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野春林,與天華而合彩
我的書房,我的夢
當人類發(fā)明了造紙術和印刷術之后,口耳相傳的智慧傳遞方式便宣告終結,人類的智能從此有了物質的依憑和保障,于是,所有力所能及的智慧都得到盡可能的保存。從此,茫茫大海的驚濤駭浪,就像安然恬睡的嬰兒一樣地悄無聲息,不朽的性靈之光被文字和紙張捆綁,鎖進了無數(shù)的書籍之中,書籍就這樣成了先行者和后來者傳遞光芒的秘密通道。牛頓說:“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獲此成就!”此話絕非虛語,書籍是一切文明世界得以筑就的偉大基礎。
這個“巨人的肩膀”正是古往今來的偉大文獻,在它們的內部,封存著海洋一般的智慧、太陽一般的光芒。它們以凝固的方式靜靜地等待著后人的打開,一旦打開,被幸福之光照亮的不僅僅是讀者,更是那個也許死去多年的作者和書籍本身;它們此時開始變得激動無比,它們前擁后擠、滔滔不絕,它們瞬間蘇醒過來,并且參與到人世的建構,直至閱讀者的暮色蒼蒼,垂垂老去之時,卻不枉來人世一趟,因為它們此后的生命會在不同的身體內和思想中存活。
除了還在老家的一萬冊圖書以外,我在很多的歲月里行走與居住過不同的地方——杭州、上海、伯明翰、香港、加爾各答等,無不是在最短的時間備置好嶄新的書冊。一個人的藏書,通常就是自己精神路徑的反映,我的自然也不例外,從早年虔誠的文學夢到今日眈溺于哲學和宗教的路徑,從我的書中清晰可辨。我傾心熱愛的書籍用神秘主義的話來說就是:卓巴之書和佛陀之書,即真正體現(xiàn)人類精神高度,以及與之完全背道而馳的充滿瘋狂而又醇美的人性歷程的書籍。一句話:自高天至深海的兩個端點就是我心中悅服的書籍,它們擴展著人性的領域。我愿意畢生為之而著迷,而驚奇陶醉。激情的哈菲茲和刻毒的莎士比亞,古希臘的神祇,偉大的《柔巴依》和《吉檀迦利》,貝克萊和叔本華,印度的吠檀多,甚至中東沙漠里邊誕生出來蔓延到印度西北克什米爾地區(qū)的蘇菲主義,都成了我暗暗追慕的精神線索。
我認為,優(yōu)秀的書籍,不僅僅是啟蒙開智的文明讀本,而且更應該成為我們涉身大海的體驗之源;更妙的書籍,還會成為登天的云梯。
作為自我精神修煉的所在,我曾將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愚魯齋”,雖然后來放棄了。由于“愚魯”體現(xiàn)了我所喜愛的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精神,又不悖儒家理想主義的訓育之道,夫子就曾曰“回也不違如愚”“參也魯”等語,可見,儒學成就最高的兩個愛徒顏回和曾參恰恰是兩個所謂“愚魯”之人。
雖然坐擁書城的夢想如今已緊攥手中,但在我的實際生活中,其實書籍從來沒有真正取代過一些友人的幫助和點化。許多文化界的朋友曾相繼造訪過我的書齋,印象大致不差,我想書籍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并不乏為之自傲的嫌疑。一位曾旅居新疆的朋友在二十年前就曾留下一言:“你鐘愛文學,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文學不會成為你的一種擺設。與其如是,則不如全部拋開?!?/p>
也許,文學之夢早已離我路途迢遙,但我至今還經(jīng)常拿這話來警示自己:書籍,與其成為擺設,莫若全部拋開!
曾在人世某個偏僻的一角,一個深沉的夜晚,另外一位朋友為我描述過東西方兩類不同史詩誕生的情境。它們與中亞草原上面的強悍無比的雅利安部落有關,他們于不同的時間侵入不同的文明世界,為此而有了《摩訶婆羅多》和《伊里亞特》等浩大的功業(yè)。這種宏觀敘述在最短的時間內擊毀了我因久浸書齋而養(yǎng)成的狹隘和逼仄的觀念,使得我迅速從視覺中驚醒,從而獲得了傾聽的能力。
人生的意義乃在余裕中證得。清代藏書家葉德輝曾建議曰:“藏書之所,宜高樓,宜寬敞之凈室,宜高墻別院,與居室相遠?!倍业葧氖咳绻苡写缤寥萆?,又能夠不委屈一屋好書,就早已心滿意足了,還何敢存有筑樓藏書的奢望呢!“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環(huán)顧家中所有,面對人類群體才智結晶而成的生命之芳香,多少光芒收藏其中的書籍,猶若醉酒的夕陽涂滿天空一般美麗,我忍不住會發(fā)出霍蘭德夫人在回憶錄中的感慨和贊美:“沒有任何家具能夠像書籍那樣令人陶醉?!?/p>
這樣,即使自己當真短褐穿結,簞瓢屢空,能借此智慧之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必得余裕而晏如也!記得是詩人歌德說過的一段話,大意是,閱讀不但沒有為我們找到準確的城市,而且還賦予了我們另外一重“國籍”,這個“國籍”有一個獨一的名字,它就叫作真理!
書籍正是為吾人導入真理之國的路標,使我們成為真理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