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郵也有西湖

心情的風景 作者:周游


高郵也有西湖

許多歷史文化古城都有西湖。高郵似乎也不能免俗,也有西湖。我家就在湖邊,經常感受水天一色的安詳……

“高郵西北多巨湖,累累相連如貫珠?!保ㄇ赜^逸句)“三十六湖水所潴,其間尤大為五湖?!保ㄊY之奇《題東園詩》)——這是宋代人視野里的高郵西湖。到了明代末年,由于淮河入海河道頻年淤塞,大量泥沙積淀,致使內湖積水不得外泄,因此,“千流萬派畢會于高郵,而高郵遂成巨浸矣”(隆慶《高郵州志》卷二)。

高郵西湖曾有神珠,故名珠湖,又稱甓社湖,俗稱高郵湖。據(jù)北宋沈括《夢溪筆談》卷二十一記載:“嘉祐中,揚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見。初出于天長縣陂澤中,后轉入甓社湖,又后乃在新開湖中。幾十余年,居民行人常常見之。余友人書齋在湖上,一夜忽見其珠甚近,初微開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橫一金線,俄頃忽張殼,其大如半席,殼中白光如銀,珠大如拳,爛然不可正視,十余里間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遠處但見天赤如野火,倏然遠去,其行如飛,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類月,熒熒有芒焰,殆類日光?!鄙蚶ㄑ灾忚?,應是所言不虛。沈括所謂的友人,乃高郵文人孫覺(字莘老)。這年,孫覺因珠光高照而考中進士。后來,孫覺女婿黃庭堅還為此賦詩:

甓社湖中有明月,淮南草木借光輝。

故應剖蚌登王室,不若行沙弄夕霏。

(《寄外舅孫莘老》之二)

因有如此名人神話,珠湖自然聲名遠播,百姓皆以一睹珠光為快,文人墨客更是如此,甚至不遠千里而來,“往往維船數(shù)宵以待觀(《夢溪筆談》卷二十一)”,有人索性建亭以待,美其名曰“玩珠”。江西才子劉攽就曾特意跑到高郵來看珠光,可惜不曾遇見,大為不滿,留下了《新開湖上待潛珠不出,偶書戲孫莘老二首》詩。后來,程節(jié)從景德鎮(zhèn)趕來探望神珠,竟然有幸目睹,有《玩珠亭》為證,詩云:

外挹湖天位置雄,下疏地脈與湖通。

驪龍睡覺寒光吐,盡獻祥光入此中。

不久,也就是嘉祐八年(1063年),程節(jié)果然考中進士,因而故地重游,又建一亭,并作《還珠亭》,詩云:

六六湖寬老蚌鄉(xiāng),去來隱現(xiàn)本無常。

幾回隱去重來現(xiàn),知是邦君有孟嘗。

從此,“甓社珠光”遂成“秦郵八景”第一景!不過,“甓社珠光”時隱時現(xiàn)。據(jù)《高郵州志》和《馮氏巢孫漫錄》記載,“甓社珠光”在宋皇祐年間(1049—1053年)、嘉祐年間(1056—1063年)、建炎年間(1127—1130年)、清乾隆六年(1741年)、二十四年(1759年)、三十六年(1771年)、嘉慶十五年(1810年)、光緒六年(1880年)均曾出現(xiàn)。有詩為證——

宋代張表臣有《呈以道舍人》詩云:“他年但飽揚州米,今日寧論甓社珠?!?/p>

元代張翥有《高沙失守哭知府李齊公平》,詩云:“廣陵瓊樹春仍在,甓社珠光夜不明?!?/p>

明代李景福有《夕發(fā)》,詩云:“紛紛湖上客,幾見甓珠圓?!?/p>

清代阮元有《珠湖草堂》,詩云:“甓社走明珠,三面繞林屋。”

乾隆十六年(1751年),愛新覺羅·弘歷南巡經過珠湖,得知“甓社珠光”這一傳聞,親灑宸翰,作《高郵湖》,詩云:

淮南古澤國,高郵更巨浸。

諸湖率匯茲,萬頃波容任。

灑火含陰精,孕珠符祥讖。

堤岸高于屋,民居疑地窨。

嗟我水鄉(xiāng)民,生計惟罟罧。

菱芡佐饔飱,舴艋待傭賃。

其樂實未見,其艱亦已甚。

此詩雖然有點弄斤操斧,但是愛新覺羅·弘歷不為神話傳說所惑,指出高郵地勢低洼,民眾生計困難是首應關切之事,“以云射物堪嗤彼,若擬安邦實切吾”(愛新覺羅·弘歷《過高郵州》)。由此可見,他是一位務實皇帝,更是一位親民皇帝。今讀此詩,我仍感動不已。

其實,高郵西湖還有一個恐怖的名諱——懸湖。湖面,甚至湖底,比高郵城的地面還高。西湖一旦決堤,就會沖過大運河,裹挾而下,高郵乃至里下河地區(qū)都有滅頂之災。高郵古時十年九澇,民不聊生。

于是,高郵西湖來神了。

就在孫覺出仕不久,高郵湖畔來了一個山東好漢耿德裕。他是宋仁宗時兗州府東平州梁山泊人,兄弟排行第七,故被后人尊稱“七公”。他曾為東平州通判,為人忠直,為官清廉,頗受百姓擁戴,卻為同僚不容,后來棄官而奔高郵娘舅茆家,以漁為業(yè),樂善好施,有口皆碑。傳說,七公八十一歲那年無疾而終。每于晦夕有紅燈累累如列宿,見于波濤洶涌之間,救溺捍患,有禱輒應。南宋淳熙七年(1180年)夏天,海風呼嘯,海潮洶涌,鹽阜深受其害,殃及興化,高郵百姓紛紛禱告七公,遂風平浪靜,轉危為安。于是,宋孝宗趙眘敕封耿裕德為康澤侯,意為七公給百姓帶來了安康和恩澤,并建廟祭祀。“公廟在揚州府高郵之西一十五里?!窬用耵咧坌姓呓灾录馈!保ā独L圖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耿七公》)元代詩人陳基有《高郵湖》,詩云:

春深湖水漾汀洲,耿七公祠在上頭。

蒲帆十幅東風順,明日從君到楚州。

耿七公祠,亦名康澤侯廟,俗稱耿廟。廟前立有兩根石柱,每晚都有一燈水滸,或是兩盞,或是四盞,或是六盞……漁民晚歸,偶遇月黑風疾,或遇大浪,慌亂之中難免迷失方向,只要循燈行船,就能安全歸航,所以耿廟那燈常被比作救星,故被譽為“耿廟神燈”,遂為“盂城八景”(即“秦郵八景”)之一。明永樂年間(1403—1424年),國子監(jiān)祭酒胡儼有《盂城八景·耿廟神燈》,詩云:

新開湖西耿侯廟,夜夜神燈吐光耀。

空中鳧雁盡飛翔,渚面魚龍皆眩曜。

曾開紅葉下云中,五臺峨眉今已空。

御災捍患神之功,我做此詩流無窮。

明宣德七年(1432年),平江伯陳瑄奏請春秋二仲以羊豕祀之。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重修。明洪熙年間(1425—1425年),禮部尚書余幼孜有《康澤侯廟》,詩云:

耿廟水云中,巖巖鎮(zhèn)湖口。

危竿夜懸燈,照耀遍林藪。

閃閃透蘭虹,輝輝映星斗。

撲光蛾自絕,避焰龍亦走。

靈威示赫奕,祀事誰悠久。

惠澤被淮堧,紀年書大有。

明弘治三年(1490年),白昂建康澤行祠。明正德年間(1506—1521年),山東提學僉事趙鶴亦有《康澤侯廟》,詩云:

渺渺湖祠指落曛,平蕪望處兩流分。

半山風竹常排日,萬頃春波只浸云。

夕艇每隨歸鶩渡,夜鐘偏得老龍聞。

無邊澤國祈靈事,剩有中朝祭典文。

明末清初詩人李瀅有《康澤廟》,詩云:

三十六湖煙靄清,湖中古廟傍盂城。

天邊薺樹依微見,水上晴嵐一望明。

鎮(zhèn)日魚龍吹雪浪,只今雁騖唼香梗。

神燈再見知何日,漁火星星又夕生。

七公顯靈的記載和傳說頗多。據(jù)《高郵州志》記載,康熙十一年(1672年),洪流饑民,有人在空中說:“耿侯王賜魚為民食?!辈灰粫?,河中魚涌,不消罾網(wǎng),順手可得,七日方罷。災后,高郵增建了七公殿。

民國二十年(1931年),高郵遭遇特大洪澇,耿廟圮于洪水,基址尚存。著名作家汪曾祺說:“我覺得耿廟神燈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我小時候好像七公殿還在。民國二十年發(fā)大水之前有許多預象,人們的迷信思想抬頭,想象力也特別活躍,紛紛傳說七公老爺顯了靈,說是在蒼茫云水之間看到神燈了。其實誰也沒有看到。正因為沒有人看到過,所以越加相信神燈是有的?!保ā丁锤哙]風物〉序》)

如今,廟前懸掛神燈的兩根方形石柱依然挺立在珠湖岸邊,儼然兩個飽經風霜的老者。由于石柱位于古運河拐彎處,千百年來,行船拉纖經過這里,總要磨蹭石柱,天長日久,自然留下累累纖痕。高郵漁民至今仍然沿襲舊俗,每年都做“七公會”,求安祈福。如果說耿裕德是高郵人的保護神,那么,耿廟石柱是耿裕德的無字豐碑。

高郵西湖不僅有神珠和神燈,更是高郵人的聚寶盆。

高郵西湖水產極為豐富,其中魚類就有二十八種,還有蝦、蟹、蚌、螺等等。這里的水生植物也很豐富,其中可食植物就有莼菜、蔞篙、蓮藕、芡實、菱角、茭白、荸薺、茨菇等等。鳥類更多,常見的有鷗、鷺、鶴、鷯、鵽以及野鴨等常出沒于湖面蘆蕩。秀美的西湖不愧為魚族的世界、鳥類的天堂、水生植物的博物館。

被江西人譽為“贛南第一位狀元”的鄭獬考取功名之前也曾從湖北安陸跑到高郵湖畔來看珠,不知他是否有幸目睹,但他后來考中了狀元,自然沒像他那“老表”劉攽那樣怪話牢騷,而是很有感情地寫下兩首《食魚憶新開湖》。

抗金名臣李綱也曾經過高郵西湖,留下《新開河食鱖魚戲成》,詩云:

平湖渺漫煙蒼蒼,菰蒲擢秀新荷香。

漁舟演漾出深浦,舟中鮮鱖肥而臧。

傳呼就買不論價,得錢留魚魚眼光。

細鱗哆口傳鬐鬣,斕斑點黑微涂黃。

巨盆汲水養(yǎng)馀息,撥剌奮尾猶洋洋。

付庖薦酒擇困者,揮刀切玉芼桂姜。

曲生風味已醞藉,得此更使不可忘。

松江之鱸不足憶,銀色詎數(shù)綿州魴。

惜哉行役難駐棹,一飽未許杯盤常。

雨蓑煙笠乃吾事,安得獨釣青茫茫。

據(jù)南宋高似孫《蟹略》記載,與蘇軾同登進士第的高郵籍詩人邵迎詩集雖然已經失傳,但有吟詠醉蟹的詩句存世:“鹽豉調羹金液膩,橙齋薦鲙玉絲肥。”蘇軾路過高郵,曾與孫覺、秦觀、王鞏雅集文游臺,“香莼紫蟹供杯酌,彩筆銀鉤入唱酬”(曾幾《文游臺》)。后來,秦觀又“以莼姜法魚糟蟹寄子瞻(蘇軾)”。所謂糟蟹,也就是醉蟹。汪曾祺說:“醉蟹是天下第一美味?!保ā端姆绞呈隆罚案哙]湖蟹甚佳,以作醉蟹,尤美?!保ā段业募亦l(xiāng)》)醉蟹只用母蟹,可能因為“團臍紫蟹脂填腹”(秦觀《以莼姜法魚糟蟹寄子瞻》)。

值得一提的是,高郵在北宋時就培育出高郵麻鴨這一優(yōu)良品種,高郵鴨與北京鴨、紹興鴨并稱為中國三大名鴨。高郵鴨蛋,馳名中外,那百里挑一的雙黃蛋,更是蛋中的珍品了。清代美食家、文學家袁枚游覽高郵,品嘗過高郵鴨蛋,后來他“席間先夾取以待客”并介紹:咸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紅而油多”(《隨園食單》)。提及高郵鴨蛋,汪曾祺也不無自豪地說道:“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保ā豆枢l(xiāng)的食物·端午的鴨蛋》)

元代詩人薩都拉路經高郵,登臨城頭,眺望西湖,口占《高郵城》,詩云:

城上高樓城下湖,城頭畫角曉嗚嗚。

望中燈火明還滅,天際星河淡欲無。

隔水人家暗楊柳,帶霜鳧雁起菰蒲。

短衣匹馬非吾事,擬向煙波覓釣徒。

詩人流連忘返,感慨萬千:我不能像驛卒快馬加鞭傳送公文,還是尋找湖邊的釣魚人去吧!“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論語·微子》)由此可見,詩人想做一個高郵西湖的煙波釣徒。

明代詩人江盈科途經高郵寫下一首《舟過高郵》,詩云:

孤城獨枕大湖邊,湖上相看思茫然。

帆帶順風飛似鳥,水連夕照杳如天。

漁家歷落青煙外,蘆葉蕭疏白露前。

景物渾于湘浦近,自疑身在武陵船。

這首詩用白描的手法來繪寫秋日傍晚的西湖景色,順風的白帆與水鳥齊飛,天邊的夕照共湖面輝映,裊裊的炊煙外散落著漁家,湖邊的蘆葦一到白露時節(jié)就蕭條稀疏。面對此湖此景,來自湖廣桃源的詩人,思緒茫然,自疑乘坐著“武陵人捕魚為業(yè)”(陶淵明《桃花源記》)的漁船。只因高郵西湖景色優(yōu)美,渾似湘浦,詩人誤將他鄉(xiāng)認作家鄉(xiāng)了!

高郵西湖,是一個美麗而又富饒的湖,是鑲嵌在高郵大地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它已成為遠離故鄉(xiāng)高郵的游子思鄉(xiāng)時的一個象征符號。清代訓詁學家王引之在《題阮梅叔珠湖垂釣圖》(之四)詩中寫道:

我家舊住甓湖濱,卅載京華滯此身。

辜負莼鱸好風景,讓君獨作釣魚人。

寫作此詩的時候,王引之離別故鄉(xiāng),走上仕途,寓居京師三十多年了,然而對于魂牽夢縈的高郵西湖,依然一往情深。詩人刻意突出莼鱸,這既是寫實,也是用典。高郵西湖出產莼菜、鱸魚,這是不爭的事實。同時,提起莼鱸,就會使人自然而然地想到晉代吳江人張翰“莼鱸之思”的著名典故,平添許多思鄉(xiāng)之情。可以說,高郵曾因莼鱸而融入江南!

無論是珠湖,還是甓社湖,或是高郵湖,高郵西湖一直沒有一部獨立的湖志。因此,我對她的歷史滄桑所知不詳。

幸好家在湖邊,我可隨便欣賞“西湖雪浪”,亦可“湖天一覽”,心馳神往在那“蒼茫云水三千頃”(蒲松齡《登泰山殿遠眺》)……每每走近西湖,尤其走過耿廟遺址,我都會下意識地雙手合十,縈回腦際的總是歷史的搜遺與傳說的更替,當歷史與傳說交融在一起,當傳說因歷史的印證而綿長,兩者便有了時間與空間的盟誓。

若把杭州西子湖比作雍容貴婦、揚州瘦西湖比作窈窕淑女,那么,高郵西湖更應是“約略西施未嫁”(辛棄疾《賀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

高郵曾因“甓社珠光”而聞名;

高郵曾因“耿廟神燈”而安寧;

高郵更因“西湖雪浪”而溫馨!

高郵西湖不僅僅是高郵的一個絕美地標,更是高郵的文化承載。

——高郵的一張名片;

——高郵的一道風景;

——高郵的一個文化品牌;

——高郵的一片文化高地!

蹀躞高郵西湖岸邊,極目西望,浩渺澄湖萬頃平,孤帆遠影入云行。我輩“豈辭云水三千里”(范仲淹《依韻酬吳安道學士見寄》),記錄它們,如同奉上最為豐厚的舉祭!

(原載2016年第2期《江蘇地方志》)

大淖尋夢

昨夜,我做了一個怪夢——大淖干涸了。文游臺蕩然無存。鷦鷯無枝可棲。汪曾祺彷徨在沙漠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于是,我醒來了,匆匆來到了大淖。

大淖不大,但是很美——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渺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臅r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fā)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的堆積著。(汪曾祺《大淖記事》)

這是汪曾祺筆下的大淖,就是這個大淖曾經令人意恒軒軒!

臺灣作家施叔青曾向汪曾祺提出要到高郵來看看大淖,素來好客的汪曾祺斷然拒絕了:“不能看,就如同我自己一樣。”后來,汪曾祺解釋說——

我去年回鄉(xiāng),當然要到大淖去看看。我一個人去走了幾次。大淖已經幾乎完全變樣了。一個造紙廠把廢水排到這里,淖里是一片鐵銹顏色的濁流。我的家人告訴我,我寫的那個沙洲現(xiàn)在是一個種鴨場。我對著一片紅磚的建筑(我的家鄉(xiāng)過去不用紅磚,都是青磚),看了一會。不過我走過一些依河而筑的不整齊的矮小房屋,一些才可通人的曲巷,覺得還能看到一些當年的痕跡。甚至某一家門前的空氣特別清涼,這感覺,和我四十年前走過時也還是一樣。(《〈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

其實,大淖曾是沒有文化的“大腦”,就因為汪曾祺發(fā)表了《大淖記事》才得以正名,并且出名。隨著旅游經濟漸成熱門,加之尋訪汪曾祺筆下大淖的游客日漸增多,政府終于投入六千五百萬元整治了大淖環(huán)境。目前大淖,石欄圍岸,桃柳交錯,梧桐招鳳……可惜沒有了沙洲,沒有了茅草、蘆荻和蔞蒿,沒有了炕坊、磨坊、漿坊和草行,沒有了水車、牛棚和烏篷船,沒有了賣糖的、賣風菱的、賣熟藕的、賣紫蘿卜的、賣山里紅的和賣眼鏡的,沒有了錫匠、銅匠和挑夫……那些大淖人家似乎不翼而飛了!

他們還像候鳥一樣飛回來嗎?我在大淖岸邊徘徊了半天,看見各種鳥雀跳躍在樹枝上,唯獨沒有昨夜夢見的鷦鷯,悵惘之情油然而生。就在這時,文友姚云打來電話:“你在哪里瀟灑?”我答:“我在大淖,無法瀟灑。”姚云問道:“高郵修復汪曾祺老先生故居了嗎?”實話實說:“沒有?!币υ朴謫枺骸澳憧催^梁由之新著《從鳳凰到長汀》了嗎?”我說:“聽說海豚出版社出版了這本書,我還沒有買到?!币υ瓶烊丝煺Z:“梁由之在這本書里罵了你們的‘父母官’,我看了很解氣,先拍其中兩段文字轉發(fā)給你!”不一會兒,手機收到一條彩信:

沈從文夫婦的墓地,黃永玉立的碑,對時人、后世,以至千秋萬代,將構成強大而恒久的吸引力,是一筆無形、珍貴、巨大甚至難以計數(shù)的財富。而投入甚少,完全不成比例,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由此及彼,嚴重鄙視江蘇高郵的地方官。那些伙計多是吃干飯的,無知無識,不知補救。汪曾祺生前想在故鄉(xiāng)有“一枝之棲”,他們無動于衷。汪老去世,葬在北京西郊福田公墓——那兒肯定不是老頭喜歡待的地方;墓地系有償限時使用,5萬元20年。地方當局為什么不跟汪老的后人商量,將老頭歸葬故里的文游臺呢?

讀罷信息,舉頭看見一株石榴攔住我的去路,那些花蕾儼然緊握的拳頭,其中定然包含著怒火。轉身走進草巷口,苦艾的氣味嗆得我喉嚨難受。

跨過東大街,我直奔竺家巷9號和11號。兩戶間有標志:汪曾祺故居。9號現(xiàn)住著汪曾祺妹妹汪麗紋和妹婿金家渝;11號現(xiàn)住著汪曾祺弟弟汪曾慶。兩戶只有60平方米左右,中間有個尕大的過道相通,且有大大小小的花盆,自有一番幽香的韻致。金家渝說:“這里只是當年汪家大宅院的后門偏屋,大門在東邊的科甲巷(今傅公橋路),有庭院,有花園,有客廳,有店面房好幾十間!此外,汪家在臭河邊還有一二十間房,另有兩千多畝地,多為草地;開了萬全堂、保全堂兩爿藥店,這些都是在他祖父汪嘉勛手上置的家產?!蓖粼魃岸啻握摇案改腹佟币笳鋵嵳?,歸還幾間閑置的汪家舊宅,改善弟妹的生活條件,以便自己回鄉(xiāng)小住寫作,結果大失所望,只能望房興嘆:“曾祺老矣,猶冀有機會回鄉(xiāng),寫一點有關家鄉(xiāng)的作品,希望能有一枝之棲。區(qū)區(qū)愿望,竟如此難償乎?”(《致戎文鳳》)

坐在局促的汪家,我也局促,再也受不了一股充溢在房間里那鏹水似的悵惘……就在我將離開的時候,汪曾慶說:“新來的韓方書記和方桂林市長最近都到這里來考察了,大家都說他們值得期待!”我想也是?,F(xiàn)代人對歷史的關心程度往往是越久遠的越關注其遺跡,或登樓眺望,或憑蹤遐想,然后像陳子昂一樣“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臺歌》);而對于近代的當代的,我們更關注的是名人的事跡,雖有遺物可以引發(fā)我們的感思,畢竟時過境遷,而被忽視的很多遺跡經過一番追尋與探討之后則顯得更為可貴。高郵市政府應當根據(jù)人民的愿望以及海內外知名人士的提議修復汪曾祺故居,并將汪曾祺墓遷回高郵安葬,最好是在文游臺給他“一枝之棲”。文游臺定然會因汪曾祺而更崇高!

踅回東大街,我向文游臺走去,影子跑到了身子前面。不經意間,夕陽染紅了文游臺上的縹氣,暮色順著東大街漂流而下,流入了郭家巷、窯巷口、永安巷、草巷口、大淖巷、科甲巷、竺家巷……湮沒了吉升醬園、姜大升茶食店、連萬順醬園、如意泉、保全堂、邵家茶爐子、王家熏燒店、碗盞店、陶家炮仗店、戴車匠家、源昌煙店、馬家線店、嚴氏閣、如意樓、得意樓、萬全堂、七拳半燒餅店……于是,“很多歌消失了?!保ㄍ粼鳌夺恪罚昂芏嗳艘蚕Я恕M粼饕蚕Я?。他的‘歌聲’依然在文壇回蕩,他的文字永遠不會消失?!保ㄍ醺伞断蛲粼鲗W習生活》)

站在文游臺下,站在汪曾祺紀念館門前,我看見鷦鷯頡頏在半空中,情不自禁地道了一句:汪老,魂兮歸來!

(原載2015年第11期《四川文學》)

文游臺

是凡到高郵來游玩的作家都要登臨文游臺,好像沒有到此一游就不能成為作家似的。今天下午,文友才到高郵就拉著我手直囔囔:“我要去登文游臺!”

文游臺在高郵城東北二里許泰山廟后的一座土山上,原臺始建于北宋太平興國元年(976年)。據(jù)嘉慶《揚州府志·古跡》記載:“文游臺在軍城東二里,舊傳蘇軾、王鞏、孫覺、秦觀諸公及李公麟嘗同游,論文飲酒,因以‘文游’名之。公麟畫為圖,刻之石?!彼未娙嗽鴰自浀皆L,并作《文游臺》詩:

憶昔坡仙此地游,一時人物盡風流。

香莼紫蟹供懷酌,彩筆銀鉤人唱酬。

從此,文游臺便一直吸引四面八方的文人墨客雅集于此,留下許多不朽的詩文。乾隆皇帝南巡就曾兩次登臺賦詩:

周覽城闉每系舟,緩催珠勒度秦郵。

郊東尚有高臺見,宋代聞因雅會留。

何必當時嗟祿薄,卻教終古羨文游。

龍眠結構應多事,試問今還藉畫不。

此詩作于第二次南巡時(1757年)。乾隆皇帝認為,有文游臺在,就不必慨嘆蘇軾等人懷才不遇,并表示當時沒有遇見李公麟(號龍眠居士)畫作。

穹若高臺出樹看,五賢當日此盤桓。

猶傳東郊文游處,不異西園雅集觀。

稱勝以人詎以地,尚論為羨那為嘆。

千秋爼豆輿情頌,元祐寧須做好官。

此詩作于第三次南巡時(1762年)。乾隆皇帝認為,臣子不必計較機遇如何,要盡心盡力做個好官。

國士無雙秦少游,堂堂坡老醉黃州。

高臺幾廢文章在,果是江湖萬古流。

這是清代文學家王士禎當年登文游臺留下的絕響。而今,我又沉吟著這首《秦郵雜詩》走近了文游臺。

文游臺是一古建筑群。

入口處有座石牌坊,坊額鐫刻橫書“古文游臺”,上款直書“康熙乙已”,下款直書“新城王士禎”,字跡寓柔于剛,端莊瀟灑。不知怎的,我看似有一股金戈鐵馬的豪氣,又似流露著書家對蘇、秦的景仰之情。

走過石牌坊,我瞻仰高大的秦觀塑像。秦觀面對東南,側身而立,頭面微仰,雙目平視,左手執(zhí)著書卷,右手背在身后,頗有準備對客揮毫的風姿。

文游臺下有四賢祠,這是為了紀念蘇軾、王鞏、孫覺、秦觀四賢聚會而建造的。明代詩人王磐曾作《上巳謁四賢祠》,詩云:

誰排閭闔借天風,滿地塵埃一洗空。

萬卷文章光海岳,千年神爽積鴻蒙。

蘭亭舊跡浮云外,甓社濃春細雨中。

一瓣心香初奠罷,椅欄呼酒送飛鴻。

四賢祠西有映翠園與重光亭。映翠園中翠竹成蔭,四季常綠,映襯得重光亭更加幽雅。

四賢祠后面有秦觀讀書臺。據(jù)傳,秦觀在三十四歲入京應試之前,常在這里讀書。

出秦觀讀書臺向東,經花壇拾級而上,就到盍簪堂了?!邦留ⅰ背鲎浴吨芤住ぴヘ浴罚骸拔鹨?,朋盍簪?!睍x王弼注:“盍,合也;簪,疾也?!碧瓶追f達疏:“群朋合聚而疾來也。”是眾多朋友聚會而快來的意思,后常用來指友人的相聚。盍簪堂曾是蘇軾、王鞏、孫覺、秦觀等四賢雅集之地,這堂名起得古老深奧,但一經了解了出處和解釋后,更感到典雅和貼切了。盍簪堂四周嵌有六十余塊碑刻,都是宋元以來文人的墨跡,是為《秦郵帖》,乃彌足珍貴的書法摹刻的精品。據(jù)清代錢泳《履園叢話·碑帖·家刻》記載:“是年(嘉慶二十年)秋八月,為韓城師禹門太守刻《秦郵帖》四卷,皆取蘇東坡、黃山谷、米元章、秦少游諸公書,而殿以松雪、華亭二家。時太守正攝篆秦郵?!鳖留⑻蒙铣龝ū掏猓€有兩幅圖。一幅是《東坡居士閑適圖》,蘇東坡端坐在蒼松之下,容顏豐膚,雙目有神,眉宇間隱隱透露出豪放俊逸之氣;另一幅是《蘇軾生日祝壽圖》,是湖南湘鄉(xiāng)人左輝春在道光年間任高郵知州時,舉行為蘇軾生日祝壽的典禮后,請詩人、金石學家李嘯北為蘇軾畫像并一齊鐫刻的。

文游臺雄踞于土山之巔,是一座飛檐翹角、高大宏偉的歇山式二層樓臺。樓下室內兩側墻壁嵌有蘇軾手跡《次韻秦太虛見戲耳聾》、秦觀手跡《墨竹詩》等,號為《秦郵續(xù)帖》,亦是文化遺產中的珍寶。中堂嵌有著名書畫家范曾親制磁壁畫《四賢圖》。循梯而上,憑欄而望,京杭運河蜿蜒而過,盂城風光盡收眼底,西眺“湖天一色”(李一氓題詞),東瞰“嘉禾盡觀”(汪曾祺題詞)……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我和文友在文游臺上徜徉了半天,直到夕陽沉入西湖,方才歸去煮酒論文……

(原載2016年8月14日《北京晚報》)

神游臺

一提文游臺,高郵人幾乎都能如數(shù)家珍地說三道四;至于神游臺,現(xiàn)代人恐怕知之甚少了。

神游臺在哪?清代顧鑾說:“在(高郵)州境,里址未詳?!保ā稄V陵覽古》)檢閱隆慶《高郵州志》,那時就說“神游臺不詳所在”,可知此臺早就湮沒了。

關于神游臺,民間有個傳說:南宋建炎初年,高郵有個姓顏的道士,不知名諱,落魄江湖,賣筆維生,后遇神仙點化,每天只賣十支毛筆,遂以詩酒自娛。出于好奇,轉運使見他便問:“你飲多少酒?”顏道士答:“我可以喝一斗?!鞭D運使遂令人拿酒招待。顏道士也不客氣,開懷暢飲,然后丟下筆籃,長揖而去。轉運使令人送還筆籃,但是無人拎動,只好作罷,便把毛筆分給左右。所有獲得其筆的人,剖開筆管,都有詩偈,道出獲得者姓名、禍福及其生卒時間,無不靈驗,因而被稱為“筆仙”。不久,顏道士籌得巨資,便在當年遇見神仙的地方建筑了神游臺。九十二歲那年,他在自家庭院堆積了許多蘆葦,然后端坐上面,點火自焚。鄰居紛紛趕來救火,只見他乘火云飛天而去。

檢閱嘉靖《維揚志》,其中有顏筆仙小傳。張岱《夜航船》、顧鑾《廣陵覽古》也有關于顏筆仙“鬻筆遇仙”、“自舉焚身”的記載。史書記載竟和民間傳說大同小異,可見高郵建炎年間確實有過一個顏道士。令人困惑的是,清初“廣陵五宗”之一、晚年自號“賣花老人”的宗元鼎曾撰《賣花老人傳》說:“嘗九日渡江,經旬不歸,人問之,答曰:‘吾訪故人殷七七于鐵甕城中耳。’袖中出杜鵑花一枝,紅芬可愛。所往來者有筆道人、玨道人,圍棋烹茗為樂。玨道人,疑即唐廣陵人李玨,以販糴為業(yè)成仙者。筆道人,疑即宋建炎中顏筆仙耳?!贝搜砸蔡x奇了,自然不足為信。果真如此,那顏道士定然是得道成仙了!

神游臺真是顏筆仙籌建的嗎?那是怎樣的建筑?建于何時?毀于何時?帶著這些疑問,我翻閱了許多古籍,也討教過許多學者,至今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偶翻元末詩人周權《此山集》,發(fā)現(xiàn)其中有首《高郵府神游臺》,詩云:

淮南古奇勝,彌茫云水麗。

郵城枕其中,喧喧擁阛阓。

壯覽城之皋,飛臺翼云際。

滟滟白銀盆,沉沉水晶界。

玩心神明表,引興天地外。

把酒一憑闌,天風落襟袂。

懷哉淮海翁,落日為三酹。

從“彌茫云水麗”,可知臺在湖畔,從“郵城枕其中,喧喧擁阛阓”,可知臺與繁華街市比鄰,從“壯覽城之皋,飛臺翼云際”,可知其閣樓雄偉的氣勢,也反映了這“淮南古奇勝”是當年郵城的制高點,登臺可覽瀲滟的西湖風光,亦可把欄桿拍遍后像秦少游一樣呼朋引伴,煮酒論文……

每讀《高郵府神游臺》,我總心馳神往,縈回腦際的總是歷史的搜遺與傳說的更替……而我只能生活在這首詩里。這首詩溫存地慰藉了我,又很詭譎地捉弄了我。難道神游臺與顏筆仙全是附會出來的?

有朋自遠方來,我自然要當好“地主”,陪同客人游覽高郵湖,常見“蒼茫云水三千頃”(蒲松齡《登泰山殿遠眺》),偶爾才有“遙帆隱隱入云行”(劉文麟《過高郵湖》)的風景,總有一種招待不周的缺憾。我們?yōu)槭裁床辉诟哙]湖畔復建耿廟和神游臺?竊以為,神游臺極有可能在耿廟附近,顏道士鬻筆遇仙與耿七公顯神威的時代相近,說不定他遇見的神仙就是耿廟里面供奉的那位!無論如何,神游臺和耿廟都不失為有點歷史趣味的景觀。

由此,我想起了揚州大明寺及其棲靈寺塔。大明寺始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間(457—464年),棲靈寺塔始建于隋文帝仁壽年間(601—604年),歷代屢圮屢修,今寺為清代同治年間(1862—1875年)所建,而塔卻是1988年根據(jù)劉禹錫《同樂天登棲靈寺塔》、白居易《與夢得同登棲靈寺塔》和劉長卿《登揚州棲靈寺塔》重建的。吟詠耿廟的古詩很多,關于神游臺的古詩,我們已經發(fā)現(xiàn)的只有周權這首《高郵府神游臺》。我們何不也以古詩為藍本重建神游臺和耿廟呢?

(原載2016年12月25日《北京晚報》)

傳奇觀音庵

拙著《佛教圣地游》出版后,好多讀者來信或來電抱怨我沒有寫寫高郵的觀音庵。他們要寫的觀音庵不是朱延慶先生撰文介紹的煉陽巷那座,而是小教場那座早已湮沒的晚清名庵。

庵主是比丘尼緒修,博覽佛經,潛心禪理,雖然徐娘半老,但是天生麗質難自棄,蛾眉鳳眼,渾身上下都堆俏,且洋溢著靈氣與秀氣。

當時的高郵知州是第一個“睜眼看世界”的魏源。他敬仰北京紅螺山瑞安法師的佛法,特地派人把他請來高郵,創(chuàng)建永清蓮社,住寺弘法,頗受信眾歡迎。

聽說瑞安法師是當代大德,緒修經常帶上幾卷佛經飄然來到永清蓮社請教。瑞安見她好學不倦,加之穎悟過凡,自然樂于開導,隨機點撥;緒修總是一撥就通,大有體會,所以佛法猛進。

看見垂楊柳,回頭麥又黃。從春到夏,轉眼之間就過去了。漸漸地,緒修感到永清蓮社僧尼以及信徒對她到來不像以前那樣熱情,有時看她進出方丈室,還有一些婆婆媽媽在背后用手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甚至還有人對她背影啐唾沫。緒修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不對頭,暗地納悶,又不好問。

一天晚上,緒修終于忍無可忍地對弟子本蓮說:“近來不知怎的,那些到永清蓮社去敬香禮佛的婆婆媽媽一看到我就都避瘟神似的躲開,還在我背后嚼舌頭?!?/p>

本蓮,字理明,俗姓管,高郵人。從小就愛吃素,不沾葷腥。因為身體不好,十歲左右就到觀音庵拜緒修為師,持戒清修。二十歲那年,本蓮前往乾明寺受三百多條具足戒,然后返回觀音庵,幫助緒修襄理庵務。本蓮為人慈善,吃苦耐勞,甚至于忍辱負重,故為緒修倚重。

本蓮見庵主蒙在鼓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沉吟一會,說道:“弟子近來也曾道聽途說,不知該講不該對您講……”

緒修忙說:“你是我的弟子,平時襄理庵務,盡心盡力,我很信任你。要是你知道這事不講,怎能解開我內心的疙瘩?”

于是,本蓮實話實說:“師傅,可別放在心上。她們胡說八道,說您是披著袈裟的狐貍精,三天兩頭跑到永清蓮社去下套瑞安法師……”

緒修一聽,目瞪口呆,如遭雷擊。至此,緒修恍然大悟。自己一生清白,竟被那些婆婆媽媽捕風捉影地潑了一身臟水!

看見緒修怫然,本蓮趕忙勸道:“師傅,弟子深知您潔身自好,勸您不要理會外界的謠言。從今以后,只要我們少去瑞安法師那兒,遠離瓜田李下,時間一長,風波自靜。師傅,您是一庵之主,為了佛法事業(yè),您可千萬得忍著點??!”

面對奇恥大辱,緒修氣得差點背過去。不過,本蓮的話也說得對,你不忍著點又能怎么辦?況且,本蓮善忍,遠近聞名,今番該輪到我向她學忍了!

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流言蜚語能把一個人的意志給擊垮。畢竟別的事還可忍,這種男女之事,平常人尚且難以忍受,況且又發(fā)生在佛門清凈比丘尼身上,又是一庵之主,出家在家女眾的表率。雖然我緒修為人清白,問心無愧,可是又怎么去向普天之下剖白呢?思前想后,緒修還是找本蓮商量:“人言可畏,無論是跳進高郵湖,還是跳進大運河,我怎么也洗不清了。想來想去,我想對佛起誓,希佛明鑒,望佛能安排我死在六月大伏天,死后露尸五天,不臭不腐,這樣就向普天之下證明了我緒修的清白。反之,要是不死在六月大伏天,或者雖然死在大伏天,可是尸體很快腐爛,那就說明我和瑞安法師有染……”

本蓮說道:“師傅這樣對佛起誓也好。我想菩薩一定會在今后還你清白的?!?/p>

翌日,緒修跪在佛前,獻上香花,叩頭發(fā)誓:“菩薩在上,請證明我的清白——緒修坐化必以六月,露尸五天,不臭不壞;要是我緒修真的和瑞安法師有染,那就讓我換一種死期,并且速朽?!?/p>

起誓以后,緒修忍辱含垢在庵修持,并把庵里大小雜事全部交由本蓮處理,從此足不出庵。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佛菩薩慈悲,緒修后來果然是在大伏天趺坐而逝。本蓮遵囑將其尸體暴曬五天,居然沒有腐臭。高郵市民無不嘖嘖稱奇,每天都有好幾百信徒前來膜拜。到第五天,酷暑蒸騰,奇熱難熬,可是緒修的尸體,非但毫無穢氣,而且散發(fā)出微微清芬。從此,前嫌終于盡釋了。

緒修圓寂以后,本蓮正式接任庵主,挑起了弘法的重擔。先前,觀音庵西有個屠肆,肆主總是在半夜里殺豬屠羊,悲聲四起,殘忍程度令人發(fā)指。本蓮節(jié)衣縮食,矢志苦行,拿出原有積蓄,加上香客陸陸續(xù)續(xù)的捐贈,終于盤下屠肆。肆主收過銀兩,從此金盆洗手,不再干那殺生的行當。幾年以后,觀音庵西面新建了七間佛堂。從此,佛堂梵唱不絕,不聞半夜悲聲。晚年,本蓮自知不久于世,就在佛前發(fā)愿:“菩薩在上,弟子祈愿逝后幻軀不腐,留勸后學?!?/p>

光緒八年(1882年)八月二十四日,本蓮在觀音庵安然示寂。弟子遵其遺愿,將其坐龕存放;三年過后,弟子按例茶毗。哪知柴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龕頂未焦。弟子開龕一看,見其肉身顏面如生,遂裝金供奉。遠遠近近的四眾弟子猶如風起云涌,紛紛前來瞻仰本蓮肉身遺容,無不既敬且異,嘆為稀有。

我曾多次訪問小教場附近的老人,誰也說不清觀音庵毀于何時,亦不知道本蓮肉身的去向,只知道這里有家已經倒閉的肉聯(lián)廠。

(原載2015年7月31日《高郵日報》)

虹橋修禊

若把揚州瘦西湖比作窈窕淑女,那么,你到虹橋便揭開了她的蓋頭。虹橋飛跨瘦西湖與西園曲水銜接之處。此橋建于明朝末年,原為木橋,因橋欄桿為紅色,而稱紅橋。清乾隆時改建為石拱橋,形若彩虹,遂改名為虹橋。虹橋的修造者是大名鼎鼎的鹽商黃履昂、鮑志道。虹橋的出名并不是因修造者,也不因它形若彩虹,而是與文人雅士在此修禊有關。

修禊是古老風俗。殷周以來,巫覡的遺風仍有留傳,禊即其一。漢代應劭在其《風俗通義》中把禊列為祀典,且說:“禊,潔也。”春日萬物生長蠢動易生疾病時于水上洗濯防病療病。據(jù)《周禮·春官》記載:“女巫掌歲時,祓除釁俗?!毙揿略跐h代已固定成消災祈福的儀式。據(jù)《后漢書·禮儀志上》記載:“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為大絜?!钡搅藭x代,此俗才有改觀。據(jù)王羲之《蘭亭集序》記載:“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從此,修禊的迷信色彩逐漸淡薄,成為文人雅士煮酒吟詩的盛會。明清時代,揚州文人喜歡修禊,尤其文官到了揚州以后常有盛舉。

回溯虹橋修禊,站在橋頭對客揮毫第一人是王士禎。

王士禎(1634—1711年),原名王士禛,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人。清初杰出詩人、文學家,繼錢謙益之后主盟詩壇,與朱彝尊并稱“南朱北王”。曾以其大雅之才,獨領風騷達半個世紀之久,被詩家奉為“一代正宗”。順治十六年(1659年)任揚州府掌握刑法的推官。在揚任職五年,頗有政聲。他是清初詩壇的一位明星式的人物,十五歲便有個人詩集《落箋堂初編》問世。同時,他還是一個資深的修禊專家。來揚之前,他曾在濟南大明湖畔就組織過一次規(guī)模宏大的詩會,一時轟動大江南北。來到揚州這風月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xiāng),他怎能甘于寂寞?當時揚州正由殘破開始走向繁榮,各地文人紛紛來到揚州。王士禎愛結交文朋詩友?!敖笕蠹摇敝粎莻I(yè)說:“貽上在揚州,晝了公事,夜接詞人。”“明季四公子”之一冒辟疆說:“漁洋文章結納遍天下,客之訪平山堂、唐昌觀者,日以接踵。漁洋詩酒流連,曲盡款洽,客相對永日,亦終不忍干以私?!保▍⒁娎疃贰稉P州畫舫錄》)

康熙元年(1662年)春天,王士禎邀約杜濬、張養(yǎng)重、邱象隨、陳允衡、陳維崧諸多名士參與虹橋修禊。王士禎率先寫了一首調寄《浣溪沙》詞:

北部清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

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煙芳草舊迷樓。

這首詞寫得情致旖旎,文采洋溢。和作雖多,很少能與他比擬的。后來,阮葵生在《茶余客話》里予以評論,認為這次唱和《浣溪沙》詞以邱象隨的那首為最好。

康熙三年(1664年)春天,王士禎第二次主持修禊于虹橋。參加的有杜溶、張綱、林古渡、孫枝蔚、程邃、孫默、許承宣、許承家等文人。這次是寫詩,題為《冶春詞》。王士禎一口氣作了二十首《冶春絕句》,其中流傳最廣的一首是:

紅橋飛跨水當中,一字欄桿九曲紅。

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

與會文人無不和韻作詩,一時傳為佳話。唱和的詩人比第一次還多。宗元鼎有詩記錄了當時的盛況:

休從白傅歌楊柳,莫遺劉郎唱竹枝。

五日東風十日雨,江樓齊唱冶春詞。

“冶春”、“綠楊城郭”這兩個富有詩意的名詞,就是清初名士王士禎邀約眾多文人在虹橋修禊時留下的。

據(jù)李斗《揚州畫舫錄》記載:“虹橋茶肆名冶春社,孔東塘為之題榜?!辈⒃疲骸靶揿诤鐦颉瓥|唐為主人?!贝嗽凇皾O洋之前”。顯然,李斗記錯了??咨腥沃鞒趾鐦蛐揿窃谕跏康澲?,而不是之前。

孔尚任(1648—1718年),字聘之,又字季重,號東塘(《隨園詩話》所載為東堂),別號岸堂,自稱云亭山人。山東曲阜人,孔子六十三代孫,清初詩人、戲曲作家,與洪升并稱“南洪北孔”。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南巡返京經曲阜祭孔時,孔尚任被召講經,受到康熙垂青,破格授予國子監(jiān)博士??滴醵哪辏?685年),孔尚任進京,累遷戶部主事,工部員外郎。七月,孔尚任以國子監(jiān)博士的身份隨工部左侍郎孫在豐來揚州治河。

除了廣交文友,孔尚任在揚州期間喜歡郊游,常去的地方自然是虹橋,有《紅橋》詩為證:

紅橋一曲綠溪村,新舊垂楊六代存。

酒旆時搖看竹路,畫船多系種花門。

曾逢粉黛當筵醉,未許笙歌避吏尊。

可惜同游無小杜,撲襟絲雨乍銷魂。

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三月三日,孔尚任“赴諸君之招”,參與虹橋修禊,“大會群賢”(孔尚任《湖海集·紅橋修禊序》)。他在《紅橋修禊序》寫道:“康熙戊辰春,揚州多雪雨,游人罕出。至三月三日,天始明媚,士女祓禊者,咸泛舟紅橋,橋下之水若不勝載焉。予時赴諸君之招,往來逐隊??磧赡爸疾萏伊迈r弄色,禽魚蜂蝶,亦有暢遂自得之意。乃知天氣之晴雨,百物之舒郁系焉。”這次虹橋修禊,孔尚任有《三月三日泛舟紅橋修禊》詩:

楊柳江城日未曛,蘭亭禊事共諸君。

酒家只傍橋紅處,詩舫偏迎袖翠群。

久客消磨春冉冉,佳辰引逗淚紛紛。

撲衣十里濃花氣,不借笙歌也易醺。

據(jù)記載,這次參加修禊的名士有二十四人,籍屬八省,故而孔尚任稱這次聚會為“八省之會”。所寫有對美好春景的留戀,也有對盛世的歌頌。

修禊之后,孔尚任意猶未盡,仍然泛舟虹橋:

鄉(xiāng)心愁見柳長條,同蕩輕舟第二朝。

終古清明逢細雨,滿城笙歌賴紅橋。

亭臺占水春垂釣,燈火迎人晚弄簫。

潦倒江頭歸未得,三年此景兩魂消。

(《三月四日清明,再泛舟紅橋》)

此外,還有《清明紅橋竹枝詞》二十首。

盧見曾(1690—1768年),字澹園,又字抱孫,號雅雨,又號道悅子,山東德州人??滴趿辏?721年)進士。歷官洪雅知縣、灤州知州、永平知府、長蘆、兩淮鹽運使。性度高廓,不拘小節(jié),形貌矮瘦,人稱“矮盧”。學詩于王漁洋,有詩名,愛才好客,四方名士咸集,流連唱和,一時稱為海內宗匠。

盧見曾初到揚州任兩淮鹽運使便“筑蘇亭于使署,日與詩人相酹詠,一時文宴盛于江南”(李斗《揚州畫舫錄》)。盧見曾因提倡風雅而聲名鵲起,許多文士趨之若鶩,加之經常宴集文士,使其成為江南文壇的盟主,然而兩次虹橋修禊為其贏得了更大的聲譽。

乾隆二十年(1755年)三月三日,兩淮鹽運使盧見曾首次主持虹橋修禊,袁枚、鄭板橋、金農等二十多位名士參加和修禊韻。王昶客居盧見曾使署時就參加過這樣的雅集,其詩集中有《盧運使雅雨見曾招同張補山庚、陳楞山撰、朱稼翁稻孫、金壽門農、張漁川四科、王載揚藻、沈學子大成、陳授衣章、董曲江元度及惠定宇、江賓谷諸君泛舟紅橋,集江氏林亭觀荷分得外字三十八韻》描述了修禊的情形:“上客延陳遵,名流偕郭泰”、“設席陳羊腔,行廚出鱸膾”。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三月三日,盧見曾再次發(fā)起更大規(guī)模的虹橋修禊,鄭板橋、金農、汪士慎、李苞、陳撰、厲鶚、羅聘等均參加。盧見曾作四首《紅橋修禊》。盧見曾廣為征和,和者多達七千人。鄭板橋兩和其韻,多為溢美之詞,但盧見曾通過虹橋修禊委實確立了當代文壇領袖的地位,時人將其與歐陽修、蘇東坡和王士禎相提并論,如董元度《揚州》詩描述并評價了這次修禊盛舉:“吳頭楚尾名賢聚,盧后王前雅宴同。”袁枚亦有和詩四首,其和詩云:“天子停鑾留勝跡,大夫修禊采南風”、“人間此后論明月,未必揚州只二分”、“歐蘇當日擅風流,重整騷壇五百秋”、“憑公好取蕪城賦,畫作屏風寄鮑照”。此外,盧見曾還獨創(chuàng)出“牙牌二十四景”的文酒游戲,即將當時修建的“北郊二十四景”刻在象牙骨牌上,大家依次摸牌,以所得之景,當場吟詩,不能者則罰酒一杯。這種游戲,很快就風靡大江南北。事后編成詩集三百卷,李葂為之繪《虹橋覽勝圖》,可謂極一時之盛。

誠然,修禊是一種習俗,更是一種雅集。如果說王羲之“蘭亭修禊”將修禊注解成了一種人文風流,那么,王士禎、孔尚任和盧見曾等倡導的“虹橋修禊”則將修禊演繹成了一場文化盛事。雖然修禊之風已經飄逝,但是瘦西湖大虹橋下所積淀的人文情愫卻如江河之水深深地浸潤著后世人文……

(與張慶秋合作,原載2016年5月20日《光明日報》)

康山

所謂康山者,其實無山,就是一抔黃土而已。

據(jù)嘉慶《揚州府志》記載,明永樂時,平江伯陳瑄浚治運河,在城東南堆土成山。山上植十余株老干虬枝的古樹和古藤。周圍有回廊供人漫步,有石欄讓人遠眺。后因明朝翰林院編修康海隱居于此而得名。

康海,字德涵,號沜東漁父、對山,陜西武功人。他是明弘治十五年(1502年)狀元,以詩文名列“復古派前七子”之一,著有詩文集《對山集》、雜劇《中山狼》、散曲集《沜東樂府》等。武宗時代,宦官劉瑾因為立皇帝有功而專權,因與康海同鄉(xiāng),加之羨慕其才,企圖招致門下,但是康海一直不肯去見劉瑾。正德元年(1506年),“復古派前七子”領袖李夢陽因替尚書韓文寫彈劾劉瑾奏章而下獄??岛R蚱湟环狻皩ι骄任摇钡难獣髣㈣㈣犝f康海登門求見,欣然掃榻,居然倒穿鞋子出門迎接,并將康海奉為上賓??岛6喾綖槔顗絷栟q解,劉瑾看在康海面上釋放了李夢陽。不久,劉瑾倒臺,并被凌遲,康海也因名列其黨被罷官,而他所救的李夢陽不發(fā)一言,超然置身事外??岛V缓脷w隱江湖。不料,他和揚州城東南的這座無名小山不期而遇。在這里,他將李夢陽以“中山狼”的形象寫進了劇本,而他自己就是那個南郭先生。康海善彈琵琶,常與妓女同騎一條毛驢,并令丫鬟懷抱琵琶尾隨其后,招搖過市。據(jù)嘉慶《揚州府志》記載:“其聚女樂,置腰鼓三百副,宴飲賓客,制作樂曲,自比俳優(yōu),聊寄抑郁。因他善彈琵琶,后人多所仿效,而稱一時勝跡,康山由是得名?!奔尉甘拍辏?540年)十二月十四日,康海走完了郁悶的人生歷程,享年六十六歲。

后來,康山幾易其主。明朝天啟(1621—1627年)至崇禎年間(1628—1644年),大理寺卿姚思孝接手康山,重構園林。據(jù)《明史》記載,在清兵鐵蹄大舉南下之際,姚思孝和御史喬可聘等人聯(lián)名上書,請求南明朝廷不要撤兵江北堅守淮揚。但是,這卻遭到了奸佞馬士英的厲聲叱責:“若輩東林,猶借口防江,欲縱左逆入犯耶?北兵至,猶可議款。左逆至,則若輩高官,我君臣獨死耳!”(《明史·馬士英傳》)馬士英竭力排斥姚思孝等人的主張,導致淮揚兵力益弱,這才有了史可法殉國、揚州屠城一段慘史。假設南明朝廷采納了姚思孝的建議,歷史也許是另一種寫法。然而康山,再次沉寂了??瞪皆谶@一時期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是,著名書法家、禮部尚書董其昌曾來做客,題名“康山草堂”,刻成門楣石匾。此石刻因戰(zhàn)亂迷失,不知去向。

清軍入關以后,姚思孝憂郁而亡,家園一分為二,東園為鹽商喬承望所購得,西苑毀于戰(zhàn)火。據(jù)嘉慶《揚州府志》記載,曹寅在擔任兩淮巡鹽御史的時候,每次來到揚州,并不住在位于院大街的鹽漕察院官署,而是假寓于東園,并為東園題詠“東園八景”,還為喬國楨遍邀名士題詠,王士禎、張元章、宋犖等都曾為東園題跋詩文??滴跛氖拍辏?710年),著名畫家袁江為東園作畫一幅,那就是至今藏于上海博物館的《東園勝概圖》。乾隆年間,江春收購康山草堂。因其賈而好儒,許多文人雅士慕名而來。乾隆皇帝曾經兩次臨幸康山草堂,親灑宸翰,先后題詩四首。戲劇家蔣心馀,曾主康山秋聲館,朝拈斑管,夕登氍毹,他所撰的雜劇《四弦秋》、傳奇《空谷香》都成于秋聲館。詞人厲鶚常在秋聲館作客,他的《齊天樂·秋聲館賦秋聲》詞因有“訝籬豆花開,雨篩時節(jié),獨自開門,滿庭都是月”之句,而被收入《近三百年名家詞選》。詩人趙翼訪康山草堂時,吟詩《康山席上遇歌者王炳文、沈同標,二十年前京師梨園中最擅名者也,今皆老矣,感賦》,至今仍為后人所誦。文壇祭酒袁枚更是康山的座上客,他有好幾首詩是寫給江春的,如《揚州康山詩為主人江春作》《揚州秋聲館即事寄江鶴亭方伯兼簡汪獻西》等。江春死后,袁枚為他作《墓志銘》。揚州八怪也多為康山???,如金農客居山西澤州時,想起友人在揚州聚會的情形,曾作《憶康山舊游》詩,寄懷馬曰琯、馬曰璐、汪士慎、高翔、余元甲等好友。道光年間(1821—1850年),由于和江春有親戚關系(阮元祖母是江春堂姊),阮元買下康山的一處宅院,以示紀念。那時的康山,已經漸趨荒涼,幾似荒丘。

如今,康山草堂早已湮沒,即便是那土堆也已無跡可尋,但是由于許多文人雅士曾經匯聚于此,煮酒論文,揮毫潑墨,留下許多詩文,已把康山推崇成為一座文化高山……

(原載2016年5月30日《中國旅游報》)

大明寺

因為家鄉(xiāng)距離大明寺很近,以為什么時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一直拖延著。如果不是因寫《佛教圣地游》,恐怕還要推遲巡禮大明寺。

大明寺地處揚州城北蜀岡中峰,它以悠久歷史和優(yōu)美環(huán)境,依山面水,享有“淮東第一觀”的盛名。眾多的文物古跡,迷人的山水景觀,是集佛教廟宇、文物古跡和園林風光于一體的游覽勝地。古往今來,由于君王駕臨、高僧輩出、名流云集,香客游人無不流連忘返。這里香火極旺,未入寺門,已是香火撲鼻了。

嗅著熏香,我踏進了煙霧裊裊的山門,周圍的人影立刻縹緲起來。頃刻之間,耳邊有了噌吰的鐘聲,由遠及近,從容傳來。山門是一座端雅的木質牌樓,極為壯觀,四柱三楹。中門之上朝南有篆書“棲靈遺址”四字;北有篆書“豐樂名區(qū)”四字,豐樂之名源于此地舊屬大儀鄉(xiāng)豐樂區(qū)。據(jù)贊寧《宋高僧傳》記載:“釋懷信者,居處廣陵,別無奇跡。會昌三年……有淮南詞客劉隱之薄游四明,旅泊之宵,夢中如泛海焉?;仡櫍娝凰?,東度見是淮南棲寧寺塔。其塔峻峙,制度較胡太后永寧塔少分耳。其塔第三層,見信憑闌與隱之交談,且曰:‘暫送塔過東海,旬日而還?!瘮?shù)日,隱之歸揚州,即往謁信,信曰:‘記得海上相見時否?’隱之了然省悟。后數(shù)日,天火焚塔俱盡,白雨傾澍,傍有草堂,一無所損?!碧拼鷵P州棲靈寺,即今大明寺,寺始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間(457—464年),因名。隋仁壽年間(601—604年),建塔于寺,塔高九級,名曰棲靈,寺亦因稱棲靈寺。后來,歷代屢圮屢修。今寺為清代同治年間(1862—1874年)所建,寺內仍存有棲靈寺塔遺址。

塔在梵文中的本意就是墳墓。那么,這究竟是誰的墳墓呢?據(jù)《隋書》記載,仁壽元年(601年),文帝楊堅下令天下三十州都建塔以供奉如來佛骨,但是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之后,這一記載是否可靠已經難以坐實。1998年陜西省周至縣爆發(fā)了一個轟動海內外的新聞:因為黑河引水工程需要遷建的仙游寺法王塔出土了十枚晶瑩剔透的舍利!舍利是梵文的音譯,其本來的意思是指尸體或尸骨。這個消息證明了史書記載的可信。更叫人驚訝的是,周至縣隋塔地宮中還出土了一塊石碑,記錄著當年建塔的原委。碑文第一句話是:“維大隋仁壽元年歲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為一切法界,幽顯生靈,謹于雍州周至縣仙游寺,奉安舍利,敬造靈塔?!奔热挥褐荩ń耜兾魑靼玻┤绱耍敃r相當于今天“大上?!钡膿P州也應當建塔供奉佛舍利。

如此看來,揚州供奉佛舍利的塔就是原在棲靈寺中的塔了。相傳,如來佛骨是由一位西域的僧人送至揚州的。他說:“此大覺遺靈,留與供養(yǎng)。”大覺就是佛,也就是如來。大覺遺靈即佛骨,或稱佛舍利。大明寺塔名“棲靈塔”,意思是讓佛的靈骨棲息于此。按理來說,揚州棲靈塔下原本也應有地宮供奉佛骨。然而,原棲靈塔早在唐代會昌三年(843年)就毀于大火,地宮是否遭到破壞,今天不得而知。如果未遭破壞,則原塔基下應當還有佛舍利存在。不過,當年棲靈塔的位置并非近年重建的棲靈塔的位置。

然而,《牧齋有學集·揚州石塔寺復雷塘田記》卻說:“隋高祖分布舍利,命天下三十州同時起塔。揚州于西寺起塔,今石塔寺,其故址也。隋、唐以來,壞成不一。崇禎己卯,兵使者鄢陵鄭公,發(fā)愿修復,掘得天祜四年(907年)石幢及小金瓶舍利……”錢謙益這段文字更讓佛舍利撲朔迷離,我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當時揚州所建之塔,到底是在大明寺還在石塔寺?佛舍利到底有沒有送至揚州?是仍埋在尚未發(fā)現(xiàn)的地宮之中,還是早就被人轉移了?

帶著許多問號,我走近了棲靈塔。今塔是1988年復建的,仍有九重。九重乃最高境界。不敢松懈,不敢怠慢,每上一層,我都繞塔一周,然后繼續(xù)攀登,越往高處走,風越大,人越站不穩(wěn),而飛檐翹角的風鐸,叮當作響,像是敲在心上,又像是穿越了千年的遙遠古音,既入耳又入心。

終于,我站在了九層的塔頂,揚州古城的風貌盡收眼底。山令人遠,寺令人幽,塔令人微……這一刻,釋懷的情愫糅雜在一起。沐浴著涼風,我把欄桿拍遍,癡癡地眺望著、感受著。不能待得太久了,再這樣癡迷下去,我就要撲向塔外的藍天白云了。

檢閱《揚州歷代詩詞》,我發(fā)現(xiàn)李白、高適、白居易等大詩人都曾登臨此塔,留下了許多詩篇。這些詩篇反映了當時這座塔既是揚州的名勝和制高點,是到揚州這座城市的必去之處,也是揚州佛教發(fā)展的象征。高適有《登廣陵棲靈寺塔》詩:

淮南富登臨,茲塔信奇最。

直上造云族,憑虛納天籟。

迥然碧海西,獨立飛鳥外。

始知高興盡,適與賞心會。

連山黯吳門,喬木吞楚塞。

城池滿窗下,物象歸掌內。

遠思駐江帆,暮時結春靄。

軒車疑蠢動,造化資大塊。

何必了無身,然后知所退。

李白也有《秋日登揚州西靈塔》詩:

寶塔凌蒼蒼,登攀覽四荒。

頂高元氣合,標出海云長。

萬象分空界,三天接畫梁。

水搖金剎影,日動火珠光。

鳥拂瓊簾度,霞連繡拱張。

目隨征路斷,心逐去帆揚。

露浴梧楸白,霜催橘柚黃。

玉毫如可見,于此照迷方。

這兩首詩寫出了棲靈寺塔精湛的建筑藝術,并充分顯示了塔身雄偉的氣勢和寺周瑰麗的景致。

寶歷二年(826年),劉禹錫卸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白居易也被罷任蘇州刺史。劉、白二人仕途多舛——劉禹錫曾因參與王叔文集團的反宦官、反藩鎮(zhèn)斗爭失敗而被貶為朗州司馬,后又被貶為連州刺史;白居易曾因上表請求嚴緝刺死宰相武元衡的兇手,得罪權貴,被貶為江州司馬。劉、白二人這次回京述職,路過揚州,時任淮南節(jié)度使的王播以及剛剛調任淮南節(jié)度行軍司馬的李德修盛情挽留他們作客揚州。劉、白二人遭遇相同,感情上很容易產生共鳴,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逗留揚州期間,劉、白二人少不得要去觀賞名樓盛景,尋訪古跡遺蹤,棲靈寺塔自然是要去的。當時劉、白二人都已年過半百,卻興致勃勃,攜手健步登上了棲靈塔的最高層第九層。劉禹錫寫下了一首《同樂天登棲靈寺塔》詩:

步步相攜不覺難,九層云外倚闌干。

忽然笑語半天上,無限游人舉眼看。

白居易寫下了一首《與夢得同登棲靈寺塔》詩:

半月悠悠在廣陵,何樓何塔不同登。

共憐筋力猶堪在,上到棲靈第九層。

由此可見,劉、白二人憑欄登塔,心胸頓時為之開朗。他們是愀然而來,欣然而去。

劉長卿亦曾登臨靈寺塔,留下《登揚州棲靈寺塔》詩:

北塔凌空虛,雄觀壓川澤。

亭亭楚云外,千里看不隔。

遙對黃金臺,浮輝亂相射。

盤梯接元氣,半壁棲夜魄。

稍登諸劫盡,若騁排霄翮。

向是滄洲人,已為青云客。

雨飛千栱霽,日在萬家夕。

鳥處高卻低,天涯遠如迫。

江流入空翠,海嶠現(xiàn)微碧。

向暮期下來,誰堪復行役。

文人墨客與寺院的聯(lián)系往往是兩個方面促成的:一是因為寺院的風景及名聲,文人慕名而來;一是因為文人和寺院僧人的交往和友誼。他們在這里吟詩作文,潑墨丹卷,談禪論玄……他們始料未及的是,千百年后,自己的詩作竟然成了重建棲靈塔的重要藍本。白居易詩表明塔高九層,劉長卿詩說明塔有盤梯,而讀劉禹錫詩可見塔有走廊,外有欄桿,游人可以登高觀光。這些活動的記錄既為我留下一些史料,也為大明寺平添不少文化氣息,彌足珍貴!

穿過塔院,我來到了鑒真紀念堂。

紀念堂是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根據(jù)唐代建筑遺規(guī)并參照日本唐招提寺“金堂”之風格設計的。紀念堂的碑亭、庭院及正殿共占地2540平方米,1973年11月建成。

目前陳列室有鑒真和尚東渡日本史跡,由康熙年間(1662—1722年)的“晴空閣”改設。室內懸日本著名畫家東山魁夷繪鑒真和尚像、鑒真東渡線路圖,旁懸趙樸初聯(lián):

鼓螺蜀崗羹墻南岳

風月長屋花雨奈良

門廳由“四松草堂”改建而成。門廳懸篆書“鑒真紀念堂”匾額,后進東墻壁豎有“鑒真大師像回國巡展紀念碑”一方,即1984年4月25日由中國佛教協(xié)會趙樸初會長與日本唐招提寺森本孝順長老合題碑文。趙樸初題詞:

遺像千年歸故里

友情萬代發(fā)新花

森本孝順題詞(日文)大意是“友好之心如明燈,故寺滿載八重櫻”。北側碑亭中置仿唐漢白玉橫碑,高1.25米,寬3米,下設須彌座。正面橫刻郭沫若手書“唐鑒真大和尚紀念碑”,書法古拙遒勁,筆力千鈞。背面石刻有趙樸初為紀念鑒真圓寂一千二百周年撰寫的碑文。正殿堂前庭院中,有長明石燈籠一幢,為唐招提寺第八十一世森木孝順長老所贈。1980年,森木親自點燃燈籠,并與大明寺方丈能勤法師共栽兩株日本八重櫻。正殿面南五楹,環(huán)以檐廊。中堂須彌座上供奉鑒真干漆夾纻大像,此尊坐像是揚州工藝美術研究所和揚州漆器廠用揚州傳統(tǒng)工藝結合現(xiàn)代藝術臨摹日本國寶鑒真像精心塑造而成。像前放置著日本天皇所贈的銅香爐。凡是到揚州大明寺去的香客游人,都要去瞻奉一下鑒真的塑像。

鑒真,俗姓淳于,江陽(今江蘇揚州)人,生于武周垂拱四年(688年),十四歲時出家,師從佛教律宗巨匠道岸、弘景二位大師,在佛經義理、戒壇講律、梵聲音樂、廟堂建筑、雕塑繪畫、行醫(yī)采藥、書法鏤刻等方面多所領悟,時有進益。此后,更從諸多高僧,博學益智,境界高遠。鑒真二十七歲回大明寺,興戒壇、繕道場、建寺舍、造佛像、修塔宇、講法誦經、寫經刻石、廣施醫(yī)藥,普濟眾生,不遺余力。他四十六歲便成一方宗首,持律授戒,獨秀無倫,前后授戒度人約有四萬余人,名聞遐邇,道俗歸心,被尊仰為“江淮化主”。

據(jù)《揚州市志》記載,鑒真接受邀請東渡傳授戒律,已是五十五歲了。作為大明寺的住持,鑒真受到眾多高僧弟子的愛戴,一呼百應,完全可以高坐講壇,享受一方福田,而他為什么東渡日本?他也完全可以派一位高徒代他前往講法授律,而他為什么決定自身踐行?難道他不知滄海阻隔,風濤險惡?據(jù)日本真人元開《唐大和尚東征傳》記載,當時,鑒真在為眾僧講授戒律,日僧榮睿、普照呈詞懇切:“天皇以下臣民皈依佛門之心殷切,渴望中國傳戒大和尚早日東渡授戒。”鑒真怦然心動,似有所思,遂問座下眾僧:“可有人愿去佛法興隆有緣的日本傳法嗎?”眾僧默然不答。鑒真追問:“真的沒有人想去嗎?”祥彥說道:“東渡日本,航路遙遙,生死難料,況且修業(yè)剛半,誰都回答不得。”鑒真毅然表態(tài):“是為法事也,何惜身命!諸人不去,我即去耳!”祥彥應道:“尊師既去,我愿隨行。”接著,有二十一人表示愿往。這場對白中祥彥的申述不無道理,但和鑒真所站的高度截然不同。鑒真不是盲目從行,而是從日僧誠切的邀請中聽到了佛的召喚,感到有義不容辭的職責,只要是“法事”,便是高于一切,又“何惜身命”!宏愿之立,正是他忠于教義,不惜犧牲一切弘揚佛法的堅貞,也是他生命的追求所在?!爸T人不去,我即去耳!”在這場激烈的思想交鋒中,可以見到鑒真關愛眾生的胸懷和準備犧牲一切的精神。

鑒真做出東渡日本的決定,絕非偶然,多年刻苦的修煉、執(zhí)著的追求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涵養(yǎng)起強大的人格力量,這是從平凡的“人性”走向脫俗的“佛性”的艱難過程。

鑒真六次東渡,五次失敗,歷盡艱難險阻,終于在第六次東渡成功,達到弘揚佛法的目的??梢哉f,鑒真東渡沒有明代鄭和下西洋那樣聲勢浩大的官方舉措,純屬于民間交流活動,無論是從人力上、財力上都是有限的,因而鑒真所遇到的困難也是難以想象的。我們不妨回顧一下鑒真六次東渡的背影——

天寶二年(743年)春天,鑒真及弟子道航等二十一人,加上四名日本僧人,秘密建造船只,籌備食物,伺機東渡。當時唐律禁止私自出國,他們借口去天臺山禮佛。由于道航是當朝宰相李林甫從兄李林宗的“家僧”,揚州倉曹李湊自然不看僧面看佛面,加以援助。成也道航,敗也道航,也就是道航拉開了東渡磨難的序幕。在器人東渡時,道航認為如海行為不端,不學無術,不宜參加東渡。如海聞言大怒,跑到官府誣告鑒真一行造船是與海盜勾結,準備攻打揚州。當年海盜猖獗,淮南采訪使班景倩聞訊震駴,一面盤問如海,一面差人逮捕準備東渡的僧眾。道航說明自己是李林宗的供奉僧,謊稱乘船過海去國清寺,并提供李林宗曾函致李湊請他協(xié)助的線索,終于洗刷罪名。如海被杖責且遣送返俗。然而,班景倩仍判定“海賊大動,不須過?!?,所造的船只沒收入官,物品發(fā)還。第一次東渡計劃就這樣擱淺了。

釋放以后,榮睿和普照仍請鑒真東渡日本。鑒真為其誠心所動,決意再次東渡,秘密購買了一艘?guī)X南采訪使劉巨鱗的軍用船舶,并雇用了十八個水手,備辦各種物品,準備隨同一起前往日本的還有僧人思托等十七人,及各種工匠、藝人八十五人。天寶二年(743年)十二月,他們從揚州舉帆啟程,但船到浪溝浦(今江蘇南通)即遇風暴,浪擊破船,停留一月修船,再度下海,船至揚子江口,又遇風浪,停泊三十多天,再次啟航,不幸在衢州群島觸礁船沉,船上東西全被海浪卷走,全體人員登上一個荒島,后被明州(今浙江寧波)官員派人救回,轉送阿育王寺安頓。第二次東渡又泡湯了。

翌年開春,鑒真一行受聘到越州(今浙江紹興)龍興寺講律授戒,秋歸阿育王寺準備再次東渡。此事為越州僧人得知,為挽留鑒真,控告日本僧人潛藏中國,引誘鑒真出國。官府隨即逮捕了榮睿,普照因躲在民家未被逮去。榮睿在押解途中佯死,潛回鑒真身邊,但第三次東渡計劃已經夭折了。

天寶三年(744年)冬天,鑒真派遣大弟子法進,帶了兩個管事,攜帶“輕貨”(即名貴貨物)前往長樂郡(今福建福州)買船,同時采辦食品,為第四次東渡做準備工作;同時又親率祥彥、思托、榮睿、普照等三十余人,一路朝拜佛跡,取道南下福州。翻山越嶺,經臨??ぃń裾憬_州),過永嘉郡(今浙江溫州),準備進入閩境。不料此時又發(fā)生了意外。弟子靈祜不贊成鑒真冒險東渡,聯(lián)合揚州各寺僧人請求官府阻攔。結果,鑒真一行被遣送回揚州,第四次東渡計劃成了泡影。揚州僧俗得悉鑒真回來,紛紛頂禮慰問。但鑒真卻滿腹憂愁,抱怨靈祜。靈祜為求師父寬恕,每夜自初更侍立至五更,如此堅持兩月,加上各寺院的三綱和高僧為其緩頰,鑒真方才寬恕靈祜,但未動搖東渡傳法的決心。

天寶七年(748年),榮睿、普照再次請求鑒真東渡。這次,他們造船備物,悄然從揚州登舟揚帆,終于航行海上。不料風疾浪高,淡水用盡,漂泊多日,歷盡艱辛,才到今海南島登陸。此后,他們歷經廣東、廣西,途中榮睿病故,普照辭別,鑒真則因“頻經炎熱,眼光暗昧,爰有胡人言能治目,遂加療治,眼遂失明”(真人元開《唐大和尚東征傳》)。這是第五次東渡的悲慘結局。

天寶十二年(753年),日本遣唐使團再次來揚延其東渡傳律。是年十月十九日夜,鑒真一行乘船渡江前往蘇州,然后轉乘日本使船,揚帆東去。歷時月余,鑒真終于東渡成功。此時他已六十六歲。他在屢次東渡遭受磨難的過程中,雙目失明仍不氣餒,直至達到目的為止。一個健全的人也往往難以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何況一個失明的老人呢?次年二月,鑒真進京(奈良),受到朝野僧俗隆重的歡迎。孝謙天皇下詔:“大德和尚遠涉滄波,來投此國,誠副朕意。自今以后,傳授戒律,一任和尚?!碑敃r日本天皇、皇后、太子及其大臣都接受了鑒真的三師七證授戒法。乾元二年(759年,日本天平寶字三年),鑒真在奈良創(chuàng)建招提寺,著有《戒律三部經》刻印流傳,為日本印版之開端。

鑒真通曉醫(yī)學,精通本草,救人無數(shù)。淳仁天皇曾經令其辨藥,當時鑒真雖然雙目失明,但他采用口嘗、鼻嗅、手摸來鑒別藥物真?zhèn)?,辨之無誤。鑒真著有《鑒上人秘方》,可惜書已失傳,尚有少數(shù)藥方流傳于世。日本醫(yī)史學家富士川游在《日本醫(yī)學史》中指出:“日本古代名醫(yī)雖多,得祀像者,僅鑒真與田代三喜二人而已。”

除了佛教和中醫(yī)外,日本釀造業(yè)、飲食業(yè)等也認為其行業(yè)技藝均為鑒真所授,因而日本人稱之為“盲圣”、“日本律宗太祖”、“日本醫(yī)學之祖”、“日本文化的恩人”。

鑒真是佛門的驕傲,更是民族的脊梁;鑒真是一面鏡子,更是一面高揚的人文旗幟!他以博大的胸懷關愛人類,他以睿智的目光抉擇弘揚佛法,他以大無畏的人格、大犧牲的精神體現(xiàn)了生命的價值,他以百折不撓的毅力構筑中日文化交流的虹橋。他用生命點亮的佛燈,穿越一千五百多年的時空隧道,依然如日中天……

現(xiàn)在,我來到了歐陽文忠公祠。

歐陽文忠公祠曾兩次被廢或毀于兵燹?,F(xiàn)祠是光緒五年(1879年)重建的,明間設神龕,龕壁供歐陽修石刻像。石刻像由當時揚州著名石工朱靜齋勒石,刀工非常精微——歐陽修笑逐顏開,胡須纖細有波,加上石面稍凹,刻紋有反光作用,造成遠看白胡須,近看黑胡須。此像不僅黑白有變,而且從任何角度看,歐陽修雙目均與觀者對視可親,雙腳均向觀者,栩栩如生,堪稱神品。祠內懸“六一宗風”橫匾,原為歐陽正墉書題,因為損壞,1980年由著名書法家武中奇補書。另外,歐公祠東墻南端、祠堂外東西壁均有石碑,記載著這位北宋文學家的史跡和對他的懷念與贊譽。

歐陽修,吉州盧陵(今江西吉安)人,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唐宋八大家”之一。許多文獻說他是反佛的,譬如北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談謔》云:“歐陽文忠公不喜釋氏,士有談佛書者,必正色視之。”又如羅大經《鶴林玉露·佛本于老莊》云:“韓文公、歐陽公皆不曾深看佛書,故但能攻其皮毛?!痹偃纭端稳溯W事匯編·歐陽修》云:“兩府例得墳院。歐公既參大政,以素惡釋氏,久而不請?!逼鋵崳@只是表面現(xiàn)象,還有許多史料表明歐陽修與佛教早就結下了不解之緣。

據(jù)蘇軾《東坡志林》記載,歐陽修少年就結交僧人了。曾有一個僧人為他相命:“耳白于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焙髞恚渤姓J“其言頗驗”。

走上仕途以后,歐陽修與僧人交往更多——

康定二年(1041年),詩人石曼卿因為貪杯而英年早逝,梅堯臣、蔡襄等人都寫了祭文。僧人秘演請歐陽修為石曼卿撰寫墓表,但歐陽修遲遲不寫。最后秘演“屢督歐俾速撰,文方成”。后來,他們兩人常為此事開玩笑(參見《湘山野綠》)。

慶歷末年(1048年),歐陽修夜泊采石渡。船工都入睡了,歐陽修才熄燈睡覺,隱隱約約地聽到船尾有人說話。一人問道:“你還沒有離開?”對方回答:“有參政宿此,不可擅自離去。齋料幸好已經帶了?!睔W陽修以為船上有鬼,通夜不寐。天快亮時,只聽岸上有人騎馬急馳而過,船尾有人呼喊:“齋料幸見還?!卑渡系男姓呋卮穑骸暗缊霾粌?,竟無所得?!睔W陽修聽了更加奇怪。后來,他游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金山寺,專門討教了長老瑞新。瑞新訝喜:“原來是你夜宿采石渡呀!那天夜里有施主設水陸道場,并且?guī)砹朔蛉?。正在進行的時候,夫人竟給一個孩子喂奶。于是腥風滅燭,大家無不恐慌……”不久,歐陽修被皇帝任命為參知政事,應驗了瑞新的解釋。為此,歐陽修對瑞新格外垂青(參見《冷齋夜話》)。

嘉祐八年(1063年)歐陽修游嵩山,看見一個老僧讀經,便與老僧談論生死問題,老僧說道:“古之人念念在定慧,臨終安得亂。今人念念在散亂,臨終安得定?!睔W陽修“大驚,不自知膝之屈也”(參見《佛祖歷代通載》)。

治平年間(1064—1067年),僧人契嵩鑒于尊儒抑佛現(xiàn)象而作《輔教編》。歐陽修與開封尹王素等“皆低簪以禮”,“特上殿以其《編》進呈”英宗。英宗“許附教藏”,賜契嵩為“明教大師”(參見《湘山野綠》)。

歐陽修信佛的另一表現(xiàn)是為其小兒取名“僧哥”。據(jù)《道山清話》記載:“一長老在歐陽公座上,見公家小兒有名僧哥者,戲謂歐陽修曰:‘公不重佛,安得此名?’歐陽修笑曰:‘人家小兒要易長育,往往以賤為名,如狗羊犬馬之類是也。’聞者莫不服公之捷對?!薄稘扑嗾勪洝芬嘤蓄愃频挠涊d。歐陽修雖然否認自己“重佛”,但事實上他給小兒取名“僧哥”,就已不言而喻,就像和尚頭上的虱子一樣明擺著,任何解釋都是“托詞”!

除了上述事跡,《歐陽修全集》還有詩文為證——《送曇穎歸廬山》《送慧勤歸余杭》《山中之樂并序》《瑯琊山六題之惠覺方丈》《酬學詩僧惟晤》《上人送智蟾上人游南岳》《送智蟾上人游天臺》《釋惟儼文集序》《釋秘演詩集序》《送琴僧秘演》《題凈慧大師禪齋》《贈廬山僧居訥》《酬凈照大師說》《明因大師塔記》……由此可見,歐陽修與這些僧人交誼深厚,經常在交游中互相唱和,且樂于為他們作品集作序,甚至于為僧人樹碑立傳。

據(jù)南宋葛立方《韻語陽秋》記載:“歐陽永叔素不信釋氏之說,如〈酬凈照師〉云:‘佛說吾不學,勞師忽款關。我方仁義急,君且水云閑’;〈酬惟悟師〉云‘子何獨吾慕,自忘夷其身。韓子亦嘗謂,收斂加冠巾。’是也。既登二府,一日被病亟,夢至一所,見十人端冕環(huán)坐,一人云:‘參政安得至此,宜速反舍。’公出門數(shù)步,復往問之,曰:‘公等豈非釋氏所謂十王者乎?’曰:‘然。’因問:‘世人飯僧造經,為亡人追福,果有益乎?’答云:‘安得無益?!儒?,病良已。自是遂信佛法。”由此,我竟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恩格斯。他曾闡明了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的偉大的思想”:“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事物的集合體,而是過程的集合體?!保ā堵返戮S?!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個人的思想往往是隨著經歷而變的,或許在某一個契機,一切都改變了。如果說歐陽修篤信佛法在當參知政事之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話,那么,登上二府后則公然步入崇尚佛法的行列之中,尤其晚年更堅定了崇尚佛教的決心。據(jù)《避暑錄話》記載:“歐陽文忠公平生詆佛、老,少作《本論》三篇,于二氏蓋未嘗有別,晚罷政事,守亳將老矣,更罹憂患,遂有超然物外之志?!边@時的歐陽修似乎把儒家的一切說教都丟到爪哇國去了。

歐陽修晚年由“醉翁”改號“六一居士”。所謂居士,志磐《佛祖統(tǒng)紀》解說:“居士者,西竺學佛道之稱。永叔見祖印,排佛之心已消,故心會其旨,而能以居士自號。又以名其文集,通道之篤,于茲可見?!逼叫亩摚九椭v對了一半,即歐陽修“通道之篤”;一半是講錯了,即“永書見祖印,排佛之心已消”。從上述史料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出,從少年時代開始直至登第走上仕途,歐陽修從未放棄過對佛教理念的追求,雖然他的許多文學作品充滿了儒家思想,但是其中不少打上了佛教的烙印。

話說回來,歐陽修非常支持寺院的建設。據(jù)《避暑錄話》記載,他在揚州任上為大明寺建平山堂。堂據(jù)蜀岡,壯麗為淮南第一,下臨江南數(shù)百里,隱約可見儀征、鎮(zhèn)江、南京等地。每到夏日避暑之時,歐陽修必帶文朋詩友到平山堂游玩,然后到邵伯湖摘來千朵荷花,插滿百盆,一邊飲酒,一邊吟詩?!巴忠梗d月而歸。”由此可見“文章太守”當年的風雅。《避暑錄話》的作者葉夢得曾在哲宗紹圣初年(1094年)寄居平山堂,當時環(huán)堂四周老木參天,修篁蔽日,相互交蔭。一位八十多歲的僧人為葉夢得回憶了歐陽修在大明寺生活的情景。另據(jù)《墨莊漫錄》記載,歐陽修在大明寺平山堂還親自種植柳樹一株,人稱“歐公柳”。為此,歐陽修還作了一首《朝中措·平山堂》詞,其中有“手植堂前楊柳,別來幾度春風”。由此可見,歐陽修對佛教、寺院等情有獨鐘。再據(jù)《藝苑雌黃》記載,一日,歐陽修送劉貢父守淮揚,作長短句云:“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逼缴教猛L江南岸諸山較近,有人認為這是歐陽修“短視”。此事被蘇軾引為笑談,因賦《水調歌頭·快哉亭作》: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靶μm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休得閑話,我們應該參觀古風流溢的“平山堂”了。歐陽修選蜀岡中峰大明寺西側建平山堂,確有高見卓識。蜀岡由趾到巔,總共三十多丈,以它的高度和江南群山相比較,真是卑卑不足道??墒钦驹谶@座堂前,每逢天晴云凈,不但江南的群山可以看到,并且江南諸山都好似壓縮了高度,降低了身份,一齊向蜀岡拱揖。因為所看到的山峰與堂基相平,所以歐陽修取堂名為“平山堂”。古人云:“山似文章最忌平”,唯有平山堂卻以“平”而獲得盛名。

北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軾由徐州徙湖州途中經過揚州,至平山堂游覽,睹物思人,調寄《西江月》,作了一首《平山堂》: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其時,歐陽修早已謝世,蘇軾仍將老師和他“手種堂前楊柳,別來幾度春風”的詞句牢記心扉,可見師生情誼之深。蘇軾這首詞不僅是對老師的追思,也寄托著自己對人生和仕途的無限感嘆。歐陽修和蘇軾都經歷過險惡的政治生涯,屢遭讒謗與貶謫。“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闭沁@種心境的坦露。

有的人來了,有的人去了。人生如夢,幾度春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終歸一切空無,一切皆空!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為有形世界的一得一失而勞神傷心哩!

才出平山堂,又進谷林堂。

北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蘇軾調任揚州太守,在平山堂后面建谷林堂紀念歐陽修。其時,歐陽修已去世二十年了。谷林堂是蘇軾從自己詩句“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谷林堂詩》)中截取第二個字取名的。宋后,堂毀。今之谷林堂是清代同治九年(1870年)鹽運使方濬頤在真賞樓舊址處所建,并題額、聯(lián),今均無存。今堂上懸“谷林堂”額三字系揚州雕刻家黃漢侯集自《東坡法帖》。東壁懸揚州書畫家李亞如草書《谷林堂詩》,西壁懸《赤壁夜游圖》,堂內陳列古樸典雅。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眉山距離佛教圣地峨眉山和樂山大佛不遠,蘇軾少年時代不可能不受佛教的影響。而后仕途坎坷不平,他與佛教關系更為密切,禪悅生活成為他后半生的一大特色。不過,這與他的家庭影響和社會風氣的濡染是分不開的。其父蘇洵以儒學為宗,不但不排斥佛教,甚至結交蜀地出身的名僧云門宗圓通居訥和寶月大師惟簡,《宋高僧傳》把他列為居訥法嗣。蘇洵晚年因為連遭骨肉零落之苦,龕座二所于阿彌陀如來之堂,還塑觀世音菩薩、勢至、天藏、地藏、解冤結、引路王六菩薩像,以慰藉之。其母程氏更是“崇信三寶”,“家藏十六羅漢像,每設茶供,則化為白乳”(《十八大阿羅漢頌》)。這樣的家庭影響,必然使蘇軾知佛法、喜佛書,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生活。這是蘇軾信佛參禪的原因之一。蘇軾與弟弟蘇轍極其親愛,這是歷史上的佳話,而蘇轍也是熱心的佛教徒。他在與蘇軾唱酬詩中有“目斷家山空記路,手披禪冊漸忘情”(《次子瞻與安節(jié)夜坐三首》)、“老去在家同出家,《楞伽》四卷即生涯”(《試院唱酬十一首》)等詩句,可見他們在家習佛的情況。蘇軾之妻王閏之亦學佛。蘇軾在其生日曾取《金光明經》故事,買魚放生為壽,并調寄《蝶戀花》,作詞一首,其中有“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句。她死時有遺言,令其子繪阿彌陀佛像供奉叢林,蘇軾請著名畫家李龍眠畫釋迦佛祖及十大弟子像供奉京師,并親為作《阿彌陀佛贊》說“此心平處是西方”。其妾朝云也信佛,早年拜于泗上比丘義沖門下。后與蘇軾一起到惠州,經常念佛。紹圣三年(1096年),朝云彌留之際仍誦《金剛經·六如偈》。蘇軾在其《朝云墓志銘》寫道:“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倍笥肿鳌兜砍圃姟罚娫疲?/p>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據(jù)《居士分燈錄》記載,蘇軾的母親剛剛懷他的時候,夢見一位身軀瘠瘦、眼睛眇細的僧人。事隔多年,蘇軾的弟弟蘇轍在高安為官的時候,和真凈、文圣、壽聰?shù)热环◣煏r常在一起論道參禪。有一天這三位出家人同時夢見迎接五祖戒禪師,三人正在交談時,蘇軾剛巧來寺拜訪。三人遂把夢境告訴蘇軾,蘇軾就回答自己七八歲的時候,也曾夢見自己身為僧侶,往來行化于陜右一帶。真凈法師聽了,趕忙說道:“戒禪師陜右人也,暮年棄五祖,來游高安,終于大愚逆數(shù),蓋五十年。”細問之下,蘇軾當年剛好四十九歲,大家終于了悟五祖戒和尚原來就是蘇軾的前身。

禪是一種宗教,也是一種哲學。馬克思曾經指出:“宗教是那些還沒有獲得自己或者再度喪失了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保ā逗诟駹柗ㄕ軐W批判導言》)印度佛教作為一種在有限中追求無限、在現(xiàn)實中求得超越的信仰和哲學詮釋,作為在苦難、蹭蹬和人生遭際中尋求心理滿足和慰藉的精神需要,自東漢末年(220年)傳入我國后,隨不同時代社會的變遷而演進。有唐一代,佛教遂成磅礴之勢,成為中國固有思想和文化心理結構的一個重要補充。自唐代南宗禪興起后,佛教真正成為中國士大夫階層喜聞樂道的宗教,南宗禪臨濟宗創(chuàng)始人義玄說:“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人云:向外作工夫,總是癡頑漢。你且隨處作主,立處皆真……自為解脫大海。”(《臨濟錄》)臨濟宗后來風靡北宋,楊億、夏竦、王安石、蘇軾、蘇轍、黃庭堅等人,都與臨濟宗的高僧有很深的交往,談禪理,斗機鋒,并被認為是本宗的俗弟子。宋代士大夫繼承唐代士人崇信禪宗之風,但是所謂禪宗“不立文字”(普濟《五燈會元》),到宋代變?yōu)椤安浑x文字”之禪,更促進了禪宗的世俗化,士大夫的禪僧化,禪僧士大夫化,蘇軾就是在這樣的客觀環(huán)境中逐步進入了禪悅生活。蘇軾前半生的禪悅生活,與和尚的交往,只不過是文人風氣使然。口里說禪,但內心是“用舍由時,行藏在我”(《沁園春·孤館燈青》)的正統(tǒng)儒生、正統(tǒng)士大夫的內核。如他在《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一詩中所說:“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有娛?!痹凇洞雾崊⒘燃纳儆巍吩娭性唬骸芭_閣山林本無異,故應文字不離禪?!庇纱丝梢?,蘇軾向往的是“身在江海,心存魏闕”的生活,這正是南北朝以來門閥士族地主階級所肯定了的政治與宗教的統(tǒng)一。熙寧年間(1068—1077年),蘇軾在汴京(今河南開封)作大閣以安置四菩薩像,還抄寫《法華經》。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被貶為杭州通判。不久,其友天竺(今印度)寺僧慧辯示寂,他作《吊天竺海月辯師三首》追悼。熙寧五年(1072年)十二月,蘇軾因事經過秀州(今浙江嘉興)永樂鄉(xiāng),游訪了本覺寺,結識了方丈文及。文及是四川人,和蘇軾同鄉(xiāng)。蘇軾寫了一首《秀州報本禪院鄉(xiāng)僧文長老方丈》詩給他。熙寧六年(1073年)十一月,蘇軾受命前往常州賑災,途經秀州,聽說文及生病,連夜趕去探望,贈了一首《夜至永樂文長老院,文時臥病退院》詩。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賑災事畢返杭,又去拜訪文及,不料文及已經與世長辭,作了《過永樂文長老已卒》詩。三年三過本覺寺,“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過永樂文長老已卒》),文及的狀況正好是“老病死”,而佛家以生老病死為人生四苦,語典和實事之間天衣無縫,渾如一支三部曲。

元豐二年(1079年),“烏臺詩案”發(fā)生,蘇軾下獄,然后被貶,他那“奮厲有當世志”(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的雄心也消磨殆盡了。面對這種屈辱和困厄,他更深求佛理,解脫自己。蘇轍說他:“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同上)這年,蘇軾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筑室于東坡,沉浸于參禪之中,而且達到了圓通的境界。朝云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名遁。蘇軾為兒子寫了一首詩作自嘲:

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洗兒戲作》)

這些都反映了他入佛之后的平靜心態(tài)。不過,完成這一轉變無疑是非常痛苦的。而這種大苦大難之后的大徹大悟,使他的思想境界產生了巨大的飛躍,同時也帶動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飛躍。他的前后《赤壁賦》和《浪淘沙·大江東去》等一系列絕世佳作,正是這一陣痛與徹悟的果實。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訪江州東林禪院??偠U師,于對談中有悟,遂贈一首詩《贈東林總長老》: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廣長舌”是佛陀善于說法的象征,“清凈身”指佛成就的佛體,也可以指眾生先天具有的佛性。意思是說,一點禪心,觸目菩提,許多妙悟的偈子,真非言語能道。正如《景德傳燈錄》中的禪門名句:“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碧K軾認為要想讓詩達到妙,最好能做到“空”與“靜”,因為“空”可以容納大千境象,“靜”可以把握萬物之機。

這一時期,蘇軾創(chuàng)作了許多詩詞,其中有首《定風波》詞非常耐人尋味: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表面上說,我與幾個朋友在田間漫步,忽然起風下雨。他們都穿上了蓑衣,就我一人任憑風吹雨打,繼續(xù)吟嘯前行。一會兒雨過天晴,山頭又見斜陽,風也沒了,雨也停了。其實,他借寫自然界的風雨以象征政界上的風雨,表現(xiàn)了作者信佛參禪后的履險如夷、不為憂患所動搖的理念。同時也展現(xiàn)了他信佛習禪后的那種“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五燈會元》卷十七,青原行思妙語)的三層遞進的觀念和境界。在這首詞上闋,他集中了三組形象來表現(xiàn)自己的曠達形象:一是“何妨吟嘯且徐行”,二是“竹杖芒鞋輕勝馬”,三是“一蓑煙雨任平生”。這都是他最得意的豪放曠達行為,自然也是他最理想的內心世界的變化。他把這些自己到黃州后的思想變化濃縮在半闋詞里,是要塑造一個歸隱者的曠達形象。這首詞的下闋進一步深化主題,在表現(xiàn)自己外在形象的基礎上進而寫其對人生經驗的深刻體會,表現(xiàn)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憂樂兩忘的胸懷。這首詞的高妙處就在于并沒有接著寫出自己因春風斜照而得到溫暖,而是筆鋒一轉,宕出這意外的、極富人生哲理的詞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也就是說,回首來路,所有的風雨或晴朗,都算不了什么!于自己也沒有任何阻礙,他已經把萬事萬物看透了。如此平靜樂觀的心境,既是歷經風雨后的領悟,也是他以后追求的目標和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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