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成長的煩惱

約翰·托蘭自傳:我眼中動蕩的20世紀 作者:(美)約翰·托蘭(John Toland)著


第一部分 成長的煩惱

一、人生之初
1912-1923

來到世上

我聽過許多遍有關(guān)我出生的故事,以至于后來只要一說到這個話題,我就有一種仿佛當年自己親歷過現(xiàn)場的感覺。那是1912年6月29日———一個炎熱的星期六,幾周之前,泰坦尼克號沉沒了,當時我父母都生活在我父親的船屋里。下午,我母親海倫·錢德勒·斯諾感覺自己快要生了,就請我父親拉爾夫把船屋駛回碼頭。密西西比河在威斯康星州拉克羅斯的那一段河水時常泛濫,在此段航行的船屋很難操控。不過,我父親———一名愛爾蘭后裔———是干力氣活的好手。他身高六英尺,是我們當?shù)赜忻倪\動健將。船屋一靠碼頭,他就急忙上岸,回到位于葡萄藤大街的那幢紅磚房,我的外祖母貝爾·斯諾(其實她的名字是萊爾·斯諾)和安妮·思林太太(一名基督教科學派的護士)正在家里焦急等待。

晚餐時思林太太告訴我母親不要吃得太飽。之后,她就和外祖母到樓上去做接生的準備,我母親則走到后院對拉爾夫說:“親愛的,孩子今晚就要降生了?!碧煲廊缓軣帷?/p>

“那當然。”父親說道。

那天晚上住在街對面的麥克唐納夫婦過來邀請我父母參加他們家的派對。我母親說:“謝謝,唐!派對一定很棒,但今晚我們也要舉辦自己的派對。”

我母親上樓幫著一起準備衣物和毛巾,外祖母(家里人都管外祖母叫“黛米”)責備她不該管這些事,讓她躺到床上去。晚上十點,我出生了。我父親緊挨著外祖母站在床尾。他們看到我臉色鐵青,原來我的脖子上纏著臍帶。外祖母從未見過有人像安妮·思林這般手腳麻利,只見她飛快地把臍帶從我脖子上拿開、剪斷,然后一只手抓住我的雙腳把我倒提起來,另一只手用力拍打我的屁股。外祖母忍不住叫道:“噢!思林太太,別用力太猛!”但這名護士繼續(xù)用力拍,直到我響亮地哭出聲來,這才把我遞給外祖母。外祖母生過四個女兒,望著眼前的男嬰,她一時手足無措起來,問:“我該拿他怎么辦?”我父親建議道:“也許您該用這塊毛巾把他包起來?!币磺邪差D好之后,我父親走下樓梯,在鋼琴上輕柔地彈起了肖邦的樂曲,他哥哥雷在旁邊用小提琴伴奏。

我父母一致同意照我那大名鼎鼎的叔祖父約翰·托蘭的名字給我取名約翰。我的叔祖父是聯(lián)邦軍隊的騎兵上校。我的中間名是威拉德,取自我外公的名字———威拉德·斯諾。我的祖父弗蘭克·約瑟夫·托蘭在我出生前兩年就去世了,但是他的遺孀瑪格麗特·雷仍然在世。她是個相貌美麗、富有天分的歌唱家,當時被安頓在拉克羅斯的一家精神病院里。

我出生后第三天,一個矮壯的護士把瑪格麗特從精神病院帶到了葡萄藤大街。當瑪格麗特戴著一頂碩大的帽子,像歌劇明星登臺演出般走進房間時,我母親心中暗想:她看起來可真漂亮。瑪格麗特看到嬰兒后非常高興,表達喜悅之情時顯得一切正常。過了一會兒,陪護她的護士向她走過去,瑪格麗特明白自己馬上就要被帶回精神病院了,便一把抱過我,取下大帽子上的長別針,對準我的喉嚨,說:“拉爾夫,你們要是把我弄回那個地方,我就殺了這孩子?!?/p>

我父親抓住她的手拼命搖晃,想讓別針從她手上掉下來。但她很執(zhí)著,牢牢地抓著別針,不肯撒手,而且拿著別針揮來舞去,十分危險。這時我母親猛地一下把我搶了回去。最終,我父親把他的母親撲倒在地板上。瑪格麗特不住地掙扎,兩腳蹬來蹬去,兩眼放光。我母親此刻卻不合時宜地想,瑪格麗特以前從未像今天這么美!我父親終于控制住了他的母親,讓她動彈不得。護士俯身拉她起來的時候,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母親,拉著我母親的裙角說:“海倫,你知道做母親的感受,你求求這些男人,讓我留下來吧!”她反復乞求,“你是知道的呀,求你幫幫我!海倫!求你了,海倫!”

我的直系祖輩中大多并非平庸之輩。我的曾祖父是肯塔基州人,后來遷居圣路易斯,他原本并不姓托蘭,1848年和麗貝卡·托蘭結(jié)婚之前他還一直是塞洛斯·C。費奇博士?;楹笏⒖谈碾S了妻子的姓氏,據(jù)說是為了“顯得更專業(yè)”,興許也有掩蓋丑聞之類的需要。我的名字是隨他的一個兒子取的———聯(lián)邦軍隊的騎兵上校約翰·托蘭,從軍之前約翰是一名牙醫(yī)。 1863年,托蘭上校指揮了南北戰(zhàn)爭中的一次突襲。這次突襲是南北戰(zhàn)爭中最為勇猛的軍事行動之一,這次攻勢攻入南方聯(lián)盟戰(zhàn)線后方二十多英里。在這次突襲中,約翰·托蘭上校幾乎未損失一兵一卒。他后來帶領(lǐng)自己的部隊安全撤回,但回營前的最后一天卻遭到藏在教堂鐘樓里的敵人的伏擊,中彈身亡。他死后被追認為將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有一支駐扎在俄亥俄州的軍隊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曾祖父還有一個兒子———弗蘭克·約瑟夫·托蘭,他就是我的祖父。他自稱“全世界最偉大的書法專家”,在中西部成功地開辦了十來所商業(yè)學校。他愛上了活潑靚麗的十六歲女孩瑪格麗特·雷———一個愛爾蘭貴族后裔。他和姑娘在1879年“結(jié)了婚”,比我現(xiàn)在保存的他們結(jié)婚證上的時間早了十四年。這意味著我的伯父和我父親很可能都是非婚生子。我小時候經(jīng)常聽到他們憤怒地互相罵對方為“私生子”,而這種對話在托蘭家再尋常不過了。

我的伯父雷比我父親大八歲,他寫了篇長文,回憶小時候在俄亥俄州的一段往事。那時我祖父為了教人寫字,帶領(lǐng)全家輾轉(zhuǎn)于一個個小鎮(zhèn)之間,中途在旅館歇腳。雷回憶道:“偶爾會有一兩個混混來小課堂尋釁滋事。我老爸從來不找人幫忙,他走出去直接一記重拳就把為首的混混撂倒,鬧劇幾乎總能馬上就收場。我從未聽說也不曾記得他搞定一個尋常家伙會超過十五秒。他出手飛快,勇猛無比……盡管骨子里是名藝術(shù)家?!?/p>

那些年月,在關(guān)系親密的小家庭里,父母的愛自然都傾注到第一個孩子雷一人身上。于是,后出生的我父親拉爾夫和更小的弟弟“靚子”就很少得到父母的關(guān)愛。按照老舊的長子優(yōu)先的愛爾蘭規(guī)矩,無論分什么東西給三兄弟,雷得到的總是最多。

還在孩提時代,雷就無法忘記他父親的愛爾蘭暴脾氣?!版?zhèn)上有個人詆毀我年輕的母親?!彼麑懙溃帮@然,在那樣的小鎮(zhèn)里,沒有一個長相清秀、衣著得體的女人不會遭人詆毀。不過,這次可把我老爸惹毛了,他帶著槍,帶著我媽,登門造訪那個造謠的‘紳士’,直到那個‘紳士’寫下聲明,承認自己撒謊并賠禮道歉才算了結(jié)?!?/p>

我祖父弗蘭克堅信著名愛爾蘭作家約翰·托蘭(1670—1722)是自己的曾祖父?!洞蟛涣蓄嵃倏迫珪穼@位約翰·托蘭的描述是“一位有爭議的自由思想家。他的理性主義哲學和政治書稿迫使教會史學家不得不認真考慮基督教正典的有關(guān)問題”。這位約翰·托蘭1670年生于北愛爾蘭,十幾歲的時候改信英國國教,曾就讀于格拉斯哥大學、愛丁堡大學和牛津大學。他的第一本書《基督教并不神秘》大大冒犯了當時的社會,他因此不得不逃離英格蘭。他寫了許多頗具爭議的書和文章,其中就有反對壓迫猶太人和黑人的諷刺文章。

弗蘭克·托蘭留下了一大堆關(guān)于那個著名的約翰·托蘭的資料,其中有一份講一個愛爾蘭牧師年輕時在路上邂逅約翰·托蘭,于是向自己的上級報告“那個家伙說話的聲音就像魔鬼”。我也遭到過某些評論家類似的批評。我無法臆想這位托蘭先生就是我的曾高祖父,但他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想法明顯對我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

我沒有見過祖父弗蘭克,但我見過一張他一身牛仔裝束、騎在馬上的照片。他模仿自己的密友著名槍手道克·鮑威爾的裝扮,唇上兩撇大胡子,下巴上還蓄著一撮山羊胡子,后來這種胡子因水牛比利出了名。我父親告訴我弗蘭克經(jīng)常打扮成這樣去威斯康星商業(yè)大學,當時一定引起了轟動。我父親兩歲時,弗蘭克給他戴了一頂牛仔帽并拍照留念。我快兩歲時,我父親也給我戴上一頂牛仔帽并拍照留念。

照片里,我父親和他父親一樣精神煥發(fā),我父親頭上的鬈發(fā)和我的一樣,看起來很可愛。長大一些后我意識到我并不像父親。我不擅長體育,身體協(xié)調(diào)能力也不太好。我就是個一般的孩子,棒球投不出旋轉(zhuǎn)球,橄欖球也踢不出二十五碼遠。我上初中時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個非典型的托蘭家人了。

我母親那邊的先祖里最值得一提的是我的曾外祖母克拉羅貝爾·錢德勒———一個精力充沛、無所畏懼的婦女,她對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我原本對她一無所知,直到我搭順風車穿越了大半個國家,到伊利諾伊州的丹維爾去看望我母親的姐姐珍妮特·路德維克。我在外祖母黛米的房間里看到了一幅克拉羅貝爾的油畫肖像。黛米告訴我,她父親去世后,克拉羅貝爾全憑自己的勇氣,在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前,帶著八個孩子離開了南方老家,舉家遷到北方。她克服難以描述的困難,一手把孩子們撫養(yǎng)成人。

克拉羅貝爾(娘家姓格里格斯比)出生在中西部,嫁給了弗吉尼亞種植園主克雷伯恩·錢德勒。錢德勒少年時被抓去當過水手,是我祖上第一個去過中國的人。他結(jié)婚生子多年后,早年在遠東地區(qū)的冒險經(jīng)歷使他開始在包括加利福尼亞在內(nèi)的西海岸一帶探險。他在西雅圖置下了相當多的田產(chǎn),但后來生了病,接著又被生意伙伴欺騙,回到弗吉尼亞種植園后不久就去世了。

油畫上的克拉羅貝爾被畫成了典型的南方美麗淑女。黛米告訴我,現(xiàn)實中的克拉羅貝爾,永遠都是埋頭苦干的密蘇里姑娘格里格斯比。她非常細心,比如在照管種植園奴隸的時候。她有六個女兒,第三個女兒萊爾———也就是我的外祖母黛米———對她母親的故事津津樂道:“克拉羅貝爾非常愛護奴隸們,某些時候她會親自去檢查奴隸們的住所。她就像個陀螺一樣忙個不停。她把奴隸們的床鋪拆開,檢查衣服和食品。她會責備奴隸們:‘這么做不對,你們應(yīng)該好好養(yǎng)大孩子,他們得有像樣的食物,得干干凈凈的。’”“她贏過許多場賽馬,是個了不起的女騎手。我經(jīng)??吹剿T在馬上參加比賽,橫座馬鞍也好,其他姿勢也好,我從沒見過比這更可愛的樣子了。她的手套一定要戴得好好的,還要戴上這頂高帽子。但她去奴隸住所的時候會穿上裙褲,像男人一樣騎在馬上?!?/p>

克拉羅貝爾從密蘇里帶來了開拓精神。她丈夫過世的時候沒留下幾個錢,丈夫死后她決定帶孩子們到北方去接受更好的教育。她把十幾個奴隸以每人一塊錢的價格賣給了答應(yīng)好好對待他們的朋友,之后帶著六個女兒、兩個兒子,還有一群不愿離開的家仆去了威斯康星州??死_貝爾對家仆說:“如果我能付你們工錢,你們可以跟著我,因為你們已經(jīng)不再是奴隸了,我已經(jīng)解放了你們。如果你們分文不取,我是不會再讓你們跟隨我的?!庇谑强死_貝爾·錢德勒帶著她的孩子們,還有十幾個跟了錢德勒姓的奴隸,在1858年搬到了威斯康星州博斯科貝爾小鎮(zhèn)的郊區(qū)。在那兒,她用好不容易從種植園賺來的一點錢買了一個農(nóng)場,安排每個人在農(nóng)場種地、收割。

克拉羅貝爾成了我理想中的人物,我夢想成為她那樣的人。她有勇氣,有見識,偶爾興起,大部分時間生活規(guī)律而有節(jié)制。我上大學時每天會為第二天制訂計劃。放假回家后我還這樣規(guī)劃自己的每一個小時。這么干通常會把我父親惹毛,但我相信克拉羅貝爾能理解我。

鎮(zhèn)上很多鄰居經(jīng)常受到印第安人的騷擾,有一些人甚至還被殺了,克拉羅貝爾卻能和印第安人相安無事。“永遠別用敵人擅長的武器去跟敵人打仗?!彼嬲]自己的孩子們和黑人工人,“不管那些人有多壞,你都要用自己的辦法打敗他們。”克拉羅貝爾的辦法是邀請印第安人到家里,她盛裝打扮,用布朗尼點心和蘋果酒招待印第安人。孩子們會躲在墻后面一處隱蔽的地方,從小洞里看到起居室發(fā)生的一切。萊爾的任務(wù)是管好他們那條明顯不喜歡印第安人的小狗拉各斯。她會在它嘴里塞一條毛巾,防止它叫出聲。

他們到博斯科貝爾兩年后,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了。這讓克拉羅貝爾大家庭里的每個成員都無比痛心,因為他們既熱愛南方,也熱愛北方。我的外祖母曾向我描述她的兩個哥哥和自己母親對話的情景。那天她母親在起居室織毛線,兩個哥哥跪在她面前,一個說:“媽媽,我們得做個決定了。我們必須參戰(zhàn),而且還得做個可怕的選擇。”

“那你們打算選哪方?”克拉羅貝爾問道。

“北方?!?/p>

萊爾永遠忘不了她母親輕撫著兩個兒子的頭時說的話:“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做的選擇很正確。”

男孩子們一離開,萊爾就問母親:“媽媽,如果他們選擇了南方軍隊,您會怎么回答?”

“乖女兒,我還是那句話?!?/p>

數(shù)年后,一個從波士頓來的愛爾蘭裔小伙兒威拉德·斯諾聽說有個美麗的姑娘在博斯科貝爾小鎮(zhèn)教書,人們稱這個姑娘為“博斯科貝爾鎮(zhèn)美人”。威拉德的父親早年做銅的生意賺了很多錢,后來聽到些謠言,轉(zhuǎn)而在威斯康星州經(jīng)營木材生意。威拉德當時在他父親的一個伐木場干活,離博斯科貝爾不遠。他身材高大,但性情溫和,在伐木場的每時每刻都讓他感到厭惡。他曾跟我說:“我干這一行實在是受不了眼睜睜看著這些多年長成的漂亮大樹被砍倒、賣掉。這是在摧毀我的生活,我不能在這行當里干下去了?!?/p>

威拉德來到博斯科貝爾,遇到了“博斯科貝爾鎮(zhèn)美人”,也就是我的外祖母。他們戀愛期間,威拉德有一次踩到給熊設(shè)的陷阱,還有一次掉進厚厚的鋸末堆,險些被悶死。工人們把他從鋸末堆里挖出來的時候他笑個不停。跟我講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他還是哈哈大笑。我暗自思忖,哪個托蘭家的人會自己笑自己?又有哪個托蘭家的人(除了我)會這么笨手笨腳?這么看來,我對他比對父親家的其他親戚更感親近還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威拉德辭掉了伐木場的工作,在小鎮(zhèn)上當起了保險調(diào)查員,然后和萊爾結(jié)了婚。他們遷居到南達科他州的蘇福爾斯,生了四個女兒,依次是弗洛絲、珍妮特、格蕾絲和我母親海倫。只有我母親有子女,她1910年生了弗吉尼亞,兩年后生下我。

克拉羅貝爾的弟弟梅爾文·格里格斯比十六歲就加入了聯(lián)邦軍隊。入伍兩年后他被俘并關(guān)押在安德森威爾。他在《煙熏的北方佬》(The Smoked Yank,1888年出版,有一本現(xiàn)藏于國會圖書館)一書中形象地描述了那所俘虜營的恐怖情形。后來,他當上一支志愿軍騎兵團的指揮官,騎兵團叫“格里格斯比的牛仔”,又叫“剽悍騎手”。根據(jù)家族記載和當年的書信,梅爾文·格里格斯比邀請一個獵人朋友泰迪·羅斯福(原名西奧多·羅斯福,昵稱泰迪)參加1898年美西戰(zhàn)爭中圣胡安山的沖鋒。后來,泰迪·羅斯福憑著這次戰(zhàn)斗的功勛,代表共和黨贏得了1900年的美國總統(tǒng)選舉[1]。

羅斯福競選成功后專程到蘇福爾斯感謝梅爾文。當時這在蘇福爾斯市是件大事。星期天,我外祖父威拉德·斯諾護送總統(tǒng)來到一座荷蘭移民歸正教會小教堂,教堂里擠滿了人。當禮拜即將開始時,教堂的地板突然塌陷,包括總統(tǒng)在內(nèi)的一半人都跌落到了地下室里。外祖父望著地下室里的總統(tǒng),面帶微笑問道:“總統(tǒng)先生,您愿意抓住一名優(yōu)秀的民主黨人的手嗎?”羅斯福一下子抓住了威拉德的手,被拉了上來。

招待總統(tǒng)的正式宴會結(jié)束后,羅斯福問他能不能騎著梅爾文·格里格斯比的母馬出去遛遛。半小時后羅斯?;貋砹耍w快地騎馬沖進院子,然后猛拉韁繩,突然來了一個急停。格里格斯比很憤怒,我母親至今忘不了他氣得滿面通紅的樣子。“下來!”他吼道,“你永遠別想再騎我的馬了!像你這樣騎馬的人應(yīng)當挨鞭子!”

羅斯??偨y(tǒng)恭順地下了馬。離開蘇福爾斯前,總統(tǒng)提出要格里格斯比去阿拉斯加任司法部長一職。梅爾文帶著兒子去北方赴任,但過了一周左右就獨自回來了。“這件禮物太冷了!”他說。他沒有征詢?nèi)A盛頓的意見就直接把司法部長的工作轉(zhuǎn)給了自己的兒子。

梅爾文到臨終前一直精力充沛。他八十多歲的時候還獨自一個人去芝加哥,晚上被兩個年輕人襲擊。報紙報道說:“前南達科他州‘剽悍騎手’騎兵團團長梅爾文·格里格斯比上校昨晚遭遇倆毛賊襲擊。他用拐杖把毛賊打得落荒而逃?!?/p>

克拉羅貝爾的姐姐,由于某種原因一直被叫作馬特,她給我們家族帶來了不好的名聲。她當年與出身顯赫家庭的一個年長男子訂婚,此人在圣路易斯為她蓋了一幢氣派的樓房。他們彼此相愛,但就在結(jié)婚前夕,男方的家庭堅持讓他娶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他結(jié)婚后,某日馬特正在空蕩蕩的大房子里黯然神傷的時候,這個情郎突然出現(xiàn),說:“你不能這樣過一輩子,我們還是能一起生活的?!?/p>

多年之后,直到我母親的姐姐弗洛絲曝出了這段家丑時,我母親才跟我解釋:“后來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地發(fā)生,她的房子也變成了……”

“賣淫場所?”我猜測道。

“嗯,是的,確實成了那種地方。不過,”她語氣輕快地繼續(xù)說,“那還是圣路易斯最棒的房子!”她接著補充,斯諾家的人當然也受到了這件事的巨大打擊,都拒絕再和馬特有任何來往。

“好吧,那我們和她來往!”威拉德說。他堅持邀請馬特到蘇福爾斯來。

馬特很高興?!拔覀兲矚g她了!”我母親回憶道,我母親那個時候大約十四歲,“馬特真是個可親可愛的人!她看到我在畫畫,就對我媽媽說:‘萊爾,海倫應(yīng)該接受訓練。’我媽媽說:‘這兒沒人能培訓她,而且我們也沒錢送她出去學?!R特回答:‘我調(diào)查過了,萬圣學院有位老師。她雖然沒有東部那些老師教得好,但總比沒有老師強?!覌寢屨f:‘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付得起學費?!R特說:‘我可以付?!谑?,她就每周給我寄錢讓我學習。她在信中寫道:‘海倫將來會有出息的,我知道她會的?!鶄€星期后錢沒再寄來,我們也沒有再接到過她的來信。那是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

威拉德收入微薄,從他那十足波士頓人的視角看來,斯諾一家的生活“貧窮但有尊嚴”。威拉德在自己的富裕朋友中備受敬重,蘇福爾斯附近的弗蘭德洛印第安人保留區(qū)能建成一座兒童游泳池就全靠他的影響力和勤勞操持。威拉德經(jīng)常帶著兩個小女兒格蕾絲和海倫到保留區(qū)的游泳池,讓她們和其他孩子們玩。其他白人孩子往池子里扔硬幣,讓印第安小孩潛入水底去撿。威拉德不讓格蕾絲和海倫這么做:“這么干你也許覺得自己了不起,但這樣做是不對的。別的孩子愿意扔硬幣隨他們的便,但別讓我逮著你們兩個扔硬幣,印第安孩子并不低人一等?!?/p>

海倫跟我坦白,說她以前很妒忌那些印第安孩子:“我看見他們直接吊著我爸爸的大腿,爸爸不得不一路拖著他們走。他們很喜歡我爸爸,生怕失去我爸爸。”

盡管我母親的名字是海倫,但因為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又被家人親昵地稱為柯莉。她是個好脾氣的甜妹,人人都喜歡她。她剛過十二歲生日就有一個長相英俊的小伙兒比利·派蒂向她表白。比利的爸爸在愛荷華州擁有五家銀行。他們是在愛荷華州的一個旅游景點奧科博吉湖邊認識的。他們十五歲那年,比利教海倫在湖上駕駛他的“美少女”號帆船,船的名字是為海倫起的。這時拉爾夫·托蘭跟著他父親弗蘭克·托蘭從拉克羅斯來到蘇福爾斯創(chuàng)辦商業(yè)大學。弗蘭克剛到小鎮(zhèn)就給威拉德·斯諾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威拉德從一個朋友那聽說鎮(zhèn)上來了個體格像運動員的陌生人,穿著華麗的裘皮大衣,手戴鉆戒,還別著個鉆石大胸針。這個陌生人神氣十足地走進大瀑布酒店的酒吧,用鑲金的手杖猛敲吧臺,說:“這屋里隨便哪個狗娘養(yǎng)的,我都能撂倒?!苯又盅a充道,“我請客,這屋里每個人喝的酒水都算在我頭上!”第二天,威拉德又碰巧看見弗蘭克·托蘭倚在大瀑布酒店的前臺上,那姿勢在威拉德看來頗令人討厭,于是他對妻子說:“紳士是不會那么靠著的。”

幾周后,拉爾夫新結(jié)識的朋友克利福德·派克帶拉爾夫去參加一場豪華舞會———元老舞會。那天晚上他被介紹給了海倫·斯諾。他身材高大(海倫當時的男朋友比利·派蒂個頭不高) ,盡管鼻梁塌了,但長相還算英俊,這讓他看起來非常與眾不同。我母親后來才知道他那時剛在一所教會學校里打完一場架。他父親不肯給他治療被打斷的鼻子,用他父親的話說,那是“男子漢的標志”。

“我有點喜歡他?!蔽夷赣H回憶說,“他是個追求者,一個很棒的追求者?!蹦菚r碰巧法爾格的表妹米妮·博伊斯來斯諾家拜訪,她對拉爾夫一見鐘情。拉爾夫一周來斯諾家三到四次,每次都帶鮮花和糖果,不僅給海倫,還給已經(jīng)被他迷住的米妮和斯諾夫人。不久,他就贏得了所有女士的歡心。于是威拉德只好對他稍微客氣一些,但仍然不信任他。

海倫知道拉爾夫住在租來的陰暗房子里,就問萊爾能不能邀請他來參加感恩節(jié)晚宴。她知道這么做不對,因為她已經(jīng)邀請了比利·派蒂,但還是抑制不住想要這么做的欲望。

“哦,當然要請!”米妮歡呼道,萊爾同意了。

那時候海倫有內(nèi)疚感,但萊爾沒看出有什么不妥??偠灾瓲柗蚬铝懔愕?,比利有個溫馨的家庭,而且很有錢。另外,比利還是個心地善良的青年。海倫幾乎能確定比利很快就會給她訂婚戒指了。她知道這么做不對。她寫信告訴比利,拉爾夫也會來,比利回信說他不來了?!皬拇艘磺卸冀Y(jié)束了。”我母親回憶道,“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他一想到在我心中還有一個比他還重要的人就感到心碎。我至今仍覺得內(nèi)疚?!碑斘夷赣H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渴望的表情和聲音出賣了她。如果和比利在一起,她的生活將會大不相同。

1909年,拉爾夫·托蘭向海倫求婚,她答復說太快了。過了幾個月,拉爾夫又向她求婚,得到了同樣的答復。第三次求婚的時候她答應(yīng)了,但拉爾夫忘不了自己被拒絕過兩次———也許這就是他生命中一種被拒絕的模式。他父母的第一個孩子,拉爾夫·約瑟夫·托蘭,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這讓他父母更加把愛都傾注在第二個孩子雷的身上。接下來他們生了我父親,拉爾夫·約瑟夫·托蘭,為了紀念夭折的第一個孩子,他們給他取了相同的名字。拉爾夫告訴海倫:“我從未有過屬于自己的名字。”他非常愛自己的母親,但一年中只有過生日這一天他才能得到母親全身心的愛,其余時候父母最寵愛的孩子永遠都是他的哥哥雷。

拉爾夫在郊區(qū)學校讀六年級的時候,一個女教師用鐵戒尺用力打他的手,于是拉爾夫便輟學了。他討厭自己的中間名約瑟夫,就把中間名去掉了。他的父母一向很少關(guān)注他,他們即使持續(xù)收到拉爾夫自己偽造的學習成績單也毫不在意。從那時起,拉爾夫就開始自學。他離父母最近的一次是偷偷爬上他家馬車的車頂跟了他們一程。他真正接觸到家庭生活還是到了斯諾家以后。海倫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后,除了威拉德·斯諾,所有人都很高興。

威拉德能從拉爾夫身上看到一些他妻子和女兒們沒看到的被拉爾夫魅力所掩蓋的問題。拉爾夫不像他父親那么招搖、夸夸其談,而且在公開場合的行為舉止非常紳士,但是很顯然,與他超凡的音樂天賦一樣,他還有一副與生俱來的愛爾蘭脾氣。我母親一答應(yīng)他的求婚,威拉德就按下心中的種種疑慮,全心全意接受他了。威拉德無論從哪方面說都算得上魁梧,但他走進屋子的時候并不是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拉爾夫才是。對我來說,姥爺(我總是這樣稱呼威拉德)并不可怕,他只會讓人覺得安心。他從不和人爭長短,連談?wù)蔚臅r候都不會辯論,更沒有樹過一個敵人。

拉爾夫認為他的岳父是超級保守派,而自己則正相反。多年之后,我找到了姥爺?shù)摹奥眯小比罩荆锩鎸憹M了他的社會主義言論和渴望世界變得沒有歧視、人人平等的夢想。威拉德相信社會道德,年輕人無論何時在蘇福爾斯闖了禍,只要他承諾以后“做正確的事”,威拉德都會施以援手,幫他擺脫麻煩。拉爾夫過去常常溫和地對姥爺?shù)摹吧鐣ぷ鳌北硎静恍?。我多年后搭順風車到蘇福爾斯時,有好幾個人都來告訴我威拉德·斯諾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我崇拜威拉德。他會給我寫信,信的抬頭上寫“J。威拉德·托蘭”。如果我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他還在世的話,我就會稱自己為J。威拉德·托蘭。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我和父親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其實源于我對姥爺?shù)臒釔酆统绨?。在我和姐姐成長的過程中,我們一直被灌輸托蘭家的人比斯諾家的人更優(yōu)越的觀念,因為托蘭家的人多姿多彩、趣味盎然,而斯諾家的人則衣著不整、索然無味。我父親對我矮小的個頭、纖若女子的手和不擅體育的身體感到羞恥,而且他毫不掩飾這一點。父親常常責罵我走路呈輕微外八字,而姥爺則安慰我,說我的走法是“印第安縱列”式,這種姿勢走山路非常實用。在父親眼中,我盡是缺點,所以我覺得姥爺比父親更為親近。

我現(xiàn)在明白自己當年一定是因為無法取悅父親才轉(zhuǎn)而討厭他。我也明白,父親無法改變他對我的看法。在諾瓦克,他花了好多天教我和鄰居的孩子們打棒球,我妒忌那些比我打得好的孩子。雖然他從來沒有批評過我,但我渴望他能像夸贊那個運動天賦高的意大利孩子一樣夸我一句:“好球,孩子!”盡管父親沒什么錢,可每每他走進屋子,儼然就是最棒的男子漢。我崇敬他,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孩子。姥爺帶著我和一大群孩子去吃冰激凌的時候,每個人都喜歡他,而我也不會妒忌別人,因為我知道他也喜歡我。

我意識到我和父親之間的障礙歸結(jié)于我的錯誤和他的錯誤,他的錯誤或許更大,因為我非常討厭他。要是我沒有一次又一次地縮回自己的保護殼里,也許還有可能變成他理想中的兒子,因為他本質(zhì)上還是個溫和、有愛心的人。其實,當時的我寧愿自己并不崇拜他,我愿意像愛姥爺一樣愛他。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我扒火車旅行的第四個夏天,我突然想通了這個道理,于是我們用兩周的時間來理解對方、修復關(guān)系。等我意識到自己是個斯諾家的人,而不是托蘭家的人時,已經(jīng)太晚了。盡管我像崇拜英雄一樣崇拜我父親,我的性情卻完全是姥爺和克拉羅貝爾的類型。

拉爾夫堅持要在舉辦婚禮之前把海倫帶回拉克羅斯去見自己的家人。海倫還從未見過哪個女人像拉爾夫的母親那樣美:“她的眼睛熠熠生輝,有著最美的顏色———紫羅蘭色!她周身散發(fā)著可愛的氣息。瞧她的皮膚!”

從外觀上看,托蘭家位于國王大街1402號的宅邸和當?shù)氐钠渌孔佣疾灰粯?,宅邸一旁的行車道建得富麗堂皇,房子的前臉也令人過目難忘。弗蘭克·托蘭開辦的威斯康星商業(yè)大學出資建造了這座漂亮的宅邸。為了迎合居住者對戲劇的熱愛,弗蘭克祖父還在宅邸的內(nèi)部改建了一個炫目的舞臺。海倫從未見過這種純美與浮夸的組合,滿屋的紅木和胡桃木嵌板價值不菲,但裝修品味高雅,并不顯得過于奢華。她相信在弗蘭克·托蘭那虛張聲勢的外表下,一定有個敏感體貼的靈魂。

海倫是第一個下樓吃飯的人,她正奇怪其他人到哪兒去了,眾人突然出現(xiàn),紛紛下樓,來到起居室。先下樓的是弗蘭克,他身材不高,穿著無尾禮服,儀表堂堂,仿佛和瑪格麗特一樣出身貴族。跟著下來的是雷,他的名字取自一個真實性有待考證的祖先雷爵士。他體態(tài)輕盈,卻真正高雅。他拿著一把小提琴,徑直走到施坦威三角鋼琴前面,像個舞蹈家一樣躍上琴凳。接著又皇家范兒十足地邁步踏上鋼琴踏板,開始演奏明顯苦練了幾個星期的華麗樂章。

然后,出來的是我父親。樓梯剛下到一半,他就唱起歌來,雷為他伴奏。他是男中音,我母親從未聽過這般歌劇式的發(fā)聲,感到有些刺耳。我父親唱完后過了片刻,瑪格麗特便像皇后一般款步下樓。她身著精美的綢緞長裙,外罩披肩,頭戴一頂插了羽毛的華美帽子,她的華貴優(yōu)雅令腳下的樓梯黯然失色。走到離樓梯轉(zhuǎn)角平臺還有五個臺階的地方,她站住了,緩緩檢視下面的觀眾。拉爾夫此時走到鋼琴前,歡快地敲擊琴鍵,彈出了類似號角齊鳴的音樂。雷莊重地從鋼琴上下來,站到拉爾夫旁邊,用小提琴合奏?,敻覃愄?,這個被隆重推出的歌劇主角,開始唱起詠嘆調(diào)來。我母親被瑪格麗特的聲音迷住了,這比全世界所有的演出都要精彩。她想象了一下自己的親人如果見到此情此景會作何感想,黛米肯定會喜歡,姥爺就不好說了。

瑪格麗特一唱完詠嘆調(diào),拉爾夫便上前殷勤地攙扶她下樓,然后回到鋼琴前又彈起了和弦,他母親則優(yōu)雅地向大家鞠躬?!八蟾啪狭藘纱喂?,說:‘我鞠最后一個躬的時候緊身衣馬上就要裂開了!’接著一陣大笑?!?/p>

海倫就是這樣被帶到這個有著可疑貴族血統(tǒng)的愛爾蘭家庭的。

斯諾家的人最初是公理教派,后來因威拉德的母親在北達科他州法戈市接受治療而轉(zhuǎn)變?yōu)榛浇炭茖W派。布斯家唱獨唱的女孩子們邀請海倫到圣公會合唱團去唱歌。萊爾催促海倫趕緊接受邀請,因為這意味著她就可以參加專為年輕人舉辦的高雅派對了。她給海倫的唯一建議是“別唱得太大聲,也別唱顫音”。

萊爾認為我母親應(yīng)該在圣公會大教堂結(jié)婚,但遭到圣公會教徒的拒絕?!拔覀兪腔浇炭茖W派的,”萊爾抗議說,“在我們的教堂里,誰也不能舉辦合法的儀式?!苯Y(jié)果她仍然被拒絕了。

這時候距婚禮只剩十天了,但海倫并不慌張?!澳菚r我還不太了解情況,”她后來告訴我,“拉爾夫也不擔心。如果我們什么都做不了,他就會帶我到法院去結(jié)婚?!睅滋旌?,圣公會大教堂的首席神父給萊爾打了電話,說:“斯諾太太,一個朋友對我說我有責任主持這場婚禮。”婚禮的儀式不能在教堂舉行,但他很樂意去斯諾家主持婚禮儀式。

1909年10月2日海倫婚禮這天,她姐姐珍妮特和建筑師丈夫喬治·路德維克從伊利諾伊回到蘇福爾斯。弗洛絲和丈夫杰克·翰杰姆———據(jù)說他是個什么都能推銷得出去的人———也從加利福尼亞長途跋涉趕了回來。天性樂觀的威拉德表現(xiàn)得好像對拉爾夫全無成見。托蘭家送給婚禮的唯一禮物就是我父親,他父親不屑于參加婚禮?!拔揖鸵粋€人。”拉爾夫跟一向崇拜他的弗洛絲坦白道。

“不要緊,”弗洛絲說,“你本來就沒有多少朋友?!?/p>

童年

結(jié)婚的頭三年,拉爾夫·托蘭是個完美的父親。我們住在拉克羅斯我出生的房子里。母親告訴我當年父親堅持讓我和姐姐弗吉尼亞一起住在一間很大的兒童房里,姐姐睡小床的一邊,我睡另一邊。半夜里我餓醒的時候,拉爾夫就會把我抱到他和母親的房間,讓母親給我喂奶。我一吃飽,他就把我送回房間,好讓我母親能休息得更好。

我還聽說我自打能在地上爬起就不斷闖禍。此時再回顧往事,我發(fā)現(xiàn)我人生的模式早在孩童時期便已設(shè)定。我是迷你版的馬可·波羅,永遠在探索新世界??靸蓺q時,在某個溫暖春日,我冒著雨,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排水管那兒。很快,家人便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母親帶著照看我的女孩朵拉出門尋找。她們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彎腰站在排水管下面,好讓水流到我的光屁股上。我抬頭看著母親,還開心地沖她笑。

那時我在樓上的門廊間睡午覺。有一天我翻過小床的欄桿,爬到了相連的屋頂房檐上。他們告訴我,我當時就坐在房檐邊緣,嘴里咕咕噥噥地自言自語。我的叔叔休伊特(大家常常叫他“靚子”) ,當時也才十四歲,試圖爬上屋檐來救我,但卻一次又一次地滑下來。(之所以叔叔得了這個不尋常的名字,是因為他母親總叫他“靚仔”,而他學著叫的時候總是口齒不清地說成“靚子”,于是他的本名休伊特反倒被人們給忘了。)我以為他在逗我玩,而且我也確實被他的“表演”逗樂了。接著我父親出現(xiàn)了,在我即將摔下來之際一把抓住了我的脖子。“他有雙了不起的手,”我母親回憶道,“非常漂亮的手。拉爾夫力氣很大,又很勇敢,他永遠都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我從他手里接過你,一直抱了大約一個小時才把你放開?!?/p>

1915年夏天,我三歲,我們家在附近的湖邊買下一所村屋。有一次“靚子”正在屋里換參加舞會的衣服,不經(jīng)意間瞧見我朝湖邊走去,一直走到湖里,然后消失不見了。他趕緊從窗戶里爬出來,跳到門廊的屋頂,再跳下地,把我從水里撈出來。這時“靚子”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穿褲子,氣壞了,把我丟在一邊,又沖回屋里,但這一幕已經(jīng)全被住在他隔壁的女朋友看到了。

一個星期后,我因為參與干壞事,挨了人生第一頓揍。我姐姐弗吉尼亞比我大兩歲,個子比我高得多,也比我力氣大。她說服我?guī)退黄鹱脚≡谖覀兏舯诘囊粋€脾氣火暴、常常訓斥我們的老太太。我們把老太太晾在繩子上的干凈衣服全都塞到了她家的廁所里。

發(fā)現(xiàn)我們的惡作劇后,海倫把老太太的衣服都撈了出來,全部手洗干凈。她一邊洗,一邊哭,每過幾分鐘就給我們的屁股來上幾巴掌。我父親出現(xiàn)時,以前從未體罰過我們的母親馬上跑過去讓父親揍我們。拉爾夫裝模作樣地給了弗吉尼亞幾巴掌,把我拉到我家的廁所后面,對我說:“我抽自己膝蓋的時候你就哭出聲來。”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假裝懲罰我們的事,那時我太愛他了。

我的五歲生日是在1917年6月的南達科他州的沃特敦過的,我們1916年從拉克羅斯搬到了沃特敦。我父親在那兒辦了一所新的商業(yè)學校,從此結(jié)束了他在拉克羅斯經(jīng)營威斯康星商業(yè)大學時和他父親的常年爭執(zhí)。直到那時我母親還堅持給我留長鬈發(fā),把我打扮得像方特勒羅伊小爵爺一樣。我開始討厭被打扮成這模樣,我父親也不喜歡我這樣。7月4日這天,他宣布要帶自己的兒子在鎮(zhèn)上好好逛逛。我們沿著鎮(zhèn)上的木板步道走著,發(fā)現(xiàn)一家理發(fā)店還在營業(yè)。父親帶我走進這家理發(fā)店,給了我一個終生難忘的驚喜。理發(fā)剪的咔嚓聲伴隨著縷縷鬈發(fā)落地給我?guī)黻囮嚳裣?。我知道自己扮方特勒羅伊小爵爺?shù)娜兆拥筋^了,回家的路上我感覺自己的腦袋無比清爽,但我媽卻哭得淚流滿面。“我的寶貝沒有了!”她哭著說。那珍貴的鬈發(fā),我父親連一縷都沒保留。

那年晚些時候我們又搬回拉克羅斯。接著發(fā)生了一件事,差點導致我父親的歌唱事業(yè)徹底終結(jié)。父親和他哥哥雷把船屋停在碼頭后,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壯漢,此人是鎮(zhèn)上的惡霸,沖他們罵了句什么。我父親只當沒聽到,繼續(xù)走。這惡霸就朝他走去,雷大叫了一聲提醒父親,結(jié)果我父親剛轉(zhuǎn)過身就被惡霸打倒在地。他起身跟這個惡霸還有惡霸的哥哥惡斗了一場。打完架后,我父親走回家中,兩眼淤青,鼻梁再次斷了。

我母親看到他的恐怖模樣嚇了一跳,問:“雷幫你了嗎?”

“沒有?!彼卮?,“他要是幫忙也許還礙我的事呢。”打壞了的鼻梁從此再也沒有矯正過來,而且自此以后他就“托帶”不離身了。

這一架成了我家的一個經(jīng)典,我父親也成了我心目中的大英雄。鮮血和痛苦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模糊。我知道他需要勒“托帶”,但對我來說那只不過是個字眼,直至有一天我看到它掛在父親的床頭上,活像一條丑陋的蛇,讓人惡心又恐懼。

我趕忙跑回自己房間,在詞典里查到“托帶”這個詞:“一種維持脫位狀態(tài)的疝氣裝置?!庇捎谟懻撋眢w違背基督教科學派的教規(guī),我又查了“疝氣”:“某個器官或組織周圍的隆起或突出,如腹部區(qū)域?!蔽以俨椤案共俊?“哺乳動物身上從胸到骨盆之間的部位?!蔽乙恢辈橄氯?,最后確定這一定是人體襠部的隱私部位!天哪!我可憐的父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勒著這倒霉的東西!我想我當時哭了,不過不太確定。從知道這個真相的那一刻起,我覺得父親很可憐,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讓他感到自豪。

我最喜愛的關(guān)于1917年的記憶,莫過于和拉克羅斯聞名遐邇的道克·鮑威爾的兒子們見面。道克·鮑威爾是這一帶最有名的神槍手,綽號“白河貍”。他和卡拉米蒂·珍、比爾·柯迪等幾個西部名人關(guān)系很好。道克是個醫(yī)生的兒子,回到拉克羅斯后成了市長。他有兩個兒子,波格(波利沃格)和泰德(泰德坡) 。波格很崇拜拉爾夫,這多半是因為拉爾夫是鎮(zhèn)上半職業(yè)棒球隊里最好的選手。一個芝加哥小牛隊的球探在看過一場拉爾夫讓二十個對手出局的比賽后,給了拉爾夫一個試訓機會,但拉爾夫拒絕了,他說自己打算做職業(yè)歌唱家。

波格幾乎每天都要來我家,總是沙啞著嗓子跟拉爾夫打招呼,然后提議我們“玩打仗”。波格會坐在一張安樂椅里,讓我從各個方向撲到他身上,直到把他搞得筋疲力盡為止。有一次,我們正這樣打鬧著,海倫的姐姐格蕾絲來了。她愛上了波格,不久他們就在蘇福爾斯結(jié)了婚。拉爾夫充當伴郎,弗吉尼亞做花童,我則分到了一份尷尬的差事———負責送結(jié)婚戒指,戒指被套在一個很大的百合花花蕊上。很幸運,出席婚禮的賓客中沒有弗洛伊德的弟子。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對電影著迷,在大屏幕上看到的一切對我而言仿佛都是真實發(fā)生的,能讓我哭,也能讓我笑。每周六下午,我和弗吉尼亞都會到威斯康星商業(yè)大學的影院看一個系列劇的特別放映。我坐在影院的時候,相信電影是我的另一種生活。也許后來我從事寫作就是受這種想法的驅(qū)使,我在作品里能體驗一種比自己的生活更有趣的生活。

很快,我就對系列劇失去了興趣。別的電影院在放映格里菲斯導演的《黨同伐異》(Intolerance) 。我對這部從現(xiàn)代跨越到古巴比倫、分四個獨立故事的影片如癡如醉,連著看了好幾場,直到被警察找到。原來我母親因為找不到我?guī)缀跫悲偭耍o警察局打電話報了警。我主要是被電影里從古代到現(xiàn)代的跨越迷住了。神秘的過去在眼前重現(xiàn),連同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高大宏偉的建筑,而我,仿佛就生活在其中。

1917年年底的時候,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歐洲大戰(zhàn)上。我纏著母親,直到她給我縫制了海軍和陸軍的制服。我有一個陸軍的頭盔,是父親從芝加哥給我買的,還有一套子彈殼和一些戰(zhàn)場紀念品,都是1917年夏天在法國度假時碰到的一群步兵送我的。

“靚子”迫不及待想要參軍,終于在他十八歲生日的那天被海軍接收了。我父親原本也想入伍。他后來告訴我母親:“我身強體壯而且正值壯年,但政府不肯收我,說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有兩個孩子?!彼苋ジ渍f:“這是我們的責任。我要去打仗了,如果我發(fā)生了什么事,你要答應(yīng)我一輩子照顧好海倫和孩子們?!?/p>

“這我不干。”雷回答道。他可從來不是在“責任”面前勇于擔當?shù)娜恕?/p>

于是,我父親就留在了家里,差點命喪于1918年暴發(fā)的流感之中。在這場流感里死去的美國人比在戰(zhàn)爭中被德國人殺掉的還要多。盟軍在夏秋兩季節(jié)節(jié)勝利,整個美國為之欣喜。1918年11月7日,這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喜從天降。當廣播宣告敵對狀態(tài)就此終結(jié)后,紐約市上空回蕩著各種警報聲,工廠里和輪船上的汽笛聲,汽車的喇叭聲,以及教堂的鐘聲。

整個美國,無論大城小鎮(zhèn),還是鄉(xiāng)野農(nóng)莊,到處都在歡慶勝利。在拉克羅斯,這個拜1848年那一代移民所賜,連鎮(zhèn)名都帶著德國味兒的地方,德裔美國人的日子很不好過。德裔美國人需要比別人表現(xiàn)得更加愛國。我父親那天晚上帶著我和弗吉尼亞去鎮(zhèn)上感受狂歡氛圍。我們走到報館,看見我所痛恨的一戰(zhàn)主要策劃者和閃電戰(zhàn)計劃的創(chuàng)始人、普魯士國王、德意志帝國皇帝威廉二世的稻草人像被吊著。一名男子把稻草人點火燒了,我們?nèi)細g呼起來。我想穿上我的陸軍制服,可我父親讓我們都上床睡覺。盡管這次并非正式宣布的停戰(zhàn),當時的情形卻令人難忘。真正的停戰(zhàn)發(fā)生在四天之后,不過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因為我已經(jīng)看到威廉二世這個“皇帝老兒”被點著,也知道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嚯,東進!

1919年初,我六歲,父親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拉克羅斯。他認為和雷一起經(jīng)營的家族商業(yè)學校生意已經(jīng)走進了死胡同,他渴望去東部繼續(xù)自己的歌唱事業(yè)?!拔乙ビ柧氁幌掳l(fā)聲。”他對海倫說,“讓學校見鬼去吧,我才不在乎!”

我父母對《星期六晚郵報》上一篇關(guān)于康涅狄格州新卡納附近一個頗有前途的區(qū)域的報道很著迷。報道稱,一群中西部藝術(shù)家和音樂家在那片區(qū)域形成了一個藝術(shù)家聚居地。我父母談?wù)撨@地方和他們的夢想,一談就是幾個小時,他們管這地方叫“月亮谷”。幾個月后我們的家具被裝船運到新卡納,我們也坐上了去紐約城的火車。

我為這個新世界做好了準備,拉克羅斯對托蘭家的人來說太束縛手腳了。我叔叔“靚子”亦有同感,他央求拉爾夫帶他一起走?!澳銈兊脦易?”他說?!办n子”叔叔比拉爾夫個子高,塊頭大,但走路呈外八字,全無拉爾夫的運動天賦。海倫是他所知的唯一一位真正的母親,他在海倫面前就像個馴順的、笨頭笨腦的、沒娘的熊仔。因此海倫讓拉爾夫帶上“靚子”?!办n子”彈鋼琴很有天賦,可以在父親的獨唱會上伴奏。

我們在新卡納附近一幢公寓樓的幾間逼仄房間里暫時安頓了下來。我父母出去找租得起的房子,結(jié)果鎩羽而歸。最后,他們在諾瓦克找到一個叫山姆·齊勒的房產(chǎn)中介。他得知我父親是歌手,我們一家是基督教科學教派后,說:“我不會放你們走了,我要在諾瓦克幫你們找到安家的地方?!彼滥且粠У目茖W教派教堂需要一個獨唱歌手。由于我們手頭不寬裕,他能為我們找到的唯一地方是在諾瓦克和韋斯特波特之間的一個農(nóng)場。

不久之后,拉爾夫就開始每周數(shù)次往返于紐約和農(nóng)場———到一個著名的意大利老師那里去進行歌唱訓練,賣鋼琴,舉辦演唱會,經(jīng)營我們的農(nóng)場。

我們搬進新房后不久,母親就帶著我和弗吉尼亞沿著一條路走到一個只有一間屋子的學校。那兒有一個老師,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女人,她一人教六個年級。我被分到一年級,弗吉尼亞被分到了三年級。但一周后老師很難過地宣布這間學校被關(guān)閉了,因為上學的人太少。于是,我們被轉(zhuǎn)到了韋斯特波特的貝德福德小學。

這次轉(zhuǎn)學的好處是可以乘公交車。學校本身很好,男生個個人高馬大,女孩子人人清高。

我在農(nóng)場里學著學校里不會教給我們的東西。隔著一條馬路,在我家的房子對面住著的是演員哈里森·亨特,他在百老匯熱門戲《蝙蝠》里面飾演蝙蝠。和亨特夫婦一起在這里過夏天的是他們的侄女凱洛琳,她只比我大一歲。她喜歡跟我和另外兩個住在馬路另一頭的內(nèi)爾·約克大宅的男孩一起玩。

內(nèi)爾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婦人。我們都非常崇拜她。據(jù)亨特先生說,她以前是齊格菲歌舞團的。我們都在約克家的游泳池附近玩。游泳池建在小山丘最下面,緊挨著我家的農(nóng)場。游泳池里長滿蘆葦,我們把它當作劃船比賽的賽場,用長棍子撐著自家做的小舟比賽。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內(nèi)爾·約克正瞅著我們,都嚇得呆住了,連逃跑都忘了。不料她卻微笑著對我們說,歡迎我們使用她的游泳池。她還邀請我們到她家的大廚房。廚房里各種能想象到的器具一應(yīng)俱全,其中還有一個物件是她用來儲存易變質(zhì)食品的。我以為那是個冰盒,內(nèi)爾解釋說那是電力驅(qū)動的。內(nèi)爾招待我們吃點心、喝牛奶。我不住地打量著那物件———以前我從未見過電冰箱。

那天我回到家,宣布受到內(nèi)爾熱情招待的好消息時,我父親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根本就不是內(nèi)爾·約克的大宅。那大宅是紐約一個富人家的,他只過來度周末。不言而喻,內(nèi)爾是這名富人的情婦。我們這些孩子能想到的只是,大概這名富人也喜歡內(nèi)爾的點心和牛奶。媽媽態(tài)度溫和地建議我以后不要再去大宅,父親又笑了起來:“約翰太小了,還不會被腐蝕,而且聽起來她還算不錯。”我當時不懂他們在談什么,多年以后,當我已經(jīng)懂得他們談話的意義后,留在我腦中的內(nèi)爾依然是一個可愛善良的女子形象。

農(nóng)場上的各種雜活中,我真正喜歡的是每天早上出去撿帶著余溫的雞蛋和鴨蛋。雞差不多都把蛋下在窩里,可富有想象力的鴨子卻讓我不得不搜遍谷倉,甚至爬上草垛才能找到它們的蛋,能在草垛上找到鴨蛋可是巨大的勝利。農(nóng)場上最糟糕的活兒要數(shù)打掃雞舍和在土豆地里鋤雜草。不過奶牛黛西是個好伙伴,每個人都喜歡它。它極有耐心,就算我手忙腳亂地給它擠奶,它也十分配合。黛西能原諒我,我父親卻不能,他不明白我為什么如此笨手笨腳。

我熱愛四季,尤喜冬天。我會在早餐之前起床,去撿拾雞蛋、鴨蛋,然后在齊腰深的雪里蹚著走。好吧,或許雪只是沒過腳背那么深,不過看上去厚罷了。

我主要的玩伴,確切地說算良師益友,是弗吉尼亞。住在鄉(xiāng)村,如果沒有她的陪伴,就會無比孤單,尤其是在那些大人都去參加我父親演唱會的晚上。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未真正害怕獨自待在屋子里,因為我知道她能對付任何蠢到敢于闖進我家的毛賊。而放學后的那幾個無所事事的小時里,她總能設(shè)法做些逗我開心的事。有一個星期天,有個基督教科學派的富家子弟來和我們共進午餐。飯后我們?nèi)巳チ藘?nèi)爾·約克的池塘,弗吉尼亞意氣風發(fā)地展示自己用棍子撐船的技術(shù),結(jié)果野心太大,一頭栽進池塘,身上還穿著她做禮拜的裙子。我父親聽到池塘里撲通的水聲,趕忙翻過石頭墻沖過來,而此時弗吉尼亞正若無其事地從池塘里爬上來。她頗有風范地說:“我是故意落水的?!比缓罄^續(xù)用長棍撐船。大部分女孩子遇到這種情況都會哭鼻子,我姐姐卻不哭。

星期天,我們首先要在教堂的二樓上主日學校,父親在樓下唱歌。之后,我們開著新買的福特T型車去吃星期天正餐。這頓飯總會有雞肉,我喜歡雞肉,但不喜歡雞從雞舍被弄到餐桌上的這個過程,這也是鄉(xiāng)村生活讓我反感的一點。

吃過飯后,我們通常會去觀看音樂會或去銀礦協(xié)會觀看藝術(shù)展覽。銀礦協(xié)會是諾瓦克附近小社區(qū)里的美術(shù)家、雕刻家、編劇、作家、音樂家和作曲家的一個社團。我父親在其中很受尊重,經(jīng)常應(yīng)邀為大家演唱。在家中,我不得不無休止地聽音樂,但這并不讓我感到煩惱,反而是看到父親在大庭廣眾之下唱歌總讓我緊張不安。我擔心他會漏掉一個音符,或是在登臺演出的時候褲子的拉鏈沒拉好。

音樂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為父親但凡能從賣鋼琴或農(nóng)場農(nóng)活中抽出一小時來,他就會反反復復地練習比較難的歌曲段子。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雖然我討厭音樂,但已經(jīng)能夠適應(yīng)這些了。我父親反復排練的歌曲深深植根在我的記憶里。《彌賽亞》的若干段落在我腦海中永遠揮之不去:“為何這許多國家一起如此憤怒?為何人民徒勞空想白日做夢?”我尚年幼的時候這些詞句對我毫無意義,但卻在不經(jīng)意間深深植入我的腦海中。就在此刻我還能聽到這歌聲。

有一天,我父母在諾瓦克銀行,柜員沖著剛進門的兩個男人點頭致意并低聲道:“那就是有名的編劇波特·艾默生·布朗,他寫了一部很火的音樂劇,正在百老匯上演,叫《大壞蛋》(The Bad Man) ?!?/p>

我父親很高興能有一次結(jié)識編劇的機會。他走到第一個男人跟前,這人個子高,相貌英俊,衣著講究?!昂芨吲d見到您,布朗先生!”他萬分誠懇地說道。

“我是布朗先生的司機。”站在這個男人身后的穿著工裝的胖墩墩的矮個兒才是真正的布朗先生。布朗先生見到我父親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我父親。

不久,布朗先生和太太就參加了我父親在希爾賽德(諾瓦克一所時髦的女子學校,他們的女兒普魯敦斯就在那兒上學)舉辦的首場演唱會。演唱會舉辦得非常成功,布朗很高興,于是請所有人到他的豪宅里吃飯。吃完飯,他又請父親唱歌。在這種情況下,我父親一般會拒絕,但這次他不得已唱了幾首俄羅斯歌曲。布朗對父親和為他伴奏的“靚子”表示祝賀,接著問母親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喜歡畫畫?!彼鸬馈?/p>

“你呢,弗吉尼亞?”

“我喜歡跳舞。”

“你呢,約翰?”

像所有八歲男孩一樣,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最后,萬分尷尬之中,我脫口而出:“我是他們的經(jīng)紀人。”

波特·布朗被我逗樂了,他拉著我的胳膊說:“我想給你看看我是怎么寫劇本的?!闭f著把我領(lǐng)進一個小房間,小房間里有一張桌子,旁邊是一臺打字機。在桌子上有個迷你的舞臺,上面擺了六七個小人偶。布朗低頭望著他的那些人偶說:“我只是看著他們,讓他們做自己該做的事,然后我把他們說的話用打字機打出來。”我被迷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嚴肅對待,我想沒人能忘記這樣的時刻。他立刻就成了我的榜樣,當你印象深刻時,偶像崇拜就自然而然發(fā)生了。

我父母覺得弗吉尼亞應(yīng)該接受更好的教育,于是“靚子”開車送海倫去諾瓦克的希爾賽德學校見校長———一位高貴而富有魅力的女士,布蘭德琳格小姐。我母親建議,讓父親每年為學校做兩次免費的演唱會,以抵銷弗吉尼亞的學費。布蘭德琳格小姐同意了,她聽說過我父親,他那時候已經(jīng)是基督教科學派教堂的獨唱主力了。那天晚上在農(nóng)場我也跟著樂呵,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也被打包在這筆交易之中。我就要成為這所女子學校里唯一一個男生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落入了男孩的地獄。與希爾賽德學校毗鄰的是杰弗遜小學。中午我拿著自己的飯盒到兩所學校之間的石墻那兒,看著隔壁校園的男孩子們尖叫著跑回家吃午飯。整個下午,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悄悄來到墻邊看男孩子們做課間游戲,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也沒想到一年半以后我就成了這些男孩子中的一員。

1921年夏天,我盼望的事情終于發(fā)生。那年我父母厭倦了經(jīng)營農(nóng)場,他們決定,如果能找到一個合適的首付不多的住所,我們就搬到諾瓦克。這時救星齊勒先生又來了,他幫助我們買到了位于林斯佩雷斯大街7號的一幢外觀簡樸討喜的兩層小樓。

幾周后我們搬了家,我也在勞動節(jié)后的那個星期二被允許在杰弗遜小學讀三年級。此時我總算體會到一個常年坐牢的人被釋放時的感受。那是我生命中最光彩煥發(fā)的一天,我再也不會被淹沒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孩當中了。

走進三年級教室時我的心怦怦直跳。費根小姐,一個漂亮的愛爾蘭姑娘,在向全班同學介紹我時讓我站著。我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放,于是就緊握雙拳,貼在腿側(cè)。我能看到幾個女孩瞟了我?guī)籽?,男孩子們則完全對我不感興趣。

第一個課間,我剛走出教室,班里的男孩們就開始嘲笑:“娘娘腔!娘娘腔!”高年級的男孩子們也加入了,他們齊聲喊:“他在希爾賽德上過學!他在希爾賽德上過學!圖奈兒(Toenails,意為‘腳指甲’)在希爾賽德上過學!”

我被驚得目瞪口呆,搞不清“圖奈兒”是什么意思。接著,幾個男生過來拉扯我。我拔腿就跑,進了男廁所。我身后是一排小便池,面前擁著一大群比我大的男孩子,他們隨時準備進攻我,我無路可逃了。

這時一個低沉卻十分威嚴的聲音傳來:“誰也不準碰那個小男孩一下!”

說話的是一個大塊頭男生,名叫喬·圖米,是個土耳其移民的兒子。他攙著我的胳膊把我?guī)С隽藥?。中午放學吃午餐時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下午課間也沒出任何狀況。我發(fā)現(xiàn)突然間自己被接納了,因為喬·圖米為我說了話。在回家的路上,我問喬他們?yōu)槭裁唇形摇澳_指甲”。他說:“沒什么。他們就是拿你的姓開玩笑,‘圖奈兒’與‘托蘭’相近。他們會玩膩的?!?/p>

我喜歡公立學校的每一天,很快就成了費根小姐最得意的學生。我在希爾賽德被迫學的那些東西讓我在這兒比其他人技高一籌。我母親是對的。我視費根小姐為偶像,也從喬·圖米那里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友情。我和喬在諾瓦克河邊的小房子里度過了許多放學后的下午。在那兒,我們跟一個年齡相仿的有色男孩(這是當時比較文雅的說法)一起玩,他名叫卡爾文。一個月后我叫喬和卡爾文來我家后院玩,我父親在后院的蘋果樹上安了個秋千。有個鄰居跟父親告狀,說我跟一個有色男孩玩。于是父親把我叫了過去:“聽說你在跟一個有色男孩玩?”

“是的,爸爸。他叫卡爾文。怎么了?”

“他會唱歌嗎?”

我被問糊涂了。

“他會唱歌嗎?”他又問,然后迸發(fā)了一連串的罵人話,給那些愛管閑事的種族主義鄰居聽。“去他娘的,你喜歡怎么跟他玩就怎么跟他玩吧?!彼唛_的時候低聲咕噥道。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親話中的意思:評判人的標準是看他的言行,而不是看他的膚色。

1922年的那個夏天,卡爾文掉到諾瓦克河里溺水身亡了。這是我第一次嘗到死亡的滋味。我記得那時又害怕又困惑。在基督教科學派的主日學校里,我們被告知沒有死亡,可我卻看到我的朋友躺在小小的棺材里,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真正的卡爾文。我只曉得卡爾文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二年,我的老師多諾萬小姐給我起了個雅號“長除法奇才”,這讓我在四年級變得小有名氣。多諾萬小姐總是在表揚,她不像以折磨男生而聲名狼藉的六年級老師拉德夫人。多諾萬小姐和費根小姐一樣都是愛爾蘭人,但她個頭更大些,頭發(fā)的顏色也更深。她看起來對什么都充滿興趣,而且總能看到事物積極的一面。不過,多諾萬小姐也帶給我一個必須直面的難題,為了幫山姆大叔打仗籌款,她要求我們大家都買戰(zhàn)爭郵票。我們都收到了貼著戰(zhàn)爭郵票的明信片,第一個把明信片寫好的人就是英雄。

我一分錢也沒有,看著其他人填寫明信片的時候,我也下決心做點什么來幫助自己的國家。我從母親衣櫥里一個上面寫著“家庭開支”的信封里偷拿了二十五塊錢。我填好卡片交給多諾萬小姐的時候,她非常高興。她讓大家為我鼓掌,我感覺棒極了,直到回家后發(fā)現(xiàn)母親在抹眼淚。她說她弄丟了全部家用,我們沒錢買食物了,我父親會大發(fā)雷霆的!

別無他法,我只得坦白了。我母親沒有責罵我,相反,她戴上帽子,牽著我的手,帶著郵票,去了杰弗遜小學。多諾萬小姐還在,當她聽到事情的原委后就退還了那二十五塊錢。我羞愧難當,我不再是個英雄了。第二天我強迫自己去學校上學,我以為多諾萬小姐會給我貼個小偷的標簽??墒?,她對我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到了此時,我父親已經(jīng)完成了他在紐約的歌唱培訓,也不再賣鋼琴了,他開始嘗試出售一套叫作《現(xiàn)代口才》(Modern Eloquence)的書,而且他的演唱會越辦越多了,但他唯一的收入來源還是在教堂當獨唱。我并不覺得這樣有什么窮困的,家中的生活永遠不乏趣味。

盡管弗吉尼亞經(jīng)常給我惹些麻煩,有時候她也能幫我擺脫麻煩。比方說,有個男孩子下決心讓我日子不好過,最后他揍了我一頓。當我打完架回到家,弗吉尼亞看到我衣衫不整、鼻血直流的模樣,被氣壞了。她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那個男孩家,喊他出來。男孩出現(xiàn)時,弗吉尼亞就一躍而起,把他打倒在地。因為男生不能打女生,男孩只能盡力抵擋。最后弗吉尼亞住手了,說:“如果你再打我弟弟一次,我就宰了你?!?/p>

弗吉尼亞是個熟練的小偷,她曾教我如何從位于西大道上的阿里·哈桑雜貨鋪里偷點小物品。為了得到一本我最喜歡的雜志《翅膀》(Wings) ,她向我演示,如何用一本大筆記本蓋在雜志上,拿筆記本的時候把下面的雜志一起帶走。她夸口說她什么都能偷到。我打賭她偷不到棒球接球手的面罩,而她則把面罩藏在襯衫底下安全地拖著腳走出了商店。這件事發(fā)生在我承認偷了媽媽的家用去買愛國郵票,并發(fā)誓再也不偷東西以后。我認為有必要把接球手的面罩還回去。我用紙袋提著它,正準備把它放回原處的時候阿里走了過來?!拔乙恢痹诘教幷疫@個東西呢?!彼f。我等著他喊出“小偷”,結(jié)果他只是說:“謝謝,約翰!”然后走開了,而我還在琢磨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們其他的小偷小摸。

1923年,我四年級的那個夏天是一段非常特殊的時光,因為我姨父喬治,那個建筑師,送來了錢,把我和母親帶到伊利諾伊的丹維爾住了一星期。接著,我們又去了明尼阿波利斯,和我母親的雙親在哈里特湖畔的別墅共度剩下的暑期時光。我覺得在哈里特湖畔的兩個月是我童年里最激動人心的時光。我的外祖父威拉德,陪我度過了每一天。

一周之內(nèi),我就認識了哈里特湖上的所有男孩,因為姥爺會帶著所有他看到的孩子一起去小商店買甜筒冰激凌吃,還經(jīng)常護送我們一群小孩子到湖上找有趣的地方玩。我剛到的時候很怕水,因為不會游泳,還差點淹死在密西西比河里。姥爺教會我如何克服恐懼,把我變成一個相當不錯的游泳健將,我甚至還贏了一場游泳比賽。實際上,這改變了我的生活。我終于做出能讓父親感到驕傲的事了!是姥爺讓我收獲了自信心,我父親和我之間就無法建立這樣的紐帶。

我的外祖母黛米還不習慣和男孩子們相處,對男孩子們制造的刮擦和喜愛的冒險活動倍感頭痛。她無法容忍我晚間到處游蕩,窺視和觀察別人的生活。她更不能理解為何有人,特別是她的外孫,會愿意在自己的口袋里裝一只青蛙。

那年秋天,我父親確實花了更多的時間和我相處。在周六和周日,我們與附近意大利社區(qū)的孩子們一起打橄欖球時,我父親兼任兩個球隊的教練。唉,我是其中最差勁的隊員,我的手又小又沒有什么力氣,我覺得父親一定暗暗為我感到羞辱。

我們從農(nóng)場搬到諾瓦克的林斯佩雷斯后,我就愛上了讀書。我最初看的是《西風母親》(Mother West Wind) ,然后看《維格利叔叔》(Uncle Wiggly)、《鮑勃西雙胞胎》(The Bobbsey Twins)、《湯姆·斯威夫特》(Tom Swift)、《男孩聯(lián)盟》(Boy Allies)系列。接著,我在拉爾夫的藏書中發(fā)現(xiàn)了寶藏。我最喜歡的兩本書是《比爾·奈的美利堅合眾國歷史》(Bill Nye's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和《反傳統(tǒng)者布蘭》(Brann,the Iconoclast) ?!斗磦鹘y(tǒng)者布蘭》書中標著“幻想中的印第安少女”的一頁描繪了一個美麗的印第安女子,而標著“現(xiàn)實的印第安姑娘”的一頁上則展示了一個滿臉皺紋的丑婆子?!恫继m》的大部分內(nèi)容我都沒看明白,但我對“反傳統(tǒng)者”一詞很感興趣,我發(fā)現(xiàn)這個詞的含義是“對基于謬誤或迷信的堅定信仰進行攻擊者”。對!這就是我想成為的人———反傳統(tǒng)者!

我還看了許多霍雷肖·阿爾杰的小說。我看得囫圇吞棗。阿爾杰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總是很窮(像我) ,雄心勃勃(像我) ,在走向成功的路上困難重重(像我) ,最后還都成功了(如同我的將來) 。我要靠我自己,克服一切障礙取得成功!當然,我也要變成一個反傳統(tǒng)者!


【注釋】

[1] 編者注:1900年當選美國總統(tǒng)的是共和黨人威廉·麥金萊,西奧多·羅斯福為副總統(tǒng)。 1901年麥金萊遇刺身亡,羅斯福遞補為總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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