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趙家重女輕男
我的童年正處在日本鬼子侵占中華,我國人民奮起抗日的戰(zhàn)爭年代。
我們家雖位于上海市法租界,但也不能安寧。小時候我記得家中電燈用黑布包起,窗簾也用黑布罩上。玻璃窗上是白紙條貼的米亨,生怕炸彈下來把玻璃震碎。經(jīng)常有警報聲。白天阿婆還要擠著排隊去買混合面。大家對日本鬼子都恨得咬牙切齒??僧敃r上海的電影廠又是日偽控制,表面還要忍氣吞聲去拍片。為了掙口飯吃,那時的日子可不好過啊!
我的爺爺奶奶原住南通市。后來江蘇省大片國土淪陷,而上海的美、英、法租界還沒被日本軍隊占領,好似一片“孤島”。這時我爺爺奶奶和叔叔從江蘇南通逃難到了上海。他們向外婆租賃了一層樓的大房間和二樓的亭子間。這樣爺爺奶奶可以天天見著我,也好放心。
趙青的爺爺趙子超。
爺爺名叫趙子超。大高個子,蓄著八字胡,性格豪爽,愛施財濟貧,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
爺爺說他是山東省泰山腳下肥城人,盡管走南闖北可還說一口標準山東話。祖輩是種地的,后來我爺爺參了軍。從別人嘴里知道,爺爺少年從軍,是軍閥孫傳芳的部下。先當馬夫,作戰(zhàn)勇敢,在一次作戰(zhàn)中我爺?shù)亩悄c被打了出來,他把肚腸又塞回肚內(nèi)繼續(xù)奮戰(zhàn)。傷養(yǎng)好,被送往講武堂(軍官學校)培訓,一直當上營長。
別人是“投筆從戎”,爺爺是“解甲歸文”。他用部隊的復員費在南通開辦一座新新大戲院。聽說是專為我爹開的,因為我爹從小就愛演戲。同時又經(jīng)營一個糖果店,專門銷售南通的土特產(chǎn)麻糕、脆餅等,賺了很多錢。
爺爺先后娶了三房奶奶。大奶奶是在山東老家娶的,生一長子名叫趙鳳翔,我從沒見過。我大伯這一支至今還留在老家務農(nóng)。第二房是我親奶奶黃秀芝,有名的“揚州大美人”,生性善良,生了二小子我爹趙鳳翱。奶奶那么漂亮,我爹當然也就英俊非凡啦!我長大后我爹老夸我長得像奶奶,真漂亮!言下之意,奶奶和他和我都漂亮啰!第三房也是揚州人,生了三小子趙鳳沖,也就是我的趙沖叔叔。三奶奶命苦,不久因戒大煙生病早逝。我是從趙沖叔叔口中才知她很秀氣,丹鳳眼,我也從未見過。
我爺爺在南通市西南營36號買下了大四合院。除了兩個奶奶及他們的孩子外,還養(yǎng)著我親奶奶的大姊及她孫女、三奶奶的妹妹及她帶來的大姑、二姑、小姑。還有我爺爺自己親兄弟的兒子趙鳳歧、趙鳳黃及他們膝下妻兒老小。一個大院前后平房住上近三十口人,全由我爺爺一人養(yǎng)。加上平時賓客來往,開銷可不小啊!剛解放時,我爺爺覺悟高,幸虧把新新大戲院和糖果店上交政府,否則不知該劃個什么大資本家成分而挨斗了。
我們趙家說來也怪,盡生男不生女。我爺爺一輩就是三個兄弟。爺爺自己膝下又是三個男孩兒,連爺爺?shù)牡艿苓@房也只生男孩。家中多么盼望生個女孩呀。當?shù)弥页鍪篮?,對爺爺來說如同中了頭彩!爺爺常對人說:“我們趙家和別人家不一樣,別人家是‘重男輕女’,咱趙家是重女輕男?!?/p>
我爹后來也隨我爺爺有了句口頭禪:“咱趙家是重女輕男啊!”
因此我一生下來,爺爺奶奶把我寶貝得不得了。一來是我繼承“揚州大美人”的遺傳,漂亮可愛。二來我自幼遠離父母,寄養(yǎng)在遠遠的外婆家,實在可憐!
聽爺爺說:我爹媽抗日西行后不久,我生了肺炎,差點喪命。從南通趕來的爺爺奶奶嚇壞了。還是爺爺有主意,買了一大箱鮮橙,每天榨鮮橙汁喂我,這樣才把我小命保住。
爺爺奶奶逃難到上海,準備久住。于是跟外婆比賽似的爭相寵愛我。 爺爺曾向外婆提出要我歸“趙”家過日子,外婆執(zhí)意不肯。一直讓我睡在二樓,在家的時候,她天天守在我身邊。我從學?;丶?,首先得經(jīng)過一樓爺爺奶奶住房的門口。這時,爺爺早就等著我了。招手叫我進他大屋,馬上關上門,把早已買來的好吃東西讓我吃。外婆不樂意爺爺溺愛我,關照我不許吃爺爺?shù)臇|西。為怕阿婆看見,我就躲在爺爺畫畫的大書桌下偷偷地吃,吃罷才大搖大擺上二樓看阿婆去。
趙青和奶奶黃秀芝在一起。
我奶奶也跟爺爺一樣疼愛我。她愛打麻將。找三位鄰里聚在我家一樓的八仙桌上打牌。我一放學,正是上海人吃午點的時候。我也愛進大屋站奶奶身旁看他們打麻將玩。奶奶一見我進來,馬上暫停。到門口餛飩鋪叫他們送五碗餛飩上門,這第五碗就是專門為我叫的。也一樣把門關上,讓我快吃,生怕阿婆看見了要罵我。
其實阿婆從來也沒罵過我,就是連句重話也沒說過我。
爺爺培養(yǎng)我爹爹從小練拳、畫畫、寫字,希望我爹長大可成為有文化的上等人。我奶奶希望我爹長大當律師??晌业筒话此麄円庠感惺?,偷偷來上??济缹?,后來干脆當上了電影明星。我爺爺奶奶拿他沒辦法。
現(xiàn)在爺爺奶奶又按培養(yǎng)我爹的方式來培養(yǎng)我,希望我成個“女秀才”。爺爺除了給我零嘴吃,很重要一條是要我跟他學練字。
爺爺在南通還是個有名的書法家和畫家。在上海,爺爺?shù)拇蠓块g,那張畫畫的大書桌就占全房間的五分之一。桌上“文房四寶”俱全,他那大硯臺和徽墨上雕龍刻鳳,聽說是珍貴的文物。爺爺經(jīng)常在桌上鋪著厚厚的絨墊,上鋪宣紙,拿各種號碼的筆著色畫山畫水。高興時還拿大粗筆寫斗大斗大的字。
爺爺總要我一旁觀看,還讓我在一旁添水研墨,并且還要教我寫毛筆字。爺爺對我很嚴厲。練字時,要我雙腿叉開站在桌前,一手扶紙,一手用大拇指、中指、食指抓支筆。在我虎口處放上滿滿盛著水的小酒盅,寫字時不許灑出水。
爺爺說:“你爹小時候也是這么練字的。”
他恨不得叫我長大也當個李清照似的。哪知我這么好動,又沒耐心,練一段時間也就堅持不下去。一放學就跑得不見蹤影,爺爺拿我沒辦法,只嘆沒這個命,趙家注定是出不了大文豪啦!
有一天我高高興興放學回家。照例走到爺爺奶奶一樓大屋,看見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淚正號啕大哭。爺爺站一旁一手拿一張信紙,一手也在抹淚,奶奶抬頭看見我進來,更是一把抱住我大哭不止。
我直問:“奶奶,奶奶什么事?……爺爺奶奶怎么啦?”
沒人回答我,哭聲反而更加凄慘。
我只好上樓。見阿婆在樓上邊做活邊抹淚。
我抱住阿婆:“阿婆,爺爺奶奶干嗎哭啊?”
阿婆抬頭看我:“阿囡??!……你媽好命苦啊!”也哇哇地大哭起來。
我不知所措,心里已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不幸的大事。
當晚,我從小舅口中聽道“你爸在新疆監(jiān)獄被壞蛋盛世才槍斃了”。我才恍然大悟,哇哇地哭起來。
整個弄堂全傳遍了這個壞消息。大家對我更疼愛,更同情了。
奶奶因為我爹被害死的消息,把耳朵都哭聾了。
弄堂收音機又在放“小白菜,遍地黃……”的歌曲,真?zhèn)陌?
小朋友們也都靜悄悄地看著我,不再說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