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思

我愛海。

可說來好笑，我從不記得自己曾有幸走到過海邊，直接領(lǐng)略那浩瀚的海面，飛濺的浪花和點點的船帆。盡管母親說，幼時，確曾帶我到過溫州口，應(yīng)該算是受過東海潮聲的洗禮了。

一次，北來的列車，馳過秦皇島站，我迎著車窗外八月的熱風(fēng)，眺望著遠方的地平線，那該是大海翻騰的地方。淡淡的天色襯著幾塊灰褐色的礁石，顯得孤單寂寥。

突然，在礁石的夾空中，露出一小片一小片寶藍色的海水，似乎是靜止的，又依稀在起伏。在這似靜似動之間，越發(fā)顯得神奇幽遠。我想起童話中那照了便使人永遠年輕的魔鏡，也許是被仙女們梳妝時不慎打落了，碎片落在這大地的盡頭，以那誘人的光吸引著希望永葆青春的心靈；又像隨著柔美的舞姿婆娑飄動的裙紗，可何等輕盈俊逸的形體，才配得上它無與倫比的美麗呵？！不，它更像悶熱的夏夜，從窗口望見的那一小片綴著星星的明朗蒼穹，盡管它只有咫尺方圓，卻使人想起那無限悠廣的時空。

“呵！真美，那是海！”我高興得大叫起來。立即，引來了四周嗔怪的目光。——唉，我太忘情了，像個孩子，可聲音卻分明已經(jīng)顯得蒼老，而且?guī)е猛镜睦ьD。我突然想起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忘情地大叫過了，可那曾經(jīng)大叫著的時辰，就好像是在昨天……

“這是?！保〕錆M稚氣的童音興奮地高叫著。其實我面對的不過是洪水之后，留下的一大坑混濁的泥水，可它在孩子的眼里，已經(jīng)是那樣的開闊，充滿了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不知是哪個寶貝，找來了一塊床板。于是，我們有了自己的戰(zhàn)艦。竹竿，小鏟，寫字的墊板，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都找來了，撐的撐，劃的劃，我們居然開始了生平的第一次航行。沒有比冒險更能刺激孩子的想象了，是誰挑起了裙子，升起我們火紅的軍旗？是誰上下?lián)]舞著手絹，打起除了自己誰也看不懂的旗語？是誰把蜻蜓系在蘆葦梢頭，說是信鴿在飛翔？是誰把樹葉含在嘴里，“拉”響起錨的汽笛……不記得了，不記得了，只記得傍晚渾身泥水地走回家去，每個人在屁股上都重重地挨了幾巴掌。

距離那在水坑里航海的年代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那條艦上的水手們也早已天南地北各自東西，有些人即使相逢未必還能相識。他們還記得我嗎？還記得那個傻里傻氣的淘孩子嗎？鏡子里，我看到額角上那水波一樣細細的皺紋。那是歲月老人留在我臉上的紀念，可它留在我心里的，又有誰能看見？

呵，一去不復(fù)返了，那無憂無慮的童年，那幼稚離奇的怪想，那無數(shù)次冒險的游戲。可那最寶貴的，那永遠屬于我的，那對于大海的神往卻牢牢地留在心里。

也許就從那兒時的航行開始吧，我和大海結(jié)下了不解的情緣。不論我走到哪里，它都在我的印象中活躍著：時而碧空萬里水波不興，時而狂飆突起惡浪排空，時而魚躍鷗飛生機盎盎，時而萬籟俱寂，只有潮水在月下淺聲輕吟……大海呵，常常使我夢魂牽繞、神思馳蕩。

我愛看銀幕上，那從天邊向兀立的礁石涌來的海浪，它像老人的胡須，更像怒放的白菊。那膨脹成弧形的海面上，海鷗像拋物線一樣迅疾地掠過，兩弧相切的一點，就是那精靈和大海親吻的地方，它展開的雙翅可是在丈量大海坦蕩寬闊的胸膛？那萬物之母就在這胸膛中躍起，攪動著如血的海水。詩人說，那是“太陽在洗它金色的翅膀”，不！不對，分明是大海孕育了太陽。

我愛聽柴可夫斯基那回旋的交響樂，跌宕的旋律，使人想起潮水富有節(jié)奏地涌來退去，像無數(shù)雙溫柔的手，撫平被游人踩皺的金絲絨般的沙灘。弄潮兒的紅旗在水天一線的遠方化作一點，拾貝者的腳印記敘著人類走過的漫長世紀，在那未知的海洋上，還回蕩著那偉大的老人謙虛的名言……

呵，?！前餐缴母畸愄没首≈∪唆~的海，那李姆斯基的每一個浪谷中都藏著無限意蘊的海，那萊蒙托夫的漂著不安的孤帆蒼涼憂傷的海，那海明威的伴著孤獨的老人深沉含蓄的海，那杰克·倫敦的單調(diào)、沉寂、冷酷、暴虐的海，那高爾基的憤怒的、咆哮的、燃燒的?！锹裨崃诉^客，鍛煉了勇士，慰藉了漁人的海！那是生命之源、智慧之源、力量之源！那是永恒、那是必然、那是博大與正義的象征！

我是一條潺潺的溪流，海的神往就是生命的泉源。

我常常覺得自己是這樣的渺小，淺得不足以使牧人和樵夫們濯足，不足以讓岸邊天真的頑童打幾個水漂，而且經(jīng)歷了許多次的沙埋泥污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清澈?？纱蠛５恼賳臼刮叶米约旱膫ゴ螅驗槲覍⒃诖蠛ゴ蟮膽驯е袧饪s為一滴純凈的水。

我曾是那樣的孤獨，寂寞得像損壞的琴箱上剝下的最后一根絲弦，在命運的威懾下瑟瑟地震顫?？纱蠛５某甭曭?qū)走了我的寂寞，我和著它雄壯的主旋律一滴滴滲過巖石的縫隙，頑強地奏出一組理想的琵琶音。

我也許過于自私，匆忙的腳步走過貧瘠干涸的原野，不肯停下來聽一聽莊稼低聲的呻吟，也不愿回過頭看一眼那曾用濃蔭遮蔽過我的垂柳，甚至，不屑回一嘴咒罵我的石頭。——原諒我吧，愛我的和恨我的人們，我要奔向大海，道路長得看不到盡頭，可剩下的生命卻這樣短暫。

……

“你生活得不好，這是因為你想得太多，想得太遠?！币粋€朋友警告我。

他也許是對的。我不斷地希望，不斷地追求，經(jīng)歷了許多次的失望之后，仍不肯放慢自己的腳步。可那等待著我的，也許不過是海水的苦澀，不過是海市蜃樓的虛無縹緲；或者，是颶風(fēng)，是海嘯，是巖漿的奔突，是死神殿堂似的百慕大；是沉沒，是毀滅，是死亡！

那就沉沒吧，毀滅吧，死亡吧！

即使化作了宇宙的塵埃，我也屬于大海！

一九八一年寫于吉林大學(xué)七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