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磨道彎彎沒盡頭
靠母親銀手鐲換來的那點生滿蟲子的霉糠,加上祖母和母親挖來的草根,一家六張嘴,竟然硬撐過了一個多月。
臘月初,日子更難熬。山坡上、灘地里,挖得一片稀爛,能吃的全讓村里人挖光了。祖母是三個朝代活過來的人,挨過餓,遭過年饉,懂得什么能吃。她趁早剝來好多榆樹皮,剁碎曬干,準備過年吃。媽媽又把僅剩的幾件破衣翻出來,拿到王光石、吳舌頭、邵牛皮家的女人跟前,換來人家作柴火用的脫凈玉米粒的楔子。
媽媽發(fā)動你和妹妹,用斧頭和錘子,將一大堆玉米楔子砸成碎塊。她很自信地對你和妹妹說:“要過年了,媽給你們做炒面。”
一聽說會有炒面吃,你們真希望當天就過年,好吃母親為你們做出的炒面。往年過年吃的炒面是用黏糜子、大麥和黑豆,炒熟后再加上花椒葉、小茴香和鹽,磨出的熟面粉??墒?,今年,母親用什么做炒面呢?
臘八快到了,媽媽連夜把碎玉米楔兒和榆樹皮塊兒,一鍋一鍋地炒出來,又焙干了許多從院里的花椒樹上采下的花椒葉兒。臘月初八到了。往年這天是殺年豬搭彩門的喜慶日子,今年卻是冷冷清清。這是一個晴天。太陽升起來,是白色的。天空也是白色的,大地也是白色的。天慘淡,日慘淡,地慘淡,人生也慘淡。你媽帶著你和大妹茹香,三根杠子,三角兒擺開,三人一起推著山一樣沉重的大石磨,磨著母親夜里炒的那些東西。磨杠抵在母親的肚子上,壓進去很深很深的一道溝。她的肚子里長年累月是空空蕩蕩的,糠菜也沒填實過。你和大妹個兒太小,只得用肩骨和胸骨頂著磨杠,身體傾斜著往前推。小妹茹花,左手扶著磨臺,邊轉邊用右手抓著吃磨臺上落下的粉末。她比磨臺高不了多少,三根磨杠,交替從她的頭頂轉過去。轟轟隆隆,磨子發(fā)出沉悶的鳴響。磨臺上,積了一圈灰色的粉末。
母親開始用銅絲籮籮面。這就是母親為你們準備的過年吃的炒面——玉米楔子和榆樹皮炒面。你和妹妹,脫掉鞋,光腳丫子,咬緊牙關,使足勁兒,推著石磨艱難地轉著。
母親邊籮面邊說:“咱家磨子太大,是你爸為騾馬準備的,太沉太重,你倆怎么推得動?歇會兒,等籮完這一臺面,我跟你們一起推?!?/p>
妹妹實在太累,聽母親這么說,便停住腳步在瞅你。你懂得母親太苦,一心想替她減輕一點兒負擔,就用眼睛示意妹妹,不要停,繼續(xù)推。
一圈、兩圈、三圈,磨子沒停。
你媽在籮面,籮著籮著,她情不自禁地小聲唱起來。她會講很多動聽的故事,她會唱很多迷人的民歌。她唱著唱著,忍不住流下淚來,聲音悲涼而顫抖。到后來,她竟然哽噎得唱不下去了。小妹依偎在母親腿邊,仰著臉,愣望著母親那淚水模糊的臉,小臉上也灑下幾滴晶瑩的淚。她用小手扯扯母親的衣角,怯怯地問:“媽媽,你哭了?”
母親用手撫摸著她的頭,嘴角掛出幾絲苦苦的淡淡的笑意,說:“媽媽沒哭,在為你們唱歌?!?/p>
聽著你媽媽的話,你感動萬分:是的,媽媽日夜都在為你們唱歌,用她的心唱,用她的口唱,用她的情唱;她哭著唱,笑著唱,哭笑著唱,連夢里也在唱;她為你們唱了一生啦!
這時,來了一個討飯的老頭。他頭白得就像舀面的葫蘆,蔥須一般的白胡子飄然胸前,雙手拿兩節(jié)半尺長的棗木棒,站在磨窯前,面對著你們,嗓音清亮地唱了一曲。他唱的詞是什么,你一句也沒聽懂??赡赣H抹凈淚痕,滿面賠笑,迎出去,接過他那豁豁牙牙的討飯碗,從面柜里舀了滿滿實實的一碗細面,端出去,雙手遞給他,說:“老人家,別笑話。我和娃娃,能吃的就這碗炒面,正在磨。如今大家的日子都挺難。”
老人接過炒面,朗聲一笑,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嘮嘮叨叨地自個兒說唱著走了。你母親信神拜佛,最講積德行善;凡是來上門討要的,母親不論是糠是菜,總會打發(fā)一點;但從沒像今天這樣喜悅,這樣慷慨大方。你心里好像有個悶葫蘆,忍不住問:“媽媽,你對這老頭挺好,見過嗎?”
母親帶著笑說:“他唱了一段,我聽出來了,好像是替我算了個命。他說我小的時候好,中年磨難多,過了40歲,慢慢會交好運,老年有大福。”
她沉吟一下,又說:“不過,他說我虛齡四十有大難,像一道門檻,就看能不能跨過去。”
你當時太小,沒在意這些,只是十分天真地問母親:“媽媽,這老頭有點兒怪,不像個要飯的,來去都在唱,會不會是北京暗中下來的大官,察訪百姓的吃喝穿戴,然后,就改變……”
兩個妹妹,聽了這話,都睜大了明亮烏黑的眼睛望著媽。
你媽和你們成三角形兒推著磨子,眼睛望著窯脊,高興地說:“興許是吧。能那樣,自然是好。”
她的話,使你們充滿了希望。
磨道彎彎,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