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先生與缺德鬼

美德先生與缺德鬼自古以來就是冤家對頭。缺德鬼日子過得快活，自己的事辦得很巧妙；美德先生卻過得平淡無奇，但所有的識字課本和文選，都把他們作為效法的范例寫了進去。然而，大家也悄悄地在心里想：我們要是像缺德鬼那樣，能辦成一件好事可就好啦！是啊，老實說，我們是在一聲不吭地辦。

很難說他們的糾紛是由什么起的頭，誰首先挑起。看來最早是美德先生起的頭。缺德鬼很機靈，會用心計。他走起路來像一匹快馬，大步跨著，而且身著綾羅綢緞，在世上到處炫耀。美德先生跟在后面，總是追趕不上。趕不上，心里很不痛快，說道：“得啦，無恥之徒，你就穿著綢緞衣服夸耀去吧！我們穿粗布衣裳，也會受到大家尊敬的！”缺德鬼回答他們說：“愿上帝保佑你們受到尊敬！”

美德先生忍受不了譏笑，到處痛罵缺德鬼。他們穿著粗布衣裳走到十字路口，喋喋不休地對過往行人說：“正直的先生們，你們喜歡不喜歡我們穿粗布衣裳？”過往行人答道：“瞧你們這些穿破爛的，怎么這么多！去吧，別停留啦！上帝會保佑你們的！”

美德先生試著去找警察，請求幫助。“你們看見沒有？民眾都給敗壞了！眼看他們渾身都要沾滿缺德鬼的污穢啦！”但警察只顧站在一旁，還把手舉到帽檐，向缺德鬼敬禮。

美德先生一無所獲，只是懊喪地威脅說：等著吧！干這種事，不久會罰你們?nèi)プ隹喙さ模?/p>

然而，缺德鬼卻一直向前飛跑，還吹牛說大話：“你們以為罰苦工就能嚇住人！對我們罰不罰苦工還不知道呢，可你們生下來就是做苦工的料！哼，都是壞蛋！渾身皮包骨頭，卻眼紅得快著火啦！對著餡餅嘴皮吧嗒直響，可是不知道怎么去拿它！”

總之，爭吵一天比一天厲害。好多次甚至鬧到公開打起架來，但幸運之神幾乎總是背棄美德先生。缺德鬼得到勝利，給美德先生戴上腳鐐手銬：歹徒，老老實實坐牢！于是，他們一直坐到上司出來過問，釋放他們?yōu)橹埂?/p>

在一次這樣的交戰(zhàn)中，傻瓜伊凡從旁走過，停下來對戰(zhàn)斗者說：

“你們簡直是笨蛋，真笨??！為了一點點事情就互相殘殺！要知道當(dāng)初你們的屬性是相同的，后來由于雜亂無章和人的搗鬼，才出現(xiàn)了美德先生和缺德鬼。一種屬性受到擠壓，另一種屬性卻可以自由行動，——機器里的輪子就使壞了。于是世間充滿了混亂、爭吵、悲傷……你們現(xiàn)在這么辦：去找最初的本源吧，——說不定，你們看事情意見就一致啦！”

他說完這話就上路到官府告狀去了。

不知是伊凡的話對戰(zhàn)斗者起了作用，還是繼續(xù)作戰(zhàn)的火藥不夠，反正戰(zhàn)士們都把劍插入了鞘，開始思索起來。

然而，美德先生想的比較多，因此他們肚子已經(jīng)餓癟了，而缺德鬼剛聽見吹響休戰(zhàn)的號聲，立刻各自散去，干他們從前的壞事，而且又過起美好的生活來了。

“他倒堂而皇之講起‘屬性’來了！”溫順賢良先生首先發(fā)言，“我們懂這些‘屬性’不比他差！如今一種屬性穿天鵝絨衣服，吃山珍海味，另一種屬性穿粗布衫，整天餓著肚子待著。伊凡努什卡是受半分罪：拿谷糠填財神爺，——這也公平合理；不過拿谷糠可騙不了我們，——我們是深知其中奧妙的！”

“這種‘屬性’究竟是什么東西啊！”循規(guī)蹈矩先生驚恐不安了，“這里有沒有什么禍害？向來就有美德先生，也有缺德鬼的。這現(xiàn)象已經(jīng)存在了幾十萬年，寫這種事的書也有幾十萬卷，可是，真奇怪，他馬上解答說：‘屬性’！不，你試試吧，去翻翻這幾十萬卷書，就會看見揚起一股灰塵來！”

談來談去，最后，大家認為循規(guī)蹈矩先生講的是真話。美德先生被認為是美德先生，缺德鬼被認為是缺德鬼，這已經(jīng)有多少萬個年頭了啊！寫這件事的書何止千萬卷，耗費了多大一堆紙，多少墨水?。∶赖孪壬鷼v來站在右邊，缺德鬼站在左邊；聽了傻瓜伊凡努什卡的話，忽然放棄一切，叫起什么“屬性”來了！要知道，這差不多等于放棄公權(quán)而自稱為“人”！當(dāng)然，它簡單倒也簡單，不過有一種簡單比偷盜還要糟糕。小心別隨便碰著，要不然你剛邁出第一步就會掉進多得不可勝數(shù)的陷阱，也許你會全身陷進去，只露出一個腦袋！

不，別再想“屬性”啦，如今該尋找一種折中，或者像俄國人說的花招，——說不定這倒有效。這種花招會叫美德先生感到愉快，也合缺德鬼的口味。因為缺德鬼有時候也有畏懼之心。就在不久之前，淫欲先生在澡堂子里被當(dāng)場抓住，把他的犯罪行為記錄在案，當(dāng)天夜里通奸先生穿著一件襯衫跑下了樓。自由思想之樹早已開出艷麗的花朵，如今也把它連根拔掉啦！所以，缺德鬼耍耍花招不無好處。諸位先生！諸位女士！有誰愿意提個問題：誰心中有“濟世良方”？

首先響應(yīng)號召的是一位名為經(jīng)驗的龍鐘老頭兒（有兩位經(jīng)驗大爺，一個向來缺德，另一個心地善良，而這位是心地善良的）。他提出一個辦法：“你們?nèi)フ疫@樣一個寶物，它尊敬美德先生，也不回避缺德鬼。你們請他當(dāng)使者，派他到敵方的營盤里去。”

他們開始找尋，當(dāng)然也找著了。他們找到兩個窮光蛋：溫順先生與規(guī)矩老爺。兩位都住美德村后院，種一塊可憐的份地，但販賣私酒，而且在自己家里悄悄招待缺德鬼。

然而，凡事總是開頭難。兩個窮光蛋不夠堂堂正正，履行使命又極易被人左右。他們剛剛到缺德鬼的營房，剛開始說單調(diào)無聊的話“謹小慎微、心安理得，小心翼翼、更加妥當(dāng)”，缺德鬼就像一大幫子人似的大聲嚷道：

“我們可是聽過這些俏皮話的！你們早就說著這些話在我們身邊蹓跶了，不過都是白費工夫！窮光蛋，好好去吧，別白吃飯啦！”

仿佛要向美德先生證明休想騙過他們似的，他們在“撒馬爾罕”旅店廝混了一個通宵，到第二天早晨正要分手的時候，又捉住了節(jié)食和戒色這兩位先生，并以卑劣不堪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甚至連“撒馬爾罕”旅店里的韃靼人也大為驚異：這些高貴的先生們在干什么呀！

于是美德先生明白，這是一件鄭重的事，必須認真辦理。

那時他們當(dāng)中降生了一種中性生物：既非蝦，也非魚；既非雞，也非鳥；既非太太，也非男伴，反正都是平安降生的。降生，成長，開花結(jié)果。這不三不四的東西也有一個中性的名字，叫作偽善^[1]……

從誕生開始，這生物的一切都是一個謎。聽老居民說，有一次溫順和淫欲在陰暗的走廊里相識，因此結(jié)出了果實。這果實得到美德先生們的共同栽培和撫育，后來送進寄宿學(xué)校交給法國女人得體。偽善先生的外表說明了這個謎，因為，他那雙眼睛雖然必定是朝下看，但目光敏銳的人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他臉上常常閃現(xiàn)淫欲的神色，一旦遇有機會，腰就極為不雅地抖動起來。毫無疑問，這種外表的不協(xié)調(diào)，大半是得體寄宿學(xué)校的過錯。在那里，偽善先生學(xué)會了全部主要學(xué)科，如“唯命是從”、“謙和柔順”、“溜須拍馬”之類，總之，能保證美滿生活的一切。同時他也沒有避免康康舞^[2]的影響，這種影響是浸透了寄宿學(xué)校的墻壁和空氣的。除此之外，得體夫人還在暗中搗鬼，她向偽善先生原原本本講了他父母的情況。講到父親（淫欲），她說他是個下流東西，膽大妄為，——他爬到大家身上又揪又擰！至于母親（溫順），她雖然沒有出色的外貌，但當(dāng)人家擰她時，她那突然的一聲叫喊也是十分可愛的，甚至不樂意擰人的缺德鬼們（諸如賄賂、貪權(quán)、沮喪等等），也不會放棄享受這番樂趣的機會。

就是這樣一個兩眼下垂，卻以淫蕩目光從閉著的眼皮后面窺視周圍的中性生物，被美德先生選來和缺德鬼進行談判，并且還想出一種使雙方都能自由過活的共同的暫行辦法^[3]。

“我們那套辦法你會嗎？”殷勤先生想要預(yù)先考他一下。

“我嗎？”偽善先生很驚訝，“我就這么……”

美德先生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偽善先生已經(jīng)兩眼垂下，雙手放在胸口，兩頰泛起紅暈……簡直是個姑娘！

“瞧，真機靈！喏，要是照他們的辦法，照缺德鬼那套辦法……怎么樣？”

對這個問題，偽善先生甚至不予回答。就在這當(dāng)兒，他已經(jīng)做出一件東西，這東西誰也看不清楚，可是卻十分可靠，只有銳眼先生才啐了一口：呸！

隨后大家一致作出決定：到公證人比洛亞耶夫那里，寫一張用于舉辦諸種行善積德之事的委托書交給偽善先生。

一不做，二不休：無論多么痛苦，只得請缺德鬼原諒。偽善先生走進他們下流的巢穴，羞得連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瞧了。“現(xiàn)在這里到處都是荒淫無恥??！”他嘴上大聲埋怨，可心里面卻加上一句：“嗨，缺德鬼們?nèi)兆舆^得真不錯！”的確，偽善先生走出美德府還不到一俄里地，就感到狂飲爛醉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向他撲來。笑聲，舞蹈，表演，——樂得人都喘不過氣了。缺德鬼為自己建了一座極為美妙的城市：寬闊、明朗，有大街小巷，有廣場和林蔭道。這里是偽證街，那里是叛賣廣場，而這里是無恥路。謊話神父親自坐在那里，在店鋪里做誹謗酒買賣，堂吃與外賣都一律歡迎。

然而，不論缺德鬼過得多么快活，不論他們干各種混賬事情多么經(jīng)驗豐富，可是當(dāng)他們見到偽善先生，也禁不住大叫“啊呀”了。從外貌看，一模一樣，一位真正的姑娘；但是否確實是真正的，這就連鬼也鬧不清楚了。謊話神父本來認為世界上不會有他不曾做過的壞事，連他也兩眼瞪得圓圓了。

“喏，”他說，“我這是白費力氣，自以為了不起，仿佛世間沒有誰比我更壞了。我算個啥！瞧他，那才是真正的禍害，沒法比！我要做混蛋還得多多努力，——因為，我雖然不是經(jīng)常，畢竟有時也給人家攆下樓梯；可是，這個寶貝，如果他貼到你身上，你就別想脫身啦！他把你纏了又纏，繞了又繞，不擠干油水，絕不放你！”

然而，偽善先生激發(fā)起來的熱情不論有多大，這里也不會沒有爭吵。缺德鬼是上了些年紀(jì)的（土著居民），最珍視古時的遺訓(xùn)，諸如想入非非、思想空洞、妄自尊大、仇視人類等等，他們非但自己不迎接偽善先生，而且還提防別人迎接。

“真正的缺德鬼用不著掩飾，”他們說，“而且還威風(fēng)凜凜地把自己的旗幟舉得高高的。偽善先生能讓我們看見什么真正的新鮮玩意兒，古往今來有什么東西我們不知道，我們不曾采用？確實沒有。相反，他教我們說一些危險的遁詞，迫使我們?nèi)绻皇侵苯颖硎咀约焊械娇蓯u，那么，無論如何也要做出感到可恥的樣子。要謹慎啊！^[4]如今我們已有足夠堅定和忠實的追隨者，但要知道，他們看見我們滿口遁詞，那就會說：既然諸位缺德鬼都自己否定自己，大概他們真的遇到了難題??！大家就轉(zhuǎn)身不來理睬我們了，你瞧吧，——都轉(zhuǎn)身走啦?！?/p>

這是頑固不化的加圖^[5]派老缺德鬼們說的，他們既不承認新思潮，也不承認新誘惑或新情況。他們在大糞堆里降生之后，寧愿在那里悶死，也不背離祖先遺訓(xùn)。

另一派缺德鬼追隨其后，他們迎接偽善先生的時候，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熱忱；然而這倒不是由于他們厭惡偽善，而是由于他們不用假手偽善已經(jīng)同諸位美德先生秘密往來了。這里有變節(jié)、背信棄義、叛賣、挑撥離間、讒言誹謗等等。他們不歡呼勝利，不拍手鼓掌，不舉杯祝賀，而是只眨眨眼睛：敬請光臨！

不管怎樣，偽善先生的勝利是有保證的。以淫欲、酗酒、貪食、放蕩、掌嘴為代表的青年們，立刻召集大會歡迎使者，那喝彩之聲使想入非非先生也不得不永遠不再發(fā)牢騷了。

“你們這些老混蛋，光給大家搗亂！”青年們對老人們大聲嚷道，“我們要生活，可你們盡叫人泄氣！我們都上了文選（這是特別令人高興的），在沙龍里我們會出人頭地??！老太太會喜歡我們的！”

總之，達成協(xié)議的基礎(chǔ)立刻找到了，所以當(dāng)偽善先生回家后，向美德先生報告了出使經(jīng)過，大家一致認為，美德先生與缺德鬼作為單獨的或互相仇視的集團而存在的種種理由都永遠消除了。然而，卻沒有決定取消舊的名單，——誰知道呢，說不定還用得著的？——不過準(zhǔn)備使用，其用意是為了讓大家看出他所掩飾的僅僅是尸骸罷了。

自此以后，在美德先生與缺德鬼之間便出現(xiàn)了盛大的招待會。放蕩先生想去節(jié)食先生那里做客，挽著偽善先生的手，——節(jié)食先生看見他們，很遠就表示歡迎：

“敬請光臨！愚下有請！我們正說起您……”

反過來說，節(jié)食先生想在放蕩先生那里享用一頓齋戒的素餐，也挽著偽善先生的手，而放蕩先生的大門也早已敞開了：

“敬請光臨！愚下有請！我們正說起您……”

齋戒日子，素餐招待；葷食日子，葷菜請客。他們一只手畫十字，另一只手任意胡來。他們一只眼舉目望天，另一只眼欲火閃射不停。美德先生第一次嘗到了甜頭，而缺德鬼也沒有吃虧。恰恰相反，他們還對大家和每個人說：像現(xiàn)在隨便吃的這些美酒佳肴，我們是從來不曾見過的！

可是，傻瓜伊凡努什卡至今都不明白，為什么美德先生和缺德鬼對待偽善先生都樂意妥協(xié)，言歸于好，如果他們能夠一致認為彼此都是同樣的“屬性”，這就更為自然了，——如此而已。

一八八四年

[1] 在俄語里偽善這個詞屬中性名詞。

[2] 法國游藝場中動作下流的舞蹈。

[3] 原文為拉丁文。

[4] 原文為拉丁文。

[5] 即老馬庫斯·波爾齊烏斯·加圖（前234—前149），古羅馬政治家、演說家。出身貴族。他極端仇視迦太基人，每次演講，結(jié)尾都說：我贊成消滅迦太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