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狂野柳鶯

山林 作者:胡冬林 著


狂野柳鶯

今天散步至蛇谷口處的湖畔下方,我的林中寫字臺。

看見成群的燕雀,它們路過長白山,飛往西伯利亞度夏繁殖。此鳥土名虎皮,緣自它身上橙黃花紋與黑條紋相間。

此地海拔800米。白頭翁、深山毛茛、黃花堇菜、小銀蓮花、驢蹄草均已開花。生長在濕地四周路旁與河邊的驢蹄草花最為惹眼,一片片、一行行閃耀著明亮艷麗的鮮黃。

昨天下午上車,一夜臥鋪來長白山。早飯后歇一會兒便興沖沖上山。乍上山,和每次一樣,最大的感受就是,這里有世界上最新鮮、最純凈的空氣。從里到外,從上到下,五臟六腑乃至全身的每一根血管,都被這早春生氣勃勃的空氣清洗一遍。把從城市帶來的濁氣和雜質(zhì)打掃一空,來了個徹徹底底大換氣。在這次身體輸入新空氣的過程中,大腦的反應(yīng)最強(qiáng)烈,竟然有些發(fā)暈。不是海拔高的事兒,連續(xù)5年來長白山,中山地帶的海拔早已適應(yīng),看來是空氣實在太新鮮了。3個多月泡在城市污濁空氣中,整個人冷不丁被淹沒在如此潔凈清爽的空氣里,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腦內(nèi)清障爆炸,腦袋里太多被雜質(zhì)阻滯的毛細(xì)血管,被大量涌來的新鮮氧氣打通,嘩嘩嘩暢通無阻,一下子把我沖暈了。

樹上的長尾粉紅雀格外惹眼,頦下多了些鮮紅的順?biāo)y,比冬日紅得更加艷麗。樹叢中不時閃動著銀喉長尾山雀湯匙狀的活潑身影,它們已開始到處捉蟲,飼育早早破殼而出的小雛鳥。一只黃胸鹀落在我身邊的樹上,展示它美麗的婚羽。雄金翅雀雙翅大起大落快速扇動,在穿透林冠的陽光下,宛如兩扇半透明的金色光輪。它幾乎懸停在空中,前后左右不斷變換位置,向蹲坐在樹杈上的雌鳥狂秀求愛舞蹈?;疑浇辐B成對成雙地在空中兜著圈子相互追逐,發(fā)出一串串風(fēng)鈴般的歌唱:律律律律律——我的林中寫字臺四周,浮動著一陣陣小鳥求偶的熱烈鳴叫,那是眾多小柳鶯的大合唱,一個賽一個引吭高歌。

忽然,在一片和諧的柳鶯歌鳴中,響起尖厲的吵架一樣的刺耳鳴聲。兩只柳鶯一前一后快速追逐,它們拿出閃轉(zhuǎn)騰挪的本事,忽兒這兒,忽兒那兒,在稠密的樹叢間疾閃穿掠,靈巧飛動的纖小鳥影令人眼花繚亂。

在這個百鳥齊鳴的求偶月,它倆演出的應(yīng)該是一場“男追女”的初歡閃婚,而不是蜜月纏綿。我呆在原地,目不轉(zhuǎn)睛盯死這場瘋狂的追逐。

長白山有8種柳鶯:褐柳鶯、巨嘴柳鶯、黃眉柳鶯、黃腰柳鶯、極北柳鶯、暗綠柳鶯、灰腳柳鶯和冕柳鶯。各種柳鶯的土名大都叫柳葉兒、樹葉兒、柳串兒、槐串兒;只有褐柳鶯叫嘎巴嘴,巨嘴柳鶯叫大眉草串兒。還有一種棕眉柳鶯分布于東北西南地區(qū)。

我對柳鶯這種長白山最小的鳥類,一直心存深深的敬意:柳鶯是夏候鳥,分布于歐亞大陸的廣大地區(qū),向東最遠(yuǎn)可達(dá)西伯利亞的達(dá)烏爾地區(qū)和遠(yuǎn)東的堪察加半島。然而,它們的遷徙卻異常遙遠(yuǎn),翻看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繪制的《全球鳥類遷徙》圖,眾多在西伯利亞、大興安嶺、小興安嶺、長白山等地繁殖的柳鶯們,要飛過整個歐亞大陸,飛越阿爾泰山脈或喜馬拉雅山脈,亞非或歐非大沙漠,到非洲大陸越冬,全程近兩萬公里。而且,在漫長的遷徙中,它們能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一口氣連續(xù)飛行3600公里。

那是何等漫長與壯麗、艱辛與勇敢的飛行!

我對柳鶯懷有敬意的另一個原因,緣于它們對森林生態(tài)貢獻(xiàn)巨大。以黃腰柳鶯為例:這種小鳥小得令人吃驚,身長不到10厘米,體重僅5克。像一片小綠葉,可它們在長白山數(shù)量大分布廣,屬針葉林和針闊混交林的優(yōu)勢物種。它們只吃昆蟲,吃的基本是嚴(yán)重危害林木的鞘翅目和鱗翅目昆蟲,所有柳鶯都是森林小衛(wèi)士。

眼下,這兩只在高速飛行中疾轉(zhuǎn)、上升、低掠、繞圈,施展出全部空中絕技的小鳥,正是黃腰柳鶯。我必須承認(rèn),我的雙眼盯得再怎么緊,也有跟不上的時候。小巧的柳鶯已躥入一叢密匝匝的綻放新葉的小花溲疏叢中,蹤影皆無。我正在四下搜尋,它倆不知從什么地方飛躥出來,前面疾飛的女柳鶯以快得令人目眩的高速嗖的一聲從我的兩襠之間掠過。還沒等我回神來,后面急追的男柳鶯也緊接著嗖——穿了過去。

我一怔,隨即咧嘴大笑,卻不敢笑出聲,生怕驚擾了那對沉迷于愛情追逐的小鳥。

看樣子,柳鶯世界中的女跑男追,不似人類那種半真半假、你跑我追的調(diào)情嬉耍,它們動真格的。女柳鶯對男方占領(lǐng)的巢區(qū)、展示的歌喉和煥然一新的婚羽很滿意,極可能還要通過這種體力、耐力、速度和靈活性等硬指標(biāo),考驗他是否能當(dāng)個合格的丈夫。

只見女柳鶯繞著一株樹又一次急轉(zhuǎn),然后在半空兜個小圈子,從右側(cè)向我沖來,速度快得像顆彈弓射出的彈丸。男柳鶯急欲得手,銜尾猛追。只聽耳邊噗噗兩聲輕響,女柳鶯從我脖梗后打個轉(zhuǎn)兒倏忽而過。瞬間感到它雙翅撲打出一小股強(qiáng)勁氣流,猛地襲上臉頰。眨眼間又噗噗兩聲輕響,男柳鶯緊隨其后追了上去。兩個小小的鳥影拐來拐去,扎進(jìn)密林叢中沒了蹤影。

嗨,人家把我當(dāng)成傻柱子了。片刻等待不見小小鳥影,估計男柳鶯已通過考試,美夢成真。我打心眼兒里為這對正處在生命巔峰期的小夫妻高興。

在圓木寫字臺旁坐下,我取出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另一只在枝頭高唱的雄性柳鶯。

它全身的橄欖綠在陽光下變成了綠金色,頭部中央那條黃色縱紋在仰脖高歌時閃出一抹亮光。眉紋的顏色鮮明醒目,與翼上的兩道橫斑相映成趣,如同用黃色彩筆細(xì)細(xì)勾勒。腰部寬帶由純正的玉米黃轉(zhuǎn)成泛出微光的檸檬黃,這塊黃斑,便是黃腰柳鶯名稱的由來。

這小家伙仰脖昂首,小胸脯挺得老高,全神貫注地高唱:啼薇啼薇啼薇——聲音清脆尖銳,猶如一串蟬鳴,富于穿透力。

我拿出筆記本想寫點什么,忽然間,一段舊事浮上腦際:上初一時的我是個精力過剩的惹禍少年。當(dāng)時隨父親下放農(nóng)村,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我正在村道上閑逛,忽然聽見路邊的矮樹籬里傳出細(xì)聲細(xì)氣的鳥鳴。搜尋半天,才看見那個小不點,柳葉般纖細(xì)小巧的綠柳鶯。我感到一陣激動,立即被強(qiáng)烈的獵殺情緒控制,撿起一塊大石頭,全力向樹籬擲去。嚓的一聲,石頭穿透厚厚的樹籬,落在地上。石頭前面,仰躺著一具小小的鳥兒尸體。

還真蒙上了!我歡叫著跳過樹籬,把那個熱乎乎的小尸體攥在手中,細(xì)細(xì)端詳這只小獵物。

我打小就不是那種擅用巧勁的人,只知道使蠻力。所以無論用彈弓打鳥,還是用夾子捕鳥,從未有過獵獲。倒是有幾個小伙伴,無論扎滾籠還是用馬尾套捉鳥,常常會逮到許多。那年頭鳥多,蘇雀和三道眉一群一群的,麻雀更是到處都有。這只小柳鶯,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中的鳥。所以,當(dāng)時對那只小鳥的印象十分深刻?,F(xiàn)在回憶起來,它是一只黃腰柳鶯。

奇怪的是,當(dāng)時那只小柳鶯竟然沒死!

它那仰躺著的熱乎乎的小小身體,一直在我手中輕輕地不停地悸顫……

石頭襲來時,它已機(jī)警地振翅起飛,但由于逃跑方向與石頭的拋物線重疊,順著那股打擊力被推送出去,外表看不出一點傷口,內(nèi)臟已遭到重創(chuàng),只是沒有馬上死去。

多年在春季的林區(qū)轉(zhuǎn)悠,我早已得出一個真實的感受:在春天森林鳥類的大合唱中,由于黃腰柳鶯數(shù)量最多,而且?guī)缀鯊脑绲酵矶荚邙Q叫,因此它們的歌鳴形成了整個大合唱最基礎(chǔ)的底音,這也是春季森林奏響的基本音色,然后才是其他眾多鳥類發(fā)出的各具特色的歌唱。

此刻,我坐在林中寫字臺旁邊,沉浸在純凈和煦的微風(fēng)中,沉浸在眾多柳鶯充滿生機(jī)的齊鳴中。我伸出右手,雖然光陰流逝近40年,但掌心似乎仍舊有一個熱乎乎的小生命,輕輕地、不停地發(fā)出瀕死前的悸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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