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微雨

花萼與三葉 作者:葉至善,葉至美,葉至誠 著


微雨

葉至善

五年前,也是這么一個細(xì)雨蒙蒙的晚上,我和文思兩個一同在天通庵車站上等火車回學(xué)校去。我們兩個都披著斗篷式的大雨衣,制帽低低地蓋到眉毛邊;兩個人又都是這么高高的,看來很像保安隊隊員。

天通庵車站的待車室本就是頂小的,不知怎么的那天又?jǐn)D了這么多人,一股惡劣的香煙味使人更覺得難受。要不是天下雨,誰愿意擠在里頭呢?好在我和文思都穿著雨衣,我們就并肩地站在待車室門外的馬路上,好像兩個守衛(wèi)的兵。

要是你到過虹口公園的話,你看到了那所高高的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部,準(zhǔn)會感到不舒服。而天通庵車站正對著那所司令部的后門。不過我們是見慣了的;每天看他們一隊隊地在那附近一帶演習(xí)巷戰(zhàn),或是把他們的坦克車開到街上亂闖;我們看到了就瞪起眼睛盯他們幾眼。別說我們這舉動沒意思,我們實(shí)在要他們知道我們心里的憤怒。

可是那時候已經(jīng)不是他們操演的時候了,雨蒙蒙地使得路上格外靜寂。天色很暗,只有路燈的四周圍著一圈給雨點(diǎn)反射出來的黃光。路上沒有人,只有那個司令部后門旁站著兩個日本兵,他們都肩著槍,槍上的刺刀閃閃地在發(fā)亮。

我和文思兩個和平常一樣,睜大了眼睛對著那兩個日本兵。他們卻也在注視我們,大概因?yàn)槲覀冞@樣的衣著,疑惑我們對他們的司令部在探望什么。

我們因了他們的注視,腿挺直了,胸挺起了,嘴閉緊了,眼睛死盯著他們。我們和他們這么互相注視了許久。那兩個日本兵交頭接耳地不知說了些什么,中間的一個右手挾起了槍,直向我們走來。

有人說,日本兵走路的樣子像只猩猩,一點(diǎn)也不差。那個日本兵腳步很遲緩地向我們走來,身子兩邊晃,左手直僵僵地放在腿前面,真像只猩猩。他一步步走近,我漸漸地看清了他的面貌:兩片厚嘴唇,一撇小胡子,一個大鼻子,一雙小眼睛,就像漫畫里畫的日本兵那樣。他在我們前面叉開了兩條腿站住了,刺刀正對著我們兩個中間,他左手直指著車站,大聲地叫了聲什么,意思大概是叫我們進(jìn)車站去。

“什么?”文思也大聲地吼著。刺刀立刻轉(zhuǎn)向他的胸口,刀尖已經(jīng)碰著了他雨衣上的紐扣。文思更挺出了胸膛,牙齒咬緊了嘴唇,兩眼怒睜睜地死盯著那日本兵。

三個人就這么站著,動也不動地像三棵直立的樹。這樣地相持了將近五分鐘,刺刀到底不曾刺進(jìn)文思的胸脯。那個日本兵卻提了槍一步步踱回去了,又對另外一個交頭接耳地不知說了些什么。我們以為他還要來,仍舊站著不動;直到火車進(jìn)了站。

在火車上我微笑地向文思說:“我們勝利了!”文思并不回答我,他仍舊咬緊了嘴唇,眼睛直瞪著車窗外那個司令部的魔鬼似的陰影。

學(xué)校放暑假后,我們兩個各自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去了。不久,上海戰(zhàn)爭就爆發(fā)了。文思有封信給我:

……在這兒沒有找到工作做,因?yàn)榇蠖嗟墓ぷ鞫紱]有什么切實(shí)的效果。待在家里也不是件事,明天我就到湖州去,聽說東吳在那里開課。在這個時候像我們這班青年不為國家做些事,而再去念書,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想到那天晚上天通庵車站上的事,我恨不得立刻就帶支“小口徑”,上前線去干……

湖州失守后,我就沒有得到過文思的信息。據(jù)說湖州失守的時候,有一部分東吳的學(xué)生組織了游擊隊。也許在這個細(xì)雨蒙蒙的夜里,文思正站在茫茫的田野里,挺起了胸,睜大了眼,咬緊了嘴唇,和那天晚上一樣,還挾著一支裝著明晃晃刺刀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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