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古學藝之途難見平順。16歲的李可染離開家鄉(xiāng)徐州,只身進入尚處于初期發(fā)展階段的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在初級師范科學習圖畫手工。兩年后返回,在徐州第七師范附屬小學做美術教師,同時在徐州私立藝專教習木炭畫,這是李可染美術實踐的開端。李可染藝術腳步的真正邁開,是在他懷揣母親節(jié)衣縮食積攢下的20元錢超拔考入心儀既久的國立杭州藝術院之時。西方油畫的學習、西湖山水的滋養(yǎng)以及校長林風眠的關愛,令李可染脫胎換骨?!盀槿松囆g”的觀念,引領李可染以人道主義的藝術精神與態(tài)度關注社會生活現(xiàn)實,讓自己與國家命運、時代洪流共命運同呼吸。當然,這一時期也收獲了圓滿婚姻。加入進步學生組織“一八藝社”,李可染走上了爭民主、要自由的道路。但由于當局迫害,不得不離杭返徐,成立“黑白畫會”,在藝術追求的同時走到抗戰(zhàn)道路上去。
一、滬徐往返
1923年,李可染小學畢業(yè)。20世紀20年代初期的徐州,一個經(jīng)營飯館的小商業(yè)門戶,雖然尚能夠基本保持家里人的日常生活,但是談及送子女外出求學一類事情,也還是算得上奢侈的選擇。16歲的男孩子還沒有完全長大成人,停學在家繼承家業(yè)尚顯艱難,更不用說是有著一定繪畫積累又想繼續(xù)學習的李可染。出走徐州,李可染邁開了一生中成長為畫壇大師的第一步?;诩揖巢凰阍趺锤辉#羁扇局簧韥淼缴虾C佬g專門學校學習,選報的是培養(yǎng)小學師資的初級師范科,學習圖畫手工。
在上海,最早開辦的美術學校是周湘先后于1910年9月和1911年7月創(chuàng)立的上海油畫院和布景畫傳習所,傳授油畫、水彩畫、水粉畫等西洋畫,學生有烏始光、陳抱一、丁健行、劉季芳(即劉海粟)等20余人。學生年齡差距大,身份也不同,共同點則是熱愛美術。短期接受西洋美術教育讓他們感悟到在中國發(fā)展西洋美術的重要性,立志要在中國發(fā)展西洋美術,創(chuàng)辦培育西洋美術人才的新型美術學校。1912年11月23日,在布景畫傳習所學習的幾位畫友于上海乍浦路7號租下一幢房子籌建上海美術院,烏始光為首任校長、劉海粟為副校長、丁悚為教務主任。1913年1月,由烏始光以上海美術院院長名義,在《申報》登廣告,開始招生,3月正式上課。上海美術院開辦時,出資人烏始光(29歲)年歲稍長,而教學實際負責人劉海粟(18歲)、丁悚(21歲)都是小青年。劉海粟憶及創(chuàng)校曾有言:“最初,人數(shù)寥寥,繼續(xù)2年間,也不過20余人。那時候,要在上海社會樹起美術學校的招牌確難號召。而且有許多連自己都還弄不清,練習造型藝術從何處入手,可說茫然不知。不過那時圖畫美術院里幾個年輕小伙子確抱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主義耐心干去,這一點,我個人便覺得勇氣直沖?!眲?chuàng)校的前十幾年間,學校走過了一段曲折的發(fā)展過程。1914年,劉海粟開始在課堂教學中教授人體畫。1915年更名為上海圖畫美術院。1916年,其人體畫屢次遭到社會各界抨擊,學校改稱上海圖畫美術學校。1920年,更名為上海美術學校。1921年,再改名為上海美術專門學校。
李可染入學時,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已經(jīng)有10年的歷史。經(jīng)歷了初創(chuàng)人和老師周湘的沖突、男女同校的軒然波瀾、人體寫生課程的社會非議以及董事會主席蔡元培的舉力解圍,以“發(fā)展東方固有藝術、研究西方藝術蘊奧”為宗旨的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在全國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影響度。但是,該校的美術教育專業(yè)在中國現(xiàn)代美術教育的整體背景里仍顯稚嫩。李可染曾回憶說:
這是一所在中國開辦最早、但是一個商業(yè)式的學校,入學不必經(jīng)過嚴格考試,上課馬馬虎虎,沒有嚴格的基本訓練。我當時畫點水彩。教國畫的有潘天壽、諸聞韻(據(jù)說是吳昌碩的外甥),因為我從來不畫花卉,他們對我沒有多大的影響,不過我間接在他們那里了解一點吳昌碩筆法(可惜那時我沒有見過吳昌碩)。畢業(yè)考試,我一高興畫了一幅王石谷派的細筆山水,在畢業(yè)成績畫展中展出時,同學們很奇怪,都說不是我畫的。不知我13歲就作過王石谷派的門徒了。
客觀地講,尚處于初期發(fā)展階段的上海美術專門學校運營得還不算健康與完善。辦學經(jīng)費的相對拮據(jù),專業(yè)設置的非細致化,師資力量的匱乏,都還不能滿足好學者的欲望。交了學費不得滿意效果,加上難以融入上海這樣一座浮華奢靡的城市,李可染對于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好感不多。尤其是一位同學用鋼琴演奏中國名曲《梅花三弄》卻遭到留洋歸國的音樂老師的嘲諷,說是對西洋樂器鋼琴的侮辱,這件事深深刺激了李可染——成長于徐州大地且珍愛胡琴藝術的李可染,對于鄙薄本民族文化的行徑是相當不能接受的,這種藝術態(tài)度的堅持滲透在他一生的文化實踐中。兩年后,他從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畢業(yè)。即使校長劉海粟在他那件王石谷山水風格的畢業(yè)畫作上題了字,得到師友的相當認可,李可染也依然感覺辜負了青春:
在我畢業(yè)時,成績單上的分數(shù)雖然很高,但是以我后來的探討,無論在文藝方向的認識上,及對社會的認識,都沒有得到師友正確的指引,糊里糊涂混過了長長的時間,甚至連我童年時代對于藝術的喜愛都沒有得到盡量的發(fā)揮。
1925年,李可染自上?;氐叫熘?,在徐州第七師范附屬小學當美術教師,同時在徐州私立藝專教習木炭畫。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上海美專、國立北平藝專和西湖藝專為代表的美術教育在引領中國美術發(fā)展和培養(yǎng)人才上,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和地位。徐州私立藝專是當時全國范圍內(nèi)創(chuàng)辦的四所藝專之一。1920年,王琴舫、閻詠伯、蕭龍士等當?shù)厍嗄戤嫾页闪⒚耖g藝術團體“歐亞藝術研究會”,旨在徐州開展藝術活動,發(fā)展地方藝術事業(yè)。閻詠伯、王琴舫、王繼述、蕭龍士、王子云、王壽仁和張金石等七人發(fā)起,積極籌備徐州藝專。1924年,該校首次招生僅三人報名,因人數(shù)太少,未能如期開學。1925年8月27日正式開學,上課時已有學生九人,不久又增至十四人。徐州藝專的師資力量還是不錯的。山水畫教師有閻詠伯、司香谷、周鴻業(yè);花鳥畫教師有蕭龍士、王琴舫、王繼述、陳云程;水彩畫教師有張金石、梁倜生;鉛筆畫教師有王祥甫、袁文明;音樂教師有趙光如、楊郁生;美術史教師有王子云;公民教師有郭樂山(地下黨員);篆刻教師有侯慧生;木炭畫教師只有李可染一人。教師全是利用業(yè)余時間義務教學,沒有薪金,每月只拿取三到五元的車馬補助費,有的連這一點補助費也不要,這種事業(yè)心,實在令人欽佩。學校每周還有一個整天的野外寫生課,每次野外寫生都由李可染、王祥甫兩位老師帶隊輔導,學生都特別高興。李可染教學認真,要求嚴格,親手對學生逐個輔導。他教的學生,大都功力較深,自學能力強。李可染自己經(jīng)常到徐州云龍山一帶畫風景寫生,以一小口袋花生為干糧,早出晚歸。寒暑假期間,李可染常與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同學蕭龍士、袁文明等人聚在一起,或觀賞書畫收藏或臨摹練習中國畫,早晚不輟。三四年間,如此反復磨煉。李可染這一時期開始畫水墨人物,主學金石派畫家,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山水畫水平。
徐州藝專辦學坎坷。1927年冬,奉軍南下,褚玉璞進駐徐州,褚部趁各學校放寒假之機,無理侵占學校校舍為營房。徐州藝專為褚部一師師長謝玉田的衛(wèi)隊營占用,至1928年仍無法開學。當時各小學校因校舍被占未能開學上課,徐州藝專為了適應這一情況,對地方教育事業(yè)做點補救,又創(chuàng)辦了小學部,招收一至六年級的失學兒童共三百多人,復學上課,教學任務由藝專老師承擔。1937年秋,日本侵略軍從華北大舉南下,戰(zhàn)事緊張,逃避日機空襲,徐州藝專遷址繼續(xù)上課。1938年5月,徐州即將淪陷,徐州藝專再也不能維持下去了。前后歷時14年,畢業(yè)學生約500名,在動蕩、苦難時代誕生的徐州藝專,于徐州教育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一頁。
徐州藝專曾有“美術之家”的美名。這是因為平時過往徐州的美術界朋友,都喜歡在藝專落腳,而在徐州的校友、在校同學和一些畫家,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也常在藝專聚會,或作畫、或速寫、或聊天、或共同探索美術方面的問題,大家興致很濃。1932年夏,杭州“一八藝社”的王肇民、汪占非來到徐州會晤他們的同學李可染,就住在徐州藝專。他們住宿藝專期間,向藝專的學生傳授木刻技法,促進了徐州版畫藝術的發(fā)展。
1927年最后幾個月間,李可染參加了北伐軍第三路指揮部政治部(李宗仁)美術股的宣傳活動,擔任股員。次年春,又回到徐州第七師范附小教書,一直到1929年赴杭州國立藝術院學習。此期間,他多作王石谷畫風山水,以“李染”署名。在徐州藝專斷續(xù)十余年,也增加了他與同道的友情,例如,長李可染18歲的蕭龍士成為其一生的朋友,甚至花甲之后經(jīng)李可染推介得拜齊白石為師。李可染一生寄予徐州的情感之深,是和徐州藝專經(jīng)歷息息相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