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無言

教了幾十年書，寫了幾十年的粉筆字。三寸長的粉筆，潔白無瑕，樸直無華，像極了我們的職業(yè)生涯。黑板上，粉筆寫的字、畫的畫，粉筆列的圖表、公式，粉筆給學生布置的作業(yè)、寫的留言……假如它們沒有被擦去的話，那簡直是千言萬語，洋洋大觀。那是厚厚的知識的大書呀，是人生的長長的印跡，是感情的深深的河……

作家冰心在她的書里曾寫過這樣的話：“那時候，我的代數(shù)學得不好，數(shù)學老師一直鼓勵并輔導我，給我?guī)砟蟮陌参?。我曾流過許多焦急的眼淚，在眼淚模糊之中，燈影下往往涌現(xiàn)著老師美麗祥和的臉，出現(xiàn)黑板上她寫的清秀的粉筆字，我就仿佛得到了靈感似的，擦去眼淚，又趕緊往下做。”

復旦大學陳果老師給學生講修養(yǎng)講人生，粉筆在黑板上款款寫下：只有真正熱愛生活、擁有好奇心的人，才配得上擁有快樂的力量。深邃的思想，人生的哲理，在黑板上熠熠生輝。她被學生尊為“靈魂導師”“思修女神”。

粉筆無言，卻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于學生，它是知識與思想的甘露；于師者，它是生命的光芒，閃耀，撩人。

我想起幾個小故事。

著名的小學語文老師賈志敏，上課時為了讓全班學生都能看清板書的全過程，他半蹲下自己清瘦衰老的身體，一筆一畫地寫，手在下，字在上。幾十年練就的粉筆字基本功，使他的板書字跡工整，端麗，又迅速。他說：“給孩子寫字就得這樣，在無形中給孩子做榜樣。我蹲下身子，是讓孩子知道，做任何事都要顧及他人；我寫得工整，是讓孩子知道，做任何事都要認真，從小養(yǎng)成好習慣?！?/p>

有一次我在一所中學聽課，那天正是初春的天氣，春寒料峭，室外冷風陣陣。上課的是一位女老師，內容是作文講評。她不用PPT，在學生習作交流時隨機在黑板的左邊寫下作文素材，右邊寫下精彩的文句和優(yōu)美的詞藻。滿滿的一黑板，纖纖字跡似行云流水，行列齊整又如排兵布陣，速度之快簡直是魔法變幻，電腦顯示也不過如此。我不禁大為贊嘆：這是老師畫在天際上的一道道彩虹，是譜在樂章中的一個個跳動著的音符啊！她的手上、衣上沾著了一層白霜似的粉筆灰。黑板離門咫尺，只見她將備課本擱在講臺上，快步走到門外，掩上門，在寒風中清理粉筆灰，然后打開門回來，輕輕地關上，朝學生一笑，繼續(xù)捏起粉筆，上起課來。我知道，這短短的半分鐘，她是把粉筆灰留給了自己，把清潔給了學生。在這樣的課堂里，我們得到的何止是寫作的知識和漢字書寫的美妙享受呢？！

我的侄媳在閔行的一所中學里教書，她跟我說起學校里一位和她搭班的數(shù)學老師。這位老師是個瘦瘦的老頭，個子矮矮的，挺斯文的樣子。他開心起來的時候，瞇起一雙小眼睛，一臉的笑，臉頰兩邊顯出一對深深的酒窩，像個可愛的老小孩。有個學生在周記里寫道：“有時候我特別想用手去戳戳田老頭那對酒窩（他姓田，學生背地里親昵地稱他田老頭），看看會不會戳出甜甜的蜜來。老頭在我心里是神一般的存在，每次看到黑板上他寫的密密麻麻的數(shù)學公式和英文字母變成了一個數(shù)字，我就覺得，田老頭真神奇，他會變魔法呀！”田老師有一肚子的墨水，上課時不經意間就會說一些很有哲理的話，他會把這些話寫在黑板上。他寫得一手令人羨慕的好字，板書干干凈凈，每個字都鋒刃有力，以至于上完課，黑板擦子都擦不掉粉筆印子。他寫粉筆字有個習慣，喜歡把粉筆頭磨圓，然后把所有的力氣都傾注在了指尖和手腕間，字寫得粗獷、清晰，跟他那瘦瘦小小的模樣很不相稱。他還嘿嘿地笑著問學生：“看清楚了嗎？看清楚了嗎？”臉頰上露出深深的一對酒窩。

侄媳給我介紹的時候一臉的佩服和欽慕。我覺得這個像可愛的老小孩一樣的老師真是絕了，他在一支小小的粉筆身上傾注了所有，那細細的白色的粉末化作絹絹潤潤的學養(yǎng)，哺育著他的莘莘學子呢。

粉筆很小，長不到三寸；粉筆不貴，沒有不菲的身價?？墒欠酃P承擔著教師傳道授業(yè)的重任。以前，我不光用白粉筆，還喜歡用彩色粉筆。講臺上一盒白粉筆，一盒彩粉筆，放置左右，那是講臺最靚麗的裝飾。我會尋覓一個漂亮的金屬方盒，把我認為最規(guī)整、最少雜質、最不易斷裂的粉筆放于其中。下班以后，我會把這個筆盒藏于包中，隨身帶走，就像今天我們隨身帶著手機、帶著錢包和支付卡一樣。

粉筆是容易斷裂的，不停地使用，它逐漸短小，以至于到最后成為了“粉筆頭”，手捏不住，無法再用。

有一年我到安慶市郊一所學校參加活動，教導主任范老師告訴我，他們學校有一位鄒老師，教自然常識課，他在業(yè)余時間專門收集丟棄的粉筆頭，不僅收本校的，外校的也收。在他家里，有自制的碾壓粉筆頭的機器，有黏合粉筆細末的黏合劑和器具，有制作粉筆的各種模具。他帶著幾名學生，變廢為寶，每個月都生產出幾十盒甚至上百盒的粉筆來。然后，他把這些粉筆交給學校再使用。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學校辦公經費不寬裕。他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為學校節(jié)省了開支，雖然數(shù)額不大，但艱苦奮斗、奉獻教育的精神十分感人。我那次沒有見到這位可敬的鄒老師，卻看到了他和學生制作的粉筆：比買來的略灰一些的白色，筆直筆直的筆身。有趣的是，他的粉筆很人性化，一種稍細稍長的適合女老師纖細柔弱的手使用，另一種稍粗稍短的則為男老師粗闊有力的大手定做。他的粉筆造型也很有創(chuàng)意，有圓柱體的，有長方體的，有近似于圓錐體的，還有適用于畫畫制表的尖細的小粉筆。在黑板上書寫，這些筆跟買來的一樣，方便，快暢，舒爽。這是“粉筆頭”的新生命啊，粉筆若有靈，化作精魂，一定會在教育的花圃中快活地歌唱，一定會護佑勤勉情深、富有創(chuàng)造精神的教書人。

去年我又到過這所學校，還是未見鄒老師，他到大別山區(qū)去支教了，隨身還帶去了幾十盒用粉筆頭制作的粉筆。聽說幾年前他在家里碾壓粉筆頭的時候，不小心被機器壓斷了手指。那是要拿捏粉筆板書的右手食指，雖然指關節(jié)接上了，但不能彎曲。他后來硬是練習用拇指和中指捏粉筆寫字，半年，一年，居然又能在黑板上用一支自制的粉筆，引領著學生在科學的天地間游弋。

這是怎樣的一位老師呢？魁梧高大？英俊帥氣？儒雅的書生？純樸的農家人？我想象不出，又覺得都是。視教育為己任、以育人為擔當?shù)慕處煻际翘斓紫伦羁⌒阕顑?yōu)雅的人。他們是腳踏實地、埋頭苦干的平凡人，又是頂天立地、忠誠不渝的非凡者。

三尺講臺，朗朗乾坤，演繹精彩的故事；粉筆無言，板書千萬，妝扮課堂上滿目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