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櫻花

今生只做紅塵客:蘇曼殊傳 作者:白落梅 著


櫻花

日本,一個生長櫻花的國度,因了櫻花而浪漫,因了櫻花而多情。多少人為了這嫣然繁盛的花事,不惜跋山涉水,一往情深地趕來。走在春天的路上,仿佛奔赴一場安靜絢爛的葬禮,只是這一切與悲傷無關(guān)。每個人在開始的時候,已經(jīng)預(yù)備承受所有歡喜與悲傷。我們都有權(quán)利見證那一樹樹櫻花燦然開放,見證枝頭的美麗,以及紛飛的寂滅,而不去怪怨,人世的聚散原來這般涼薄難當(dāng)。

離開蒲澗寺后,蘇曼殊又去了日本,繼續(xù)求學(xué)于大同學(xué)校。時值櫻花盛開,整個日本就像被抹上了淡淡的胭脂,輕妝倩秀,有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美麗。那搖曳的枝頭讓蘇曼殊恍惚看到自己的前世,語笑嫣然的花朵觸動了他內(nèi)心的詩情和浪漫,他幾乎在花前求佛許他一段塵緣,讓他結(jié)識一個櫻花一樣的姑娘。

佛憐憫了蘇曼殊,真的讓他邂逅了一個如櫻花般美麗的女子。他明白,此生所有的誓約都將為她而許。我們無法想象,他和那位叫菊子的日本姑娘,有著怎樣一個美麗的邂逅,卻知道,這個女子牽系了他一生的情感。他告訴她,世間萬物皆為佛而生,他,只為她而生。她告訴他,在這紅塵亂世,她,只為他百媚千紅。一個年少俊朗,一個風(fēng)華絕代,他們擁有人生最好的年華,給得了彼此承諾,可以愛得舍生忘死,愛得不管不顧。

這個多情的日本女子,用她的溫柔撫慰了蘇曼殊多年的孤苦。那一道道結(jié)痂的傷口,總在午夜時莫名剝落,帶給他揪心扯肺的痛。夢醒之后,是菊子為他洗凈昨日的傷口,用柔情研磨成藥,給那顆燒灼的心敷上清涼。在此之前,蘇曼殊不知道愛情是什么,在此之后,愛情成了他不能戒掉的蜜糖。

與菊子相戀的兩年,蘇曼殊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于1902年轉(zhuǎn)入早稻田大學(xué)高等預(yù)科中國留學(xué)生部,次年春天又改入成城學(xué)校(振武學(xué)校舊稱),學(xué)習(xí)陸軍技術(shù)。其間,結(jié)識了很多朋友,加入了“青年會”,經(jīng)常參加興中會活動。

但命運沒有眷顧蘇曼殊太久,剛讓他嘗到人生的甜頭,就當(dāng)頭棒喝。菊子蹈海殉情了。

菊子在他心里播下了一粒情花的種子,用她的眼淚來澆灌、生命來喂養(yǎng)。在情花開到最燦爛的時候,她悲傷地離去,連再見都來不及說。人生就是這樣,你祈禱無風(fēng)無雨,卻會有更大的災(zāi)厄來襲。你無力承受,只能讓災(zāi)難蔓延,到最后將你吞噬,連骨頭都不剩。而那株情花并不會因為其中一個人的死去,就不再妖嬈,反而會開得更加驚艷,鮮紅似血。

沒有誰愿意相信,世間會有如此殘忍之人,將一段美好的愛情生生拆散,就像是將枝頭那一對并蒂櫻花無情地折斷,不但不帶回去好好觀賞,反將它們棄入塵泥,任來往的路人踐踏。多少故事都是以喜劇開始,以悲劇結(jié)束,就算我們可以預(yù)料到結(jié)局,身處紛蕪人世,仍舊無處可逃,只能在真實的時光中,糊涂又清醒地活著,于愛恨交織的年華里,看自己的心被歲月慢慢掏空。青春年少時,也許你有足夠的籌碼和時光下一次賭注,但是不必過于認(rèn)真,因為最后的贏家絕不會是你。

蘇曼殊以為遠(yuǎn)離了蘇家故土,就意味著和他們訣別,卻不知身上流淌的血液,不容許他有任何的背叛。是流年長了翅膀,將他們遠(yuǎn)在日本的戀情傳遞到家鄉(xiāng)。當(dāng)我們天真地以為,遙遠(yuǎn)的距離可以筑就一個世人難以抵達(dá)的港灣,卻不料,傷害原來可以無孔不入,它會穿越時間和空間將你我找尋。蘇曼殊的本家叔叔知道他和菊子相戀,斥責(zé)他的行為敗壞了蘇家名聲。這個從來不曾享受過蘇家榮耀、在屈辱中長大的落魄少爺,卻要莫名地承擔(dān)蘇家無理的責(zé)任和野蠻的家規(guī)。蘇曼殊視蘇家為畢生的恥辱,他決然地說出,這個家族一切榮辱與他無關(guān)。

并非無關(guān)就可以免去糾纏,蘇曼殊本家叔叔惡劣地將他和菊子之事,問罪于菊子父母。這對軟弱的夫婦禁不起指責(zé)和辱罵,在盛怒之下,痛打了原本疼愛有加的女兒。他們的初衷,不過是希望菊子可以幡然悔悟,了斷她和蘇曼殊這份孽緣。卻不想,一個戀愛中的少女擁有多么脆弱的心靈——它柔弱得就如同那一朵含露的櫻花,一陣微風(fēng)就可以將其吹落。菊子在當(dāng)夜投海而亡。她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只用死亡來證明她對愛情的堅貞;她決絕得不讓自己回頭,是因為她不想給任何人退路。

紅顏的命運,是一張吹彈可破的薄紙。柔弱的菊子,可以勇敢地為愛傾囊,將自己鮮紅的血濺落在生命那塊素潔絲帕上,為我們洇開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愛是毒藥,情是利劍,卻終究抵不過世俗的劇烈和冷酷。在春天的枝頭,她就這么華麗地轉(zhuǎn)身,讓我們都記住櫻花的美。

櫻花落

十日櫻花作意開,繞花豈惜日千回?

昨來風(fēng)雨偏相厄,誰向人天訴此哀?

忍見胡沙埋艷骨,休將清淚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已灰。

仿佛只是剎那,紛落的櫻花已鋪滿了一池的春水,讓蘇曼殊如何接受這樣悲絕的死亡?一寸春心,已成灰燼。這禍?zhǔn)钦l闖下來的?是蘇曼殊?是菊子?是蘇家的人?抑或是那一樹開得難舍難收的櫻花?在注定的悲劇里,已然沒有追究緣由的必要,任何的話語都成了虛偽的謊言。破碎的夢,似櫻花一樣輕,落在會疼的心上。蘇曼殊將悲傷制成肴饌,佐一杯往事的酒,痛飲而下,孤獨亦斷腸。他期待可以和菊子交換人生的杯盞,彼此用眼神相擁。菊子撒手離世,不給他留有余地,是因為她明白,她深愛的男人還要接受宿命的安排。

這個被蘇曼殊誤認(rèn)為是故鄉(xiāng)的地方,原來也不過是生命里一家蒼涼的客棧,暫時棲居了飄零的靈魂。一個簡單的承諾,他都給不了,反添了一段情債,誤了青青韶華。這份聚散的因果,一時間讓他無從收拾,只能背負(fù)罪惡,倉皇而逃。我們看到,這位他鄉(xiāng)異客,鞭馬,揚塵。櫻花紛紛飛舞,還未落盡的時候,那個人,已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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