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對于唐詩的誤解
諺語有云:“唐詩晉字漢文章?!蔽覀冊趦和瘯r代,便已聽慣念慣了。無論你去問誰:“什么詩好呀?”他必毫不遲疑地回答:“唐詩好!”你去請教作詩的人:“先生學什么詩?”十人中有九人,要回答說:“學唐詩?!敝灰慈疽稽c名士氣的人,總是以習唐詩自鳴其高。你如其稱贊你朋友的詩,必得說:“老兄的詩,大有唐人風味?!奔偃缒阏f:“大有宋人風調?!痹谀汶m是好意的批評,在作者也許要疑你是侮辱他了。葉燮《原詩》云:“自不讀唐以后書之論出,于是稱詩者必曰唐詩,茍稱其人之詩為宋詩,無異于唾罵。”記得有一本詩話載一段故事:“某秀才評一士人詩,擊節(jié)嘆賞曰:‘此宋詩也?!咳寺勚髴?,立揮以拳。秀才大驚問故:‘何無故以非禮相加?士人說道:‘君詆我詩為宋詩,非辱我乎?’秀才始啞然?!边@固然是一段笑話,其實在文學史上,宋詩的地位,也決不如是的低。明清詩壇,往往有奉宋詩為正宗者,甚至有謳歌宋詩的地位還在唐詩之上者。但自從“唐詩”二字成了民眾的口頭禪,因是常人腦里只知有“唐詩”,而不知有宋詩及其他了。唯其“唐詩”成了幾百年來傳統(tǒng)的口號,人人隨口相傳,不去追求唐詩的根本意義,而唐詩的真意義、真價值,便在其中埋沒了。在常人看來,唐詩在詩史上是占著“最好”和“最盛”的兩個意義。這種誤解,不能不先糾正一下:
(一)唐詩是最好的嗎?認唐詩是較各時代的詩為最好的,不僅常人如此,即在研究文學的專家,也往往有此誤解。去年某大學入學考試的國學常識測驗,就有這樣一個題目:“中國詩歌以哪個時代為最好呢?唐詩?宋詩?明詩?清詩?”在這個題目的含義,是認定中國有一個時代的詩是超越一切時代的,那么,這個題目的答案只有寫唐詩了。但是唐詩果然是超越一切時代而為最好的嗎?要想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加以分析地研究:
如說凡唐詩都是好的,這句話使犯籠統(tǒng)武斷的毛病,自然說不通。古詩如《古詩十九首》《孔雀東南飛》,無論怎樣喪心病狂的人,也不能不說是好詩,不能說其價值在唐詩之下。即就唐詩內容論,若是僅僅讀過《唐詩三百首》或《唐人萬首絕句選》,自然覺得唐詩沒有一首不佳妙。要知道這是沙里淘金了。我們讀過《全唐詩》,便深知在四萬多首唐詩里面,實在有多少不是好詩,或竟不成詩。那些應制詩和樂章詩不用說了。在那些縝密精審的選本上面亦往往有不可讀的詩。例如曹唐詩云:“年少英雄好丈夫,大家望拜執(zhí)金吾。閑眠曉日聽鶗鴂,笑倚春風仗轆轤。深院吹笙聞漢婢,靜街調馬任奚奴。牡丹花下簾鉤外,獨憑紅肌捋虎須?!边@種詩真如嚴滄浪所謂“此不足以書屏障,可以與閭巷小人文背之詞”,這能夠說是最好的詩嗎?王士禎云:“唐絕句最可笑者,如‘人主人臣是親家’,如‘蜜蜂為主各磨牙’,如‘若教過客都來吃,采盡商山枳殼花’,如‘兩人相對無言語,盡日惟聞落子聲’,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當時如何下筆,后世如何竟傳,殆不可曉?!倍鸥δ说谝涣髟娙?,然其絕句可讀者甚少。岑參亦詩中名手,然其《題長安壁》云:“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描寫何等拙陋!儲光羲以作山水詩負盛譽,然有一詩《詠山泉》云:“山中有流水,借問不知名。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轉來深澗滿,分出小池平……”詠山水如猜啞謎,如何使得?白居易的詩如《太平樂》:“歲豐仍節(jié)儉,時泰更銷兵。圣念長如此,何憂不太平?”亦不是好詩。這都是信手拈來的例子,其實更壞的詩還不知多少。若僅據幾十百首好詩而稱唐詩超越一切時代,實在是皮相之見。
王士禎畫像
或者有人說:《全唐詩》固然有不少的壞詩,但就大多數的詩人而言,其詩的價值自在各時代詩人之上。如李白、杜甫都是別時代所無的偉大詩人,此外如王維、白居易、韓愈、李賀都不僅是一代的詩人而已。若論名貴作家之繁富,唐詩實在不是別時代的詩所能及。
這種論調近是矣,然而仔細研究,亦是很錯誤的。若拿各時代詩人比較討論,能說李、杜還在曹植、陶潛之上嗎?彼復古論者,謂李、杜尚不如謝靈運,去曹、陶更遠,這個是偏見;然我們亦不能說李、杜便是空前絕后的大詩人。李、杜尚如此,那么其下焉者,更不用說了。無論從作品方面,或從作者方面,我們要說“唐詩是最好底”,是不能得到科學的證據的!
(二)唐詩是最盛的嗎?唐詩之盛,確令人吃驚。據《全唐詩》所錄,作者凡二千二百余人,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這僅僅三百年的光景,流傳至今的詩的數量,已有從《詩經》以至六朝一千多年的詩的總量的幾倍!這樣迅速的發(fā)展,在中國詩史上,實在開一新紀元。但我們倘據此而認定中國詩歌之盛,無逾于唐,便又大錯。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著錄《御定四朝詩》三百一十二卷,內凡:
宋詩七十八卷 作者八百八十二人
金詩二十五卷 作者三百二十一人
元詩八十一卷 作者一千一百九十七人
明詩一百二十八卷 作者三千四百人
由數量比較,宋詩稍衰。金朝只據中國北部,未曾奄有文物秀麗的江南,故詩亦不發(fā)達。元代國運僅有唐三分之一,且當時文壇趨勢,已偏向戲曲,而詩人數量竟占唐代之半。明代詩人之多,竟比唐代增加三分之一??梢娫姼璧陌l(fā)達與時間成正比例地進化,唐詩不過是造成詩歌發(fā)達的先驅時代罷了。且《提要》著錄《四朝詩》一則曰:“至于澄汰沙礫,披檢精英,合四朝而為一巨帙,勢更有所不能。”再則曰:“用能別裁得失,勒著鴻篇,非惟作者得睿鑒而表章……”可見《四朝詩》之編定,去取頗嚴,不然詩的數量,尚不止此。而詩歌之盛,僅以明論,已遠非唐所能及了,唐詩是最盛的話,亦無法證明了。
我們既要排除常人對于唐詩的謬誤觀念,同時還得更進一步,排除一切文人學士的唐詩傳統(tǒng)觀念。因為常人對于唐詩誤解,只使我們陷入常識的錯誤;至于因襲唐詩傳統(tǒng)觀念,便發(fā)生對于我們研究唐詩、了解唐詩的莫大障礙。古人中,有的說唐詩是“詩的正宗”;有的說“唐人詩才,若天縱之”;有的說“唐詩主情”;有的說“唐詩蘊蓄”;有的說“唐詩為比興”;有的說“唐詩至善處,惟在含蓄淡遠”……這種離奇古怪的唐詩觀念,都是古人想把唐詩戴上一種正統(tǒng)文學的面具,發(fā)揮他那不自知的謬誤的見解;這些見解不但搔不著癢處,且把唐詩的意義及其特質都埋沒了。宋嚴羽《滄浪詩話》有一段說:
“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或有時得而明也;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者謂唐詩誠止于是耳,得非詩道之重不幸耶?”
嚴羽宋人,已有此嘆。至于明清,則曲解唐詩之謬說更多,反自命為正統(tǒng)傳說,所以千年來唐詩的本來面目,便湮滅了。我們現在要排除一切傳統(tǒng)論調,拿唐詩當作詩看,當作純粹的文學作品看,切不要聽信陳言。我們要完全用現代文學的眼光來估定唐詩的價值,才不致使我們的見解落入窠臼,才會有新的發(fā)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