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認識的獵人日薄西山

我認出了風暴 作者:張莉 編


我認識的獵人日薄西山

我見到獵人端德蘇榮時,他坐在自家炕頭用棉被圍繞而成的大圈椅里。被子疊成細條,垛成馬蹄形狀,露出紅的、綠的綢緞的被面。端德蘇榮坐在里面,戴一副水晶石的平光茶色眼鏡,手搭在被子的扶手上,像一位土造的土耳其蘇丹。這情景著實滑稽,但端德蘇榮病痛的面容已經(jīng)事先警告來客:不可以發(fā)笑,這是生活的本來面相之一?!岸说隆笔敲晒耪Z中間、居中之意,“蘇榮”是占領者、守護者之意。給他起名的人大約讀過《老子》,老子曰:“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p>

“喲喲!”這是蒙古語中表達肉體痛苦的語氣詞,端德蘇榮口出此語時,皺紋齊聚眼窩。他對陪我前來的鄉(xiāng)民政助理大葉喜說:“死了多好,我為什么還不死呢?”

大葉喜阻止他:“這樣說不好,越說越死不了呢?!?/p>

端德蘇榮閉著眼睛想大葉喜說的話,終于笑出來:“哈哈哈,你好像是在幫我。”

大葉喜的話里有活脫脫的幽默,比一只剝了皮的兔子還光溜。但我沒敢笑,一個外人,沒資格隨隨便便地加入別人親密的幽默談笑里。笑也需要親密關系。

端德蘇榮突然從棉圈椅里挺起身,手指著大葉喜說:“政府不是啥都有嗎?有沒有原子彈,對著我發(fā)射一下,死得快點?!?/p>

大葉喜說:“上次你領修羊圈的補助就是因為說晚了,才沒領上。原子彈的事也是這樣,讓東村的人消費了。等下回旗里撥過來,給你留一個大的?!?/p>

端德蘇榮仿佛聽不到大葉喜說的話,自語:“我的心分裂了,原來是一個,現(xiàn)在變成了四五個,互相不透氣。心很硬,不軟乎了,煮都煮不爛。”

大葉喜:“煮你的心是浪費柴火,還是在你肚子里待著吧。我給你介紹一位客人(雙手指向我),他想了解一下獵人的事,你是獵人嘛?!?/p>

我補充:“請您講講賽罕汗烏拉里面動物的事情?!辟惡笔敲晒耪Z,好的、好看的之意。汗烏拉意為山的可汗,即皇帝山、君山之意,統(tǒng)譯罕山。這條山脈在端德蘇榮家的東北方向。我不喜歡獵人,對殺戮的事情也沒興趣,只是想通過獵人聽到罕山動物的故事。

端德蘇榮很驚訝,他摘下茶色眼鏡看我。被一個獵人觀看并不是愉快的經(jīng)歷,他用看狼、看狐貍糞便、看鳥尾巴的眼神看你——盡管你臉上并沒有這些東西——覺得臉被渾水洗了一遍。他說:“罕山里住著神,你相信嗎?”

“我當然相信,”我告訴獵人,“罕山的主子(與神同義)是騎白馬的神。”

“對嘍?!彼涯抗馐栈貋?,像收回一把繩子,“罕山是神的山,花啊、草啊、樹啊都是山神的子女,烏鴉是山神的奴才?!?/p>

“烏鴉是奴才?”

“對嘍,奴才不是不好聽的話,意思是仆人。不是誰都能當奴才,奴才要聰明,勤奮。烏鴉天天呱呱地忙來忙去,烏鴉是鐵的?!?/p>

“烏鴉怎么會是鐵的?它不是肉的嗎?”

“烏鴉的性質(zhì)是鐵。人和萬物都可以分成金銀銅鐵錫。黃金家族的人是金的,重信用,不背叛。云彩就是錫的,老是在熔化。泉水是銀的,嘩啦嘩啦。泉水的響聲不是跟銀子的聲音一樣嗎?這是命理。烏鴉是一塊黑鐵。”

“罕山里有鹿嗎?”我問。

“什么?”

“褒羔,騷羔?!蔽一卮稹_@是蒙古語公鹿和母鹿的稱謂。

“哎,當然有,褒羔騷羔。神住的山里怎么能沒有鹿?”端德蘇榮出人意料地從炕上起身下地,兩個巴掌放在頭頂,“褒羔?!彼χ毖砘仡^看,抿著嘴:“騷羔。”

“你抿著嘴在做什么?”大葉喜問。

“叼靈芝草啊,母鹿見到靈芝草后就叼在嘴里,給公鹿留著?!?/p>

“你打過鹿嗎?”大葉喜問。

“晦氣,倒霉兆頭,呸!呸!”端德蘇榮往地下吐唾沫,“我怎么會打鹿?從來沒有,鹿是多好的東西??!”

好看的、群山的君主罕山里面有數(shù)不完的動物,它們都是罕山的臣民,這里面排第一的動物是“褒羔騷羔”——鹿。人類詞語中的“動物”謂之于鹿顯出輕慢,那么換一個什么詞呢?謂之人物不貼切,謂之尤物亦不貼切。對待鹿,語言太貧乏了。好看的罕山上,石頭一層一層,長得好看,石頭上長出的山丁子樹開白花,長黃枝條,結紅果。春天,白樺樹長出的嫩葉好像一團團飛來的綠霧,追逐在山坡上合唱的白衣歌手。這里是鹿的世界,如果你是獵人或采藥的人,一定見過鹿站在高高的山崖上眺望遠方,豎著兩只像黃泥巴捏的耳朵。鹿身體勻稱,人類當中只有舞蹈演員有這么勻稱的身材。這樣的身材由奔跑而來嗎?不一定,野豬終日里奔跑,并未勻稱。鹿的靈魂里只有一個字:美。這樣的靈魂讓鹿靈巧、善良、自憐、易驚、飛馳——美而美。公鹿站在山崖之上,玲瓏盤繞的帶斑點的角架在頭頂,猶如一棵花樹,是花樹。公鹿從開滿杏花、桃花的樹下經(jīng)過,它知道它頂著更好看的角樹。鹿的角,像是放大多倍的樹葉的經(jīng)脈,神秘的花紋里帶著自然界的秘密。

公鹿和母鹿有黑水晶一樣的眼睛,那要喝多清澈的泉水,才有這么亮的眼睛。用這樣的眼睛看世界,世界的每一片角落都該是漂亮的。貼著地皮生長的老鴰草,葉子只有牛的眼睫毛那么長,卻開著比小米粒還小的花,這可能嗎?它哪里來的開花的力量?老鴰草還是個嬰兒卻要結籽當母親了。鹿走過的地方,野豬和狼都走不過去。鹿貼著懸崖邊上穿行,那里生長的黃芩和川貝才有真正的藥效。你知道鹿為什么這么輕盈又這么強壯了吧?對筋好的草、對關節(jié)好的草、對眼睛好的草、對蹄子好的草都長在懸崖上。人哪怕只吃過一棵,走路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沉重了,喝一兩酒就醉,很丟臉。罕山峭壁上立著石頭片片,鹿踩著這些石片走,遠看像掛在了峭壁上。它身上的皮毛沒有損傷,你見到過一頭傷痕累累的鹿嗎?沒有。鹿的身上沒有土,沒有枯草葉子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它愛清潔,它時時在舔舐身上的毛。鹿的衣服比所有動物的衣服都好看,老虎衣服除外,孔雀的衣服也除外,它的衣服比電視臺主持人的衣服好看一百倍。鹿身上的花是白花,模模糊糊的,像披了一身的貴麗絲花(杏花),這是古代仙人衣服上才有的花。天要亮的時候,賽罕汗烏拉如同皇帝升上大殿,峽谷里的蒙古櫟樹從白霧里為皇帝挺舉傘蓋,小鳥在山的前胸橫著飛過來飛過去,畫著弧線,像皇帝胸前掛的寶珠。小鳥隨便歌唱,像開了鍋一樣。太陽把第一片陽光照射在山峰的前額上,像蓋章一樣,接著把第二片第三片挨著第一片陽光照射在罕山的耳朵上、面頰上、肚子上,照射在山的左臂和右臂上。山的石頭紅了,被陽光蓋過章的石頭好像瑪瑙一樣熟透了。這時候,褒羔騷羔就在罕山的肩膀上站著呢,公鹿母鹿知道最早射到山上的陽光包含的福氣最大。它們并排站著,接受陽光的祝福。山坡的樹,顏色各種各樣,搖晃擁擠,爭搶陽光的祝福。從山頂看下去,美得像唐卡一樣……

“這時候你用槍對準了褒羔騷羔。”大葉喜說。

端德蘇榮雙臂下垂,正在模仿雙鹿站在山頂?shù)淖藨B(tài),敘述他所看到的美好情景,卻被壞人大葉喜打斷了?!斑裕阍趺纯偸钦f晦氣的話,是盼望我馬上死嗎?”端德蘇榮抬起手,指著大葉喜說。

“死是你自己盼望的事。那個時候,你手里的獵槍不對著鹿,放在什么地方?”

端德蘇榮說:“獵槍背在屁股后面,我兩只手拿的都是黃芩?!?/p>

大葉喜說:“鹿最美的時候是在泉邊,我比你這個獵人還懂這個。歌里是這么唱的?!?/p>

菩提葉子包攏在手里的,

是博格達山上的圣泉。

鹿群連蹦帶跳要去的地方,

是博格達山上的清泉。

月亮圓了,滿月微微向地面傾斜過來,好像后面有人推著它,讓它照亮罕山所有的泉眼。噢,那得耗費多少月亮的光,罕山有九十九個泉眼,還不止。月光透過山丁子樹、杏樹和樺樹的葉子灑在泉水上。泉水——你知道,蒙古人給泉水起了好多尊貴的名字:溫都爾泉——往高長的泉水;阿拉騰泉——金子的泉;查干泉——表面意思是白泉,內(nèi)里意思是吉利的泉水。泉水怎么能沒有名字呢?這么好的東西一定要有好名字,有的地方連泉水都沒名字,只有人有名字,這些人好像還沒有進化過來。泉水確實是往高長,高出地面一寸高,像拳頭那么大的花開出了透明的花瓣。那個花瓣,一層一層浮上來就沒了,開新的花瓣,一點聲音都沒有。你聽到的泉水聲是流到外邊變成溪水,像小孩子捉迷藏躲在一個地方嘀嘀咕咕的聲音。那是它們流出來了,跟石頭說話、問好的意思,跟樹根啦、跟魚說的話,嘀嘀咕咕,就這個意思。泉水為什么冒出來呢?它是怎么想的?蒙古人祭祀泉水,就因為它的心地仁慈,它要澆灌大地。它的想法是:天上的雨水要是不夠怎么辦呢?泉水藏在地下,它怎么知道雨水夠還是不夠,牛羊有沒有水喝?它先出來看一下,看到了月亮,看到了鹿和靈芝草,看到好看的罕山就不回去了。

鹿排著隊來了,它們?nèi)齼蓛桑犘畏稚?,好像隨時可以往四處跑。它聽到泉水跑出來跟石子、跟野花說話的聲音。月夜里,這聲音傳得很遠。鹿走一會兒,站下來諦聽,向四面張望。它黑色濕潤的鼻子像被雨水淋過的木炭。月光照在蒙古櫟樹馬蹄那么大的葉子上,然后從葉子上跳下來,跳到鹿的脊背上,在鹿背短簇的毛上鋪一層白霜,它皮毛上的白花斑更白了。鹿在諦聽中分辨出泉水從哪一座山坳里流出來,它從泉水的氣味里就辨出這些水流過了哪些樹,杏樹的苦味、山丁子樹的澀味,還有櫟樹的甜味都不一樣。泉水經(jīng)過,不一樣的石子也帶走了不一樣的味,而且罕山陽面的石子和陰面的石子的氣味不一樣。水對鹿來說,就像空氣對人一樣。它嘗一下山里流下的溪水,就知道誰在上游喝過水——野豬、狍子、兔子,它們氣味不一樣,它們掩飾不了這些氣味,這是山神的意志。月夜的樹林里悄悄走過一群鹿,好像是仙女下凡,它們欲進又止,遲遲疑疑。樹葉在風里擺動,像給前方做暗號。公鹿頭頂著一大架花鹿角,像頂著假山一樣。這么豪華沉重的東西由它保管,哎呀!公鹿從來都不輕松。

鹿只喝泉水,它順河水、溪水找到山里泉水的源頭,這是最干凈的水。鹿只有看見泉水像透明的花瓣一層層冒出來,它才慢慢啜飲,像人喝酒一樣,小口小口喝,把泉水里的味道一點一點喝出來。你看,鹿喝水都這么講究,它該是多么干凈的生靈。水和食物決定一個生靈的本性,喝泉水的鹿,吃干凈草的鹿會去咬死牛羊嗎?你看人喝的都是什么水?開礦的人、開采石油天然氣的人把地下水抽干了,多少泉水枯竭了,現(xiàn)在罕山還剩幾處泉水?人多狠啊,與人為敵不算還以天地為敵。這好好的世界怎么突然蹦出人類呢?

“他自己是人,還說人不好呢?!倍说绿K榮仰臥在炕上的棉被圈椅里,瞅著天花板說,“看你的手,肥得像五根香腸,你脖子上的肉割下來可以稱五斤,什么脖子?”

大葉喜說到以天地為敵的人類時,伸出的五指不禁顫抖,收回手摸了摸自己肉浪起伏的脖子。

端德蘇榮繼續(xù)翻白眼:“鹿根本不像你說的那個樣子,好像是烏蘭牧騎的演員。它是鹿,褒羔!騷羔!”端德蘇榮坐起身,揸開左右手的五指立在頭頂。

……鹿多么驕傲。在公鹿心里,這一副美麗的鹿角是為母鹿而生的。它每一次生茸換角,全身都要換一遍血,這很痛苦,但它心甘情愿為母鹿這樣做。在清晨的山岡上,你看到公鹿和母鹿站在那里,腳下的露珠閃閃發(fā)光。它們精巧的小蹄子下面有野花,有香味沖鼻子的覆盆子。鹿真是奇怪的動物,它跑那么快,卻從來不踩一棵花。懂得動物足跡的獵人都知道,沒有哪一棵花是被鹿踩碎的,鹿的良心最好。公鹿和母鹿,它們倆一輩子都在戀愛,老是在一起,互相端詳。法律說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可以結婚,又可以離婚,讓民政助理說一下就行了。鹿根本不需要民政助理,這是侮辱鹿。鹿只會結婚,決不離婚,就像鳥只會飛,不會爬一樣。公鹿回頭看母鹿的樣子讓人心都化了;母鹿看公鹿的樣子,好像公鹿是一個神。它們在奔跑的時候,身影穿過樹林,鹿頭和美麗的花角在模糊的灌木叢飛行。在山頂和山谷,地面的碎石鋒利得似刀子,但鹿什么事情都沒有,好像在地毯上跑過去一樣。它們跑累了,站下休息,公鹿和母鹿離四五步遠,互相凝視。這時候,如果光線從樹枝縫隙射在它們身上,鹿身上的花斑更加駁雜,但毛茸茸的內(nèi)耳的毛和胸脯還是潔白的。實話說,鹿的眼神有些癡,如同聰明人的癡——溫順,信任,還有過度沉溺的愛情。這樣的眼神就顯得癡,好像定住睛了,又像回想往事。如果在秋天,罕山落葉松黃黃的松針鋪滿了山坡,像一個特別有錢的人在山坡曬金子一樣。密密麻麻的松針落地,蓋住頭一年被雨水和冰雪侵蝕變紅的舊松針。金黃的新松針香得像空氣里結了冰,看不見的香氣好像廟里的燃香一樣繚繞,只是看不見而已。鹿群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這里,伸長脖子聞這些松針,好像在讀地上的一本書。它用黑色的小蹄子翻這些書頁??墒牵阒绬??那些外地人開養(yǎng)鹿場,把鹿圈到屋子里喂草,給公鹿打激素。把公鹿綁到柱子上割它的茸,放它的血。這些人的心多黑啊!

端德蘇榮慢慢回到炕上,仰臥在棉圈椅里:“說這些話有什么用處,心臟像有一根繩子拽著,鈍痛?!?/p>

“公鹿,”大葉喜說,“最稀罕自己的角?!?/p>

……春天,鹿發(fā)情的時候,母鹿從天知道什么地方找來靈芝草,靈芝草和樹上結的靈芝不是一樣東西。靈芝草可以治療外傷,催情(好在只有母鹿而不是人類鼠類知道這個功效)。母鹿找到靈芝草自己舍不得吃,送給公鹿。采藥的人經(jīng)??吹酱箨鹘堑墓棺爝呫曋恢瓴?,不吃也不丟掉。人們傳說:公鹿銜著靈芝草可以三個月不吃不喝,與母鹿恩愛。春天的公鹿身上的花斑越發(fā)白凈,瞳孔越發(fā)黑亮,矯健飛騰。你見過鹿群跑吧?我說沒見過。哎呀,人一定要看一下鹿群飛跑才好。一群鹿,當然是越多越好。它們跑著跑著跳起來,好像踩到彈簧上,像跳越一個大坑。一群鹿跑過去,就像一幅壁畫飛過去,快得很,前蹄和后蹄像要拉成一條線。拴馬的人都知道,鹿的腳腕子細,它的關節(jié)又小又玲瓏,這都是快的象征。公鹿還有一個特長,它會在湖水邊上照鏡子——低下頭,看自己的角,搖一搖角,看角的側面。很可笑,是不是?可是,一點風也吹不過來的時候,湖面比鏡子好看,大嘛。湖里面有樹的倒影、云的倒影,公鹿走過來,晃著頭照照鏡子。哈哈哈!湖水更好看了。公鹿用嘴唇碰一碰湖水,碰出圓圈的波紋。過一會兒,公鹿再用嘴碰一下水,波紋再出現(xiàn),犄角變成了好幾個,像碎了,慢慢復原。你看看,這個生靈會游戲呢,鹿的歌是這樣唱的:

你的嘴里含著蜜,

你的茸角結著霜。

頭上長樹的公鹿啊,

哪里是你的家鄉(xiāng)?

你的腳步打著鼓點,

你的眼睛有寶石的光。

小心翼翼的公鹿啊,

死后鹿茸往哪里放?

攢了一輩子的珍寶,

擺在頭頂讓別人看到了怎么辦?

熬了一輩子的精血,

結在茸里讓別人知道了怎么辦?

公鹿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角和自己的茸,它吃草警覺、睡覺警覺都是因為這個茸。如果有人來抓它,或者野豬要吃它的肉,實在躲不過去的時候,公鹿就把頭撞到石頭上,把茸角撞碎。當然它自己也活不成了,它的精血全在茸角里。很奇怪的是,山上的獵人、采藥的人、放羊的人,很少見到自然死亡的公鹿。有人說他見到了,可是頭上沒有角,整個的角都不在頭上,但鹿的頭上有疤痕。還有人說,懸崖上的松樹的樹枝里掛著鹿角,鹿是怎么把它弄上去的?還有人說,在山洞里見過鹿角,這是誰運過去的呢?是山神。不是山神把鹿角送到松樹和山洞里,是公鹿臨死前把茸和角獻給了山神。哎呀,鹿多懂事!人吃了鹿的茸沒用;狼吃了也沒用;砸碎了埋在樹下邊的土里,對樹也沒用。這個東西只對公鹿有用。鹿跑那么快,聽力和視力那么好,就是因為鹿茸的滋養(yǎng),它把鹿身上的血過濾一遍,雜質(zhì)都沒了。人吃這個干什么?你不是鹿,你媽也不是鹿,你家祖孫三代連一只鹿都沒有,吃了作孽呢。滿洲人到了北京吃鹿身上的東西,吃來吃去江山都沒了,后來的皇帝一個比一個難看,觸逆天意了。有的外地人殺鹿吃肉,煮熟的鹿肉撈出鍋,油就凝了。外地人吃了身體偏癱,走路像模仿黑熊,可憐啊。

“東烏珠穆沁的歌是這樣唱的,說鹿——”大葉喜站起身,雙手像端一個盤子似的放在胸前,手隨歌聲慢慢上升,速度約為每秒一厘米。這是長調(diào):

從神的毯子上走過來的,

從檀香樹里面走過來的,

從石頭的花紋里走過來的,

鹿啊,褒羔騷羔。

你頭上頂著燈盞

你口里含著瑞草,

你仰望夜空,

星斗飛散,

鹿啊,褒羔騷羔。

曲曲彎彎的溪水,

從山的袖子上流下來。

曲曲彎彎的犄角,

從樹枝后面探出來。

呦——呦——

鹿的鳴叫多么哀怨。

鹿是會跳舞的生靈。春天,是四月吧,月亮滿得不能再滿了,再滿就灑了。鹿的身體像種子發(fā)了芽,月光下面,它們在泉水邊有樹的地方幽會。母鹿圍著公鹿跳舞,它把前邊的蹄子抬起來,轉圈,頭歪向一邊,真像跳舞一樣。公鹿的舞蹈是蹦高,跳起來,落地,跳起來,落地,像雕塑活了。鹿啊,一輩子像演員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為了讓洪格爾(蒙古語情人之意,互稱或他稱)看到。既然你時時刻刻在情人身邊,就不能胡鬧,喝酒啊、打老婆都是人干的事。鹿喜歡站在山岡上呢。春的夜,風把花香一下子吹到山頂上,沒越過山頂,堆積在山谷里。公鹿站在山岡上,山坡上各種顏色的花都被月光照得像白花,像鹿身上的花斑一樣。鹿就那么站著,讓花香灌滿肚子,月光從它身上流下,流到石頭上。公鹿的邊上趴著母鹿。你為什么不去問一問畫家,他們?yōu)槭裁床划嬕划嬙乱乖谏綄险局团恐穆鼓??鹿在山杏樹林里跑,你看到?jīng)]有?山杏開花的時候,有一股藥味,鹿愛聞這股味。公鹿和母鹿在開滿山杏花的樹林里跑,噠咯噠咯噠咯噠咯,一直跑過去。公鹿的大角架隱沒在杏花里,那才是好看,不過,動的東西畫家是畫不出來的。奇怪的是,鹿跑完了,還是安靜的,不像狗跑完了呼哧哈哧出粗氣,舌頭掉出來像腸子一樣。

“什么呼哧哈哧,那不是狗,是你?!倍说绿K榮往上擼了擼袖子,說,“我的獵犬胡日勒岱不管跑多快,從來沒有呼哧哈哧過。胡日勒岱追野兔的時候,像箭一樣筆直地射出去,黑的箭,綠草的草尖上嗖嗖飛過它那兩只尖尖的耳朵。一會兒,胡日勒岱把兔子叼回來了,兔子軟得像面條一樣。它把兔子丟到你腳底下,仰視你,兩個前爪軟放胸前,從來沒喘過?!?/p>

大葉喜咧著大嘴樂,好像他就是叼回軟軟的兔子的胡日勒岱。他說:“哎,我的狗布日古德專門找我。我到牧民家去喝酒,這么大的草原,東一家,西一家,互相離得遠呢。我老婆看我不回來,就對布日古德說:‘大葉喜又去誰家喝酒了?找回來!’布日古德早就等著這個命令,它最想顯示這個能耐。我老婆下了命令后,布日古德嗖地躥出屋,在夜里的草原嗖嗖跑,它知道我在誰家喝酒。這個事是很怪的,我連襟青巴圖在山南面的烏蘭扎德嘎村子,我同學畢力格泰在鎮(zhèn)子上,我妹夫烏思仍貴在河那邊的林場里,寧布家里、胡特榮嘎家里、小桑布家里,都是我常喝酒的人家。布日古德直接就跑到我喝酒的人家,鉆到桌子底子,咬我的褲角。只要我一低頭,大伙都知道布日古德被我老婆派過來了,全都哈哈大笑,我只好回家了。我騎摩托車,布日古德還是跑。問題是:它是怎么知道我在哪個人家里喝酒呢?這是怎么回事呢?這幾年我一直想這件事。你問它,它也回答不了你。我分析是接電話的時候,比如胡特榮嘎來電話的時候,我對電話說:‘胡特榮嘎,你好嗎?’這個話讓狗聽到了,就鎖定我在胡特榮嘎家喝酒。哎呀,狗比我都聰明?!?/p>

說到狗,我想起幾天前到吉布吐村看賽馬。吉布吐是蒙古語“箭頭”的意思。古代,這個地方為成吉思汗鑄箭嗎?我看遠處從土丘里隆起的紅色的巖石,草原上常見到這樣的地貌:柔潤長滿青草的丘陵上,長出一排城垛一樣的巖石,像肉里的筋一樣。這些石頭鉆出地面,走幾十米或幾百米又鉆進地里了。吉布吐也許是這里的人的姓氏,也許是當年成吉思汗形容巴林的好馬跑得快,說馬像箭頭一樣。說這個詞的時候,語速短促——吉布,吐字有口型,并不發(fā)出音來。“吉布——吉布——”聲音從我嘴里嗖嗖飛出,落在正下著小雨的深綠色的草場上。這里今天要舉辦村那達慕的賽馬比賽,此刻是早上五點半左右,小雨下得非常細膩。我閉上眼睛,伸手接雨絲,手心似乎感受不到雨,只有一點點涼。我很想有一面鏡子,看雨在鏡面上積累。沒鏡子也沒玻璃,我從采訪本上撕下一張白紙來接雨。紙在雨絲里慢慢收縮,但看不到雨痕。雨,這么溫柔細膩,那就是說,天上的云以極大的耐心把雨梳成細絲,每一滴雨都分成幾百根絲條,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呢?馬——村里參加比賽的馬坐著帶篷的卡車到達這里,牧民讓馬保存體力。馬很不情愿地從卡車的跳板上走下來,穿著橘黃或者天藍的鮮艷的馬雨衣。馬雨衣遮住了馬的脖子、前胸和后背,像一個寵物。馬的挺拔嚴肅與鮮艷的雨衣很不搭調(diào),我笑了半天,馬們互相并不笑。它們焦急地抬蹄子,它們知道要比賽了。吉布吐村今天的賽馬會只有五六匹馬參加比賽,如今牧區(qū)的馬越來越少了,摩托車取代了馬。騎手們站在那里,不說話,像在等什么??床坏秸l在組織這場比賽。我看到一只小黑狗異常興奮地在人與馬之間跳踉作耍,它一定知道馬要奔跑比賽了。它比參加體育比賽的人興奮的多得多,它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用斜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刨地,把粉舌頭甩到嘴巴的左邊和右邊。它用目光詢問:為什么不比賽?為什么?小黑狗狂奔幾步,站住,再狂奔。用人類形容人類的話講:它心里有一團火?;鹪趺淬@到了它的心里,誰也不清楚。海帶色的云彩越來越低,遠處的山峰仿佛高了一些。為什么不奔跑呢?小黑狗刨地,齜牙吠叫,像一只黑鷹那樣躥出十幾米遠,站下回頭看。這些蒙古人和馬,你們?yōu)槭裁床槐寂??馬們似乎沒看到小黑狗的失態(tài)表演,馬可能覺得小黑狗是一只精神病狗。馬,無論做什么都有一副親赴神殿的表情,肅穆安然。騎手們仿佛在無聲中得到命令,走向自己的馬,取下馬雨衣,躍身上馬。但沒人說什么啊,他們一定做了一個我看不到的暗號。一個魁梧的、像搬著自己腿走路的人把項圈套進小黑狗脖子,把它拴在摩托車的前輪上。有人低聲喊了一聲,六七匹馬飛奔而去。小黑狗絕望大叫,高高地蹦起,落地,再蹦起。原來,它準備跟馬一起賽跑。小黑狗看著奔馬越來越小的身影,前爪交替在草地上撓,仿佛馬跑遠都是它快速抓撓的結果。馬沒影了,我有點失望。作為賽馬的觀賞者,馬像吉布吐——箭頭一樣消失了,騎手和馬像毛線一樣糾纏成一團,在遠處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奔跑。我們這七八個觀眾像山杏樹一樣佇立在曠野里,草原就是這樣,不能像坐在香港跑馬場看臺上的觀眾那樣縱覽全局?!皝砹?!”有人說。我問:“在哪里?”這個人用腳點點地,意思是感到了大地的震動。大地這么大,這么結實,蒙古人用腳就聽到了遠方的馬蹄聲。我用雙腳凝神感受,無;再用手按在大地上“聽”——如太極推手之謂“聽勁”,沒感受。這時西北方向的草原上冒出一點點人馬的頭,馬來了。我想起河南周口博物館有一口元代銅缸,說是蒙古哨兵諦聽遠處馬蹄聲的工具。馬奔跑之際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呢?馬蹄踏在大地上,會遠遠地、遠遠地傳過來。元代的蒙古哨兵從銅缸里聽出遠方馬隊來襲,他聽到的實為聲波——馬蹄引發(fā)的大地震動的聲波,我身邊的牧人用腳捕捉的也是聲波。西北草場上冒頭的馬群很快拉成了一條線,賽馬前后連貫。因為下雨,草地上并無煙塵。我看好的那匹脖頸修長、頭顱高昂的栗色洋馬跑第三,跑在前面的那匹黑馬(蒙古人稱崗根哈日)四腿像筷子一樣直直地散開,肚子要貼到地面上。騎手們無一人“騎”馬,他們弓著腰,屁股高出鞍座半尺,雙腿夾著馬肚子馭馬奔跑,如持槍士兵攻占一座山包一樣。雙腿夾馬肚子的功夫,尋常人并不具備,除非他是蛙泳運動員。這是人類大腿內(nèi)側叫作縫匠肌、大收肌、恥骨肌等等肌的力量。蛙泳運動員借它們產(chǎn)生強大的夾水力量,騎手靠它們馭馬。說話間,馬們兜了個大圈子又在前方消失,跑第二圈。

小黑狗被拴在摩托車前輪上,主人看穿了它的心思——與馬競賽。牧區(qū)的狗雖然個矮,卻特別喜歡與馬一起馳騁?;蛟S它們崇拜馬,崇拜馬的鞍子、籠頭和旗幟般的尾巴,與馬共跑就成了馬,這是狗的想法。小黑狗真后悔自己長了個脖子,被項圈拴在摩托車上。它用力掙脫,似乎把腦袋揪掉就可以參加賽馬了。小黑狗看馬從自己眼前掠過,連聲大叫,我疑心它在罵主人壞蛋。馬消失了,蹄音從大地漸漸傳來,馬又從西北草場露頭,一匹紅色的海騮馬跑在前面。騎手白色的壘球帽的帽檐扣在腦后,他右手拎一根半尺左右的繩子當馬鞭,繩子像電扇那樣在他手上不停地轉,并不抽在馬身上。他的馬,像一面在風中打開的旗一樣沖過來,紅馬的黑鬃如旗幟的絳子。這匹馬和它身后的黃馬還有第一圈領先的栗色馬組成第一方陣,后面的馬離它們很遠,如同迷路了,誰知道?陽光從云層照射下來,如舞臺的追光那樣罩在這三匹馬和它們奔跑的深綠的草地上。這時候,賽馬臨近終點,紅馬身上凸起的肌肉在布滿汗水和雨水的閃亮的皮毛里躥動,好像它身體里鉆進了蛇或老鼠。紅馬撞線了——兩個牧人拉一根短短的、兩三米長的紅繩兜在紅馬的前胸——它第一。騎手翻下馬背,牽著馬,給它落汗。黃馬、栗色馬和后來的馬都到了終點,其實,它們的時間相差只有十幾秒或幾十秒。那個如同搬著腿走路的摔跤手式的人,把小黑狗從摩托車前輪解下來,松開它的項圈。小黑狗終于盼到了這一刻,它沿著馬跑的路線沖出去,那么認真,那么快,只是太渺小了,幾乎埋沒在草叢里。這些人在討論賽馬的事,主要談馬的狀態(tài)。我遙望空寂的西北草場,不一會兒,小黑狗冒頭了,盡管大地深處并沒傳來它蹄子震動的聲波。小黑狗兜的圈子似乎沒馬大,它直直地跑向了這邊,站腳愣一下,開始跑第二圈。沒人關注小黑狗的賽馬模仿秀,它終于不能忍受人們的蔑視,掉頭跑了回來。它跟隨跑第一名的紅馬一起慢條斯理地落汗。

我把在吉布吐看到的小黑狗的故事講給端德蘇榮和大葉喜聽,以為他們會大笑。他們不以為然,說這不算什么,不值得說。仿佛小黑狗的舉止輕浮,它完全沒有資格模仿神圣的賽馬。我說這不是很幽默嗎?但我在蒙古語里找不到幽默這個詞,用了一個接近的詞——滑稽。他們認為小黑狗這么做連滑稽也夠不上。蒙古語里的“滑稽”借用的即是漢語的滑稽的讀音,但屬于褒義詞。大葉喜說,他岳父吉日格朗的狗別日久海(麻雀)才滑稽。吉日格朗去親戚家串門的時候,必須由“麻雀”叼著他的灰禮帽。吉日格朗騎馬或騎摩托,一走十幾里,“麻雀”叼著灰禮帽飛馳。如果不讓它叼禮帽,它要在馬或摩托車前面阻攔?!疤恕!贝笕~喜說。動物跟人一樣,在虛無中透過分工找出自己的價值。

端德蘇榮說他小時候養(yǎng)過一只狗,叫“影子”。端德蘇榮到山谷里采覆盆子,裝滿一個細長的袋子放在“影子”背上,讓它馱回家。這個細長的布袋子是專門為“影子”縫制的,像褡褳一樣放它背上。但“影子”不會像人一樣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呗?。覆盆子放它背上,它就要跑,跑一段,口袋被顛下來,“影子”一動不動,等著端德蘇榮把口袋重新放在它背上?!疤恕!倍说绿K榮說。

“這個不算滑稽,我給你講一個純粹滑稽的事情。”大葉喜說。有兩個人上烏丹做買賣,一胖一瘦。一路上,胖子總是在打噴嚏,讓瘦子特別羨慕。打噴嚏就證明家里的媳婦在念叨他呢。瘦子問,你剛離開家,媳婦就念叨啦?胖子回答,嗨,她那個人就是這樣子,沒辦法。瘦子暗中妒忌,一直等啊等噴嚏,走到烏丹,走了五十多里路也沒來噴嚏。從烏丹回到家,瘦子把媳婦罵了一通。說人家胖子剛出村口就打噴嚏,打了一路,媳婦一直在念叨他。我一個噴嚏都沒打,一點面子都沒有。瘦子媳婦哭哭啼啼回到娘家,如此這般說了一遍。娘家媽說,這有何難?你把他擦汗的手帕抹點鼻煙末就好了。瘦子媳婦回到家,把手帕抹上鼻煙末塞進丈夫的口袋里。這個瘦子和胖子又去烏丹做買賣,過河,走一根獨木橋。瘦子臉上有汗,拿出手帕擦汗,接連打起了噴嚏。人打噴嚏都要閉眼睛,結果瘦子掉進了河里。回到家,瘦子又把媳婦罵了一通,你早不念叨晚不念叨,為什么在我過橋的時候念叨,害得我掉進了河里。真是滑稽。

端德蘇榮說:“我這里還有更滑稽的事呢!”東烏珠穆沁旗的干部下鄉(xiāng)扶貧,去了一個牧民家里。這個牧民名字叫白音滿都拉(意謂富裕得無比圓滿),家里窮得什么都沒有。干部說,哎呀,你叫這樣的名字,怎么能窮成這個樣子呢?富裕圓滿,結果什么都沒有,白音滿都拉說,你不能這樣說啊,昨天早上,前面村子有一個名字叫納森達萊(壽命像大海一樣寬廣無盡)的人突然死了。干部聽了他的話,氣得鼻子噴粗氣。哎呀,多滑稽。

端德蘇榮說:“狗是負責忠誠的,它不負責滑稽。我,”端德蘇榮指自己,“打獵的時候從來不帶狗。要是追兔子的話才帶上獵犬,其他動獵槍的時候根本不帶狗。在山上,狗和狼跟狐貍、野豬什么的混在一起,在草里一閃過去了,誰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狗,槍一響,后悔都來不及。我打獵的時候,早上三點鐘偷著起來,一點聲音都沒有。有時候不走門,從后窗戶爬出去,怕狗跟我上山??墒牵澜缟系氖略趺磿m得了狗?它是那么認真。我偷偷地爬上罕山的山頂上,狗已經(jīng)坐在山頂?shù)氖^上搖尾巴呢。我出門的時候,它假裝睡覺,然后,它抄近路上山跟我會合了。既然這樣,我就不打獵了,在山上轉一轉,撿石頭往敖包上添一添,喝點山泉水就下山了。野豬和狍子在亞西勒(鼠李樹)的樹叢里悄悄地看我們:這個獵人為什么一彈不發(fā)下了山?”

說話時,他們兩人往窗外看。牧區(qū)的人聽力敏銳,他們聽到了我根本無察覺的聲音,有人來了。過了一會兒,院門口停下一輛捷達轎車,一位脖頸深紅,穿灰色長袖襯衫的老年人下了車,拎一盒點心,串門來了。端德蘇榮和大葉喜出門迎接,互相祝福,請這位進了屋。

這位來客六十多歲,名叫阿拉坦倉,他坐在炕沿上,和大葉喜、端德蘇榮交換了香煙,談到了雨水、牲畜膘情和莊稼的長勢,這是所有牧民見面必談的亙古不變的話題,也是客套。阿拉坦倉目光轉向我:“這是誰?”大葉喜回答:“上級介紹來的要了解動物的人?!卑⒗箓}頗為驚奇:“上級還派人了解動物嗎?動物已經(jīng)快絕跡了啊?”我說:“我對這些事比較好奇?!?/p>

阿拉坦倉看著我,他一定當過獵人,眼睛有動物般的純凈與警覺。一個人看另一個人,幾秒鐘就夠了,他盯著我觀察了一分多鐘,好像發(fā)現(xiàn)了很多東西,但沒告訴我是一些什么東西。

“漢人嗎?”他問。

“我是蒙古人?!?/p>

“家在哪里?”

“后面的旗(科左后旗)?!?/p>

“再以前?”

“從阜新蒙古貞地方遷過來,再以前來自呼倫貝爾,再再以前來自哈拉哈(蒙古國)。”

他點點頭:“你的遠祖應該在貝加爾湖那邊生活過?!?/p>

端德蘇榮說:“阿拉坦倉知道老虎的事情呢?!?/p>

“老虎的事情,”阿拉坦倉說,“是我爺爺告訴我的,他是昂沁(獵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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