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
學者常常有苦悶的時候。啟真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一位很有才華的年輕學者,很有創(chuàng)見又很想發(fā)表自己的創(chuàng)見,可他任教的那所大學偏偏不需要創(chuàng)見。人們要求他不斷地介紹西文新說,“這些新說就像時裝那樣變化不停,于是這位學者就只能充當‘學術模特’,為不斷展示時裝而疲于奔命”,“這豈不令人苦悶?”
模特穿的時裝盡管不屬于自己,但畢竟有在舞臺上風姿翩翩的時候;“學術模特”盡管發(fā)不出自己的聲音,好在也并沒被人封住口。說起來這種苦悶雖值得同情,但又仿佛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其實“名?!辈辉府斄耍梢宰龉P,開酒店;“學術模特”不愿當了,或者不要學術,或者不當“模特”。講臺多得很,大膽發(fā)表創(chuàng)見就是,等創(chuàng)見發(fā)表完了再“苦悶”不遲。
學者最大的苦悶也許數不上被要求做“模特”,而是被要求“住口”和接受“改造”。1972年10月的一天,陳敏之去北京看望住在一間公共宿舍里的五哥顧準。此時顧準因一向發(fā)表創(chuàng)見而喪失了除他自己外的一切——名譽、地位、家庭(妻子1968年被迫害致死,子女和他劃清了界限)。陳敏之發(fā)現他的五哥頭上戴了一頂從舊帽子上拆下來的白布襯里做的帽子,樣子有些滑稽,正在爐邊讀書。同屋的學者們“每人有一小塊領地,一架圖書,靜悄悄,各人讀書寫作,互不相擾,氣氛也還寧靜”。此時顧準已抱病在身,但仍在“以冷峻的眼光、誠實的態(tài)度對當代歷史做著新的探索”。他的許多創(chuàng)見就是在兄弟倆見面之后的通信中提出來的。一直到1974年被迫害致死,他寫給陳敏之的充滿創(chuàng)見的信也從沒中斷過。
學者的使命就是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種聲音一要正直,二要誠實,三要接受實踐檢驗。啟真先生的文章還寫道:特區(qū)要培養(yǎng)“大師”和發(fā)展有特色的文化,就一定不能出現迫使人充當“學術模特”的氛圍。確是中的之論。文化建設說起來需要三種人,按中國早期文化學的倡導者黃文山先生的說法,這三種人是文化學者、計劃者、行動者。文化學者以科學方法對文化進行精密研究,把握規(guī)律,預測未來;他們的最大希望是能夠說“在某些環(huán)境中,某些結果似乎要產生出來”。計劃者據此制定方案。行動者依方案而行動。文化學者的頭腦最是要冷靜,不能做“模特”,不能以為到了什么地方轉了一圈、買幾套時裝回來便可以預測服裝流行趨勢;計劃者也不能靈機一動便有了一個方案,認為某套時裝非這樣穿那樣穿不可,總得有比較異同、實事求是的功夫;行動者不能一味地捧“名?!保瑏y起哄,隨便送掌聲,也不能要求學者、計劃者做“模特”,好讓自己看著舒服,總得考慮衣服合不合身、是否裸露太多、是否可以上街、是否可以出席晚宴等。
學者、計劃者、行動者三方面的配合至關重要。深圳文化一定要穿適合自己氣質的衣服,這衣服要自己裁制,不能被時裝迷花了眼。誰也不能要求誰做“模特”?!靶袆诱摺崩锔斂偨y(tǒng)時經常會被問到一些政策上的他不懂的問題,這時他會把話筒遞給他的白宮顧問愛德華,“這個我可真的不懂了,愛德華懂”;“行動者”不懂絕不裝懂,“學者”“計劃者”愛德華于是可以如實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他一點兒也沒有做“模特”的苦悶。
1995年11月19日《深圳商報》
第三版《文化廣場周刊》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