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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

草木有趣:跟著二十四節(jié)氣過日子 作者:殷若衿 著


梅花

今年第一次賞梅,是立春時節(jié)在蘇州的藝圃。

初踏進園門,便已聞到暗香浮動。隨著若隱若現(xiàn)的香氣轉幾道彎,來到湖邊,眼見東岸上一株粉色的梅花開得正好,盈盈粉面,臨湖照水,引得三兩游人在花前流連。我湊不上前,只好轉道攀過石山,穿過小園,繞到湖對岸的長廊邊。那里有一株白梅花生得更僻靜,傍著屋檐,于湖邊背陰處,自顧自悄悄地開著,遠遠看去似一團小粉蝶。這里人少,我可以和這株白梅相對無言,無論多少時光。

梅花,薔薇科杏屬,品種有粉里透紅的宮粉、白中微碧的玉蝶,另有朱砂、紅梅、綠萼、江梅、照水梅、龍游梅、灑金等。浙江天臺山國清寺中有一株隋代的古梅。相傳佛教天臺寺創(chuàng)始人智者大師的弟子灌頂法師當年種下的這株梅現(xiàn)在還活著,已有1300歲。我曾經在秋季于國清寺掛單小住五日,可惜季節(jié)不對,沒能看到古梅綻放的仙姿?!傲蠠o清福對梅花”說的就是我。

身為“梅、蘭、竹、菊”四君子之一,也名列“松、竹、梅”歲寒三友,梅花已然滲透到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學畫的時候免不了對著《芥子園畫譜》不厭其煩地勾勒不同形態(tài)的梅花;學琴時,《梅花三弄》是必練曲目;學易經時,對《梅花易數(shù)》花功夫最多。然而這所有經歷,都不如每年立春日站在一棵梅花樹下,嗅得梅花香來得直觀。

古人賞梅比我們講究得多,重在一個“探”字。這讓我想起兒時很喜歡唱的劉雪庵作詞的一首歌《踏雪尋梅》:“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騎驢把橋過,鈴兒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好花采得瓶供養(yǎng),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闭媸乔纹び盅胖碌纳?。同樣是雪天里山野間的叮當鈴聲,在西方,就是圣誕歌曲《鈴兒響叮當》的明晃晃的歡快了。這便是中西方美學的不同吧,中國的文化多了一分意境,一分安靜,一分小歡喜,一分讓你去“探”的理由。這首歌鄧麗君、金銘都曾唱過,在我童年那個年代,這樣簡短的幾句歌詞,竟然也給了我對中國傳統(tǒng)美學最早的啟蒙。

梅與雪是一對好朋友。宋代的盧梅坡有名句:“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边@可得老天賜臉兒,才有幸得見。要在開春梅花感知暖意盛放后,賜一場恰如其分的雪——不能太厚重也不能太輕薄,厚重會壓落花瓣,輕薄則留不住,唯有不厚不薄,如晶瑩的粉霜一樣輕輕壓在梅花上才好。回想起來,這么多年,我也只是在嘉興圓通寺見過一回。難得江南落雪,與友人驅車前往拜訪住持師父。庭院里,梅花上壓著薄薄的晶瑩剔透的雪,雪下幽幽傳來一股梅香。那雪真是襯托了梅的冷傲氣質,格外動人。

除了微雪,古人對賞梅的情境另有總結。宋代的張功甫一部《梅品》,洋洋灑灑寫下賞梅的“二十六宜”:淡云,曉日,薄寒,細雨,輕煙,佳月,夕陽,微雪,晚霞,珍禽,孤鶴,清溪,小橋,竹邊,松下,明窗,疏籬,蒼崖,綠苔,銅瓶,紙帳,林間吹笛,膝下橫琴,石枰下棋,掃雪煎茶,美人淡妝簪戴……細想想,每一個都可以構成一幅畫卷了。

也有古人總結,賞梅,要著眼于色、香、形、韻、時。梅之色有紅、粉、黃、白、綠、淡墨;梅之香則重神韻,清逸幽雅。王安石寫下膾炙人口的名句:“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毙翖壖灿性娫疲骸爸鈱は悴豢舷?,香在無尋處?!庇梦淖謥碇v透徹梅的香氣,著實困難,如果硬要比擬,那也許是雪天若隱若現(xiàn)、若浮若潛的一股冷香,使人心脾俱清。梅之形,按古人說法,有俯、仰、側、臥、依、盼等,姿勢分直立、屈曲、歪斜,重在或曲如游龍,或披靡而下的力度和律感,這在畫水墨梅花的時候可以琢磨一二。

關于梅之韻,范成大在《梅譜》中提到過“梅韻四貴”:“貴稀不貴密,貴老不貴嫩,貴瘦不貴肥,貴含不貴開。”所以古代畫家筆下的梅與花藝中展現(xiàn)的瓶中梅,更多的是“橫、斜、疏、瘦”的姿態(tài)。雖然這個論點后來被龔自珍在《病梅館記》中駁斥,我卻覺得范成大也是有幾分道理的。薔薇科的花卉,開得繁盛的多不勝數(shù),真的不需要梅來增添歡喜爛漫之姿,橫、斜、疏、瘦,無疑更能呈現(xiàn)梅花傲雪凌寒的清高秉性。對此明人文震亨的《長物志》點評精妙:“幽人花伴,梅實專房,取苔護蘚封。枝稍古者,移植石巖或庭際,最古。另種數(shù)畝,花時坐臥其中,令神骨俱清。綠萼更勝,紅梅差俗,更有虬枝屈曲,置盆盎中者,極奇。”

探梅賞梅的時機,古人認為花是將開未開好。太早,花還未開,遲了,已落英繽紛。

古來愛梅成癡者,有北宋的林和靖。林和靖隱居西湖孤山,終生不仕不娶,只喜歡種梅、養(yǎng)鶴,在孤山上種下了百樹梅花,自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寫梅詩,釀梅酒,喝梅花茶,就這樣與梅花長伴一生,留下詩句:“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比伺c草木之間癡情至此也是令人慨嘆。只是有時想起年少時讀過的林和靖的那首詞:“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爭忍有離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比舨皇墙涍^人間離恨,何以寫下如此繾綣的詞句?寫詞人怎么會將對人的感情轉移到無情草木上,也許只有詞人自己知道吧。

如今遺留下來的賞梅勝地,林和靖當年除了隱居杭州的孤山,還在浙江的超山、蘇州的鄧尉、無錫的梅園、南京的梅花山等處隱居。民國時期的賀天健,有一番評論甚為雋妙:“排列如豆瓜,無錫梅園之梅也;枯禿如老桑,蘇州鄧尉之梅也;欹瘦如剝皮松,江寧龍蟠之梅也;攢處交錯如荊榛,杭州孤山之梅也;放曠高騫如散人,江西大庾之梅也?!睆闹形覀兇蟾趴梢源Φ矫駠觊g每個賞梅勝地的不同韻味來,不知如今是否還延續(xù)那時的風情。南京的朋友每年邀請我去梅花山賞梅,可惜已經隔年了,依然未能成行。

梅花可作為歲朝清供來增添室內時令之趣。《紅樓夢》里大觀園中眾人于蘆雪庵聯(lián)句作詩,寶玉輸了,李紈罰他去櫳翠庵折梅插瓶。寶玉折一枝紅梅回來,插入美人聳肩瓶中就開始賞了:“原來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ㄍ码僦?,香欺蘭蕙?!碑斎话割^的梅花花器也不盡是瓶,也可以是淺身闊口的水盆器皿,以劍山來固定造型。我個人喜歡斜斜地疏懶地單獨插一枝瓶梅。

梅花入畫,古來喜畫梅的梅癡不勝枚舉。元代有個愛梅、詠梅、畫梅成癖的王冕,在九里山種了一千株梅花,他的《墨梅》詩畫并稱一絕?!拔峒蚁闯幊剡厴?,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我則更喜歡清代自號“梅花古衲”的弘仁筆下的一株梅。弘仁那幅梅圖,只有一老一瘦兩枝,枝上只掛著將開未開的兩三朵,沒有題跋,沒有落款,只有一枚小印,令我初見驚艷——第一次領悟了古人說的最精簡的梅之“橫、瘦、疏、斜”的意趣。

詠梅的佳句,除了前文所引以外,最喜查辛香那句“何時杖爾看南雪,我與梅花兩白頭”。另有陸凱折梅贈友人報春傳情的“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還有鄭板橋的“寒家歲未無多事,插枝梅花便過年”。

梅花入茶,如今最常用的是綠萼梅。綠萼梅可舒肝和胃、化痰理氣、清熱生津。早春采擷綠萼梅,陰干或烘焙成花茶,取兩三顆沖飲,未入口便已覺梅香四溢?;蛟S是梅花天生的傲雪性情,有一次我寫字寫得太投入,忘記了杯中的熱茶,想起喝時,已經涼透,卻意外發(fā)現(xiàn)清冷的茶湯格外凸顯梅花的幽然香氣。

梅花入饌,《本草綱目》中記錄有梅花粥,可以為我們今人借鑒。

[梅花粥]

將飄落的梅花瓣放入米粥中煮來吃,能助雅致,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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