(zhì)是孤獨的,但孤獨于我們只是美麗的童話。

——誰怕誰,把敬畏踢進臭水溝。我就是先知先覺。萬物萬理,如水自流,如鏡自照。

——偉人活在自己的思維里,活在眾多莫名敬畏的心胸中。只有對自己心懷敬畏,才能進入疼痛的內(nèi)核。

——這是一個無所謂敬畏的年代。

掘現(xiàn)

秋天的天空,亮出一個發(fā)毛的環(huán)體。把手伸出,到達似乎遙無期日。嬰兒側(cè)過頭,看著陽光的背面:萬千的歷史被人左涂右畫。

掘現(xiàn)

是人賦予了萬物(包括自身)意義。

意義不存在于萬物中。萬物就是萬物,萬物存在著、呈現(xiàn)著。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她喜歡這樣。

交流

交流

很久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從白日的喧嘩回家,城北停電。一個人什么也不想。沉坐在深深的沙發(fā)里,望著黑的周圍,自己像條蟲子,像亂竄的小動物在某個瞬間靜靜地蹲坐在墻角四處張望:轉(zhuǎn)動兩粒小眼珠。

人死了不也一樣嗎?像間微微透光的窗子,像墻,又像沙發(fā),一切與境界有關(guān)。誰說墻與墻的世界,磚與磚的世界沒有對話?沒有行動,墻就永遠不會塌。還有,土怎么會把一個人淹沒呢?

打開一扇門,露出半張臉,我知道是誰——一個陌生人站在門外笑著。莫名其妙地又把門頂上。我看見了貓眼后那雙自由的眼睛。實質(zhì)上,我只能想象自己。對于那種笑和系列動作,我也莫名其妙。

黑夜在正午十二點抵達我陰涼的閣樓。我還能說些什么?我還能做些什么?打坐于室,貧困固守在門外,我不能把門打開。我害怕什么?我無法言說清楚。我的靈感被生活的蛀蟲一點點啃噬成屑末。

1998年12月31日

〔清晨〕經(jīng)過任何一條通道,隨意撞開一扇門,她就醒在清晨的床上。夢的時空依舊伸手可觸。這是一種錯覺?“夢就在眼睛的左上方。”她相信。

〔上午〕兩只腳在時空里不停追逐,引爆喧囂的街道。她想到昨天,身體再次晃動,零件一點點掉落。

〔正午〕欲望的季節(jié)調(diào)控著溫度,一九九八年只有夏天。裸臂露腿地把汗與熱浪擁抱得近于窒息。歷史不會拍案而起,她已經(jīng)弱小得只能看著很少的幾個人從身邊站起來,拍拍肩上的微塵?!笆澜缯裏狒[著?!彼牡凸咀约阂参磥淼眉奥犚姡捅卉囕喚碜?。

1998年12月31日

〔下午〕在天空的眼皮下奔跑,很少有人在紅綠燈前抬頭。云上是云,空空闊闊的只有云,微白的藍。

〔傍晚〕她放慢腳步,世界暗下來。她被自己流放在大街小巷的霓虹燈中,她無法抓住橫亙在河面上的橋索,爬不上去,她被水推涌著,直至筋疲力盡。水把她推到零點的沙灘,著魔的火焰被熄滅。

〔深夜〕把一根燒焦的樹枝送回家,她不想燃燒(燃燒與否她無法把握)。靜寂的聲音在她耳朵深處隱隱作響。她想還原為一棵樹,進入樹的境界。

〔凌晨〕她又進入一條通道,一扇門又在她身后關(guān)上。

門是不存在的,是我們強加給自身的?!笆兰o末的門正徐徐關(guān)上,新世紀的門在云濤霧海中輕輕開啟?!边@是夢囈。

門是不存在的,生死無門,我固執(zhí)地與嬰孩言說,她的眼睛和哭喊的嘴在繼續(xù)著她早時的事件。她在回味,她在抗議,她將被同化。生死無門。亡者的言語隨同容貌急速地拐了一個彎,慢慢地潛隱在夢海中,我們還在流。

不存在的門,橫行于世,框架萬物。

事實

我沒有看見她的轉(zhuǎn)動,我看到她從我的左邊升起,經(jīng)過我的腳,經(jīng)過我的指尖和肩膀,繞過我的左耳,上升到我的頭。我休息了一下,她就到了我的右邊。

一本書,只看了十五頁,她就落在右邊很遠的樓群后面,不甘心地點燃一片云彩。

我明明看到的是:太陽在轉(zhuǎn),我沒有動。

——沒人有心情與我這愚笨之人說話。

太陽在轉(zhuǎn),我沒有動。還有,月亮也在轉(zhuǎn)。

語誤

突然說錯一個字,詞在倒置、移動。通過語誤的長廊可以抵達心靈戰(zhàn)栗著的那根弦。

總有一堆的詞語,包括人物的名字,擁擠在我們說話的門口,稍不留神,某一個詞就會突然插在我們的話語中,它是說話者在完全不知情的時候進入的。

一個詞,與我們正好要表達的詞同時抵達話語的最后一個關(guān)卡。一個詞語在要表達的意義之內(nèi),而另一個與所要表達的意義毫不相關(guān),對這個突兀的詞語的突然來臨,說話者沒有反應(yīng),我們照常說出。

突然插入的詞語,從哪里而來?它的源頭是說話者那復(fù)雜的心理森林。那片廣袤的森林遮天蔽日,隱藏著諸多情節(jié),往日的生活在那里蜿蜒成種種怪獸。它們的每一次顯身都是那么地讓人不可捉摸。

簡單是抗拒一切毒素的力量之神。無數(shù)種想法和念頭,毒蛇般糾纏在一起,我們只能通過語言來表達這些,糾纏的詞語互相碰撞,誰也不知道哪個詞語會被甩出話語的鏈條。表達者依舊在暢所欲言地把語言的鏈條硬生生地砸在人滿為患的土地上,而對詞語的調(diào)換一無所知。

思維瞬間的突然離開,讓奔騰的話語快車??吭诓粚儆谒恼九_,另一車頭自動把話語接送到另一個終點站。

我們奔走在生活的各個段落之上,匆忙地從一件事情的中間跳到另一件事情的起始,沒有過渡的動作,轉(zhuǎn)換速度之快,有時讓我們自己都驚訝。

奔跑、匆忙、事件、工作、欲望、壓力等詞語背后的實質(zhì)性內(nèi)涵抽取著我們的精力和時間。繁雜進一步遮蔽了我們的意識和身體的真實狀況。一個詞語的語誤,在我們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在諸多詞語之中,我們應(yīng)該抓住這一難得的信息,語誤,生命信息里的神秘之花,我們可以順著那花之魅和花之香,進入神秘的生命之門。

我們不是對我們的身體不了解嗎?我們不是無法進入意識的領(lǐng)域嗎?語誤為我們洞開了一扇虛掩的門,只要我們不錯過,停下來,站在語誤出現(xiàn)的地方,把當(dāng)時突然所處的位置、環(huán)境用筆記錄下來。

語誤提供的信息是立體的、多方面的,它的后面隱藏著我們試圖忘記傷害了我們精神的可能。

創(chuàng)世記

〔星期一〕我們被誰推上了這條路?所有詰問是無力的。人潮翻涌,肯定有誰在不知疲倦地把生靈一點點拋下懸崖。

〔星期二〕我們無可避免地卷入一場場“活動”,我們的體質(zhì)在下降。

〔星期三〕初冬,我看見了樹枝上舊年的雪跡,還有一張疲倦的臉。想握住一個眼神,卻被身后的光束刺傷——她死期已到。

〔星期四〕密集的人流讓我輕松下來,陌生的臉孔……

創(chuàng)世記

〔星期五〕一個人來來回回地進出我的身體,扎傷我,窺探我日常生活的姿態(tài)。她不是我,她是她自己。她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星期六〕生苔的文字模糊了死者的面容和今天的時間。

〔星期天〕不改的腳步響成盲者的拐杖聲。

聲音

站在所有人對面,看生活糾纏每一個腳印的荒謬性的沉重。

說出第一句話,腳步已經(jīng)走出很遠。臉上表情生動。在抗拒與接受的過程中,聲音滑過琴臺。

看她們?nèi)绾未掖沂請觥?/p>

一種聲音遠遠傳來,輕柔、幽怨。天空暗下來。城市的燈突然退隱,建筑物也黑魆魆地下陷。聲音還在繼續(xù),我們開始傾談,血在體內(nèi)流動,沙石和苔蘚從身上掉落。墓地的碑文開始自吟,一株株草木適度地游向我。她的嘴空蕩蕩的,無舌無唇,但語言擲地有聲,每字每句都在巖石上濺起火花,亮光讓我震顫。聲音魔力萬千地繼續(xù),我試著用空蕩言說。我驚訝自己直接觸摸著言說的實物。

聲音還在繼續(xù),黑色一層層淹過來,顏色一層層加濃,我卻越發(fā)清晰地看見言說的石和草木的形姿。種種靈光,在無憂的時空里閃爍。我徹底迷醉于這聲音,我涉足這世界,我學(xué)會了言說。

聲音,從手中流出……

知行部

在工廠里

在工廠里

我斜靠鐵門,苦役犯樣。鋼鐵的噪音在碰撞中狂嘯,我驚悸麻木地走過去,把手伸進它的口中,汗出來了,鹽水繪制地圖是每日的功績。

我厭倦得無可奈何。五分鐘后,我又斜靠鐵門,燙的身體傳遞鐵的冰涼。五分鐘后,我把身體又塞進鋼鐵中。反反復(fù)復(fù)的五分鐘。

以五分鐘為單位的時間,榨取我可憐兮兮的一點呼吸。

深度

我們都在工作。

我們對工作以外的事情熟視無睹。不要妄想工作與深度有關(guān)。何況激情在建構(gòu)的同時也在摧毀一切。站在大地的影子上,握筆的手有些打顫,無數(shù)個念頭在頭腦中潛伏,隨筆尖的流動而失色而君臨懸崖,與生活的每一個章節(jié)握手。畫面是鏡子,我的樹在生根長大,深淵的高度是無法描繪的。

深度

我在鏡子里成熟。我還在鏡子里看見了另一個世界的深度。

修行

揪住內(nèi)心的根,一點點沉落??侦`的風(fēng)吹暖谷地的問候。

下滑。繼續(xù)。滑落。

石劃出弧線,穿透煙塵:落井。

擊破碧清的思想是一種流血的痛——石子下落,抵達井底,接近明澈淵源。

你能照亮她嗎?我問自己。

修行

“以欲望為食的人們,沒有錯?!?/p>

“那,拒絕天光的照耀,一味沉溺于濁水中的人們呢?”

凝視田野里的一株小草,凝視地里的一株稻禾,凝視城市里的樹,凝視高樓上的玻璃,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渺小,發(fā)現(xiàn)“蒼天”是“我”自己。

“我”如云上升,“我”如雨降落。

叫喊

都走了。

一地的碎玻璃。她的憤怒還殘留在凌亂的書堆上。突然沒有了女兒的哭聲,房子更顯空蕩。今夜,應(yīng)該放下一切,面對一切,痛哭一場。

走上街。

在喧嘩的人潮中,我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清晰得讓人恐懼。周圍的人群面容模糊。他們是在游,不是在走,他們沒有腳步聲。

叫喊

街很長,不著一葉的樹站立兩旁,枝條錯落彎曲地把天空遮攔。

誰能讓我牽手去看高闊的云,消隱于云煙之上。“沒有。”疊加的故事證實了這一點。

天空下,土地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與你的腳印同行。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與我牽手走完這條四季的街道。

我的女兒玄玄,在另一個地方長大成人。

難以置信我能夠走出這么遠。

焦慮、病痛、獨處的悲苦隨時間萌發(fā)而消逝,它們只屬于我的記憶。別取笑那幾十根枯草般茂盛的頭發(fā),那是我心境的唯一印證。偶爾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二十八年來都是一個人走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曲曲折折地也不知要把腳邁向何方。把每一天交給新的地平線,也隨時接受地平線轉(zhuǎn)過身來把我淹沒的事實。但我可以繼續(xù)走下去,我還有一位在家里整裝待發(fā)的女兒。

女兒是我天空里一步不死的棋。

星像

一種語言用原初的聲音言說著。我無法解釋,心靈之湖有了美麗的浪花,在言說中愉悅地舞蹈,踩亮、踏響一個個詞語。憑借這些螢弱的光亮,我察覺:自己置身于森林最暗的中心地帶。

星辰、夜空。什么暗示也沒有。群眾呢?——群眾的意愿在死海的幸福中沉溺?抓住風(fēng)口唯一的根,聽憑肉體被扭曲,我的目光還在掙扎著尋找象征,我堅信,水里還存有幾朵孤寂的仰望。

記錄

夜晚,用一千六百公里的速度穿越整個南方和北方:靠近她的聲音。

一直坐在速度里,從今天到明天,讓速度來解救病危的我。

習(xí)慣成為一種習(xí)慣后,很多東西在抗拒我的每一個動作。

開門之后,是關(guān)門。做的事情,看不到意義。

記錄時間軌跡的日期,掉進暗的混亂中。

與愛的人,一南一北,每天傳遞著兩個城市的消息。

昨天,北京零下十六度了。昨天,常德下雪了。終于不可以在外面閑逛了,從我到的第二天,北京就一直下雪。

在家里待了很久了,具體多久我不知道。我還躺在床上,女兒就坐在我的手上,說有個人睡在她身邊,她一睜開眼睛,那個人就跑到窗戶外面去了。

太多的負重,我只能用音樂療傷,清洗過往的事件。

神性還潛伏在那些不經(jīng)意的樹木里,雖然它們那么稀疏地散落在城市的道路旁。

藝術(shù)是從土地和水泊邊生長出來的一株植物。每個人都在一片樹葉上發(fā)言,手勢刻在樹上。天空的云砸下來。

高度,從一棵樹開始,虛火上升的人群涌向?qū)Ψ皆?jīng)的地盤。她是從那堆安全帽里走出來的。微笑著,她跟在一群工人后面走過馬路。

我總是想著,突然之間會離開這里。

沒有具體地想念一個人,但我卻清晰地因一種想念而淚流滿面。一種音樂突然那么貼心地打動我,悠揚的旋律飄過幾十個城市,回到我的出生地。一種聲音在催促我上路,只有老了才回去,年輕正好上路。往回的路是最需要勇氣和智慧的。

器皿,時間的鐵證

現(xiàn)在是臨澧,丁玲的故鄉(xiāng),一個深藏著歷史的小城,那些器皿從土地里被一一請出來,給千年以前的時間,做鐵——證。

我想去現(xiàn)場。

愛人說,小時候,后山上有很多土坑,有些骷髏頭被男同學(xué)英雄般舉過頭頂。那些頭的主人在不經(jīng)意間守護歷史上千年。

岳父說,那些坑已經(jīng)填平了。沒人知道那些頭的去向。價值等同于錢,似乎是唯一的答案。

奶奶說,那里,現(xiàn)在成了駕校的練車場。奶奶會講很多故事,年輕的時候,她是一位珠寶店老板的千金。我希望在老人的陪伴下一起在鄉(xiāng)下走走。奶奶的耳朵時好時壞,聲音時斷時續(xù)地經(jīng)過她的耳郭,我想,她只聽見自己想聽見的。

現(xiàn)場是什么,不重要。

我一定會以憑吊的名義去那里走走,只有站在那塊為時間作證的土地上,才能體會到他的呼吸。

通過千萬種方式,找到千年以前或者以后的自己。

轉(zhuǎn)折

事情在一件件地結(jié)束。我被疊加的往事趕了出來,從表面來看,我是退出來的。我們始終被事件驅(qū)趕著,我們順應(yīng)著一條條路。每拐一彎,每上一條新的道路,進入一扇新的門,新的生活便會覆蓋以前的生活。以前的生活被取消、被拋在后面,或者被棄遺在另一個地方。

小學(xué)和初中的讀書生活,更多的只是讀書,與父母住在一起,壓力是單方面的,我在這一階段沒有拐彎和改變的心理。從出生到上學(xué),我似乎走在一條直線上,直至1986年12月23日,我的河流突然拐了一個彎,河水撞著前面的巖石。

警示

忽視了鏡子的另一面,她把它置入生活的每一條街道。

一個時辰不到,鏡子發(fā)出一連串脆響,道道裂痕在聲音之后出現(xiàn)。鏡子的紋路,警示手的每一個動作。

生活節(jié)奏繼續(xù),她們并沒什么改變。

天空由亮堂到幽暗。

大地由喧嘩到靜寂。

一篇篇穿越時光而來的文章,抵達我,沒有被時間烙上印章。她屬于任何一位勇于在幽寂中言說的人。她是漏石而出的泉,為我們洗禮,讓塵土飛揚的世界安頓下來,讓我們遠離傷口。

她說喜歡坐在地上的人是最孤獨的。孤獨的身體散發(fā)出疲憊、無助的氣息,對意義的追問在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意義。就這樣坐著,明天的城市自然會來收拾以后的日子。擁抱不是幻覺,冷的冬天到了,她唯一希望的是能夠擁抱著至情者進入冬天,之后安然地出現(xiàn)在春天的河岸。

她不想放開自己。

藝術(shù)

畫面流動起來,綠色浸染著視線。無法拒絕色彩的誘惑,我把手放在迷亂的畫室里。世界的燈開始閃亮。

生命的噴泉在藝術(shù)之水的歡呼雀躍中得到實現(xiàn)。沒有水,生命與藝術(shù),將永久地在冥漠中被拋棄。

雨即水,它撲向大地。讓骯臟的土地更顯腐臭,讓潔凈的土地更顯清亮。

黑沉的云和傲慢的天空賦予了她勇敢,讓她無論面對美和丑,都義無反顧地撲下來,滋潤世界,讓萬物增加一些寬容和永恒的跡象。

鳥籠

作飛鳥狀刺入云霧的情境中。

放飛的鳥是不會回籠的??湛盏闹窕\,我無法聯(lián)想到竹林,殘竹一片片站攏成時空。把手伸進去,幽暗的天氣接踵而至。我把美麗的色澤憧憬給明天的額頭,以額當(dāng)燈地打發(fā)日子,我只能用這點虛弱的光照亮門檻,走進生命的重影。

鳥籠

鳥籠被我打開,我失去了一位同病相憐的朋友。

相信我,依憑自己的拳頭終有一日能砸碎竹籠。

抵達

從一個時空到另一個時空,從一個群落到另一個群落。我恍恍然如一朵隨意的云滑過各自為林的樹。

不想傾訴,不想走近另外的人,只想獨自在房間里成為自由人。打開陽臺的門,看男歡女愛,看世事人情在我之外一次次重演。關(guān)門,獨坐于內(nèi),無須亮燈,我便在黑夜的最深處看見,自己的眼睛和那顆悠閑無為的心一起舞蹈。

我已經(jīng)著手修建了。

堅守一盞清貧的燈,把世事煙塵,把幾千年傳承下來的血脈和諧地接下來。

我隱隱看見了大廈的輪廓。

瘋狂的火

一生就為一件事情瘋狂。

燃燒。瘋狂地燃燒整個身體。從上午開始,從青春期開始,從中年開始,瘋狂。身體后面的火焰點燃她的斗志,火焰向上燃燒。一生只有一件事情讓她瘋狂。

事情沒有終結(jié)的時候,她走了,瘋狂的火焰存活于心?;鹧胬^續(xù),她踉蹌的背影沒影響到它的燃燒。

它依舊或狂或靜或有或無地與任何事物無關(guān)地在白色的背景下燃燒著自己的紅。

影子部

影子

夜深不過一條巷子。

一個成熟的女人把尾隨的影子遺棄在巷口。她不會再去尋找,她有足夠的條件揮霍,身體內(nèi)還蟄伏著許多隨時接受光的召喚和讓黑色去蹂躪的影子。

影子無須睡眠,她坐在被單上,在主人這面鏡子前。它與起伏的呼吸做著游戲,嘲弄主人的身體,也打量著自己軟的骨頭。

一個男人吹著口哨,走進巷子。她們都聽見了。主人正在夢中與影子打著招呼。

擁有呼吸

仁慈的黎明發(fā)現(xiàn)我睜開了眼睛。我重新看見了一切,昨天的遺物證實了我沒有被夢謀害。饑餓和工作意味著我仍將豢養(yǎng)一批死亡的昆蟲。要不了多久,土地里的骨頭將被螞蟻占領(lǐng)。一大群黑壓壓的幻象又開始襲擊暫時還活著的我。

擁有呼吸

立即起床,逃離這恐怖的意念。在鏡子前把自己裝扮成紳士樣。轉(zhuǎn)身,我又隨意地搖起頭。我畢竟是個流浪人,不是紳士。誰也別想做紳士,紳士只是一套服飾。下樓,匯入人群,走著自由步。我已經(jīng)不再擔(dān)心唾液會抹去影子。我是從唾液中走出來的,我曾經(jīng)以唾液為食,我在人群中回憶自己的唾液時代。我已逃離了現(xiàn)場,我在陌生的人群中把自己的呼吸揮霍。

擁有呼吸,多好!

遺忘

每一個夢和突然的冥想都會用畫面方式提醒我:她已經(jīng)走了很多的路。

遺忘—遺失是我與記憶共同謀劃的,有些事情我不愿意再被提起,我行使著遺忘的程序,但更多的是被記憶給悄悄磨滅和帶走的,它漂移在我對面的座位上,它反駁我,它說,那也是在行使我的部分意志。

我已確信自己重要的東西被遺失。當(dāng)我努力地試圖想起一些事情時,一切是徒勞的,這時候的記憶王國成為一片沼澤,記憶那淘氣的臉蛋消失了,云霧成為王國的全部,我徹底迷失。偶爾,一些替代品會沖破幾十層防御,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我也會相信:我沒有把它遺忘。其實,是一個錯誤在把遺忘彌補。

記憶是有意把那些事情給帶走的。

土地里藏著一顆跳動的心,黑夜漫延著自己的富有。

瓷,被一只手挪動。一千年流過,古窯的身體早已松散,一堆細微的塵土,隱約保留著火的溫度。

天空的鏡子,把所有身體平面化。生老病死的過程,變得極度簡約。線條飄動,雨點從天空到土地……

瓷,碎在瞬間。

一地的夢想,一地的記憶,棱角分明。

碎瓷,昨天留下的一個親切的影子。

符號身份

自己隨意命名,符號組合著突然而至的心情。

用符號虛幻出具體的身體和校園,在那里,她有著各自不同的身份和名字。在那些文字的背面,每個人都有一張供大家猜想的臉。經(jīng)書寫道,所有說出的和所有發(fā)生了的,都是過去的事情。她在抓住沒有說出的和沒有發(fā)生的事件。生活中的某個場景,她都曾經(jīng)有過。

穿過那重重疊疊的影像。她終于找到了無數(shù)個自己,即便只是模糊的腳印,也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深淺不一地應(yīng)和著大地的呼吸,雖然有些沉重。重疊著昨天的自己,光影在區(qū)別她們的同時,也故意混淆著她們的每一個立場。安靜地飛翔,她稀釋成波光粼粼的影子,向整個空間擴散。自由來去于光影之間,雖有些艱難,但她還是做到了。

她進出于那間房子。

她冷靜到冷。

她實現(xiàn)著一面鏡子的陰冷,那么一小片鏡子,放大著舞者發(fā)熱的局部,肉和血是沒有的,她還在舞,她在鏡子后面冷笑。她的本質(zhì)是完全中國化的,甚至連影子的一些符號都很中國。她又在笑,樸素的樣子進入生活的心臟,她學(xué)會了用另一面來傳達人的表情。產(chǎn)生幻覺的主要部分——面具,突兀而來。

幻覺啃著一張張不同的面具。

所有人都說面具是假相。

她把真相以假相的方式讓人看。面具是豐富的,它遠遠超過人的幻覺生活。她膽大包天地讓顏色、亮度超過一定的度。大紅大綠大藍地撕下面具,數(shù)看不同的生活幻覺。她固執(zhí)地相信,撕壞、重現(xiàn),再回到臉上,又撕下。最終她希望把面具真正地掛在回憶的墻上。

讓血肉真實地生活。

懷恨的心永不平息地算計著與名字打交道的人。

擔(dān)心自己的影子受到傳染,能與影子一起坐下來的人是充實的,是知畏而不畏的。影子也是解放自己的另一個因素。她詩意地生活在窯嶺的一個院子里。她把街上狂奔的生活搬上舞臺,一切在舞臺上上演,在做戲,一曲又一幕。水泥和鋼鐵對大地的囚禁和密閉,心存魔幻的人已經(jīng)很少。

魔幻在成為一具具僵尸和遠古的神話。

一天上午的回憶

失眠的燈光,把一件件事照亮在一晃而過的火車經(jīng)過的房子里,墻壁上的人和故事,在奔涌的聲音背景里虛實交映,簡單的黑白線條劃傷每一根神經(jīng)。

神殿的高大記憶,都不及那個神甫抓住我髦發(fā)時那些往上拉扯的動作,雖然他死了,我的髦發(fā)也沒有了??捎洃浽趬衾镆淮未翁K醒,睜著眼看我逐漸老去的身體……記憶讓我們知道自己在老去……我在記憶的河流里永遠年輕……告訴自己……年輕……老去……

重現(xiàn),生命中一個卡在關(guān)鍵部位的詞。重現(xiàn)宇宙之美,自然之悲壯,還有性的快樂。

今天立春,道路上重現(xiàn)一座城堡的驚恐之美。

誰在美麗中迷失。我與自己打著招呼。

房間與我一起進入睡眠的黑色,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睡去。

我是睡眠里的一塊跳動的磚石。

床,是儀式的載體,是夢生發(fā)的土地。儀式和姿勢在這里凸顯出他們已經(jīng)忘記的微笑的肌肉運動途徑,還有聲音和氣味,都在忘記。我,一切孤獨著。

我看著普魯斯特在幽暗的房間里睜開眼睛,起床。他站在窗前,恐懼和愜意稀釋在淡淡夜色中。

散步,從古堡出發(fā),經(jīng)過城鎮(zhèn)。回來。窗戶里的燈光映照出原生態(tài)的戲劇情節(jié)。晚上回歸于美麗的城堡,不再躍動在愿望的念頭之上。城堡,安靜地坐在鄉(xiāng)村的夜里。散步與回歸,還有出發(fā),趣味隱秘于攀登的地形中。再次回來,不斷地默想,一個詞把所有動作收斂在重現(xiàn)的記憶之鏡里。鏡子就是房間、床,還有活在失眠里的記憶。

很多時候,我都疑惑自己的閱讀速度為何如此之慢,今天,我還繼續(xù)行走在普魯斯特敏感細膩的神經(jīng)空間里。

沒有花草,只有蟲子,在微光中以不同的面孔出現(xiàn)在背面的世界。我們每天都活動于此,世界在季節(jié)的指揮下,發(fā)出相同的聲響效果。身體的每一點滴對應(yīng)著世界的風(fēng)雪霧雨。聯(lián)想,成為我生活的另一張網(wǎng)。魚死網(wǎng)破,我活著。

十八歲的女孩,站在門外,一言不發(fā),門自動打開,還有窗戶,被風(fēng)吹開。

她在離開,只有唯一的守護神明安居在我的身體里。粗魯?shù)拇瓪饴暩淖兞税滋旌鸵雇淼男再|(zhì)?;貞?,逃離今天的軌跡,繼續(xù)在外流浪,蹤跡全無。

象征

麥克·杰克遜在房間里嚎叫,叫得沒有理由。他的語言來自另一時空,來自一種宣泄。

衣服我自己可以解開,但我找不到解開皮膚的紐扣,只有他的嚎叫才能把我的身體一層層打開,平息骨關(guān)節(jié)的憤怒,重新安置一切。

站起來。在鏡子前成為一面鏡子。里面的人正在整冠理發(fā)。鏡子看見了我的背脊。我在說話,鏡子聽見了。我轉(zhuǎn)身便走,玻璃碎了,我砸傷了自己的拳頭。

我們只是自己的象征。魔鬼與神的洪水在心靈圍筑的湖泊里劇烈地碰撞、融合。醒世的聲音從九十八層天空上意外襲來。十二朵死亡的花復(fù)活在季節(jié)的唇齒間?!叭怏w將朽,誰能永存?”七十二種音樂從掌中流出,泄露了一個秘密——我們所握緊的,不再是攀緣向上的繩索,而是蛇的蜿蜒和溫柔。

象征

誰也不是誰的象征。自己都是為自己而生存。我們只是自己的象征。

我們共構(gòu)一個象征的顯像。

給命運打個結(jié)

停下來,給盲流的時間打個結(jié)。在沒有辨明方向之前,我只希望退出斑馬線,站在紅燈之外,站在潮水之外。從許多人的臉上我讀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

不要計劃。言說和拉扯,蹲在一個角落里看一只在都市里逃荒的螞蟻,在獨居的時空里,找回自己。

上帝又準備落座了。

歷史的拐杖,從時間的手里甩出,擊中我的頭部。我只能躲避,我無法用詩的光芒去對仗,也無法用文字的燈去照亮歷史,我只能憑借微弱的天外之光對明天和今日深夜的可能事件做出預(yù)示,除此而外,別無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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