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望見北斗星
1
第一次看王朔的小說是在海南島尖峰嶺的原始森林里。
那是電視劇《大林莽》的拍攝地,我是那部電視劇的美工。
因為全片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原始森林里,所以美工的活兒主要是在前期給演員設(shè)計造型,開拍后就沒我什么事了。實在是閑極無聊,我就發(fā)揮余熱主動要求為全劇組做飯。
劇組給我配了兩個場工,一個叫阿秋一個叫阿生。打下手的事都是他們倆干,我只負責掌勺。我們的住地是自然保護區(qū)的科考站,建在原始森林中的一塊空地上。走出小樓幾十步就是一道淺淺流淌的小溪,涉過小溪即可進入暗無天日的原始森林。
劇組的演職員每天早上吃完了我做的飯,就一頭扎進原始森林去拍攝。我就墊兩扇芭蕉葉鋪在小溪邊上的沙地上,躺下來看著阿秋阿生洗菜,吃飽了混天黑。
中心負責創(chuàng)作的主任鄭曉龍,領(lǐng)著人民文學的編輯王小平女士來劇組探班。該女士后來成為了曉龍的妻子,還為他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刮痧》,享譽全國。
曉龍在劇組一呆就是一個多月。一開始還拎著根棍子打著綁腿見天兒地往原始森林里鉆,十幾天后,該探的險也都探了,覺得都是一個樣也就煩了。曉龍是能文能武的人,出生在軍人家庭,也當過兵,骨子里覺得自己是二郎神轉(zhuǎn)世。這一點和北影廠的韓三平廠長十分類似,恨自己生在和平年代沒機會馳騁疆場。當然他們都不是那種喜歡八路軍裝備的人,也非??床黄鹩螕魬?zhàn)。他們渴望成為的是那種旗下?lián)碛刑箍思?,每個士兵都武裝到牙齒,都有可口可樂喝,從來不為彈藥發(fā)愁,惟一擔心的就是沒有汽油的指揮官。官銜雖然很高,但不戴大蓋帽,就喜歡戴鋼盔還不系帶,嘴里永遠叼著雪茄,飛機掃射也不躲,藐視國防部卻又愛兵如子。說白了就是巴頓那種混蛋。后來王朔實在不忍心看著他們這種人在和平環(huán)境里忍氣吞聲,揮筆寫下一篇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我把它拍成了電影《甲方乙方》。影片深受人民群眾的喜愛,也起到了麻醉有志青年,維護安定團結(jié)的作用。
鄭曉龍不僅崇武而且能文。他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自青年時代就養(yǎng)成了閱讀的習慣。來劇組探班也不忘帶上一摞文學期刊,對原始森林失去沖動之后,也于每天午后來至小溪旁躺在我為他鋪好的芭蕉葉上沐浴讀書。
一次,我躺在他的身邊望著天空遐想,在一旁看書的曉龍不時發(fā)出咯咯地笑聲,一邊笑還一邊罵道:真他媽孫子。
我聽得出來那口氣不是在罵作者,那是一種由衷的喜愛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表達的贊賞。
我問他:誰這么孫子?把你樂成這樣。
曉龍把書遞給我,說:王朔。我認識的一哥們兒。
我接過書,看到小說的名字《浮出海面》。印象中好像是發(fā)表在《當代》上。
那是在1985年的12月。
2
第一次和王朔見面是在八六年夏天的一個下午。
他的小說我已經(jīng)讀了兩篇,《浮出海面》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發(fā)出的贊嘆也是:真他媽的孫子!
這種用來表達敬仰的句子,是被我們這代人廣泛使用的,但卻無法寫進教科書傳給我們的后代。我的女兒對心愛事物的贊美,使用的句子是:哇噻,酷斃了。
這樣的兩個句子放在一起比較的感覺是:“真他媽的孫子”尤如一個粘著泥土的心里美蘿卜,擦一擦,咬上一口又脆又甜;而“哇噻,酷斃了”則更像日本料理櫥窗里擺著的那種刷著清漆的假菜。
像很多讀者一樣,我對王朔小說里的人物,以及這些人的生活和他們使用的語言都十分的熟悉。他筆下人物的嘴臉都酷似包括我在內(nèi)的很多朝夕相處的同學和朋友。而這些日常的生活,和日常生活使用的語言,經(jīng)王朔一番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描述,竟變得如此生動,令人著迷。這種與時俱進的視野和觀察生活的角度,對我日后的導演生涯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了指導我拍攝賀歲片的綱領(lǐng)性文獻。
實在對不起,上面的句式是我從報紙、電視上學來的,并非我的創(chuàng)造,但我覺得用在這里十分的恰當。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休息間打開電視,幾乎所有的頻道都在異口同聲地說著這樣一些詞匯:與時俱進、高屋建瓴、高瞻遠矚、綱領(lǐng)性文獻。
這樣一些詞匯在我的腦子里反復(fù)地涌動,呼之欲出,終于我為它們在王朔老師那里派上了用場。
那天下午,王朔是按照鄭曉龍給他的地址順利摸到我這里來的。
那時我住在位于長安街木樨地一段的三里河三區(qū)十四號樓,樓下就是地鐵站的出口。因為地理位置的便捷,東去西來的朋友常會思想一閃念摸上樓來。我想王朔也是正好趕上沒事順道過來的。那時的他還沒有像日后那樣舉足輕重,不寫小說的時候也是四海為家。
當然還得說是鄭曉龍的面子大。直到今天,王朔已很少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但只要是曉龍張嘍的事情,朔爺還是會撥冗出席的。
王朔來了。
就模樣來說,和我的預(yù)期大相徑庭。平頭,娃娃臉,皮膚白里透紅,大面積白,小面積紅,所有的五官都很飽滿,肩膀很寬,穿著一件套頭的短袖衫,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情,冷不丁地卻從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的冷漠。我別形容了,大家對他都不陌生。你們現(xiàn)在見他什么樣,那時他就什么樣。一切姿色基本健在,只是沒有那時細嫩了。
王朔和曉龍嘻嘻哈哈打著岔,曉龍身為領(lǐng)導,但只要見到王朔必是嬉皮笑臉。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們倆正經(jīng)說話是什么樣子。當時曉龍和王朔說了些什么?王朔又和我說了些什么?時間久遠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一上來我就摟頭蓋臉地把王朔大肆吹捧了一番,把王朔的臉夸得紅一陣白一陣,迫不得已只能以皮笑肉不笑響應(yīng)。
后來我才知道,在生人面前他是非常靦腆的。
這一點很像同樣是赫赫有名的王菲,都覺得他們倆特傲不愛搭理人,其實是他們生性怯場?,F(xiàn)在有一些演員歌手也模仿他們,上臺眼睛不看著觀眾,接受采訪時出言不遜。但分寸不如他們把握的好,往往招致媒體一頓暴。
那天王朔說的一句話,至今記憶猶新。
他說:我拿到身份證了,哥哥現(xiàn)在是有身份的人了。
在此之前,他身上沒有任何證件。每逢外出住店登記,往往費盡口舌仍不能證實自己的合法存在?,F(xiàn)在好了,有身份證為憑,早出晚歸從容不迫。
王朔說:我天天盼著警察截道盤查,然后漫不經(jīng)心不慌不忙亮出公民合法身份。
當晚我們?nèi)斯策M了我做的晚餐,有兩道菜我還記得。
一道是,醬豬蹄兩個,切碎,回鍋,用醬油白糖味精蔥絲旺火烹飪;一道是椒麻雞絲。做法是:第一步,先將整只雞白水煮熟,淋干晾涼。第二步,順著雞肉的肌理手工撕成牙簽粗細的雞絲。此道工序十分耗時,可在聊天時操作不誤待客。第三步,大約需要生花椒一兩,用搟面杖碾碎,加入食鹽白糖香油味精,與雞絲涼拌。這一道菜乃是曉龍的前任妻子丁丹手把手親授,復(fù)制后,深受朋友稱贊。但我知道遠不如她做的口味純正,原因是她用的花椒是從四川帶來的,我的花椒是北京的。
從那時開始,我和王朔成為朋友。
十幾年過去了,想必現(xiàn)在王朔的女兒已經(jīng)初長成人,亭亭玉立。我女兒的個子也已經(jīng)過了我的下巴頦,雖然像我但并不難看。她們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白云蒼狗事事難料,也許她們有幸能在今后的月歲里相逢。希望她們彼此投緣,成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