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我們念念不忘的形象
王小波有一篇文章是《我的師承》,說最好的現(xiàn)代漢語都是翻譯家寫的,說他將近四十歲的時候,讀到了王道乾先生翻譯的《情人》,知道了小說可以達到什么樣的文字境界。王小波說,好文字應(yīng)該是讓人讀出來的,他引用了一段《情人》的開頭,他說,請聽聽《情人》開頭的一段。不是請看一看,而是要聽,讀出聲音來。好文字的確有這樣的魔力,你看到的時候,會輕聲朗讀出來,或者在心里默讀。好文字讓你產(chǎn)生朗讀的愿望,有節(jié)奏感,有韻律,似乎會發(fā)出聲音。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讀到《情人》,喜歡得不得了,跟姑娘約會,真給人讀過杜拉斯的小說。后來參加工作,同事里有一位學(xué)法語的,我就請她給我朗讀了《情人》開頭這一段,雖然聽不懂,但那位同事念的法語太好聽了,以至于我覺得法語就是女性的語言,抑揚頓挫,非常柔美。
我們讀小說,有時候不太關(guān)注文字。比如我們讀東野圭吾,文字是不是優(yōu)美,沒那么重要,我們更關(guān)心誰是兇手,作者留下了哪些線索。我們讀《三體》,也不太在意作者的文字,那種恢宏的想象力壓倒一切。我們讀那種情節(jié)推動的小說,就是在接受作者在文字中發(fā)出的指令,按照他的指令去想象,書中的人是什么樣子,他碰到誰,遇到了什么事,要解決什么問題。作者按照一個線性順序講故事,我們按照線性順序閱讀,有時一目十行,看得很快,記住主要情節(jié)就行。這就是所謂敘事大于文本,我們看作者傳達了什么信息,不太在意他的遣詞造句。
但二十世紀一幫法國作家,成心和這種閱讀習(xí)慣做對,比如阿蘭·羅布—格里耶、克洛德·西蒙。讀他們的小說,感覺就是云山霧罩,讀了半天還搞不懂他的時空,也不知道他在講什么故事。如果習(xí)慣了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那這幫法國作家的書,你是真讀不懂。你看羅布—格里耶自己也說過,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學(xué)會閱讀我們的小說了,三十歲的老讀者讀起來可就費勁了??寺宓隆の髅色@得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說明這個所謂“新小說派”得到了世界的承認。羅布—格里耶和克洛德·西蒙,我努力讀這兩位的小說,怎么讀也讀不懂。杜拉斯的小說本來也屬于“讀不懂系列”,有一個法國詞說杜拉斯的小說就是“杜拉斯囈語”,一個小老太太嘀嘀咕咕、絮絮叨叨,講她小時候在法國殖民地的故事。原來讀杜拉斯的人并不多,但杜拉斯快七十歲的時候,出了一本小說《情人》,一下子成為超級暢銷書,一九八三年一年賣出去一百多萬本,最快的時候,一天賣出去一萬本。一九八四年,《情人》獲得龔古爾文學(xué)獎,迅速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全世界的人都在讀這個老太太的故事。
這本書講的是什么呢?一個十五歲半的少女,在湄公河的渡輪上,遇到了一個中國小伙子,兩個人陷入一場情愛,但最終也沒什么結(jié)果,兩個人就分開了。故事就這么簡單。當然,如果你了解杜拉斯的家庭是什么樣的,知道她媽媽是什么樣的,杜拉斯的童年怎么過的,后來她遇到了多少個情人,你可能會對《情人》這個小說有更深的理解。不過我覺得,實在沒必要為了理解一本小說,還要去掌握那么多背景知識,她要寫的都在文字里呈現(xiàn)出來了。
杜拉斯在《情人》中寫到了性愛、欲念。如果我們只關(guān)注其中寫情愛的那些段落,我覺得杜拉斯的《情人》,還有她的另一本小說《烏發(fā)碧眼》,都是寫得非常高級的色情小說,用美麗的法語、優(yōu)秀的修辭手法寫的高級色情小說。這當然是很片面的理解,但回過頭來想一想,意亂情迷、欲火焚身的時候,我們能組織好語言嗎?陷入那種癲狂的愛情時,我們腦子里是不是很混亂?
有一個法國理論家叫羅蘭·巴特,他說,寫作的欲求,即愛欲,就是要面對語言的混亂,即語言言之過甚又言之過少的那種癲狂境界。法國人嘮嗑兒,總有點兒玄虛。有一個法國人又解釋了一下,說,寫作就是和無法說出的事物進行對質(zhì),向意義固有的潰散提出質(zhì)詢。這個說法還是不太好理解,大概只有搞文學(xué)的人才會深究下去。對讀者來說,我們知道這幾個看不太懂的法國作家在追求什么,就夠了。我們閱讀的時候,覺得抓不到情節(jié),琢磨不透作者的意思,這就對了。不過,《情人》這本小說還是很好懂的,翻譯成中文,不到一百頁。我們哪怕只讀前二十頁,后面就讀不下去了也沒什么關(guān)系,我們根本就不用管故事情節(jié),照樣有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