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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浮生

浮生六記:純美悅讀 作者:(清)沈復(fù)


下篇 浮生

卷一 閨房記樂

我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的冬天,十一月二十二日。

那時天下承平,國家安泰。我生于讀書人家,家在蘇州城滄浪亭畔,上天待我何等厚愛。

回想這一生,真如東坡先生所說“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果不將之記下來,未免辜負了天賦幸運。

而我總覺得,《詩三百》以《關(guān)雎》為開篇,這是將世間夫婦之愛放在卷首。那么我何妨也將之放在最開始,余下的再慢慢道來。只是慚愧自己年少失學(xué),文字粗淺,所寫所記,皆是真情實事而已。如果一定要挑剔其中的文法錯漏,那就是對著待磨的銅鏡,卻希冀它明察秋毫。

滄浪亭

自五代十國起,滄浪亭就是貴族豪門、重臣名士在蘇州卜居建園的首選,并留下眾多詩文,尤以蘇舜欽《滄浪亭記》膾炙人口。至清代,幾經(jīng)變遷,成為一個公共園林。簡而言之,這里是蘇州著名景觀區(qū),也可以算是高級住宅區(qū),所以這里說“居蘇州滄浪亭畔”是“上天厚愛”。

事如春夢了無痕

見于蘇軾《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東風(fēng)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關(guān)雎》

《詩經(jīng)》開篇,《周南·關(guān)雎》——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首詩曾經(jīng)被后世儒者解讀為明君行教化天下之風(fēng),但是更多的讀者還是愿意還它以本來面目,即男女兩情相悅,結(jié)燕婉之好。

小時候我與金沙于家的女兒有過婚約,那女孩子八歲夭折。后來娶妻陳氏,名蕓,字淑珍,她的父親陳心馀是我舅舅,舅母金氏,還有一個表弟名為克昌。

蕓天性聰慧,牙牙學(xué)語時,其父教她《琵琶行》,一學(xué)便能背誦。她四歲時父親去世,弱母幼弟,家徒四壁。所幸蕓女紅針線十分出色,到她年紀稍長,一家三口的生計便著落在她針指間的辛勞,不僅家人衣食周全,還能供克昌讀書。

有一天,她在克昌的書箱里翻到《琵琶行》,回想兒時背誦的內(nèi)容,逐字辨識,學(xué)會了識字。刺繡的閑暇她自學(xué)不輟,漸漸通曉詩詞,曾寫過“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清麗的詩句。

十三歲時,母親帶我回娘家小住。蕓比我大十個月,我一直把她叫作“淑姐姐”。我們兩小無猜,她悄悄給我看自己的詩句。我感嘆她才思清雅靈秀,卻也暗暗擔(dān)心,如此的聰慧敏感,恐怕不是福澤深厚之相。

盡管如此,我已傾心于蕓,不能釋懷。私下對母親說:“我若娶妻,一定要娶淑姐姐?!?/p>

母親也喜歡她的溫柔和順,便取下金指環(huán)相贈,作為信物,與陳家訂下婚約。

那一天是乾隆四十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我與蕓訂婚。

這一年冬天,蕓的堂姐出嫁,我又跟著母親前去觀禮。族中姐妹都來送嫁,滿室新裁衣裳的鮮亮顏色,唯有蕓衣著淡雅,只一雙鞋是新的。我偷看她的新鞋,只見刺繡精巧美麗,悄悄問她,她說是自己做的,這才知道蕓的聰慧敏捷,不止在詩詞一道。

這時的蕓清秀瘦弱,窄窄的肩,脖頸修長,彎彎的眉毛,眼睛靈秀俏麗,顧盼間神韻動人。唯是上唇略短,微露出兩顆牙齒,雖然這似乎不是有福之相,但別有一種嫵媚嬌柔之感,讓人怦然心動。

央她再給我看她的詩稿,發(fā)現(xiàn)多是未能成篇的殘句,或是一聯(lián),或是三四行。問她為何,她笑著說:“自己隨手寫的,也沒人指點,留待懂詩的知己教我,一起推敲完成?!?/p>

我開玩笑地把她的詩稿題作“錦囊佳句”,卻不知這一個玩笑,已經(jīng)預(yù)示了蕓日后的命運。

錦囊佳句

此處用唐代詩人李賀故事。李賀少年時出游,常有一仆僮背著錦囊跟隨。每有詩興,他就把所得詩句記下來,投入錦囊中,稱為“錦囊佳句”。據(jù)說其祖母見到這錦囊,感嘆道:“這孩子寫詩是要把心嘔出來啊?!倍钯R果然早夭。所以沈復(fù)題“錦囊佳句”,雖然貼切,卻非佳兆。

這一夜,和兄弟們到城外送親,回來時已過半夜,我覺得餓了,仆婦呈上蜜棗,正嫌太甜,蕓出來,悄悄拽我的袖子。我心領(lǐng)神會,跟她回房,原來她在房中藏著粥和幾樣小菜,還是熱的。

剛拿起筷子,就聽見蕓的堂兄玉衡喊著她的名字過來了,蕓趕緊去關(guān)房門,一邊說:“我累了,要睡了?!眳s還是晚了一步,被玉衡擠進房來。

玉衡見我吃粥,就促狹地對蕓說:“方才向淑妹妹要粥,告訴我沒有了,原來藏在這兒留給我們的小女婿啊?!北娙舜笮ΑJ|窘得不行,趕緊躲開。我也沒顧上吃粥,有點賭氣地叫上一個老仆人連夜回家了。

這次吃粥被取笑之后,再去外祖家,蕓就躲著我了。

直到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們成婚,我才在花燭之下再次見到蕓,仍然嬌柔瘦弱。揭開頭巾的那一刻,我們相視而笑。

喝過交杯酒,我們并坐晚餐,我悄悄握住她的手腕,纖柔滑潤、溫暖細膩,一時心跳不止,怦怦聲如在耳畔。

蕓吃得少,說是持齋,正逢吃素的日子。算了一下她開始持齋的時候,恰是我出水痘時,便笑著說:“現(xiàn)在我什么毛病都沒落下,光潔如初,淑姐姐可以放心開戒了么?”

蕓沒有回答,只是笑著瞟了我一眼,微微點頭。

我們成婚的日子很特別,兩天后是我姐姐的嫁期,應(yīng)該提前一天宴客送嫁,但恰好正月二十三日是國忌之日,禁止宴飲作樂。所以我們家趕在二十二日為姐姐送嫁。

蕓才揭了蓋頭,就作為我的妻子出洞房與女眷作陪,留下我在洞房里陪送嫁的伴娘劃拳飲酒,輸?shù)靡凰浚淼靡凰?,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清晨,蕓正在身邊對鏡整妝。

這一天上燈前不能開宴,但親友絡(luò)繹不絕,仍然沒有機會與蕓獨處。

過了子夜,我們兄弟為姐姐送嫁,一個時辰后才回,家中眾人都已安歇,殘燈將滅。悄悄回到臥室,只見隨嫁的仆婦正在打盹,蕓已卸妝,正在看書,明亮的燭光照著她低垂的粉頸。我好奇她看什么書如此出神,于是上前攬住她的肩,說:“連日辛苦,淑姐姐干嗎還在這兒孜孜不倦地攻讀呢?”

蕓連忙起身,說:“方才正要躺下,開柜看到這本書,不覺就看下去了。早就聽說《西廂記》,今天才看到,真不愧是才子書啊,只是覺得有些句子未免太刻薄了些。”

我笑著說:“不是才子還刻薄不起來呢。”

這時仆婦醒來,催我們躺下。我打發(fā)她出去,關(guān)好門,這才挨著蕓坐下,相與調(diào)笑,仿佛最親密的友人重逢一般。輕撫她的胸口,感覺到她的心跳,和我一樣怦怦作響,于是在她耳畔輕聲說:“姐姐這是怎么了?心跳得這么厲害?”蕓回眸斜睨,微微一笑,我只覺一縷情絲縈繞,搖蕩魂魄,擁她入懷,放下床帳,這一夜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東方既白。

國忌

這里的“國忌”是乾隆生母孝圣賢皇后(崇慶皇太后)的忌日,太后于三年前(乾隆四十二年,即1777年)正月二十三日去世。

西廂記,才子書

《西廂記》,元代王實甫所撰傳奇劇本,全名是《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档米⒁獾氖?,這一部《西廂記》又被稱為“北西廂”,與之相對的“南西廂”,是指明代文人們改編的南曲,也就是昆曲《西廂記》劇本,其中最有名的是李日華的改寫本。但是完全無法與原著相比。

因為《西廂記》寫情大膽熱烈,所以常常被視為“淫詞艷曲”,一般人家是不許孩子,尤其不許女兒讀的。但是架不住孩子們口耳相傳,所以估計是沒有不知道的。更有大膽的私下傳閱或收藏(我們的男主角沈復(fù)估計就是這么個“大膽的”),于是我們在古典書籍中,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男女主角讀《西廂》的情節(jié)。

至于沈復(fù)和蕓所說的“才子”,是指金圣嘆曾將《西廂記》列為“古今天下六大才子書”之一。其余“五大”分別是《莊子》《離騷》《史記》《杜工部集》《水滸傳》。

感嘆一下,金圣嘆選才子書真是十分奇特,看似極無理,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又確實是才氣縱橫,不可不讀的著作,姑且視為金圣嘆列的一份古代文學(xué)的“入門書單”吧。

有所感

我們的男主角沈復(fù),此時看來,還是個不識愁滋味的略有些驕縱的少年,性情跳脫,與蕓的穩(wěn)重溫柔形成對比。

然而有一點讓我覺得特別感動,寫到蕓,寫到與蕓相處,他于美色歡娛只是點到即止,卻反復(fù)贊美蕓的聰慧、才華與好學(xué),字里行間流露出尊重欣賞。尤其是新婚之夜,“恍同密友重逢”一句,懂得將所愛之人視為最好的朋友——真是難能可貴。

的確,直至今天,仍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只有能夠做最好的朋友,才能做最好的愛人”。眷戀繾綣之情固然珍貴甜美,但如若沒有更堅實的支撐,往往難以持久。而“更堅實的支撐”,不僅在夫婦之道,在一切人與人的相處中,都是來自愉悅的交流、相通的興致趣味,尊重欣賞之情,以及由此而來的彼此陪伴的快樂之感,再不斷強化而形成習(xí)慣與依賴——這樣的羈絆,才是牢不可破的。

其實我們的古人,早就懂得這個道理,詩經(jīng)中便有“燕爾新婚,如兄如弟”的句子。夫婦之道,固然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特別之處,但天長日久的相處,卻不可過于倚恃這份“特別”。以知己好友、摯愛親朋的相處之道,經(jīng)營夫婦或情侶關(guān)系,才是正解。最好的愛人,亦是知己手足。

這一點,沈復(fù)和蕓做到了。

還有一個小細節(jié)讓人贊賞,新婚之夜,沈復(fù)為姐姐送親,歸來時已是深夜,家人都安睡,唯有蕓在燈下等他。——這樣的情形其實常見,難得的是蕓并非燈下枯坐苦等,而是自得其樂地翻看《西廂記》,沈復(fù)回來,兩人還開心地討論了一下。

真的,這樣的蕓,怎能不讓人愛重,正如今天我們常說的一句話,一個人只有懂得快樂地獨處,才能快樂地與人相處。夫婦之道,固然至親密,但懂得自得其樂的獨處,卻為這份親密更增加了美好。

蕓嫁做新娘,起初言語極少,終日神色平和,與她說話,常以微笑作答。對父母長輩尊敬愛重,待晚輩溫柔和氣,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條,沒有一點疏漏。

每當晨光熹微,她就連忙披衣起床,仿佛有人催促一般。我就笑著說:“這會兒不是在姐姐房中吃粥的情形了,怎么還這么怕人笑話呢。”

蕓說:“那時為夫君藏一碗粥,被人念叨了好久。這會兒卻不怕人嘲笑了,只是不想父母說你娶了個懶媳婦兒?!?/p>

我雖然貪戀與蕓的床笫之歡,卻也感念她顧及父母家人的想法,于是也和她一起早起。自那以后,我們形影不離,耳鬢廝磨,親密愛戀之情無法訴諸文字形容。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匆匆易過,轉(zhuǎn)眼我們成婚滿一個月了。

那時候,父親在會稽知府處任職,特意讓人接我到南京,拜在趙省齋先生門下學(xué)習(xí)。先生不嫌我愚笨,循循善誘,如今我還能寫點東西,都是先生教導(dǎo)有方。

回家成婚之際,我曾與先生約定,婚后繼續(xù)到他門下學(xué)習(xí)。因此接到催促時,心中惆悵不舍,又擔(dān)心蕓未能控制情緒,在人前落淚。誰知卻是她強顏歡笑,勸我啟程,并為我整理行裝,只是臨行前夜,她的神色略有些不同往日而已。

及至告別,蕓悄聲耳語:“離家后沒有人照顧,夫君要小心?!?/p>

登舟遠行,正是桃李爭妍,繁花似錦的時節(jié),而我只覺得仿佛離群之鳥,形單影只,天地失色。

來到南京,我重回趙先生門下,父親就渡江東去,回了會稽府。

在南京三個月,我只覺得時光漫長緩慢,仿佛過去了十年之久。蕓雖時時來信,但總不如我去信殷勤。她的信中也只是勸勉向?qū)W,或略述家事,再沒有私密纏綿之語。我心中牽掛,怏怏不樂,每當風(fēng)拂過院子里的幾竿疏竹,或是月光透過窗欞,就觸景生情,心心念念皆是家中那個人,不覺魂夢顛倒,神思不屬。

趙先生看我如此情形,便寫信給父親,放我暫時回家,先完成他擬的十道科舉試題。我就像是長年發(fā)配邊關(guān)之人,忽然遇赦返鄉(xiāng),急急登舟而歸,歸心似箭,途中只覺得一刻如年。

回到家中,先向母親問安,然后回房,蕓迎上來,我們執(zhí)手相看,一言不發(fā),只覺得周遭萬物不復(fù)存在,我倆的魂魄也化作煙霧纏繞飄散,仿佛天鈞仙樂響徹耳畔,更不知此身為何,身在何方。

這時已經(jīng)是六月天氣,室內(nèi)炎熱,所幸我們的住處在滄浪亭愛蓮居隔壁,板橋邊臨水的一處小軒,軒名“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檐前有一棵老樹,濃密的樹蔭遮蔽門窗,綠意映人肌膚。隔岸游人往來不絕,此處卻清凈蔭涼?!@是父親平素招待客人的地方。

稟過母親,我便帶著蕓來此消夏。天氣炎熱,蕓不再做針線活,終日與我廝守,花間月下品讀詩書,縱論古今。蕓酒量淺,勉強能陪我三杯,又教她行酒令,射覆作戲。只覺得人世至樂不過如此,我已別無他求。

清斯濯纓,濁斯濯足

出自《孟子·離婁上》:有一個小朋友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聽見了,就對學(xué)生們說:“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p>

軒名“我取”,就是用“自取之也”的意思,是清是濁,在于自我選擇。

射覆

射覆是一種古老的游戲,“射”的意思是“猜度”,“覆”的意思是“覆蓋”。所以簡單地說,射覆就是“你猜我藏了個啥”的游戲。

最早是考驗人們對《周易》的掌握程度,玩家要起卦算出所藏之物。據(jù)說唐朝考欽天監(jiān)的公務(wù)員還有這么一個環(huán)節(jié)。

后來演變?yōu)槿粘>谱郎系挠螒?,玩家不再是生猜硬測,而是根據(jù)出題人的文字提示來猜,當然,這種文字提示就是比誰的腦洞更大更清奇了。

有所感

繼續(xù)說我們的男主角沈復(fù)。

說起來,他恐怕是不大有資格做“男主角”的。雖然家境小康,但他既不曾積極規(guī)劃未來,也沒有絲毫將來要支撐門庭的自覺;沒看出讀書有什么上心的地方,也不知道向精明能干的父親多多學(xué)習(xí)。感覺他很甘于過小情小調(diào)的小日子,和老婆卿卿我我,兒女情長。

雖然此時他也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我們似乎不應(yīng)對他過多苛責(zé)。但歷史上有的是小小年紀便十分出色的少年才子或英雄,小說劇本里這樣的角色更是常見。相形之下,我們的男主角似乎是有那么點“沒出息”,只不過比較溫柔體貼又有生活情趣而已。

但是,這樣又有什么不好呢?

為什么一定要把人生過成小說或者劇本?誰又規(guī)定了做人就一定要志存高遠、胸有成竹?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很平凡,生來平凡,并將終生平凡?!@是每一個人,或早或晚,都會知道、懂得、接受進而安于的一個事實。

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平凡”并不是“精彩”的反義詞,二者可以共存于生命之中——每個人的生命之中。

無論看上去多么平凡的人生,接受它、安于它、堅守它,并樂在其中,這同樣需要極為寬厚通透的天性,以及堅強和勇氣,在平凡的人生中發(fā)現(xiàn)美,發(fā)現(xiàn)快樂,懂得欣賞,懂得感恩,每一刻有每一刻的美好,每種人生有每種人生的樂趣。

有些人終其一生汲汲營營,也不能懂得這個道理,我們的男主角在十七歲的時候,就如此豁達而樂天,就能領(lǐng)略到“人間之樂,無過于此矣”,這是多么難得的性情和心態(tài),更難得的是,他還找到了同樣懂得享受平凡人生中簡單樂趣的伴侶,這怎么不是神仙眷屬,怎么不讓我們這些后世的讀者,讀來微笑著羨慕啊。

有一天,蕓問道:“世間文章如此之多,應(yīng)該學(xué)哪一家???”

我說:“《戰(zhàn)國策》和《莊子》的文字取其靈動痛快;匡衡、劉向的文章取其典雅穩(wěn)??;司馬遷、班固的史書取其廣博宏大;韓愈取其雄渾、柳宗元取其峭拔、歐陽修取其跌宕、三蘇父子取其才辯。其他如賈誼和董仲舒的奏疏策對之作,庾信、徐陵的駢體辭賦,陸贄的言事奏議之文……都有值得借鑒之處,難以一一盡舉,全看個人的悟性,能否領(lǐng)會其妙處。”

蕓嘆息道:“古人文章,勝在見識高遠、氣象雄健,女子恐怕難以學(xué)得其精髓,唯有作詩這事兒,我覺得自己還算稍有所得?!?/p>

“作詩也不是小道,唐代科舉還以詩取士呢。”我說,“若論作詩,必推李白、杜甫為宗師,不知淑姐姐想拜入哪家門下呢?”

蕓便大發(fā)議論:“杜詩千錘百煉、精練深邃,李詩瀟灑自在、落拓不羈,與其學(xué)杜詩的氣象森嚴,不如學(xué)李詩的活潑灑脫?!?/p>

“杜工部一向被認為是詩人中的集大成者,學(xué)詩的人多半都從他學(xué)起,我家夫人獨獨取中了李青蓮,這是為何?。俊蔽胰滩蛔柕?。

蕓說:“確實老杜的詩格律更嚴謹,遣詞造句老練而無可挑剔,但我讀李詩,仿佛看到了傳說中的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自在隨流水的天然趣味,實在打動人心。我并不是說杜甫不如李白,只是私心更偏愛李詩,對學(xué)杜詩真的興趣不大?!?/p>

我笑起來:“想不到我家陳淑珍竟然是李青蓮的知己啊?!?/p>

蕓也笑了:“我還有個啟蒙恩師白樂天先生呢,時時心懷感激,不敢忘恩?!?/p>

我不解:“這又怎么說?”

“要不是他一首《琵琶行》,我哪里識字去。”蕓解釋道。

我不禁大笑:“這可真是巧了!李太白是知己,白樂天是啟蒙恩師,我的字恰好是‘三白’,又是卿卿的夫君,卿卿和‘白’這個字兒怎么這么有緣分!”

蕓笑著接口道:“白字有緣,就怕將來白字連篇?!?/p>

我倆相對大笑。

我又說:“卿卿既然這么懂詩,對辭賦的優(yōu)劣想必也有見解?!?/p>

蕓說:“我知道《楚辭》是辭賦的源頭,但學(xué)識有限,還不能欣賞它的妙處。若論兩漢魏晉諸辭賦家,氣象之高華,語句之錘煉,我還是覺得司馬相如最好?!?/p>

我忍不住和她開玩笑:“當年卓文君傾心于司馬相如,沒準并非被他的琴聲打動,而是和卿卿一樣,折服于他的文采。”

說著,我和蕓又一起大笑起來。

姑射仙子

《莊子·逍遙游》中曾寫過“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所以后人便以“姑射仙子”代指冰肌玉骨、風(fēng)采卓絕的美人。

卿卿

古代夫妻間的愛稱,語出《世說新語》,“竹林七賢”之一的名士王戎。他妻子常常把他稱為“卿”,王戎說,把老公叫作“卿”不合禮數(shù)。王妻便說:“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庇谑莾扇艘惠呑泳瓦@么卿卿我我下去了。

后世便用“卿卿”作為夫婦間親昵的稱謂,如林覺民《與妻書》的第一句“意映卿卿如唔”。原文中沈復(fù)將蕓稱作“卿”,這里譯作“卿卿”,以顯示其親密愛重。

有所感

沈復(fù)寫《浮生六記》時,距離他和蕓新婚燕爾,已經(jīng)過去了快三十年,但他寫下這一段的時候,卻真的是字字句句記憶猶新,可見這段對話給他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象。

但全文中他與蕓最長、也是記憶最深刻的這段對話,卻并不是海誓山盟或輕憐蜜愛的情話,而是像朋友甚至同窗一樣討論詩詞文賦,評點古今才子。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前,他把蕓叫作“姊”,而從這里開始,他把蕓叫作“卿”了。感覺兩個人走過了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階段,得到了彼此精神上的相知與共鳴,真正成為“Soulmate”。

兩個人相處最好的狀態(tài),是不僅是愛人,也是朋友,是知己,不僅在情感與欲望需求上彼此契合,在品味、審美、愛好和精神追求上同樣彼此理解、彼此欣賞。

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其實以蕓內(nèi)斂的性子,應(yīng)該和老杜更契合一些,但她就是喜歡灑脫不羈的李白,也許是因為她所愛并托付終身的那個人,骨子里更像李白一些。

我性子直率,不拘小節(jié),而蕓有時像個老夫子,拘謹多禮。偶爾為她披衣整裝,她會連聲說“得罪得罪”,遞給她什么東西,一定會起身接過去。

起初我很不耐煩,說:“卿卿和我還這么客氣,真讓人不自在。豈不聞俗話說‘禮多必詐’。”

蕓聽我這么說,雙頰漲紅:“我只聽說‘恭而有禮’,怎么反而被說成是‘詐’呢?”

我說:“恭敬在心,不在這樣的‘虛禮’?!?/p>

蕓反駁道:“至親莫過父母,那么我們對父母可以只‘恭敬在心’,而放誕無禮地對待嗎?”

見她急了,我趕緊說:“卿卿說得對,之前那些話是我開玩笑?!?/p>

蕓說:“這世上的爭端反目,好些在開始的時候都是‘玩笑’,夫君以后可不要再用這樣的‘玩笑’來冤枉我,我會傷心死的。”

我忙把她攬入懷中,百般撫慰,她才展顏釋懷。

自此之后,“豈敢”、“得罪”這樣的客套話,竟成為我們夫妻間的“語氣助詞”了。

恭而有禮

語出《論語·顏淵》,“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薄獩]錯,和大名鼎鼎的“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出自同一句話。

有所感

小兩口鬧了個小別扭。

夫婦之間,哪有不鬧別扭的,但是鬧別扭之后如何解決,才見真章。

其實這場別扭,是兩人不同的性格和習(xí)慣的沖突,再親密默契的愛侶,性情也不可能完全相同——甚至往往是性情上的不同才是吸引彼此之處,性情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反而無法相處。

但既然有不同,就難免有摩擦,更何況新婚之際,生活習(xí)慣上需要磨合的地方想必也很多。

好在我們的男女主角對矛盾的處理,有著超出年齡的成熟理性。尤其是一向柔順的蕓,在沈復(fù)想用“玩笑”來彌合沖突的時候,明確地告訴他自己的底線在哪里,哪些東西不要拿來開玩笑。而一向大大咧咧不拘禮數(shù)的沈復(fù),也立刻明白了蕓的底線,不僅當時放低身段,百般撫慰,之后也尊重和接受蕓的態(tài)度,把她掛在嘴邊的“禮貌用語”,變成了夫妻間常規(guī)的表達方式。

不僅夫妻之間,人和人相處都應(yīng)如此,再親昵的關(guān)系,再親密的時刻,如果對方觸及了你的底線,那么一定要及時地、明確地指出來,這是構(gòu)筑彼此長期親密默契相處必須要做的“功課”。而只有知道彼此的底線,并發(fā)自內(nèi)心地接納和尊重,才能天長地久地親昵下去。

與此同時,所謂“禮數(shù)”,其實是人和人之間相處的分寸感,在這方面,蕓確實比沈復(fù)更敏銳通透?!苍S這是女性天生的情商優(yōu)勢。

有句老話,我是從馬未都先生那里聽來的,是說“生人要熟,熟人要親,親人要生”。這話真是說得太好了。

“生人要熟、熟人要親”大家都懂,但“親人要生”卻是道出了常人所不能道。這里的“生”,并不是說要和親人“生疏”、“生分”,而是蕓所說的要有禮數(shù),越是親近的人,禮數(shù)上越要時時注意。

因為人的天性往往是對陌生人客客氣氣,對親近的人卻不拘禮;但人心都是喜歡被尊重和重視,不愿意被輕視疏忽的。而尊重與重視的表現(xiàn),就應(yīng)該是“有禮”。正如大家都知道,“愛就要說出來”,同樣,尊重與重視,也應(yīng)該表現(xiàn)在言辭上,這種對“親密”和“有禮”的平衡把握,才最考驗一個人的教養(yǎng)和情商。

具體該如何把握,如何平衡,很難給出標準界定,但有一個可以遵循的原則,那就是“推己及人”,你不愿意被他人怎樣對待,就不要怎樣對待他人;反過來你怎樣對待他人,就要能容忍被他人同樣對待。這個“他人”,不僅僅是陌生人,更是熟悉的人甚至親密的人乃至親人。人和人之間美好的相處模式,都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其實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沈復(fù)也并沒有錯得多么厲害,他是一個率性而為熟不拘禮的人,估計平時對蕓也很隨意,因此希望蕓也能隨意地對待他。——當然,他處理的方式比較粗線條,說話不太注意。

但隨后沈復(fù)就意識到蕓和自己并不一樣,在“禮”這個原則問題上,蕓很較真。蕓尊重他,對他“客氣”,也要求他起碼要尊重自己的這種尊重。

當沈復(fù)明白了這一點之后,不僅給予蕓足夠的尊重,而且也出于對蕓的愛,調(diào)整了自己和她相處的模式,也把“豈敢”、“得罪”這樣的禮貌用語掛在嘴邊了?!@就太難能可貴了,如今多少成年男子,在這方面,真的要向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好好學(xué)學(xué)。

之后我和蕓舉案齊眉、相知相守了二十三年,時間越久而感情越親密。即使在家中,若是未相約而無意間暗室相逢,或窄道邂逅,必定雙手交握,悄聲問一句“這是去哪兒?。俊北M管做了多年夫妻,這時仍然心跳牽掛,仿佛怕被旁人撞見的小兒女一般。

日常相處,我倆極為親昵,出入起坐,總是同行并肩,起初還避著旁人,時間一長,這種親昵成為習(xí)慣,縱然有旁人時也不以為意。有時蕓與其他人坐在一起聊天,見我過去,便一定會起身挪開,好讓我過去和她坐在一起。最開始我倆還有點不好意思,時間久了就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就是這么親昵,這么默契。

所以我總是奇怪那些漸漸形同陌路,甚至相視如寇仇的老年夫婦,是怎么把日子過成那種樣子的?有人說:“不是形同陌路,如何白頭到老?!被仡^看時,覺得這話也許不無道理。

那一年的七夕之夜,蕓擺好香燭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軒”中拜天孫。我刻了兩方圖章,都是一句“愿生生世世為夫婦”,我拿著朱文的那一方,把白文的一方給了蕓,約定作為我們夫妻書信往來的印記。

那晚月色很美,月光落在我取軒旁的水流中,波光閃爍如華美的白練,蕓搖著輕羅小扇,與我并坐在臨水的窗邊,仰看薄云飛掠過夜空,變幻萬千。

蕓說:“宇宙之大,同此明月,不知此時此刻這人世間,是不是還有人如我倆一樣。”

我說:“納涼賞月的人,應(yīng)該到處都是;若說此種云霞變幻之美,想來深閨繡樓中也有蘭心蕙質(zhì)之人,也默默地感受到了。但世間夫妻,縱然如你我一般看到同樣的景色,所感受和談?wù)摰囊惨欢ú皇怯钪嬷?、云霞變幻之美這種話題?!?/p>

說話間,燭火燃盡,明月微沉,我們收拾殘席,而后回房休息。

天孫

天孫即是織女,因有傳說她為天帝的孫女,故稱“天孫”。

朱文

印章蓋出來白底紅字為“朱文”,亦稱“陽刻”;下文中的“白文”即是“紅底白字”,也稱“陰刻”。因此夫婦同持的“鴛鴦印”,一般是丈夫持朱文,妻子持白文。

隨后就到了七月半,民俗所謂“鬼節(jié)”。蕓備下小宴,打算與我飲酒賞月。但那一夜卻是陰云密布,蕓悶悶地說:“若能與夫君白頭偕老,今夜?jié)M月當出。”我也覺得有些無趣,只見水流對岸的垂柳與蓼叢中,萬點螢光飛舞,明滅閃爍。

閑坐間便與蕓聯(lián)句遣懷,頭兩聯(lián)還算正經(jīng),后面越來越放飛,信口胡謅、想入非非,蕓笑得又咳又喘,涕淚橫流,倒在我懷中,話都說不出來。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聞著她鬢邊簪的茉莉花濃郁的香氣,不再逗笑,卻說:“總覺得古人選用茉莉花壓鬢助妝,是取其顏色形狀像珍珠一樣。卻不知茉莉因此沾染了多少脂粉香膏,所以才會有這么濃郁可愛的香氣。供香的佛手和它相比,根本就沒什么味道了?!?/p>

蕓這才止住笑:“佛手的香氣,是君子之香;茉莉的香氣,是小人之香。所以茉莉必須要借脂粉香膏之勢,香氣雖濃,卻透著諂媚呢。”

我便正色道:“那卿卿為何遠君子而近小人?”

蕓又笑起來:“因為我笑的是君子,愛的是小人呀?!?/p>

聊天調(diào)笑間,不覺已過半夜,夜風(fēng)漸起,掃開漫天烏云,一輪明月涌出,我倆大喜,挪至窗邊對飲,酒未及三杯,忽然聽到板橋下一聲水響,仿佛有人掉了下去,探頭看時,卻只見波平如鏡、月明如洗,什么都沒有,只聽見河灘上仿佛有水鴨奔過的聲音。

我知道滄浪亭畔從來都有水鬼,蕓素來膽小,我就什么也不說。蕓卻說:“呀!這聲音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呀?”一時間我們都覺得寒意滲人,連忙關(guān)上窗,帶著酒回了里屋。屋中一燈如豆,羅帳低垂,杯弓蛇影間,我倆都有些膽戰(zhàn)心驚。趕緊剔亮燈光,上床安歇,蕓已經(jīng)有些發(fā)燒,隨后重病一場,我也跟著病倒了。

這一病,二十多天才好,真是樂極生悲?;叵肫饋恚苍S從那時開始,就預(yù)示了我倆到底不能白頭偕老。

我病好時已近中秋,想到蕓嫁過來半年,還沒去旁邊的滄浪亭一游。便在中秋之日,讓家中老仆和滄浪亭的看門人約好,這夜不要放閑雜人等進來游玩。傍晚時分,我?guī)е|和家中小妹,還有一個仆婦、一個小丫鬟,由老仆引路,游滄浪亭。

過了我取軒旁的石橋,就是滄浪亭的園門,進門后往東,曲徑通幽,假山上林木蔥蘢,滄浪亭就在山頂,拾級而上來到亭中,舉目遠眺,周圍數(shù)里的景致悉收眼底,只見炊煙四起,晚霞燦爛。

與滄浪亭隔岸相望的是一處名為“近山林”的景觀,州府官員往來應(yīng)酬,常常在這里設(shè)宴。當時正誼書院還沒辦起來。

我們帶了一條毯子,鋪在亭中,席地圍坐,守門人送來茶水。不一會兒,一輪明月升上林梢,夜風(fēng)漸起,吹拂衣袖,月光照亮水面,不染纖塵,頓時覺得世間的煩擾憂慮,都隨之消散。蕓嘆道:“今日之游真是快樂!若是能駕一葉扁舟,在亭下水上飄蕩,那又該多么開心啊?!?/p>

這時夜色已深,華燈初上,想起一個月前七月半的半夜驚魂,眾人相扶下山回家。

吳越一帶的風(fēng)俗,中秋之夜,不拘是大家小戶的女眷,都相約出門游玩,叫作“走月亮”。而幽深雅致、清凈疏闊的滄浪亭,反而沒什么人來游玩。

正誼書院

蘇州正誼書院于嘉慶十年(1805年)由當時的兩江總督鐵保、蘇州巡撫汪志尹主持創(chuàng)辦,院址在滄浪亭后的可園里,以對“西學(xué)”持較為開放的接納態(tài)度而著名,曾由林則徐的得意門生,著名學(xué)者馮桂芬主持。

我父親喜歡收義子,共有二十六人算是我的“異姓兄弟”。母親也有九個義女,其中有兩人和蕓最要好,一人行二,稱“王二姑”,一人行六,稱“俞六姑”。王二嬌憨,酒量很好;俞六性情豪爽,談鋒甚健。

她們每來家中,一定把我趕到外間獨眠,三女同榻共臥?!@通常都是俞六的主意。我就和她開玩笑:“將來等俞妹妹出嫁了,我一定要把妹夫接過來,留他和我住上個十天半月的?!?/p>

俞六說:“好啊好啊,到時候我也來,十天半月都和嫂子睡一起,那可是大好事??!”

蕓和王二姑聞言,忍俊不禁,相視而笑。

之后弟弟啟堂成親,家里遷到飲馬橋的倉米巷,屋子雖然寬敞了許多,但不再有滄浪亭畔的幽雅寧靜了。

到母親的生日,家里請了戲班子助興,蕓覺得很新奇。父親一向灑脫,也不管什么忌諱,點的都是《慘別》之類的悲情戲,伶人年老,刻畫人物入木三分,觀者為之動情。

隔著簾子,我見蕓忽然起身離開,很久都沒有回到座上,便到內(nèi)室看看怎么回事,只見蕓在妝鏡旁托腮獨坐,就問她:“為什么不開心了呢?”

蕓說:“看戲原本是為了娛情,但今天演的這一出,實在太讓人傷感?!?/p>

俞六和王二也跟了過來,聽她這樣說,兩人都笑了。我卻知道,正因蕓用情既深且真,才有這樣的感慨。

聽我這么一說,俞六勸道:“嫂子還是回座上吧,難不成要在這里獨坐一天?”蕓卻說:“等劇情不那么悲傷時我再去?!蓖醵劥搜?,先回席間,請我母親點了痛快又熱鬧的《刺梁》、《后索》等劇目,蕓被勸回席間,這才轉(zhuǎn)悲為喜。

飲馬橋、倉米巷

飲馬橋是蘇州第三橫河上的一座拱橋,處于市中心的繁華地帶,“倉米巷”至今猶存。這相當于作者一家從高檔景觀住宅區(qū)搬到了市中心的所謂“豪宅”里。

慘別

《雷峰塔》中的一出,今本已佚。

刺梁

《漁家樂》中的一出,內(nèi)容是弱女子報仇后成功逃脫,并有丑角穿插,所以是比較歡快的劇目。

后索

《后尋親》中的一出,應(yīng)該也是大團圓的歡快內(nèi)容。

我有一個堂伯父,名為素存,早夭,沒有留下后人,父親便讓我承嗣為他的后人,每年為他掃墓祭奠。

家族的墓園在西跨塘福壽山,這位堂伯父也葬于此地,每年春天,我都要帶著蕓去掃墓。王二聽說那里有一處名為“戈園”的勝景,便要與我們同去。

在墓園中,蕓指給我看地上的小石塊,有天然苔紋,斑駁可愛,說:“用這樣的石塊做假山盆景,比現(xiàn)在常用的宣州白石更有古意和風(fēng)致。”

我說:“也不是每一塊都合適,得仔細挑挑?!?/p>

王二便自告奮勇地問守墳人借了一只麻袋,說:“嫂子喜歡這石頭,我來幫你撿?!?/p>

于是我們放慢腳步,一路撿石塊,我說“好”的,王二就放進袋子里,我說“不行”,她就扔掉。不一會兒,她就累得粉汗盈盈,拽著麻袋往回走,說:“再撿我就拎不動了。”

蕓一邊撿石塊,一邊笑著說:“我聽說采山果的人,一定要借助小猴子的力氣,看來真的是這樣啊?!?/p>

王二憤然伸手撓蕓呵癢,我趕緊攔住她,故意數(shù)落蕓:“人家出力,你在一旁閑著,還這么說,可不就把王二妹妹給惹惱了嗎。”

從墓園回城途中,我們又去戈園游玩,園中新綠蔥蘢,映襯著姹紫嫣紅,滿目芳華。王二性情嬌憨,見花就折,蕓便阻止她:“咱們又沒帶花瓶來養(yǎng)著它,也不打算戴在頭上,干嗎折這么多呢?!?/p>

王二不以為意:“花并不知痛癢,折了又怎樣?”

我取笑道:“將來罰妹妹嫁個麻臉大胡子,為這些花兒報仇。”

王二氣得把花摔到地上,又踢到水池中,瞪著我說:“這樣說也太欺負人了!”

見她動怒,蕓忙笑著把她拉過來,溫柔勸解,這才作罷。

宣州白石

即有名的宣城石,清初,與昆山石、太湖石和英德石并稱“四大奇石”,尤以宣州雪石,即文中所說的“宣州白石”為佳。

蕓初嫁時沉默少言,喜歡聽我高談闊論,引她說話,就像小時候用細草逗蟋蟀一樣,漸漸的她也就自在地抒發(fā)感想了。

蕓喜歡用茶泡飯,配芥菜鹵、腐乳之類,還喜歡吃蝦鹵瓜。蝦鹵瓜就是臭冬瓜,而腐乳也被叫作“臭豆腐”,我生平最恨這兩樣食物,于是笑話她道:“聽說狗吃屎只因沒有胃,不知其惡臭;蟬團糞是為了化生羽翅而高飛。卿卿這么喜歡吃腐乳和鹵瓜,該說你是狗呢還是蟬呢?”

蕓還認真地解釋:“腐乳配粥下飯都好,又便宜,小時候吃慣了,嫁過來之后不愁生計,如蜣螂化蟬,但仍喜歡這個味兒,這是我不忘本。至于鹵瓜之美味,卻是到咱家才嘗到的?!?/p>

我繼續(xù)和她開玩笑:“好啊,照你這么說,咱家豈非是狗窩了?!?/p>

蕓這下尷尬了,只好和我“強詞奪理”:“味道強烈之物,何止這兩樣,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而已。夫君喜歡食蒜,我不也努力配合嗎?不敢勉強你品嘗腐乳,但鹵瓜總可以捏著鼻子一試,入口下咽,便知味道之美。此物就如傳說中的無鹽女,容貌雖丑,品德卻高貴優(yōu)美?!?/p>

我大笑:“卿卿這是要讓我也跟著做狗啊。”

蕓也笑起來:“妾身久已為狗,夫君何妨屈身一試呢?”

說著她挾起一筷子鹵瓜硬塞進我嘴里,我捏著鼻子嚼了嚼,覺得似乎還挺爽脆鮮美的,放開手再細嚼,居然覺得味道頗好,從此也就愛上了這一味。

蕓又獨出心裁,用芝麻油和白糖拌腐乳,嘗起來也很鮮美可口;又把鹵瓜搗爛拌腐乳,把它叫作“雙鮮醬”,味道特別而極鮮美。

我訝然:“以前我何等討厭這味道,現(xiàn)在卻喜歡上了,真是奇怪?!?/p>

蕓說:“這就比如情之所鐘,便不再計較皮相的美丑了?!?/p>

蜣螂化蟬

蟬的幼蟲深藏地下,古人未見,便認為蟬是蜣螂所化。這一說法由來已久,東漢思想家王充的《論衡》中,便說:蠐螬(蜣螂幼蟲)化為復(fù)育(方出土之蟬),復(fù)育轉(zhuǎn)為蟬。

無鹽

戰(zhàn)國時齊宣王的王后鐘離春,出身無鹽邑,故稱“無鹽女”。傳說她貌極丑而品德高尚,心系國家,所以后世用“無鹽”指代丑陋女子,尤指貌丑德美之人。

我的弟弟啟堂娶的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下催妝禮時,家中不巧沒有珠花。蕓便取出當時給她的彩禮中的珠花,交給母親。一旁的仆婦替她可惜,蕓寬解道:“婦人身體本屬純陰,珍珠也是純陰之精凝結(jié),用來做首飾,最損人陽氣,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但與對待首飾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蕓極為珍惜殘破的書畫故紙,遇到殘缺不全的書頁,必定收集起來,分門別類,重新裝訂成冊,名為“繼簡殘編”;破損的畫作也都小心收起,用舊紙張粘貼修補,缺失之處,就讓我重新畫好補上,再卷好收藏,名為“棄余集賞”。家務(wù)和針線之余,她就忙活這些,樂此不疲,一點不嫌瑣碎麻煩。

有個老鄰居馮媽媽,經(jīng)常收集一些破爛字紙書卷來賣給我們,偶然從中翻出只字片紙,內(nèi)容可觀,蕓就高興得像找到奇珍異寶一樣。

王虛舟

王澍,號虛舟,清代著名書畫家、金石家。官至吏部員外郎??滴鯐r以善書,特命充五經(jīng)篆文館總裁官。著有《淳化閣帖考證》、《古今法帖考》。

催妝

古代婚俗,婚禮前兩三天,男方下催妝禮,包括鳳冠、首飾、脂粉、妝鏡等。所以這里寫到需要珠花。

蕓不僅與我喜好趣味相似,而且默契極深,眉毛一動,眼睛一閃,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她就心領(lǐng)神會,處理妥帖。

我曾感嘆:“可惜卿卿是女子,只能雌伏。若能把卿卿化為男子,與我一起遨游天下,訪名山大川,尋名勝古跡,該是何等的賞心快事?。 ?/p>

蕓說:“這有何難?等我老了,兩鬢斑白,所謂男女大防就無所謂了。那時雖然不能與夫君遠游五岳,但附近的虎丘、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以與君同游?!?/p>

我說:“只怕到那時,咱倆都走不動咯?!?/p>

蕓便笑道:“若是今生不能與夫君暢游,來世也要了此心愿。”

我就說:“來世愿卿卿為男兒身,我為女子相隨?!?/p>

蕓說:“最好那時我們還能記得今生之事,該多么情趣盎然啊?!?/p>

我笑道:“兒時的一碗粥,尚且說個不休。若到來世,猶記得今生之事,到新婚之夜,細數(shù)前生種種,恐怕要說上整夜,都沒有時間合眼呢?!?/p>

蕓心有所感,說:“世人都說月下老人,執(zhí)掌世間姻緣。今生已蒙他好意牽線,結(jié)為夫婦,來世想再續(xù)前緣,還得仰仗神力。我們何不請一幅月老的畫像來祭拜呢?!?/p>

我有一個朋友,名戚遵,字柳堤,苕溪人,擅長畫人物。就請他畫了一幅月老,一手挽紅線,一手拄杖,上面掛著姻緣簿,鶴發(fā)童顏,健步如飛,似煙似霧繚繞周遭。這幅畫是戚君的得意之作,另一個朋友石君,名蘊玉,字執(zhí)如,號琢堂,在畫像上題詞。

我和蕓將這幅月下老人掛在內(nèi)室,每到初一、十五,必定焚香禮拜,默默祈禱。后來家中多生變故,這幅畫竟然遺失,也不知如今流落在誰家。古詩云“他生未卜此生休”,不知我和蕓的一片癡情,能不能感動神明,為結(jié)來生之緣。

石琢堂《月下老人贊》

見于石琢堂《獨學(xué)廬初稿》卷三——

氤氳使者,般若摩訶。云游碧落,霧隱丹阿。

藍橋有徑,銀漢無波。邀靈月姊,愿結(jié)星娥。

向璧一升,赤繩千里。軼事可徵,良緣非詭。

素月如珠,圓靈若水。迴雪輕飛,行云細起。

靈杖九節(jié),仙衣六銖。高姿玉朗,瘦骨松癯。

鴛文合牒,鳳諾分符。其情靄靄,其色愉愉。

歲在元辰,月維初吉。遴墨龍賓,徵綃鮫室。

真香降靈,明水浣筆。神光合離,生于兜率。

沈復(fù)的這位朋友很了得,他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萬壽恩科”的狀元,清朝第六十一位狀元。

他生未卜此生休

見于李商隱《馬嵬(其二)》——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fù)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舉家遷至倉米巷后,和蕓住的臥樓,我題為“賓香閣”,“香”字取“蕓香”之意,“賓”字則言我倆夫婦相得,相敬如賓。

可惜此處庭院狹窄,高墻阻隔,景致一無可取。后院有一座廂樓,是藏書之處,窗外對的是一處廢棄的園林,只有滿目荒涼。所以蕓念念不忘滄浪亭畔曾經(jīng)領(lǐng)略享受的風(fēng)景。

有一個老媽媽偶然來家,她住在金母橋東邊,埂巷往北,屋子周圍都是菜園,籬笆門外有一畝大小的池塘,樹蔭花影在籬笆旁繽紛交錯。老媽媽告訴我們,這塊地原是元末張士誠據(jù)守蘇州時王府的遺址,就在她家屋子西邊幾步遠的地方,有瓦礫堆積的土山,登頂遠眺,地廣人稀,風(fēng)光頗有野趣。

蕓聽了老媽媽的話,很是神往,對我說:“自從離開滄浪亭,魂縈夢牽,但也知道是回不去了。好不好我們‘退而求其次’,到老媽媽那兒住一?。俊?/p>

我說:“這幾天秋熱難耐,正想找個清涼地界消暑,如果卿卿有意,那我先去老媽媽家看看,若是能住,我們就抱著被子過去住它一個月,怎樣?”

蕓為難道:“我擔(dān)心母親不許?!?/p>

我說:“等我向母親請求?!?/p>

第二天我就前去探訪,只見老媽媽的屋子只有兩間,前后隔出四個小間,紙窗竹床,頗有雅致野趣。老媽媽得知我們想租住,很高興地把臥室讓了出來,四壁糊上白紙,屋子頓時改觀。我就回家稟明母親,帶著蕓住了過去。

這地方十分幽靜,除了老媽媽家,就只有一對種菜的老夫婦為鄰。他們得知我和蕓過來避暑,就來拜訪問候,池子里釣了魚,園子里摘了菜,送給我們。想要給他們菜錢,堅決不要,蕓便為老夫婦做鞋,以為答謝,他們謝了又謝,這才收下。

這時是七月天,屋外綠樹成蔭,水風(fēng)拂面,蟬聲不絕。鄰老為我們做了魚竿,我和蕓在柳蔭深處垂釣。到了日落時分登上土山,欣賞晚霞夕照的美景,隨意聯(lián)句吟詩,還記得有一聯(lián)是“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

不一會兒,日沉月升,池塘中倒映著月影,四下里響起蟲鳴,把竹榻搬到籬笆下,老媽媽做好飯,溫了酒,我與蕓在月光下對飲,直至微醺。沐浴之后,我們趿著涼鞋,搖著芭蕉扇,聽鄰老閑聊因果報應(yīng)的故事。直至半夜才回屋入睡,只覺遍體清涼舒爽,簡直不覺得身在繁華城市中。

又請鄰老幫忙買來菊花,在籬笆下種滿。到了九月,菊花盛開,和蕓又來住了十天,這次連母親也欣然來訪,賞菊品蟹,玩了一整天。蕓開心地說:“將來我們就在這里搭間小屋,周圍買十畝菜園,帶著下人們種瓜果菜蔬,供日常家用。夫君畫畫兒,我做繡活兒,賺點錢作為詩酒游玩之資,布衣蔬食,自得其樂地過一輩子,也不必惦記著相伴遠游了。”我深以為然。

可嘆今日雖已能得此境地,但那曾與我相約廝守的知己已經(jīng)離世,只余一聲長嘆。

廂樓

古代卜居,面南背北為正樓,面東背西或面西背東為廂樓。

金母橋、埂巷

地址在蘇州城通關(guān)坊,后人考證即是今天的蘇州公園。

距家半里地的醋庫巷,有一座洞庭君祠,俗稱“水仙廟”,其間回廊曲折,有小園亭臺。每年到傳說中洞庭君的生日,周圍各個家族分別認領(lǐng)一處亭臺或隔間,掛起同樣形制的玻璃燈,再鋪設(shè)寶座,排列案幾,布置瓶插,裝飾鮮花擺件,互相較勁,看誰家布置得最別致華美。

這一天,白天不過是演戲娛樂,到了晚上,則點起蠟燭,高低參差在瓶花之間,燭光花影交相輝映,燈火輝煌,處處寶鼎熏香,花香與熏香浮動,仿佛龍宮夜宴一般,稱為“花照”。還有笙簫歌舞表演,也有人相聚品茶清談,游人如織,不得不在屋檐下臨時設(shè)立欄桿以分隔眾人。

有朋友邀請我去幫忙插花布置,得以一睹盛況?;貋硐蚴|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蕓很是向往:“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躬逢其盛?!?/p>

我興致勃勃地說:“卿卿穿上我的衣裳,帶上我的帽子,不就‘變女為男’了么。”說著就讓她拆散發(fā)髻,梳起長辮,把眉毛稍稍畫濃一點,戴上我的帽子,雖然微微露出鬢角,但也可以掩飾過去。又穿上我的衣裳,長了一寸多,就在腰間折起來縫上,再加一件馬褂。

蕓又為穿什么鞋煩惱,我說:“市面上有一種蝴蝶履,腳大腳小都可以穿,買來很方便,而且早起晚上可以當拖鞋穿,不是很好嗎?”蕓欣然,我便去為她買來一雙。

這一天晚飯后,蕓悄悄改裝,然后學(xué)著男子的儀態(tài),拱手行禮,大步走路,半晌忽然又改變主意:“我還是不去了,萬一被人識破怎么辦?再說讓母親知道可就麻煩了?!?/p>

我興致勃勃地慫恿她說:“水仙廟里主事的那些人和我都熟,就算認出來,大家也就付之一笑而已。母親這幾天正好在九妹家,我們偷偷去悄悄回,她從哪兒能知道呢?”

蕓聽我這么一說,又看看鏡子里自己的樣子,也忍不住狂笑起來。我趁機挽著她,神不知鬼不覺、半勸半拖地帶著她去了水仙廟。

那一夜我倆把水仙廟逛了個遍,遇到有人和我打招呼,問蕓是何人,我就回答是表弟,蕓則拱手為禮,竟然沒有一人認出她是女子。

逛最后到一處,鋪設(shè)的寶座后坐著幾個年輕女子,有少婦也有小姑娘,是一個楊姓主事的家眷。蕓一時忘情,上前和人搭話,身子一側(cè),不覺順手按了一個少婦的肩頭。

旁邊的仆婦大怒,起身說:“哪里來的狂徒!如此膽大妄為!還有沒有王法!”我正要上前勸解圓場,蕓見勢頭不好,趕緊脫下帽子,又抬腳給人看,說:“我也是女子?。 敝T女愕然,接著都笑了起來,一時轉(zhuǎn)怒為歡,她們就留蕓共進茶點,又叫了一乘肩轎送蕓回家。

蝴蝶履

從文中對這種鞋的描述來看,應(yīng)該是一種拖鞋。但后文及其他筆記小說中寫到“蝴蝶履”,往往是風(fēng)塵女子所穿,因此我疑心這里的“坊間”指的是曲巷勾欄的“坊間”,就是風(fēng)月場所?!祝靠磥砩驈?fù)很懂嘛,蕓倒也不同他計較。

有所感

哈哈哈,看到這里,溫柔靦腆的蕓跟著沈復(fù)學(xué)“壞”了?。 贿^其實這才是蕓的本性,在柔順沉靜的外表下,蕓有著和沈復(fù)一樣自由不拘的靈魂,所以她會說自己喜歡李白勝過杜甫,會說自己就愛沈復(fù)這個“小人”,所以她和沈復(fù)才會如此默契,如此恩愛,并在沈復(fù)的呵護和引導(dǎo)下,漸漸釋放出自己的本性,成為更可愛更好的自己。

是的,在一段好的關(guān)系之中,每個人都能做真正的自己,而“做真正的自己”的前提,是發(fā)現(xiàn)、認識和正視真正的自己,并知道這個“自己”會得到對方的贊許和鼓勵。

有時會遇到不經(jīng)事的小女生,讀此書而為蕓抱不平,覺得沈復(fù)有什么好,蕓憑什么對他那么癡心那么縱容。

但事實上,沈復(fù)真的很好,他能看到蕓賢惠的外表下自由恣肆的靈魂,并更愛那個靈魂,用自己的也許笨拙也許胡鬧但非常真誠的方式,將那個靈魂釋放出來。別說兩百多年前的古人,做到這一點有多么難得,即使到今天,很多男性朋友也未必能做到呢。

不久,父親來信,他的朋友吳江錢師竹先生病故,父親命我前往吊唁。

蕓悄悄說:“去吳江要經(jīng)過太湖,想與夫君同去,開開眼界。如何?”

我說:“正發(fā)愁獨行無聊,若能與卿卿同去,豈非大妙!只是用什么借口帶上你呢?”

蕓說:“就說我回一趟娘家,夫君先上船,我隨后便到。”

我大喜:“太好了!回來時我們在萬年橋下停舟小息,等到晚上與卿卿納涼賞月,再續(xù)之前滄浪亭消暑時的閑情逸致,風(fēng)流雅事?!?/p>

這時是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六月十八日,離我們在滄浪亭消夏的好時光恰恰一年。

這一天早上,天氣涼爽,我?guī)е粋€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船等蕓,蕓果然隨后坐著肩轎來了。

解纜開船,出虎嘯橋,漸漸行入太湖,只見水天一色,波瀾壯闊,風(fēng)帆點點,沙鷗翔集。蕓感嘆:“這就是人們說的太湖嗎?今天我才算領(lǐng)略到了天地之大美。想想多少閨中人一生困于方寸間,不能見到這等景致,我真覺得不虛此生啊?!遍e聊之中,船已到吳江,岸上弱柳扶風(fēng)。

上岸拜祭錢先生之后,我回到船上,只見空無一人。急忙詢問船夫,船夫指著不遠處說:“先生難道沒看見,長橋柳蔭之下,看魚鷹捕魚的,正是夫人?!痹瓉硎|和船夫的女兒一起上岸了。

我便悄悄繞道她身后,只見她粉汗盈盈,正靠著那船家女看得出神。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說:“看什么呢?衣裳都汗透了。”

蕓回頭笑道:“我怕錢家有人送夫君回來,所以想著上岸先躲一躲,沒想到你回來得這么快?!?/p>

我也笑了:“要捉從船上逃走的人,可不得快點回嗎?”

我倆笑著挽手回到船上,返程泊在萬年橋下,這時太陽還未落山,把船上的窗戶都打開,清風(fēng)緩緩吹來,蕓披著羅衫,輕搖團扇,吃瓜去暑,很是安逸爽快。

不一會兒,晚霞灼灼,把萬年橋映成紅色,岸邊的柳樹漸漸被傍晚的水煙籠罩,月亮一點點升上來,滿江漁火亮起。

我讓仆人到船頭和船夫喝酒去,招呼船家女進艙和我們同席。

船家女名為素云,之前也曾陪我喝過酒,是個挺有意思的姑娘,并不俗氣,蕓便與她坐在一起。船上沒有點燈,只等月色灑落,我們一邊喝酒,一邊玩射覆。

素云聽了好一會兒,好奇得眼睛閃亮,說:“儂也蠻曉得酒桌上的那些玩法,但是從未見識過這個酒令,快教教我。”

蕓便耐心地為她解釋,費盡口舌,各種比喻開導(dǎo),素云始終一臉茫然。

我大笑:“女先生快歇歇吧,我有一個好比方,保管一聽就明白。”

蕓忙問:“夫君作何比喻?如此神奇?”

我正色道:“鶴善舞,不能耕田;牛善耕,不能舞蹈。世間萬物,各有天性,我們淑珍先生一定要和學(xué)生的天性擰著來,教耕牛作仙鶴舞,豈非累死也無功?!?/p>

素云明白過來,一邊狂笑,一邊痛捶我的肩膀:“你敢罵我!”

蕓趕緊申明規(guī)矩:“今天酒桌上只準動口,不準動手,違者罰一大杯?!?/p>

素云酒量很好,酒品更好,聞言滿滿倒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

我笑著更正蕓的規(guī)矩:“動手可以,但只準溫柔撫摸,不許掄拳痛捶?!?/p>

蕓笑著把素云推到我懷中,說:“那就請夫君先盡情地溫柔撫摸吧?!?/p>

我輕輕放開素云,笑著對蕓說:“卿卿這就不懂風(fēng)情了不是,所謂‘溫柔撫摸’,要在有意無意之間而為之,方才美妙。這樣抱住了盡情摸,那是莊稼漢們的做法,有什么味道?!?/p>

玩笑之間,蕓和素云鬢邊簪的茉莉花,被酒氣蒸騰,又夾雜著脂香粉膩,滿艙濃香撲鼻,我又開玩笑說:“小人之味滿船,我要吐了。”

素云聞言又來捶我:“那你還聞了又聞,沒完沒了!”

蕓笑著喊:“犯規(guī)犯規(guī),罰酒兩杯!”

素云不服氣:“你家郎君罵我們是小人,難道不該打?”

蕓說:“我家夫君說的此‘小人’,不是素云姑娘以為的彼‘小人’,先把酒罰了,我講給你聽?!?/p>

素云便又干了兩大杯,蕓就把我們在滄浪亭時,討論君子香和小人香的往事說給她聽。

素云聽后笑道:“這樣啊,那還真是錯怪好人了。我再罰一杯?!闭f著又盡飲一杯。

蕓見她興致這么好,就說:“一直聽說素云姑娘歌聲美妙,不知是否有幸聆聽一曲?!?/p>

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擊杯碟伴奏,唱了一曲。蕓十分快意,盡興暢飲,不覺酩酊大醉。于是讓她先乘肩轎回去,我又和素云喝茶解酒,閑聊片刻,而后踏著月光而回。

當天我們寄居在一個叫魯半舫的朋友家,他家有座蕭爽樓,非常舒適,我和蕓就多住了幾天。

這天,魯夫人神神秘秘地過來找蕓,私下里對她說:“我恍惚聽說你家沈君前天招了兩個妓女,在萬年橋下的船上喝酒胡鬧,你知道這事兒嗎?”

蕓正色說:“知道啊?!?/p>

魯夫人愕然,蕓才促狹地指著自己說:“其中一個就是我呀?!?/p>

她把事情的始末告訴了魯夫人,魯夫人也大笑釋然。

錢師竹

這位錢師竹先生,我在另一本清人筆記小說《清稗類鈔》中也見過。

說是錢先生某次回鄉(xiāng),雇了條小船。船極小,極干凈,船艙里掛著的都是名人真跡,案頭的樂器顯然經(jīng)常使用,船夫送上茶酒果品,所用器物都是古董。

錢先生大驚,問都是哪里來的,船夫隨口說是家里傳下來的,又和錢先生聊古董鑒賞,見解高明,如數(shù)家珍。

錢先生肅然起敬,問船夫姓名,船夫不肯答,只知道姓葉,人稱“五官”。

當然,這個故事和本文沒有關(guān)系,只是在別的文集里看到“熟人”,覺得有趣。當時人們都把這個故事作為敗家子的事跡警醒世人,但我覺得,搞不好是哪個世家子玩票出來跑了趟滴滴打船呢。

有所感

這里應(yīng)當如何看待我們男主角的“風(fēng)流放肆”呢?

說實話,年少時看到這一段,我也覺得很矛盾,一方面不能接受沈復(fù)與蕓之外的女子調(diào)笑交好,但另一方面,又覺得這一段歡樂有趣,讓人讀來無法控制笑意?!挥姓嬲烂畹幕貞?,才能讓人在很多年后寫下來,還是栩栩如生,又讓更久之后讀到的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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