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本書的作者有很多頭銜。什么碩士生導(dǎo)師，什么正高，什么國家萬人計劃教學(xué)名師，等等。但于我而言，我媽的身份只有一個，就是——我媽;我媽的姿態(tài)似乎也只有個，就是一不像個媽。

上海某名校流傳著一個關(guān)于我媽的段子：十歲的我在自行車上猛蹬，我媽在車后架上坐著，坐就坐吧，兀自兩只眼東張西望，兩條腿蕩伐蕩伐?？墒沁@種事有什么稀奇呢？我老早見怪不怪。我媽嘛，洗完的碗總是油到滑手，剪下來的指甲蹦得到處都是，穿完的襪子常常四處出沒，切的土豆絲永遠(yuǎn)胖瘦各異；燒的菜嘛，總是四仰八叉地掛到盤子外面。神奇的是，我媽竟然對燒菜充滿熱情，曾經(jīng)一本正經(jīng)跑到上海書城購入《天天煲靚湯》，在飯店里嘗到某種美味回來立刻將自己的想象注入鐵鍋——只是做出來的湯菜總會把我和爸爸嚇得作鳥獸散。有一天早上，我和爸爸還在賴床，突然聽到強烈的嘯叫聲和慘烈的大叫聲，我和爸爸奔至廚房，只見白粥源源不斷地從高壓鍋蓋噴向吊頂，場面蔚為壯觀。事后我媽委屬巴巴地辯解道：“誰知道高壓鍋的‘頂’是不能掀的呢？”

我媽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玩”。有一段時間，我媽區(qū)別萬事萬物的好壞只用兩個詞：好玩、不好玩。我媽曾經(jīng)一個月中溜到杭州看“殘橋斷雪”早出晚歸跑了四次；一個人借口出差跑到南陵的丫山看牡丹，雖然只偶遇石縫中的一小朵但是喜形于色;在青海旅游一個人跑去跟藏族大媽母子聊天并趁機治好了感冒；在臺灣島赤腳下海找綠觸龜把陪同的人嚇得哇哇大叫；在俄羅斯，在其他游伴仍然酣睡的時候，我媽三點鐘起床獨自“探險”八點鐘回房如此這般長達半個月之久。我媽喜歡深人各種小路、弄堂、菜場，越是旁人不屑于去的地方我媽越跑得起勁。家庭旅行時稍不留神我媽就溜上什么偏僻小道，然后在幾十米開外和我們大喊：“快來！快來！”我和我爸早已心照不宜，經(jīng)常假裝啥也沒有聽見。我媽無可奈何氣鼓鼓地追趕上來，為我們的無趣深深抱憾。有一次她在香港讀書，我和我爸放心不下前去看她，她無比熱情地帶我們翻山過海去看一個海灣。經(jīng)過熱浪滾滾的三小時之后到達海灣，有什么好看的啊？除了綠尾巴蜥蜴我們沒看見任何稀罕的東西，她只有在返程中垂頭喪氣。我媽常常對各種花草心懷不軌，看到好看的花花草草立即就變得“賊眉鼠眼”。不過一般也不真下毒手，只要我瞪她一眼，我媽立刻收起“據(jù)為己有”的念想，只是嘴里嘟囔道：“我也就是看看，看看也不行啊?！?/p>

豈止看看呢？三年前的清明節(jié)，我媽瞄上了兩根枯枝。她想看看這兩根枯枝是裝死還是真死。當(dāng)我媽斷定它們確實早已魂歸西天之后，便下手為園子清理門戶。結(jié)果，她明顯高估自己的力量，枯枝巋然不動，她自己四仰八叉摔斷了左臂。這下好，一“枚”殘疾人，總該老實了吧?我和爸爸開著車押著我媽到她工作的幾個單位請假。下班回家，小區(qū)門房的師傅興高采烈地對我說：“你媽媽好厲害，吊著一只石膏胳膊還能騎車上下班?！贝撕蟮娜齻€多月里，我媽常常趁我們不備就吊著胳膊騎著單車到處工作。

我媽出奇地喜歡課堂和學(xué)生，以至于上到老校長，下到小屁孩，張口閉口都喊我媽白云姐姐。我媽嘴上說白云姐姐與芙蓉姐姐是雙胞胎，但心里應(yīng)該享受得很。學(xué)生們給我媽做過網(wǎng)站，相關(guān)事跡上過報紙；我媽的言語被記錄成《白云語錄》畢業(yè)的時候人手一冊；同學(xué)們?yōu)槲覌寣懜枨⒕庪娪?、買午飯、沒完沒了地送我媽下班、暑假里跑到我們家住著不走、畢業(yè)邀請我媽一同出游并許下“我們會保護好您”的諾言。我媽幾乎每天回家都要強迫我們“分享”她學(xué)生的趣事。說也奇怪，我媽常常對她的學(xué)生又踢又罵，“毒舌”之毒幾乎舉世無雙，她的學(xué)生還跟她好得不行。所以我媽在行政的圈子里搭進搭出，也多次光榮獲得提拔機會，她強迫自已克制住“辦一個自已想要的學(xué)?！钡臎_動，然后繼續(xù)堅守三十幾年如一日的教書事業(yè)。

我曾經(jīng)問我媽，如果你不做老師，你現(xiàn)在會在做什么？我媽說可能是做記者吧。在我心里，我媽可以做許多事情，比如偵探——我媽班物品失蹤案件她一一破獲; 又比如理發(fā)師——我媽最近將我與我外婆以及我的兩個舅媽的頭發(fā)都剪成讓她自已沾沾自喜的發(fā)型；我媽可以開點心店——我媽做的糯米小餅是我媽在廚房里的拿手（唯一）好戲；我媽可以做中醫(yī)——她認(rèn)識的動植物比她的中醫(yī)朋友還要多；我媽當(dāng)然更合適做律師——她能夠開著小差一臉懵懂地在會場站起來只在走上講臺的幾十秒時間里構(gòu)思一段據(jù)說還算精彩的演講。

但是，我媽是我們家把受騙上當(dāng)演繹到極致的人。有一陣子每個周末她都要去華師大做課題，地鐵口有一對“沒有回家路費”的乞丐，我媽給了三四次才認(rèn)出是同一對夫妻;我媽帶著我二舅出門辦事，事情沒辦完急急忙忙拎著一大網(wǎng)兜螃蟹回家，因為賣主是一個“看起來很淳樸很可憐的鄉(xiāng)下女孩兒”，結(jié)果一網(wǎng)兜除了四周趴著的死蟹，里面還有一塊好大的石頭；在西寧，我媽把自己的防曬霜連同化妝包包一同送給-一個“一看就是在家里受委屈”的姑娘，結(jié)果把自己曬成一塊黑炭，卻在第三天發(fā)現(xiàn)那個姑娘依舊在黃河岸邊賣慘。我媽倒也不笨，往往受騙不久就明白了其中的玄機，只是沒見過她吸取什么教訓(xùn)。在受騙上當(dāng)?shù)牡缆飞?，我和我爸幾乎看不到她止步的希望?/p>

我媽貌似有無盡的能量，吃不吃飯、睡不睡覺，對于我媽似乎都無關(guān)緊要，從早到晚，授課、講座、課題評審、擔(dān)任導(dǎo)師、辦工作室、寫文章、寫書、上電視臺做節(jié)……單是2017年，我媽就開了近500個會、做了50多個講座、在區(qū)電視臺開講“白云悅讀”十余講、出版專題教學(xué)用書十余冊，電腦顯示她日均處理3000字……在我們家，自打我從金融行業(yè)撤退，我便是家里第一悠閑的人，爸爸經(jīng)常半玩半工到晚上十點也能打烊，而我媽呢？我上床睡覺了她在工作，我半夜起床她在工作，我早上起床她還是在工作。詭異的是，我媽并不把自己弄得垂頭喪氣，她時不時在ppt上加幾朵小花，或是在自己的手稿上畫上幾個表情包。有一天在吃飯的當(dāng)間，我調(diào)侃她把自己活成一張報紙——每天都排得滿滿的。她高興得手舞足蹈，對我的比喻大加贊賞，卻絲毫不對自己的人生加以反省。我和我爸永遠(yuǎn)不知道我媽什么時間從哪里弄來那么一大堆證書獎狀，不僅著作等身，可能也證書等身了（她個子矮呀）。其間偶爾她會覺得沒勁，如果她從包里掏出一個證書，我的反應(yīng)往往是“哦”，爸爸稍許熱情一些：“又拿鼠標(biāo)墊子回來啦?！庇捎谖覌專焊娔X命里犯沖，她總是試圖鼓勵、引誘、脅迫我和我爸帶助她填表，然而這種累活做了一次就不會想做第二次，因為在我和我爸看來，我媽的文章、書著、課題、獎項、榮譽實在是多到“令人發(fā)指”，表格編輯起來尤為痛苦乏味。基于她對填表也深惡痛絕，我和我爸在我媽缺席的情況下通過一項家庭決議：不允許我媽再申請任何玩意兒，從源頭上整治。

年齡漸長，我媽再也做不到過目不忘、文思泉涌，似乎也不再充滿“壯志”。一個曾經(jīng)悄悄地跟我說她的理想是“改良教育”的人，開始關(guān)注奇點、平行宇宙、熱力學(xué)第定理、嫡。這不是一個文科生該關(guān)心的事情呀，我知道她意識到自己走到了人生的轉(zhuǎn)折點。我不知道怎樣幫她。我能做的，就是為她開一個公眾號，哄著她往里面放一些論文、課題之外的“小東西”。她起勁了一陣子，還賺了一小眾粉絲。很多人一包括幾位“大咖”一都鼓勵她出成書。她有一點期待，不久卻是倦息。本來是有位德高望重（也是極力鼓勵她出書的）的老師替她寫了篇序的，可是上海交大出版社的編輯姐姐認(rèn)為還是我媽自己寫序更合適。我媽似乎沒了這份心性，她就要賴推到我的身上。我也就借這個機會揭露一個所謂專家、名師生活的一點黑幕，也借機感謝所有帶助愛護我媽的人們。在此，特別感謝中華書局的祝安順老師和交大出版社的易文娟姐姐。

這個生活中幾乎不像個媽媽的媽媽，吃得不多，睡得很少，占地面積也比多數(shù)人有限，卻常年做著好幾個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幸好她有筆下的這一片小天地，展示她在工作之余、“事業(yè)”之外的一些小靈感、小隨意。希望這充滿生活情趣的一隅，能夠給有緣人帶去些許平實的歡樂和悠長的回味。

2019年6月18日

白云的女兒——維雯 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