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圣城
貝赫扎德與我搭車前往庫姆。我們幾經折騰回到賓館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盡管終日閑散,賓館的出租車司機還是對這趟長途沙漠旅行興趣缺缺。只有一位司機有意跑這么一趟——他就是那個有天晚上讓我在車上聽了一大串《古蘭經》廣播的司機——可是,車資要七十美元。貝赫扎德說,這真是漫天開價;他認識一個司機,不必花這么多錢,就可以載我們到圣城。
我們挨上一大段時間,專門等候貝赫扎德的司機,等他把車開到賓館,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價碼已經比我們原先在電話里講定的又漲了幾成。他身形矮小,不是易與之輩,他還特別聲明自己不是穆斯林。其實,那不是他的原意。他只是要說,他既非什葉派信徒,也不是波斯人。他是個“部落成員”,是盧里人,老家在伊朗西部的盧里斯坦。
庫姆城內有一座知名的圣殿,供奉著什葉派第八伊瑪目妹妹的墓龕。近千年來,庫姆一直是信徒朝圣的圣地,同時也是好幾所經學院的所在地。霍梅尼曾經在庫姆授課宣教。伊朗國王被迫退位,他得以重回伊朗之時,曾在庫姆建立他的指揮總部。他在庫姆時,周遭往來伴隨的都是些阿亞圖拉,這些伊斯蘭教大阿訇本身的地位就已經相當尊貴了,而其中一位隨侍高層的人物,阿亞圖拉哈勒哈利——或許,此行我還有望與之一晤相談。
霍梅尼負責接收政權、發(fā)表演講與賜福信徒,哈勒哈利則負責絞吊叛徒。他是霍梅尼的絞刑法官。許多速審速判的伊斯蘭法庭都是由哈勒哈利召開主審的,最終判決都以處決結案,處決后還公開張貼生死前后對照的官方檔案照片:一張行刑前尚未送命的;一張受刑人斷氣后,裸身平躺在停尸間滑動式停尸板上的。
近日來,哈勒哈利連續(xù)接受外界專訪,著重介紹他身為一名法官的日常活動。德黑蘭繪聲繪色地傳說,由于他最近飽受高層冷落疏遠,才會接受這些訪問,企圖重振名聲。他跟《德黑蘭時報》的記者表示,他光在德黑蘭一市,“說不定”就判處了四百個人犯死刑。“他說,某些晚上,監(jiān)獄還得將三十幾具,或是更多的尸體,裝上卡車運送出去。他還宣稱,許許多多胡齊斯坦省叛徒的死刑執(zhí)行書,都是經他簽署發(fā)出的?!焙R斯坦省是伊朗西南部的阿拉伯省份,也是伊朗原油的產地。
他還向另外一份報紙說,當年有人企圖謀反——主要是在韓國大使館策劃的陰謀——打算營救伊朗國王的總理胡韋達[1],以及一群前朝遺老與重要人士,越獄逃離德黑蘭看守所。而當他,哈勒哈利,一聽說有人圖謀不軌,就當機立斷——要讓美國中情局和那些猶太復國主義者措手不及,重重挨上一記——提前審理他們的案子?!拔一艘粋€晚上的功夫,看完他們的案子,就叫他們跟行刑隊報到。”他還對《德黑蘭時報》詳細說明胡韋達是怎么死的。第一顆子彈打中胡韋達的脖子,沒打死他。接著,行刑者,也是一名教徒,就命令胡韋達雙手扶正腦袋。第二顆子彈正中腦門,終于打死他了。
我跟一位新聞通訊員談到哈勒哈利的種種之時,我問他:“他會答應見我嗎?”
“他巴不得跟你見面呢?!?/p>
而貝赫扎德也認為安排面見哈勒哈利不是難事。貝赫扎德說,我們一到庫姆,他就可以打電話聯(lián)絡哈勒哈利的秘書。
電話、秘書,這些現(xiàn)代化設施似乎跟哈勒哈利不搭調。可是,哈勒哈利素來以走在時代前端自詡。根據《德黑蘭時報》披露的,他說:“宗教領袖努力在伊朗落實穆圣先知的正道法統(tǒng)。過去在先知的時代,戰(zhàn)斗只靠揮刀舞劍,現(xiàn)在,刀劍已經為幻影戰(zhàn)斗機取而代之了?!被糜皯?zhàn)斗機不是美國戰(zhàn)斗機,也不是異國科學的產品,而是像刀劍一般的國際性武器,全球大市集庫存中的一環(huán),只要下單訂購,就可以合乎伊斯蘭教教義,協(xié)助宣揚伊斯蘭教威嚴。
貝赫扎德內心也有類似的困惑,雖然他的宗教信念淡薄,信奉的其實是共產主義,而且從小就被已加入共產黨的父親隔離在宗教之外。貝赫扎德的父親在伊朗國王時期曾經下獄監(jiān)禁過一段時間,而貝赫扎德繼承了父親的夢想,向往著“真正的”革命。諸如此類的革命尚未降臨伊朗。可是,貝赫扎德咀嚼著所有不斷學習的唯物辯證法,逼著自己剝除霍梅尼革命的宗教狂熱,勉力辨識著這場動亂之中還有哪些事件或特質,符合他心中真正的革命。我們開車南行,穿過德黑蘭,第一眼看來像個市集,再看就像一處屯居在遭到污染的沙漠上的村落——當地就是曾經發(fā)生無產者起義的城市,也是他一心急著要指給我看的革命地標。
低矮的磚造建筑,掩上塵沙的色澤;圍墻似乎尚未完砌;室內雖明亮,感覺反而跟墻上的灰泥一樣不持久。居民一波又一波地從鄉(xiāng)間地帶涌向德黑蘭南區(qū)的平坦低地;一個個傳統(tǒng)的四角黏土磚房聚在一起,低矮的屋檐相互銜接,乍看像個村落一樣。
我們經過一個大工廠的倉庫。每個窗口下方的墻壁上,都晾著一種灰褐色的毛皮。貝赫扎德跟我說,這是一家布料工廠,也曾經是革命的中心。當時政府軍沖了進去,許多工人都慘遭屠殺。
車駛過煉油廠,煉油廠的煙囪不斷吞吐著火焰。過了這里,我們就來到真正的沙漠了。此時,極目所至,幾無立木,視野無限寬廣:沙堆、丘陵、小型山脈綿亙在前方。道路先爬坡上行,再俯沖到開闊的谷地。山丘和沙丘起伏極為柔緩,而且從遠處看去,或是掌握住某些特定視角,偶爾可以在棕色坡面上看到星星點點的色澤極為優(yōu)美的綠色色塊,許是高低雜草混生集合的草叢,彼此間隔得相當疏闊遼遠。
我們站在山丘上向左看,一邊就是地圖上詳加標示的鹽湖。遠看鹽湖小而潔白,仿佛整個湖面即將蒸發(fā)結晶,堆成鹽丘。白色的湖面還圍了一圈淺淡的綠色。貝赫扎德說,有時候,整個湖都映著湛藍的光澤。過去,伊朗國王的秘密警察經常用直升機載著許多尸體,傾倒在湖里。這湖實際上要比看起來的大多了。我們開車通過時,湖區(qū)四周荒無人煙,我們距離圈圍著白色湖面的淡綠湖水還遠得很。經過淡綠湖水之后,土地就更加殘破不堪了。山丘不再渾圓,尖峰崢嶸地刺向天空。
這里的確是沙漠,可是,道路上卻交通繁忙。路邊偶見小店賣些冷飲瓜果消暑。貝赫扎德認為,我們在到達庫姆之前,應該先吃喝一番。庫姆圣城可絕對不會松懈齋月封齋的教規(guī),日落之前,城里找不到地方解渴救饑。
我們在一個公交車及卡車休息站稍作停留,休息站里有一家洋溢著地中海色彩、簡陋的大餐館,路邊站臺上,還有一個賣西瓜的小攤子。西瓜攤子上撐著一把棉布做的遮陽篷,篷下幾乎沒有半點陰影,賣西瓜的人坐在攤子上,枕著手臂呼呼午睡。
我們將他搖醒,跟他買了個西瓜,他借了我們一把刀和幾把叉子。貝赫扎德將瓜從中對剖,再切碎瓜瓤,我們三個人——包括那個不請自用的司機,就圍著西瓜吃起來,就像三個人共用一個盤子一樣。我看得出來,貝赫扎德十分喜歡這樣一個服務與分享的時刻。我們也可以說,這其實也是個屬于穆斯林的時刻,這正是穆斯林應當身體力行的分享德行——那個司機也理所當然地,大大咧咧地跟我們蹲在一起舉叉大嚼。司機是個工人,貝赫扎德把西瓜分給人民的一員,他在一片荒漠之間,舉行他自己的儀式。
站臺上種了兩棵小樹。一棵樹皮早被剝了個精光,只??莞?;另外一棵也奄奄一息。兩棵小樹中間躺著一位裹著黑衣、面有病容、蜷屈在陽光之下遭到高熱無情蒸烤的老女人,這是距離德黑蘭一個小時車程之外,一片無法解釋的人形殘骸。瓜攤上的報紙碎屑隨風卷起,蕩過漫漫塵沙,飛上樹干,就這樣牢牢糾纏在樹枝上。跨過大路,路邊一輛卡車踟躕不前,引擎不斷噴吐廢氣,同時間,汽車飛馳而逝,不舍分秒。
我們蹲在沙地上吃瓜。那個司機不時吐出西瓜子,用力啐在馬路上。我也像那個司機一樣,猛啐瓜子;貝赫扎德也不遑多讓,只是動作比較謹慎。接著,出其不意地,那個腦袋古板的小個頭盧里人,什么也沒說,猛地將叉子扔進瓜瓤,站起身來,躍下站臺。他吃完了,他已經吃夠了西瓜。他走過餐館前方骯臟的沙地廣場,進到餐館里面,找地方清洗,貝赫扎德的分享時刻就此結束。
之前,我想象中的庫姆,應該是個建立在山丘上的圣城,城中應當處處可見嚴峻高聳的巖壁石墻,投射出重重陰影,虔誠的信徒在巖石中穿鑿出窄小的巷弄,再就著兩側挖出一個個棲身小室或是石穴,人便居中冥想。事實上,庫姆四平八穩(wěn)地攤在沙漠中央,與其他沙漠城市沒有太大區(qū)別,除了簡陋的小屋之外,就剩下加油站了。越接近圣城,道路就越加整齊清潔,臨時搭就的棚屋少了,人家的住宅多了。環(huán)狀交叉路口處,還有一處花園,春花怒放——波斯花園總有一種突兀、封閉、綠洲一樣的特質。遠方一座金碧輝煌的圓形屋頂,閃熠在幢幢尖塔之間。那是圣城庫姆遠近聞名的圣殿的圓頂下的清真寺。
貝赫扎德說:“那座屋頂是純金打造的。”
純金圓頂金碧輝煌了一百年??墒牵覀兗磳⑦M入的城市,致富純因開采原油。整個城市像個重新組合過的大市集,除了純金的屋頂與塔樓之外,這座城市毫無其他特征。
貝赫扎德說:“我該怎么介紹你呢?就說你是某個大報的通訊員好嗎?哈勒哈利最喜歡駐伊朗通訊人員?!?/p>
“可是,那樣子我就沒法兒跟他談些我想談的東西了。其實,我只是想跟他聊聊。我想了解,他是怎樣成為現(xiàn)在的他的?!?/p>
“那我就說你是個作家好了。我該說你是從哪里來的呢?”
這可就棘手了。說我是從英國來的,最符合實際情況,可也有誤導之嫌。說我是特立尼達人的話,只會令他迷惑,而且同樣會誤導。南美洲可以考慮,只是,說我來自南美洲,隨之引發(fā)的聯(lián)想也是不正確的。
“你能不能就說我是從美洲過來的?這樣子講,波斯人聽得懂嗎?”
貝赫扎德說:“我就說你是從美國過來的,但是你不是美國人。”
我們就直奔圓頂清真寺,將車停在圣殿外面的停車場上。下午才剛過了一半,鎮(zhèn)上比沙漠還熱,純金圓頂看起來更是滾燙。那個盧里司機,雖然之前與我們共食西瓜,這會兒卻開始喃喃抱怨起吃食無著了。管他齋月不齋月的,他想開車離開庫姆,出城去找點東西吃。他也想知道,我們到了庫姆以后,究竟怎么打算。
大路對面,圣殿入口處附近一個西瓜攤子旁邊,有一座德國設計的透明電話亭。貝赫扎德過馬路去撥電話給哈勒哈利的秘書。
圣殿四周的高墻上,噴著波斯文的標語。其中也有兩條英文標語,大意是“我們要共和”、“霍梅尼是我們的領袖”。這兩條標語一定是為了方便西方電視臺記者拍攝而設計的。第二條標語顯然直譯自Khomeini e Imam——霍梅尼即伊瑪目,可是如此翻譯并未完整闡述原意,讀者只能意會到伊朗人民效忠的對象——多虧前一條標語幫忙——從伊朗國王轉變?yōu)榛裘纺?,卻漏掉了這位領袖在宗教上的神圣權威,以及這樣一位領袖給予人們步入天堂的通道。一千一百年來,伊朗人民不斷地耐心等候第十二順位伊瑪目重回故土,“伊瑪目”一詞在伊朗承載了重大意義。而在圣城庫姆,第八伊瑪目的妹妹埋骨之處,伊瑪目的意義尤其崇高。庫姆宣揚的共和國,立國宗旨就在于搭建極樂登天的通道,以及摒斥所有非神圣的統(tǒng)治。
貝赫扎德打開電話亭的玻璃門,握著電話聽筒,揮手示意,要我過去。
我走過去之后,他說:“秘書說哈勒哈利正在做禮拜。等他開齋之后,他可以在今天晚上九點的時候接見你?!爆F(xiàn)在不過三點三十分。先前,我們跟司機說過,我們在庫姆不過待上三四個小時。
貝赫扎德說:“你要我跟秘書怎么說呢?”
“跟他說,我們會準時到的。”
接著,我們就過去將這個壞消息告訴那個不耐煩的盧里司機,或許其實對他來講,這是個好消息:他是論鐘點計費的。他嘟囔了些貝赫扎德沒翻譯的話,隨即揚長而去,開車出城去找東西吃,留下我跟貝赫扎德在一旁傷腦筋。不知道在這樣一個烈日焦烤、讓人昏昏欲睡的城市里,我們該如何消磨接下來無所事事的五個半小時。其中五個小時里,還找不到地方消饑解渴。
圣殿對面的店鋪里陳售著便宜的紀念品:浮印著霍梅尼大臉的碟子、便宜的陶土瓦罐。還有些甜食:扁扁的棕色圓形蛋糕,軟軟的,看起來甜得膩人,蛋糕邊緣已經逐漸松開了。貝赫扎德說,齋月期間,店家還是賣東西給旅客吃,可是利不及費,實在不必耗上這番蠢力氣。周遭旅人根本就寥寥可數。一名老嫗不良于行,無疑是朝圣客,自己緩緩地推著輪椅經過店門口。我們還嚇著了一個躲在亭子里、小口小口偷吃棕色蛋糕的圓胖男孩兒,那蛋糕不過是他的部分存糧而已。經他判斷,我們應該不會對他不利,他又對著我們憨憨一笑(雖然說,幾天以前,才有兩個人因為饞嘴破戒,挨了一頓鞭子)。
紀念品店里也賣一種小型的黏土板,板子上印著阿拉伯文字。黏土采自麥加與麥地那這兩個阿拉伯城市(這可是當地人的獨門好生意),小板子專供虔誠信徒禮拜之用,信徒匍匐躬身行禮之時,可以將前額貼抵在這塊黏土板上,接觸到神圣的土壤。而我猜想,圣殿高處,藍白相間的亮面瓷磚上,一定書寫著一段《古蘭經》引文。可是,貝赫扎德沒辦法翻譯出來。這段引文是用阿拉伯文字寫的,他可讀不了阿拉伯語。
阿拉伯語!按理講,在伊朗看到阿拉伯語,不該出乎我意料,可是我還是飽受震撼。因為在我心底某個角落,我是通過古典時期的歷史來了解伊朗的,我也對波斯文化的源遠流長肅然起敬——征服埃及、對峙希臘、頑抗羅馬等等;而在我內心另外一個角落,我是借著印度來認識伊朗的,印度人,至少西北地區(qū)的人士,還是將波斯視為人類史上最輝煌的文明成就,就跟過去歐洲人推崇法國一樣。波斯的語言、詩篇、地毯與食物,處處令印度人驚嘆不止??耸裁谞柸苏f,波斯菜是最上乘的佳肴;他們還說,切納爾,也就是從波斯移植過來的懸鈴木,或是梧桐樹(一度十分搶眼地描繪在波斯與印度莫臥兒帝國時期的繪畫中),其樹蔭還有特殊療效呢??墒?,來到庫姆,一定要扔掉這些不合時宜的觀念。在這里,他們看到阿拉伯,如同看到路邊的泉水一樣。
貝赫扎德建議我們應該進去參觀圣殿。要是有人問起來,我就說自己也是個穆斯林就好了。我說,我恐怕裝不出來。我一進清真寺,一定會手足無措,舉止行動都出差錯的。進入清真寺的時候,應該先踏出右腳嗎?是不是只有進衛(wèi)生間洗手的時候,才能先邁左腳,還是順序正好相反?遜尼派信徒沐浴凈身時,是不是規(guī)定要從肩膀往下沖洗到手指?而什葉派信徒是不是需要逆向操作,水流從手指傾瀉到手肘?行禮之時,又該采取什么樣的姿勢呢?關卡實在太多了,一不留神,就會露出馬腳。即使我緊跟著貝赫扎德,完全仿照他行禮如儀,看起來還是不能讓人信服。
貝赫扎德說:“你可別指望跟我學。進了清真寺,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是從不進去的?!?/p>
可是,我們還是可以在庭院里走一走,游園還不必脫鞋呢。庭院內十分寬闊,光亮亮的,一邊是一座鐘樓,嵌著一面樸實無華的現(xiàn)代時鐘,鐘面上一個數字也沒有。另外一邊,就是圣殿的入口。圣殿大門高聳,整個建筑往內凹,四處閃耀著銀光,像個銀色的洞穴,抑或就像個中間挖開的銀色拱形圓頂。其實,大門上閃熠著發(fā)出銀光的,不過是玻璃而已,成千上萬的小片玻璃,從各個不同角落捕捉并反射陽光。而我們總算在這里看到前來朝圣的信徒了,面皮被陽光烤成焦褐色的農民,帶著一家老小不遠千里而來。他們沿著庭院圍墻,各自找個露天小室,徑自就搭起營帳,每個小室都是過去某個知名人物,或是皇家成員埋骨之處,同時,這些人展現(xiàn)著不同的民族類型,正如古老的波斯跨大陸遷徙中,不斷兼容并蓄各個部落與人種。
我聽貝赫扎德說,某一群黃皮膚的蒙古人其實是土庫曼人。我?guī)缀醪恢肋@個詞是什么意思。我只在一本出版于一八二四年的英國小說《哈吉巴巴》里,讀到過土庫曼劫匪,而我手上這本小說還是在旅館里買的盜版,翻印自牛津的“世界經典文學叢書”。此外,還有一次,我在倫敦的一間展室里,看到一幅繪制于十七世紀的印度素描,主題就是一個雙肩受縛的土庫曼囚犯,犯人兩只手銬在頸背上一塊木板里面。所以說,中亞一帶的土庫曼人,其實曾經是一個令人喪膽的民族。他們又是如何融入波斯歷史之中的呢?這我就不得而知了。而且,這個民族往昔四處征戰(zhàn)劫掠的歷史,好像已經遠去,跟這些扎營在圣殿旁垂頭喪氣的朝圣者,似乎一點也不相關。他們身型矮小,衣著襤褸,膚色焦褐,有如某種文明邊緣上的零碎雜屑,而此等文明本身,已經長期退縮到世界邊緣。
清真寺附近有一棟兩層樓的黃褐色磚造建筑,霍梅尼曾經在此執(zhí)教演講。樓房外觀平平,毫不起眼,而今人去樓空,建筑也空置了下來。貝赫扎德與我漫步在市集里。此時,正是大部分看顧攤子的小商家的午休時間。面包攤上,一圈圈打了洞的甜面包摞得老高,老板平躺在靠墻的一層貨架臺面上呼鼾不已,拿他的存貨當枕頭。貝赫扎德買了一份報紙。天氣熱到流金鑠石;庫姆城內無景可觀;城內居民的生氣還隱而未現(xiàn)。我們開始四處尋找陰涼,找地方坐下歇腳,耗時間。
我們來到一家小旅館。旅館里面十分狹窄,卻是剛剛整修裝潢完畢的。柜臺后面坐著兩個人,裝作沒看到我們的樣子,我們就在前廳找個地方坐下。除了我們以外,廳里沒有其他人了。幾分鐘過后,有個坐柜臺的過來要我們離開。齋月期間,旅館暫停營業(yè)。他說,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進門的時候,他跟他同事未曾起身相迎,他說話的語氣如此和藹可親,讓你想發(fā)脾氣也難。
我們只有走出旅館,再度走進陽光與灰塵之中,再次經過紀念品店門口、棕色的蛋糕與阿拉伯黏土板。最后終于獲準落座在標語“霍梅尼是我們的領袖”對面空空蕩蕩的餐廳里面。餐廳地方不小,設計與裝潢卻敷衍草率,柱子上拼貼著大理石板。
這里沒有東西可以入口,瓶裝的可口可樂飲料,看來像是足以穿腸破肚的化學毒水,餐廳里被烹調羊肉的刺鼻氣味熏得暖烘烘的。可是,光是能避開烈日就能讓人情緒舒緩了。松懈后的疲憊隨即如潮水般襲來,我亟欲休息,貝赫扎德則在一旁看自己的波斯文報紙,這樣也挺方便一分一秒地打發(fā)時間。
餐廳遠處,靠近上菜柜臺的一個角落里,幾個人圍坐一桌,我猜想他們應該是一家人:一名父親帶著兩個兒子,還有一個小女兒,裹著一襲長長的黑色衣衫與面紗。我心想,這么小的女孩兒,竟然就已經戴上面紗了??墒撬钴S得很,喋喋不休,一張嘴從沒閉上過,偏偏一旁的家人還十分捧場,好像不管她講什么,他們都覺得很有趣的樣子。時不時地,那個男人還會朝著我微笑,仿佛邀我一同加入欣賞的行列。小女孩兒忽而在一處平臺上尖聲嘶喊些什么,忽而縱身躍上幾級階梯,沖到上層長廊,再駐足尖叫些什么,引出樓下觀眾另一波笑浪。她又步下樓梯,讓其他家人看看她從樓上拎了什么好料過來。然后,她轉過身來,對著我跟貝赫扎德走來,就在這個時候,我們才看到她的臉。
她可不是什么小女孩兒。她個子很矮小,約莫四英尺高,非常老,說不定已經瘋了。她朝我們示意,她從樓上帶了下來的好東西:一盤白米,上面還鋪著一片菱形的棕黑色羊肉片。她究竟是因為人家給了她這盤米跟肉而歡喜,還是在跟我們抱怨?貝赫扎德什么也沒說。她說話的時候,他只是靜靜聽著,可是,他什么話也沒對她說。然后,她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