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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唯余白眼到清貧”——落拓青壯年

鄭板橋的詩與畫 作者:吳根友


三、“唯余白眼到清貧”——落拓青壯年

從二十三歲起,板橋開始壯游,首選目標當然是北京。在當時的讀書人眼里,北京象征著權(quán)力。板橋的這次壯游,當然也是想與京城的權(quán)貴攀結(jié)關(guān)系。然而,一介書生,一無他人舉薦,二無特殊技藝,更無大把錢財,在京師權(quán)貴之地,要想有所作為,無異于白日做夢。板橋第一次壯游北京,是以失敗而告終的。現(xiàn)存板橋早年的書法作品《小楷書歐陽修秋聲賦》,正是創(chuàng)作于當年寓住北京甕山之時。歐陽修的《秋聲賦》中所表達的凄清慘淡的心情,恰與鄭板橋當時旅居時的心情甚相符合。在《七歌》中,板橋刻畫了自己落拓歸來后的苦悶及其人生窘態(tài):“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事九事殆。長嘯一聲沽酒樓,背人獨自問真宰。枯蓬吹斷久無根,鄉(xiāng)心未盡思田園。千里還家到反怯,入門忸怩妻無言?!卑凑諏W(xué)術(shù)界的一種說法,板橋二十四歲方考取秀才,那么,他在旅居北京之時,連秀才還不是。一個無名之輩,在人才薈萃的京城,當然不會得到權(quán)貴的重視。

大約亦與狂放不羈的性格有關(guān),板橋在家鄉(xiāng)亦不得志,甚至連秀才也不讓考。在《劉柳村冊子》中,板橋說他“為忌者所阻,不得入試”。剛剛踏上人生旅途的鄭板橋,就接二連三地內(nèi)外碰壁,使得他過早地對仕途產(chǎn)生了警惕心理。其早年創(chuàng)作的一些詩作就帶有老莊的遁世情懷。其感受雖然還淺,但卻種下了遁世的種子。

感傷、憤怒、不平,絲毫不能改變社會對自己的待遇,也不能改變自己的生活處境。為生計所迫,板橋不得不重蹈父親的教館生涯。二十六歲那年,板橋以灰暗的心情來到真州(今江蘇儀征)的江村,做起了私塾先生。這種充當孩子王的生活,對于一個胸有大志的青年人來說,無疑是生活的放逐。板橋在詩中毫無保留地抒發(fā)了對這種生活的不滿:“教館原來是下流,傍人門戶過春秋。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边@種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教館生活,無論如何努力,都難以得到稱心滿意的回報:“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jié)冤仇?!庇葹榱钊穗y以忍受的是自己心中的窮途之恨和矛盾狀態(tài):“蕭騷易惹窮途恨,放蕩深慚學(xué)俸錢?!边@種“無鎖無枷自在囚”的生活,表面上清閑自在,稍加思索便會頓起痛苦之感,它沒有挑戰(zhàn),因而也就沒有成就的愉快感。生性放達、胸有大志的鄭板橋,是不甘心如此消磨人生的。他必須尋找舒展生命的替代品,發(fā)泄心中的郁郁之情。大約也就在這一時期,板橋開始學(xué)畫,“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時,他還大量地創(chuàng)作詩歌,練習(xí)書法,并干出那個時代失意士子的放蕩行徑:“市樓飲酒拉年少,終日擊鼓吹竽笙。”

孔子說“三十而立”,也許只是指精神上的初步獨立而已。三十歲的鄭板橋在經(jīng)濟上并未獨立。就在這年,板橋的老父長辭人間。這對一個收入本已十分微薄的下層士人家庭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本來家庭日用日漸難支,此時更見窘迫。板橋在窮極無奈之時,只好變賣父親遺留的書籍,聊度幾日,沒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僅靠舉債度日,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但對于一無所長的士人來說,又能怎么辦呢?一籌莫展的鄭板橋,此時差不多失去了自己的理性支撐力,有時他只好拿自己的孩子出氣,然而打了孩子之后,板橋又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之中。在秋風(fēng)苦雨的日子里,他只好命令全家晨眠晚起來打發(fā)這貧困潦倒的日子。《七歌》詩云:“五歌兮頭發(fā)豎,丈夫意氣閨房沮。我生二女復(fù)一兒,寒無絮絡(luò)饑無縻。啼號觸怒事鞭樸,心憐手軟翻成悲。蕭蕭夜雨盈階所,空床破帳寒秋水。清晨那得餅餌持,誘以貪眠罷早起?!?/p>

為生計所迫,板橋不得不離家去揚州碰碰運氣。

揚州,在清代康熙年間乃是繁華之地,這里有全國的最大鹽業(yè)市場。如果說北京看重的是權(quán)力,那么揚州看重的則是金錢、權(quán)力和社會聲譽。這雖是一個商業(yè)城市,但卻是十八世紀中國專制政治體制下的商業(yè)城市,缺乏歐洲同時期城市的相對獨立性。鹽商們既要揮金如土,又要巴結(jié)權(quán)勢。當然,這些鹽商們在士人眼里看來,個個都是“鹽呆子”。但他們大多都是中下層地主,又多多少少都有點文化。這些“鹽呆子”們,也還想附庸風(fēng)雅,在酒足飯飽之余也還要用書畫來裝點門面。他們可能對藝術(shù)一竅不通,只是需要名人來裝點自己。因此,名聲與社會身份便是他們?nèi)∩嵋粋€藝術(shù)家的基本標準。不可否認,這些最有能力來購買藝術(shù)品的“鹽呆子”們,在審美情趣方面更注重“新奇”,與京城貴族的審美趣味頗有分別。這樣的藝術(shù)消費群體也刺激著藝術(shù)創(chuàng)作以新以奇的面目出現(xiàn)??陀^地說,這是一個頗能產(chǎn)生藝術(shù)巨人的地方。但此時此刻的揚州,對板橋來說,如同京城一樣,仍然還是一個外在的“異化”存在,還不會接受這樣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板橋的《揚州》詩(之四)便透露了個中的消息:“盡把黃金通顯要,唯余白眼到清貧?!痹跈?quán)錢夾擊的揚州社會里,四十歲之前的鄭板橋可以說基本上是失敗者。只是他沒有被失敗擊倒,而是從失敗中走了出來。二十年后板橋再來回憶這段生活時寫道:“十載揚州作畫師,長將赭墨代胭脂。寫來竹柏?zé)o顏色,賣與東風(fēng)不合時?!边@段創(chuàng)痛頗深的生活經(jīng)歷,板橋到老亦未忘記。濰縣辭官歸隱揚州之后,板橋報復(fù)揚州的輕薄,重又刻下印章一枚:“二十年前舊板橋”。

仕途不順,藝壇受挫,倔強的板橋猶如一頭困獅。這頭困獅還要遭受更大的心靈折磨。由于經(jīng)濟的拮據(jù),家中的孩子得不到很好的照料,不幸夭折。消息從家中傳來,板橋痛不欲生,和淚帶血地寫下了《哭兒五首》,慚為人父,揪心扯肺,其中第五首云:“蠟燭燒殘尚有灰,紙錢飄去作塵埃。浮圖似有三生說,未了前因好再來?!贝松茨鼙M為父之責(zé),但愿來生再做父子,以償今生之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只有兒子要報父母之恩,未有父親要償還兒子的債務(wù)。兒子的夭折,板橋的內(nèi)心的自責(zé)是如何之深!

家庭的不幸,未能阻止板橋在人生上的精進。他在內(nèi)心里發(fā)下大誓,不出人頭地絕不回家。雍正三年(1725年)板橋再次出游北京,希望能轉(zhuǎn)換人生際遇。這次與第一次稍有不同,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苦難、辛酸之后,他比第一次顯得更為成熟。本來就性情放達的板橋,此時更顯得狂放不羈。無處居住,便借慈仁寺暫且棲身,正好與禪師們?nèi)找菇煌?。而此時的禪師們正受狂禪風(fēng)氣的熏陶,亦頗放蕩。板橋正好借此機會,發(fā)泄自己心中的憤懣,故常??诔隹裱?,品評人物,因此而得“狂名”。鄭方坤《本朝名家詩鈔小傳·板橋詩鈔小傳》云:“鄭燮……壯歲客燕市,喜與禪宗尊宿及期門、羽林諸子弟游。日放言高談,臧否人物,無所忌諱,坐是得狂名?!边@一“狂名”,對于板橋來說并不是好事,這將影響他日后的仕進。晚年的板橋在《淮安舟中寄舍弟墨》中回憶此事,還表現(xiàn)出懺悔之意:“罵人是不好處”,“東坡以此受病,況板橋乎!”可見“狂名”對板橋來說,絕不是什么好的稱謂。

第二次游歷京師之地,除了結(jié)識了康熙第二十一子允禧,為他日后進入官場結(jié)下了善緣之外,可以說仍是一無所獲。從《燕京雜詩三首》及《花品·跋》等文字,均可以看出板橋這一時期的心情。“不燒鉛汞不逃禪,不愛烏紗不要錢,但愿清秋長夏日,江湖常放米家船?!边@是不得志時的牢騷之語,不燒鉛汞不逃禪、不要錢都是真的,而不愛烏紗則不完全是真。板橋出來謀生,求得一官半職正是心中之意,怎能不要烏紗呢!烏紗是要的,只是無路可求而已。百般無聊之中,板橋不免思念家鄉(xiāng):“偶因煩熱便思家,千里江南道路賒。門外綠楊三十頃,西風(fēng)吹滿白蓮花。”京師之地?zé)o聊、苦悶,禪寺生活清凈、寂寞,對于此時的鄭板橋來說,真是進退維谷?!氨碳喆巴饩G芭蕉,書破繁陰坐寂寥?!钡藭r亦不能回家,只好借讀書來解悶。真可謂是借他人之杯,澆心中塊壘?!痘ㄆ贰ぐ稀分?,板橋直接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愁苦心情:“仆江南逋客,塞北羈人。滿目風(fēng)塵,何知花月;連宵夢寐,似越關(guān)河。金尊檀板,入疏籬密竹之間;畫船銀箏,在綠若紅蕖之外。疾迷特甚,惆悵絕多。偶得烏絲,遂抄《花品》。行間字里,一片鄉(xiāng)情;墨際毫端,幾多愁思?!边@大約亦是在無為之中求有為吧。當然,板橋在京師落魄之際,亦悟出了點滴人生道理,對人生的遇與不遇有一種宿命論的感懷。這種宿命的思想很難說就是消極避世的,對于三十三歲的板橋來說,可以消消太大的火氣,培養(yǎng)一種更為達觀的情懷。在《題宋拓虞永興破邪論序冊》中,板橋肯定了虞世南的高尚人品。對虞世南隱遁與出仕的身世做出了同情的理解:“方煬帝征遼時,世南草檄,袁寶兒顧盼殿上,帝優(yōu)之,命賦一詩而罷,終身不復(fù)見用。及太宗皇帝定天下,乃起從之。卓為學(xué)者宗師,可不謂神龍出沒隱現(xiàn),各得其時哉!士固有遇不遇,藉使開皇之末,仍然五季,天下土崩,無復(fù)圣天子出,雖終其身蓬室樞戶,豈區(qū)區(qū)于仕進乎!”

這種題跋文字,在雍正執(zhí)政之初是十分危險的。板橋未能仕進,似乎是本朝天子的不圣明。人于窮途末路之時,傷時罵天,此乃“狂士”方敢如此。作于第二次在京之時的《沁園春·恨》,便極寫人生的牢騷、不平:“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薄半y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p>

人生的不幸往往是接二連三的。在板橋壯志未酬之際,先失去了幼子,繼而又失去了妻子。雍正九年,板橋原配夫人徐氏,因家庭貧寒,操持家務(wù)過度而不幸早逝。這對正集中精力追求功名的鄭板橋來說,無疑是最沉重的一次打擊。是年秋天,板橋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詩作,皆涉及夫人去世的事件?!犊蛽P州不得之西村之作》詩云:“自別青山負夙期,偶來相近輒相思。河橋還欠年時酒,店壁還留醉后詩。落日無言秋屋冷,花枝有恨曉鶯癡。野人話我平生事,手種垂楊十丈絲?!北磉_了對妻子的愧疚和對自己身世孤獨的感傷。他中舉后作《得南闈捷音》——“何處寧親惟哭墓,無人對鏡懶窺帷”和《韜光》詩——“我已無家不愿歸”等,皆表達了板橋?qū)υ浞蛉诵焓系纳詈窀星??!队膳d化迂曲至高郵七截句》第四、第七兩首皆用典表達自己對妻子的悼念之情。第四首的三、四兩句云:“近來張翰無心出,不待秋風(fēng)始覺回?!钡谄呤自疲骸按盁o事哺秋蟲,容易年光又冷風(fēng)。繡被無情團扇薄,任他霜打柿園紅?!痹娭小皥F扇薄”一語,乃借西漢女文學(xué)家班婕妤《怨歌行》詩,喻夫妻恩情中道而絕,而張翰的故事,則實有所指。張翰,西晉時人,字季鷹。齊王司馬召他為大司馬東曹掾,他知道司馬將敗,借秋風(fēng)起因思念家鄉(xiāng)菰菜、莼羹、鱸魚膾之故,趕緊離開朝中歸吳。不久,司馬果然被殺,張翰以此而免禍。板橋在此詩中用張翰的典故,實與雍正四年以來朝廷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以及接二連三的文字獄案有關(guān):雍正四年正月,治允禩、允禟等罪,削籍離宗。九月,以“維民所止”的考試命題為由,興起查嗣庭獄。雍正五年五月,查嗣庭一案剛剛了結(jié),又拘禁大臣隆科多。雍正六年,又起曾靜、張熙案;次年五月,再起呂留良案;六月,謝濟世案起;七月,陸生案起;九月,雍正皇帝頒布《大義覺迷錄》,從理論上消弭“夷夏之爭”;十二月,殺陸生。雍正八年十月,以“清風(fēng)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句興文字獄,殺翰林院庶吉士徐駿。從雍正四年到雍正八年,雍正皇帝連續(xù)不斷地起興文字獄,特別是呂留良案株連之廣,更是駭人所聞!死去已四十多年的呂留良,因其著作中有反清思想,結(jié)果其家人、宗屬、門徒均受牽連。這一系列震驚全國的大案,在板橋心中不能不投下陰影。當然,板橋此時并沒有,也不可能參透“科舉”的意義。他還要去實現(xiàn)自己心中“兼濟天下”、光耀祖宗的美夢,而更現(xiàn)實的追求則是為家庭謀取固定的經(jīng)濟收入。雍正九年冬,當板橋辦完徐氏的喪事后,家里已真的是一貧如洗了。這年的除夕前一日,板橋只好上詩本縣汪縣宰,請求縣宰大人幫助。詩中寫道:“瑣事貧家日萬端,破裘雖補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當早餐。結(jié)網(wǎng)縱勤河又冱,賣書無主歲偏闌。明年又值掄才會,愿向秋風(fēng)借羽翰。”(《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

貧窮、人生的不幸,沒有將板橋擊倒。雍正十年秋天,獲得縣宰支持的板橋去南京參加會試,終于中舉。從此,板橋的人生有了根本性的轉(zhuǎn)機。就在此年秋天,板橋在杭州韜光庵修書,與其弟大談“天道人事”的道理,從而證明“善有善報”的古訓(xùn)并不欺人,仿佛自己即將獲“王侯將相”之位,甚至有點得意忘形地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吐胸中積壓了二十余年的郁悶。

  1. 班婕妤《怨歌行》云:“裁為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著君懷,搖動微風(fēng)發(fā)。??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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