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結構的類型
小說最基本的要素是故事。魯迅認為小說起源于休息,“人在勞動時,既用歌吟以自娛,借它忘卻勞苦了,則到休息時,亦必要尋一種事情以消遣閑暇。這種事情,就是彼此談論故事,而這談論故事,正就是小說的起源”(38)。小說的胚胎就是故事,故事向高級階段發(fā)展,逐漸淘汰了它的自然性、偶然性因素,使故事的前后環(huán)節(jié)具備因果和必然的性質,這就是情節(jié)。當代英國小說評論家愛·繆爾的《小說結構》按作品的意構把小說分為情節(jié)小說、人物小說和戲劇性小說。情節(jié)小說以情節(jié)為中心,人物只是完成情節(jié)的工具而沒有自己的主體精神;人物小說突出表現(xiàn)人物,情節(jié)被忽略而顯得散淡;戲劇性小說才達到情節(jié)與人物的和諧和統(tǒng)一(39)。人物小說最不重視情節(jié),但并不是沒有情節(jié)?,F(xiàn)代又有非情節(jié)化的“新小說”,不過它終究不是小說的主流,再說它也只是“非情節(jié)化”,并非徹底消滅了情節(jié),倘若絕對沒有情節(jié),那也就沒有了小說。總之,故事是小說的最低也是最必要的層面。本書探討的“結構的類型”,就是指故事情節(jié)構架的基本原則或方式,它是小說文體較為內在的要素之一。中國古代小說的結構,在情節(jié)外在的故事方面可分為單體式和聯(lián)綴式兩類,在情節(jié)內在的線索方面可分為線性式和網(wǎng)狀式兩類。
一部小說,不論它是短篇、中篇和長篇,只要是由一個故事所構成,那就是單體式結構。這個故事也許時間延綿很長,空間跨度很大,故事發(fā)展分為若干階段,每個階段中又發(fā)生了相關故事,幾個主要角色貫串故事始終,而每個階段的相關故事里又參與進來一些次要角色,但是所有各階段出現(xiàn)的次要角色都烘托幾個主要角色,所有各階段的小故事在時間的序列上都含有前后的因果關系,同時又都歸向起訖全篇的大故事,都是大故事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短篇小說除了個別例外如《古今小說》之《宋四公大鬧禁魂張》、《拍案驚奇》之《唐明皇好道集奇人,武惠妃崇禪斗異法》等等,一般都是單體式結構。長篇小說的情況不同。歐洲長篇小說是先有聯(lián)綴式然后發(fā)展成單體式,中國長篇小說一開始便有單體式。顯然,這與中國長篇小說來源于“講史”有關。奠定中國長篇小說的體制和規(guī)模的《三國志演義》便是單體式結構的小說。它講述劉備、曹操和孫權三家爭奪天下的故事,全書描敘了從公元184年到280年將近一個世紀的歷史,在這一分為三、三合為一的戲劇性歷史進程中編織了數(shù)以百計的人物和故事,其中許多故事都有獨立的價值,因而明清兩代的戲曲舞臺上不斷地搬演它們,例如《桃園結義》、《斬華雄》、《連環(huán)計》、《捉放曹》、《轅門射戟》、《白門樓》、《三顧茅廬》、《群英會》、《逍遙津》、《單刀會》、《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哭祖廟》等等,簡直不勝枚舉。它們固然可以各自相對獨立,但它們對于《三國志演義》卻缺一不可,整部情節(jié)如果失去其中任何一個故事,情節(jié)都將斷裂,血脈都將梗阻。這些相對獨立的小故事之間存在著復雜的因果關系,它們在小說的時間和空間中所處的位置是不可稍微變更的,絕不容許錯位和顛倒,可見它們都是情節(jié)軀體的有機部分。
聯(lián)綴式結構則不同。它不是大故事套小故事,而是并列了一連串的故事,這些故事或者由一個幾個行動角色來串連,或者由某個主題把它們統(tǒng)攝起來,它們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因而挪動它們在小說時間和空間的位置也無傷大體。個別的短篇小說采用這種結構,如《拍案驚奇》卷七之《唐明皇好道集奇人,武惠妃崇禪斗異法》依次講述了張果、葉法善、羅公遠和金剛三藏的故事,然后講述法善、公遠與三藏斗法的故事,幾個故事都自成單元,彼此沒有關涉,將前四個故事的順序打亂重新排列亦無不可,這些故事靠了唐明皇才聯(lián)綴起來,統(tǒng)一在唐明皇好道、武惠妃崇禪的主題之下。再如《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九之《神偷寄興一枝梅,俠盜慣行三昧戲》寫神偷懶龍的盜竊生涯,表現(xiàn)他的劫富濟貧的精神和高超絕妙的手段。全篇寫了十四個故事,主角都是懶龍,但每個故事都可以獨立,全篇減少幾個故事或增加幾個故事都是可以的,把十四個故事順序重新排列也是可以的,它實際上是由懶龍貫串起來的一系列偷竊奇聞。聯(lián)綴式結構在長篇小說中較為常見,著名的作品如《儒林外史》,魯迅稱它“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
……全書無主干,僅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云長篇,頗同短制;但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因亦娛心,使人刮目矣。(40)
這段話是針對《儒林外史》的,也可以看作是對聯(lián)綴式結構特征的一種表述。
有些長篇小說的結構類型并不單純,比如《水滸傳》。這種狀況與它是長期累積成書有直接的關系。據(jù)《醉翁談錄》記載,南宋“說話”中已有《石頭孫立》、《青面獸》、《花和尚》、《武行者》四個名目的“宋江三十六人”故事。宋元兩代說宋江等人故事的名目當不止這些,《水滸傳》的作者將這些各自獨立的故事采編進小說中,雖然作者進行了精心的藝術編織,作品仍不免保留著聯(lián)綴的痕跡。一百回本《水滸傳》中武松的故事,起自第二十三回,訖于第三十二回,有十回的篇幅,故俗稱“武十回”,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單元。魯智深的故事主要集中在第四回至第八回,他的故事由史進引入,由林沖轉出,也是一個單元。楊志的故事主要集中在第十二回、第十三回、第十六回和第十七回,他的故事由林沖引入,而由魯智深轉出,同樣也是一個單元。這些單元固然不像《儒林外史》那樣,“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武松也好,魯智深也好,楊志也好,他們在以后的章回中還要出現(xiàn),只是不再充當單元情節(jié)的中心角色而已,與《儒林外史》的結構有所不同,但是聯(lián)綴的痕跡仍依稀可辨。這不僅表現(xiàn)在故事自成單元,還表現(xiàn)在各單元間的時間關系的模糊,例如武松在景陽岡打虎、在陽谷縣殺嫂的時候,宋江在干什么,林沖在干什么,同一時間的不同空間的事情缺乏明確的標識,它不像《金瓶梅》和《紅樓夢》可以大事編年,假若把武松、魯智深、楊志的故事在時間上重新排列一下,對整個情節(jié)大概是不會傷筋動骨的。
《水滸傳》的結構還受史傳文學的影響。中國史傳有紀傳體和編年體,《春秋》、《左傳》是編年體,按時間順序編排歷史大事,優(yōu)點是歷史事件的時間順序一目了然,但就單個事件而言則不免被割裂為數(shù)段,顯得散碎。《史記》確立的紀傳體,將史書分為“本紀”、“表”、“書”、“世家”、“列傳”,“本紀”記帝王政跡,是編年的,“表”以分年略記世代為主,“書”記典章制度的沿革,“世家”記侯國世代存亡,“列傳”類記各方面人物,五體中主要部分是本紀、世家、列傳三體,《史記》一百三十篇,列傳占了全書的過半數(shù)。如果說《春秋》、《左傳》“編年體”是以事為中心,那么,《史記》“紀傳體”則是以人為中心。以歷史各方面人物為綱把紛繁復雜的歷史事件組織起來,這種“紀傳體”結構方式在《水滸傳》中可以看到它的影子?!端疂G傳》可以看作是梁山泊農(nóng)民起義軍興亡的歷史,作者顯然主要不是采用編年、而主要是采用紀傳的方式進行結構,分頭為主要人物立傳。
聯(lián)綴式結構在歐洲古代小說中是最早的結構類型,從聯(lián)綴式發(fā)展到單體式,這是歐洲長篇小說所走的路線,與中國的情況不同。稱為“流浪漢小說”鼻祖的西班牙作品《小癩子》就是聯(lián)綴式結構。一個主角出外游歷,沒有明確目的的稱作流浪,這個主角在流浪中會遭遇到種種人和事,這些人事相互往往毫無關聯(lián),僅僅是主角所經(jīng)歷,由主角把這些故事貫串起來構成一部小說?!缎“]子》出版于16世紀中期,相當于我國明代嘉靖年間,它故事的成形可能還要早些。楊絳論及“流浪漢小說”的結構特征說:
這類小說不僅都用自述的體裁,結構上也有相同處——都由一個主角來貫穿全書的情節(jié)。流浪漢到處流浪,遭遇的事情往往不相關聯(lián)。他一生的經(jīng)歷并沒有亞里士多德《詩學》上所講究的“統(tǒng)一性”或“一致性”,而是雜湊的情節(jié)。主角像一條繩束,把散漫的情節(jié)像銅錢般穿成一串。這種情節(jié)雜湊的(episodic)結構是流浪漢小說所共有的。
因為流浪漢小說都由一個主角來貫穿雜湊的情節(jié),所以同樣結構的小說漸漸就和流浪漢小說相混了。歷險性或奇遇性的小說盡管主角不是流浪漢,體裁也不是自述體,只因為雜湊的情節(jié)由主角來統(tǒng)一,這類小說也泛稱為流浪漢小說。例如英國菲爾丁的《棄嬰湯姆·瓊斯的故事》,主角既非流浪漢,小說又非自述體,作者還自稱遵照《詩學》所講的結構,可是這部小說因為由主角貫穿全書情節(jié),也泛稱為流浪漢小說。甚至班揚的《天路歷程》、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都泛稱為流浪漢小說。(41)
歐洲古代的敘事詩比較發(fā)達,但中國的散文敘事傳統(tǒng)顯然要比歐洲悠久,《三國志演義》和《水滸傳》要早于《小癩子》,而且在結構上要先進得多?!罢f話”是民間口頭敘事文學,史傳是書面的敘事散文,中國小說從這兩個方面吸取營養(yǎng),發(fā)展便成為根深葉茂的大樹,產(chǎn)生出像《三國志演義》和《水滸傳》這樣偉大的作品來。
當我們談單體式和聯(lián)綴式結構時,那還只是涉及情節(jié)的故事表層,情節(jié)還有其內部的經(jīng)絡,那經(jīng)絡便是矛盾沖突。情節(jié)表現(xiàn)為由因果關系的鏈環(huán)連接起來的一連串事件,這些事件是由人物之間的沖突造成的,人物行為被他自身所稟賦的某種社會歷史性格所支配,各自按照自己的性格邏輯運動,而性格的差異便造成人物之間的沖突,人物沖突的開端、發(fā)展、高潮和結局便是情節(jié)的全過程。參與小說情節(jié)的人物可能很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物必定會根據(jù)各自的利益、信仰、感情等等選擇矛盾沖突中自己的立場,情節(jié)包孕的矛盾沖突至少有一種,多者有數(shù)種。如果一部小說情節(jié)由一種矛盾沖突構成,矛盾一方的欲望和行動僅受到矛盾另一方的阻礙,由這單一的矛盾沖突推動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那么情節(jié)就表現(xiàn)為一種線性的因果鏈條。這種結構就叫做線性結構。線性結構是結構的低級形態(tài)。
話本小說一般采用線性結構?!毒劳ㄑ浴返诙木怼队裉么郝潆y逢夫》在話本小說中算是第一流的作品,它敘述一個世家子弟與一位妓女相愛,歷經(jīng)曲折終于結成眷屬的故事。王景隆與玉堂春爭取婚姻自主,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反對他們結合的是封建勢力,其代表主要是王景隆的父親和玉堂春的鴇母,王景隆和玉堂春克服封建勢力的阻撓的過程就是小說的全部情節(jié)。其情節(jié)大體分為六個段落。第一段落寫王景隆流連妓院愛上玉堂春,隨身家人王定從中阻攔。世家子弟讀書做官才是“正途”,沉迷煙花青樓乃是墮落的表現(xiàn),王定的反對實際代表了家長的態(tài)度。第二段寫王景隆在妓院花完了身邊所有的三萬銀子,鴇母設計將王景隆攆出妓院,但玉堂春巧妙地送給王景隆錢財,助他返回家鄉(xiāng)。這說明王景隆不是一般的嫖客,他是真心愛上玉堂春,而玉堂春也不是一般的妓女,她也真心地愛著王景隆,他們的愛情遭到鴇母的破壞。鴇母是天下一般黑的鴇母,愛財如命,寡廉鮮恥,心狠手毒,這是封建社會造就出來的典型,代表著封建丑惡勢力。她與王景隆的父親在表面上是不同階層甚至是對立的人物,但他們在封建社會里恰恰是互相補充的,都同樣維護著封建制度。第三段寫王景隆回到故鄉(xiāng),由于姑父姑母的調停,得到父親的諒解,遂發(fā)憤讀書,企圖用金榜題名的辦法來解決他與玉堂春的婚姻困難。第四段寫鴇母得知王景隆中了舉人正要上京會試,便把玉堂春騙賣給山西洪洞縣商人沈洪。這是王景隆、玉堂春與鴇母矛盾的繼續(xù)。第五段寫玉堂春被冤落難。商人沈洪之妻與他人通奸,毒殺了沈洪卻栽贓玉堂春,案情并不復雜,但知縣貪賄昏庸,將玉堂春屈打成招。如果不平反昭雪,王景隆與玉堂春定難結合,作為他們結合的阻礙因素的貪官也是封建勢力的代表。情節(jié)發(fā)展到這里達到高潮。第六段寫王景隆中進士后做了山西巡按,平了玉堂春的冤獄,兩個有情人終于結為夫妻。這篇小說所描寫的王景隆和玉堂春,行為動機是單一的,就是要結成夫妻,阻礙他們達到目的的力量有各個方面,但都表現(xiàn)為他們婚姻的阻力,這些阻力對于王景隆和玉堂春來說都表現(xiàn)為外部的力量,在他們的內心世界中沒有任何的反映。這種情形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大不一樣,該小說中與妓女杜十娘相愛的李甲的內心世界是分裂的,外部的阻力更深刻地反映在李甲的軟弱、動搖和背叛??傊队裉么郝潆y逢夫》只有一個懸念:王景隆與玉堂春最后能夠結為夫妻嗎?主人公行為動機是單一的,阻力也是單一的,這一種矛盾構成全部情節(jié)沖突的基礎,因而情節(jié)便表現(xiàn)為一系列因果的環(huán)套,事件的演進雖有曲折,然而是一條線,非常單純。
一般來說,話本小說提出一個懸念,敘述一種矛盾沖突的過程,是線性結構;長篇小說的矛盾多半在一種以上,人物比較復雜,是不是就都不是線性結構了呢?也不是。長篇小說也有線性結構的情況。所謂線性結構,不單是指以一種矛盾沖突來編織情節(jié),還指在情節(jié)的每一個基本單元里只包含著一種矛盾沖突。情節(jié)通常包括概述和場景兩個部分。概述是場景之間的連接劑,用來銜接前后兩個場景時間和空間的距離,用來進行場景描寫之外的背景介紹,或者是追憶,或者是旁顧,有時也用作陳述和評論;而場景則是在時空確定的具體環(huán)境中人物的行為動作。場景就像舞臺劇的一個場面,其中有環(huán)境的描敘。但主要由人物的言語和行動構成,它是現(xiàn)實生活場面的再現(xiàn),是小說中最接近戲劇的部分,也是小說中最令人信服的真實感的部分。情節(jié)的基本單元就是場景,它相當于電影中的鏡頭,一部電影是由許多鏡頭組接而成,一部小說也是由許多場景組結而成。一個場景中不管只有一個人物還是有許多人物,如果它只包孕著一種矛盾,那么無論全部情節(jié)寫了多少矛盾,它的結構也是線性的?!都t樓夢》后四十回的人物與前八十回是相同的,情節(jié)大體是連貫的,但它的每一個場景只能寫一種矛盾,與前八十回的每一個場景包孕多種矛盾顯然不同,后四十回是線性結構。例如第三十三回寫賈政笞撻寶玉,封建家長教訓“不長進”的兒子,是表層的故事,也是最顯見的一種矛盾沖突,這個場景中還含有其他幾種矛盾。寶玉挨打的根本原因是他的長期以來的叛逆表現(xiàn),與丫頭們廝混,與黛玉的戀愛,不準備求取功名,一句話:不走“正路”。挨打的直接原因有三點:金釧跳井自殺,忠順王府來人索要優(yōu)伶,賈環(huán)的挑撥離間。賈政打寶玉,包孕著封建家長與叛逆者的矛盾,主子與奴婢的矛盾,嫡與庶封建宗法關系內部矛盾和賈家與忠順王府統(tǒng)治集團內部不同政治派系之間的矛盾?!都t樓夢》的這種筆法,戚蓼生稱之為“一聲兩歌”、“一手二牘”:“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qū)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42)一張口難說兩家話,但是《紅樓夢》一筆卻寫出幾家的事情,真是了不起的大手筆。關于這一點下文還將詳述,這里只是要與后四十回作一個對比,后四十回一筆只能寫一家的事情就一目了然。比如說第九十六回寫賈母與賈政王夫人議定寶玉的婚事,寶玉、黛玉和寶釵的愛情婚姻是全書情節(jié)的中軸,包含和交織著極深刻、極復雜的矛盾,這一錘定音的關鍵場景,竟寫得貧乏無力。賈母唯一的意愿是給寶玉沖喜。賈政對母親的主意唯命是從?;槭卤氵@樣輕易地定奪下來。寶玉已經(jīng)瘋傻,既然連正常的思維能力都沒有了,自然就談不上是什么叛逆者了,他只是個任人擺布的行尸走肉,叛逆者與封建勢力這一主要矛盾被抹去了。賈母深知寶玉與黛玉的感情,姑且承認賈母絲毫不疼愛自己的外孫女黛玉是符合她性格的,但她不可能不知道寶玉娶了不是黛玉的女人,對寶玉將來意味著什么,她不能不有所計劃。寶玉的婚姻維系著賈氏家族興亡的命運,前八十回在這一點上是做足了文章的,但這個場景中卻毫無表現(xiàn)。后四十回一聲一歌,一手一牘,一個場景中寫一種矛盾,與前八十回不啻天壤之別。(43)
線性結構敘事比較便捷,適于故事性強而情節(jié)比較單純的小說,這種結構與生活本來的結構相去甚遠,現(xiàn)實生活的人,只要他不是生活在與外界隔絕的原始洪荒的孤島上,必定隨時隨地都處在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中,他的欲望受著環(huán)境的影響,他的行動更是受著各種矛盾的制約,他行動的結果絕不可能與他預想的結果相吻合。所以不論是個人還是歷史,前進的路線都不是筆直的。恩格斯說得好:
歷史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chǎn)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shù)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shù)個力的平行四邊形,而由此就產(chǎn)生出一個總的結果,即歷史事變,這個結果又可以看作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chǎn)物。因為任何一個人的愿望都會受到任何另一個人的妨礙,而最后出現(xiàn)的結果就是誰都沒有希望過的事物。所以以往的歷史總是像一種自然過程一樣地進行,而且實質上也是服從于同一運動規(guī)律的。但是,各個人的意志——其中的每一個都希望得到他的體質和外部的、終歸是經(jīng)濟的情況(或是他個人的,或是一般社會性的)使他向往的東西——雖然都達不到自己的愿望,而是融合為一個總的平均數(shù),一個總的合力,然而從這一事實中決不應作出結論說,這些意志等于零。相反地,每個意志都對合力有所貢獻,因而是包括在這個合力里面的。(44)
歷史的辯證法、生活的辯證法就是如此。作為觀念形態(tài)的小說,要像生活和歷史本身那樣來表現(xiàn)生活和歷史,僅僅用線性結構是不夠的,這就產(chǎn)生了更高級的形態(tài)——網(wǎng)狀結構。網(wǎng)狀結構的前提是小說情節(jié)含有多種矛盾,這多種矛盾不僅存在于情節(jié)的始終,而且貫穿在每一個場景里面。假若我們對情節(jié)截取一個橫剖面,那么在這個橫截面上有著多種矛盾,主要矛盾猶如軸心,各種次要矛盾都歸向和牽制著這個軸心,或者說這個主要矛盾的軸心輻射開來,決定著各種次要矛盾,同時也被各種次要矛盾所決定。它像一張網(wǎng),故稱為網(wǎng)狀結構。
《紅樓夢》“一聲兩歌”、“一筆兩牘”,采取的就是網(wǎng)狀結構。試舉“抄檢大觀園”為例。抄檢大觀園的表面原因是查賭,但真正的更深刻的原因卻藏在里面,然而卻又是人人心照不宣。這個場景有點類似電影的運動長鏡頭,隨著主事人王熙鳳和王善保家的一行人,從怡紅院查起,依次到瀟湘館、秋爽齋、暖香塢、綴景樓搜查了一通。王夫人決定抄檢大觀園,首先是要向邢夫人交代繡春囊一事的處理,表現(xiàn)了賈氏家族內部房族之間的矛盾,但王夫人的動機遠不只這樣單純,她要把寶玉從黛玉和丫頭們的影響下爭奪過來,她罵晴雯,同時在意識深處把黛玉也連帶在內,這里包含著封建家長與叛逆者的矛盾,以及主子與奴隸的矛盾。賈府此時經(jīng)濟情況進一步惡化,赤字嚴重,王夫人和王熙鳳想乘此機會裁減人員,把礙眼的和無用的都開除出去,這表現(xiàn)了封建貴族莊園經(jīng)濟所面臨的困境,反映了封建末世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矛盾。王善保家的誹謗構陷晴雯等一班丫頭,這是賈府內奴才與奴隸的矛盾。所有各種矛盾都歸向封建家長與叛逆者這個軸心。抄檢大觀園最主要的是封建家長對以寶玉、黛玉為代表的要求人格尊嚴和個性自由的新生力量的鎮(zhèn)壓。然而鎮(zhèn)壓者并未如愿以償。王夫人攆走芳官、五兒,摧殘晴雯致死,結果寶玉不但不回頭,反而在叛逆的路上走得更遠,晴雯之死,寶玉肝膽俱裂,一篇《芙蓉女兒誄》簡直是叛逆的宣言。王善保家的想報復打擊一下晴雯這些丫頭,不料把自己的親外孫女兒司棋給查出來了,現(xiàn)世現(xiàn)報。王熙鳳不想再得罪人,還是得罪了探春、寶釵,黛玉一聲不吭,心里更感到冷酷環(huán)境的重壓,王熙鳳次日便病倒了。王夫人想節(jié)省開支,清洗了幾個小丫頭,于經(jīng)濟又有何補?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賈府大廈雖然已經(jīng)腐朽卻還維持著,抄檢大觀園把它強烈地震動了一下,頃刻便搖晃起來,大有一推即倒的危險。
在小說結構的類型中,聯(lián)綴式相對單體式而言,網(wǎng)狀結構相對線性結構而言,它們是在情節(jié)結構的不同層面的分類。一部小說同時具備這兩類結構的特征。一部單體式結構的小說,情節(jié)沖突結構可能是線性的,也可能是網(wǎng)狀的;一部聯(lián)綴式結構的小說也如此。情節(jié)沖突是線性結構的小說,在故事結構上可能是單體式,也可能是聯(lián)綴式;一部網(wǎng)狀結構的小說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