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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活的最好狀態(tài),是冷冷清清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

人生沒有真正完美的樣子 作者:汪曾祺 等 著


第二章
生活的最好狀態(tài),是冷冷清清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

高山不如平地大。

平的東西都有大的涵義。

或者可以竟說平的就是大的。

人生不單因了少數(shù)的英雄圣賢而表現(xiàn),

實因了蚩蚩平凡的民眾而表現(xiàn)的。

移家瑣記

郁達夫

流水不腐,這是中國人的俗話,Stagnant Pond,這是外國人形容固定的頹毀狀態(tài)的一個名詞。在一處羈住久了,精神上習(xí)慣上,自然會生出許多霉?fàn)€的斑點來。更何妨洋場米貴,狹巷人多,以我這一個窮漢,夾雜在三百六十萬上海市民的中間,非但汽車,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連吸一口新鮮空氣,也得走十幾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這一回卻因朋友之介,偶爾在杭城東隅租著一所適當(dāng)?shù)拈e房,籌謀計算,也張羅攏了二三百塊洋錢,于是這很不容易成就的戔戔私愿,竟也貓貓虎虎地實現(xiàn)了。小人無大志,蝸角亦乾坤,觸蠻鼎定,先讓我來謝天謝地。

搬來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為計時日的正確,只好把一段日記抄在下面: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陰歷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點起床,窗外下著蒙蒙的時雨,料理行裝等件,趕赴北站,衣帽盡濕。攜女人兒子及一仆婦登車,在不斷的雨絲中,向西進發(fā)。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盤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綠,淺淡尚帶鵝黃,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較多,視孟東野稍為富有,沿途上落,被無產(chǎn)同胞的搬運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點到杭州城站,雨勢正盛,在車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jié)褚印?/p>

新居在浙江圖書館側(cè)面的一堆土山旁邊,雖只東倒西斜的三間舊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樓一底的弄堂洋房來,究竟寬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開始做室內(nèi)裝飾的工作。沙發(fā)是沒有的,鏡屏是沒有的,紅木器具,壁畫紗燈,一概沒有。幾張板桌,一架舊書,在上海時,塞來塞去,只覺得沒地方塞的這些破銅爛鐵,一到了杭州,向三間連通的矮廳上一擺,看起來竟空空洞洞,像煞是滄海中間的幾顆粟米了。最后裝上壁去的,卻是上海八云裝飾設(shè)計公司送我的一塊石膏圓面。塑制者是江山徐葆藍氏,面上刻出的是圣經(jīng)里馬利馬格大倫的故事??磥砜慈?,在我這間黝暗矮闊的大廳陳設(shè)之中,覺得有一點生氣的,就只是這一塊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

向晚雨歇,電燈來了。燈光灰暗不明,問先搬來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個亮一點的燈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雖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決不是世外的桃源,這樣要捐,那樣要稅,居民的負擔(dān),簡直比世界哪一國的首都,都加重了;即以電燈一項來說,每一個字,在最近也無法地加上了好幾成的特捐?!胺榛饾M天殍滿地,儒生何處可逃秦?”這是幾年前做過的疊秦韻的兩句山歌,我聽了這些話后,嘴上雖則不念出來,但心里卻也私私地轉(zhuǎn)想了好幾次。腹誹若要加刑,則我這一篇瑣記,又是自己招認的供狀了,罪過罪過。

三更人靜,門外的巷里,忽傳來了些篤篤篤的敲小竹梆的哀音。問是什么?說是賣餛飩圓子的小販營生。往年這些擔(dān)頭很少,現(xiàn)在冷街僻巷,都有人來賣到天明了,百業(yè)的凋敝,城市的蕭條,這總也是民不聊生的一點點的實證吧?

新居落寞,第一晚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總睡不著覺。夜半挑燈,就只好拿出一本新出版的《兩地書》來細讀。有一位批評家說,作者的私記,我們沒有閱讀的義務(wù)。當(dāng)時我對這話,倒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書店來要我出書簡集的時候,我就堅決地謝絕了,并且還想將一本為無錢過活之故而拿去出賣的日記都教他們毀版,以為這些東西,是只好于死后,讓他人來替我印行的;但這次將魯迅先生和密斯許的書簡集來一讀,則非但對那位批評家的信念完全失掉,并且還在這一部兩人的私記里,看出了許多許多平時不容易看到的社會黑暗面來。至如魯迅先生的詼諧憤俗的氣概,許女士的誠實莊嚴的風(fēng)度,還是在長書短簡里自然流露的余音,由我們熟悉他們的人看來,當(dāng)然更是味中有味,言外有情,可以不必提起,我想就是絕對不認識他們的人,讀了這書,至少也可以得到幾多的教訓(xùn),私記私記,義務(wù)云乎哉?

從半夜讀到天明,將這《兩地書》讀完之后,神經(jīng)覺得愈興奮了,六點敲過,就率性走到樓下去洗了一洗手臉,換了一身衣服,踏出大門,打算去把這杭城東隅的侵晨朝景,看它一個明白。

夜來的雨,是完全止住了,可是外貌像馬加彈姆式的沙石馬路上,還滿漲著淤泥,天上也還浮罩著一層明灰的云幕。路上行人稀少,老遠老遠,只看得見一部慢慢在向前拖走的人力車的后形。從狹巷里轉(zhuǎn)出東街,兩旁的店家,也只開了一半,連挑了菜擔(dān)在沿街趕早市的農(nóng)民,都像是沒有灌氣的橡皮玩具。四周一看,蕭條復(fù)蕭條,衰落又衰落,中國的農(nóng)村,果然是破產(chǎn)了,但沒有實業(yè)生產(chǎn)機關(guān),沒有和平保障的像杭州一樣的小都市,又何嘗不在破產(chǎn)的威脅下戰(zhàn)栗著待斃呢?中國目下的情形,大抵總是農(nóng)村及小都市的有產(chǎn)者,集中到大都會去。在大都會的帝國主義保護之下變成殖民地的新資本家,或變成軍閥官僚的附屬品的少數(shù)者,總算是找著了出路。他們的貨財,會愈積而愈多,同時為他們所犧牲的同胞,當(dāng)然也要加速度的倍加起來。結(jié)果就變成這樣的一個公式:農(nóng)村中的有產(chǎn)者集中小都市,小都市的有產(chǎn)者集中大都會,等到資產(chǎn)化盡,而生財無道的時候,則這些素有恒產(chǎn)的候鳥就又得倒轉(zhuǎn)來從大都會而小都市而仍返農(nóng)村去作貧民。輾轉(zhuǎn)循環(huán),絲毫不爽,這情形已經(jīng)繼續(xù)了二三十年了,再過五年十年之后的社會狀態(tài),自然可以不卜而知了啦,社會的癥結(jié)究在哪里?唯一的出路究在哪里?難道大家還不明白嗎?空喊著抗日抗日,又有什么用處?

一個人在大街上踱著想著,我的腳步卻于不知不覺的中間,開了倒車,幾個彎兒一繞,竟又將我自己的身體,搬到了大學(xué)近旁的一條路上來了。向前面看過去,又是一堆土山。山下是平平的泥路和淺淺的池塘。這附近一帶,我兒時原也來過的。二十幾年前頭,我有一位親戚曾在報國寺里當(dāng)過軍官,更有一位哥哥,曾在陸軍小學(xué)堂里當(dāng)過學(xué)生。既然已經(jīng)回到了寓居的附近,那就爬上山去看它一看吧,好在一晚沒有睡覺,頭腦還有點兒糊涂,登高望望四境,也未始不是一帖清涼的妙藥。

天氣也漸漸開朗起來了,東南半角,居然已經(jīng)露出了幾點青天和一絲白日。土山雖則不高,但眺望倒也不壞。湖上的群山,環(huán)繞在西北的一帶,再北是空間,更北是湖外境內(nèi)的發(fā)祥的青山了。東面迢迢,看得見的,是臨平山,皋亭山,黃鶴山之類的連峰疊嶂。再偏東北處,大約是唐棲鎮(zhèn)上的超山山影,看去雖則不遠,但走走怕也有半日好走哩。在土山上環(huán)視了一周,由遠及近,用大量觀察法來一算,我才明白了這附近的地理。原來我那新寓,是在軍裝局的北方,而三面的土山,系遙接著城墻,圍繞在軍裝局的框外的。怪不得今天破曉的時候,還聽見了一陣喇叭的吹唱,怪不得走出新寓的時候,還看見了一名荷槍直立的守衛(wèi)士兵。

“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在想,“前有圖書,后有武庫,文武之道,備于此矣!”我心里雖在這樣的自作有趣,但一種沒落的感覺,一種不能再在大都會里插足的哀思,竟?jié)u漸地漸漸地溶浸了我的全身。

原載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四日至六日《申報·自由談》

買彩票

老舍

在我們那村里,抓會賭彩是自古有之。航空獎券,自然的,大受歡迎。頭彩五十萬,聽聽!二姐發(fā)起集股合作,首先拿出大洋二角。我自己先算了一卦,上吉,于是拿了四角。和二姐算計了好大半天,原來還短著九元四才夠買一張的。我和她分頭去宣傳,五十萬,五十萬,五十個人分,每人還落一萬,二角錢弄一萬!舉村若狂,連狗都聽熟了“五十萬”,凡是說“五十萬”的,哪怕是生人,也立刻搖尾而不上前一口把腿咬住。鬧了整一個星期;十元算是湊齊;我是最大的股員。三姥姥才拿了五分,和四姨五姨共同湊了一股;她們還立了一本賬簿。

上哪里去買呢?還得算卦。二姐不信任我的諸葛金錢課,花了五大枚請王瞎子占了個馬前神課……利東北。城里有四家代售處;利成記在城之東北;決議,到利成記去買??墒?,利成是四家買賣中最小的一號,只賣卷煙煤油,萬一把十元拐去,或是賣假券呢!又送了王瞎子五大枚,從新另占。西北也行,他說;不但是行,他細掐過手指,還比東北好呢!西北是恒祥記,大買賣,二姐出閣時的緞子紅被還是那兒買的呢。

誰去買?又是個問題。按說我是頭號股員,我應(yīng)當(dāng)跑一趟??墒俏沂菍倥5?,今年是雞年,總得找屬雞的,還得是男性,女性喪氣。只有李家小三是雞年生的,平日那些屬雞的好像都變了,找不著一個。小三自己去太不放心啊,于是決定另派二員金命的男人妥為保護。挑了吉日,三位進城買票。

票買來了,誰拿著呢?我們村里的合作事業(yè)有個特點,誰也不信任誰。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討論,還是交給了三姥姥,年高雖不見得必有德,可是到底手腳不利落,不至私自逃跑。

直到開彩那天,大家誰也沒睡好覺。以我自己說,得了頭彩——還能不是我們得嗎?!——就分兩萬,這兩萬怎么花?買處小房,好,房的地點,樣式,怎么布置,想了半夜。不,不買房子,還是作買賣好,于是鋪子的地點、形式、種類,怎么賺錢,賺了錢以后怎樣發(fā)展,又是半夜。天上的星星,河邊的水泡,都看著像洋錢。清晨的鳥鳴,夜半的蟲聲,都說著“五十萬”。偶爾睡著,手按在胸上,夢見一堆現(xiàn)洋壓在身上,連氣也出不得!特意買了一付骨牌,為是隨時打卦。打了壞卦,不算,另打;于是打的都是好卦,財是發(fā)準(zhǔn)了。

開獎了。報上登出前五彩,沒有我們背熟了的那一號。房子,鋪子……隨著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頭五獎沒有,難道還不中個小六彩?又算了一卦,上吉;六彩是五百,弄幾塊作件夏布大衫也不壞。于是一邊等著六彩七彩的揭露,一邊重讀前五彩的號數(shù),替得獎的人們想著怎么花用的方法,未免有些羨妒,所以想著想著便想到得獎人的樂極生悲,也許被錢燒死;自己沒得也好;自然自己得獎也不見得就燒死。無論怎說,心中有點發(fā)堵。

六彩七彩也登出來了,還是沒咱們的事,這才想起對尾子,連尾子都和我們開玩笑,我們的是個“三”,大獎的偏偏是個“二”。沒辦法!

二姐和我是發(fā)起人呀!三姥姥向我們倆要索她的五分。沒法不賠她。賠了她,別人的二角也無意虛擲。二姐這兩天生病,她就是有這個本事,心里一想就會生病。剩下我自己打發(fā)大家的二角。打發(fā)完了,二姐的病也好了,我呢,昨天夜里睡得很清甜。

載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論語》第二十四期

靈魂的巢

馮驥才

對于一些作家,故鄉(xiāng)只屬于自己的童年。它是自己生命的巢,生命在那里誕生;一旦長大后羽毛豐滿,它就遠走高飛。但我卻不然,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鄉(xiāng)。我太熟悉一次次從天南海北,甚至遠涉重洋旅行歸來而返回故土的那種感覺了。只要在高速路上看到“天津”的路牌,或者聽到航空小姐說出它的名字,心中便充溢著一種踏實、一種溫情、一種徹底的放松。

我喜歡在夜間回家,遠遠看到家中亮著燈的窗子,一點點愈來愈近。一次一位生活雜志的記者要我為“家庭”下一個定義。我馬上想到這個亮燈的窗子,柔和的光從紗簾中透出,靜謐而安詳。我不禁說:“家庭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不設(shè)防的地方?!?/p>

我的故鄉(xiāng)給了我的一切。

父母、家庭、孩子、知己和人間不能忘懷的種種情誼。我的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無論是咿咿呀呀地學(xué)話還是一部部十?dāng)?shù)萬字或數(shù)十萬字的作品的寫作,無論是夢幻般的初戀還是步入茫茫如大海的社會。當(dāng)然,它也給我人生的另一面,那便是挫折、窮困、冷遇與折磨,以及意外的災(zāi)難,比如抄家和大地震,都像利斧一樣,至今在我心底留下了永難平復(fù)的傷痕。我在這個城市里搬過至少十次家。有時真的像老鼠那樣被人一邊喊打一邊轟趕。我還有過一次非常短暫的神經(jīng)錯亂,但若有神助一般地被不可思議地糾正回來。在很多年的生活中,我都把多一角錢肉餡的晚飯當(dāng)作美餐,把那些幫我說幾句好話的人認作貴人。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困境中,我觸到了人生的真諦。從中掂出種種情義的分量,也看透了某些臉后邊的另一張臉。我們總說生活不會虧待人。那是說當(dāng)生活把無邊的嚴寒鋪蓋在你身上時,一定還會給你一根火柴。就看你識不識貨,是否能夠把它擦著,烘暖和照亮自己的心。

寫到這里,很擔(dān)心我把命運和生活強加給自己的那些不幸,錯怪是故鄉(xiāng)給我的。我明白,在那個災(zāi)難沒有死角的時代,即使我生活在任何城市,都同樣會經(jīng)受這一切。因為我相信阿·托爾斯泰那句話,在我們拿起筆之前,一定要在火里燒三次,血水里泡三次,堿水里煮三次。只有到了人間的底層才會懂得,唯生活解釋的概念才是最可信的。

然而,不管生活是怎樣的滋味,當(dāng)它消逝之后,全部都悄無聲息地留在這城市中了。因為我的許多溫情的故事是裹在海河的風(fēng)里的,我挨批挨斗就在五大道上。一處街角、一個橋頭、一株彎曲的老樹,都會喚醒我的記憶,使我陡然“看見”昨日的影像,它常常叫我驕傲地感覺到自己擁有那么豐富又深厚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全裝在這個巨大的城市里。

更何況,這城市的數(shù)百萬人,還有我們無數(shù)的先輩,也都把他們?nèi)松适聲鴮懺谶@座城市中了。一座城市怎么會有如此龐博的承載與記憶?別忘了——城市還有它自身非凡的經(jīng)歷與遭遇呢!

最使我癡迷的還是它的性格。這性格一半外化在它的形態(tài)上,一半潛在它地域的氣質(zhì)里。這后一半好像不容易看見,它深刻地存在于此地人的共性中。城市的個性是當(dāng)?shù)氐娜艘淮鸁o意中塑造出來的??墒?,城市的性格一旦形成,就會反過來同化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我身上有哪些東西來自這個城市的文化,孰好孰壞?優(yōu)根劣根?我說不好。我卻感到我和這個城市的人們渾然一體,我和他們氣息相投,相互心領(lǐng)神會,有時甚至不需要語言交流。我相信,對于自己的家鄉(xiāng)就像對你真愛的人,一定不只是愛它的優(yōu)點?;蛘哒f,當(dāng)你連它的缺點都覺得可愛時——它才是你真愛的人,才是你的故鄉(xiāng)。

一次,在法國,我和妻子南下去到馬賽。中國駐馬賽的領(lǐng)事對我說,這兒有位姓屈的先生,是天津人,聽說我來了,非要開車帶我到處跑一跑。待與屈先生一見,情不自禁說出兩三句天津話,頓時一股子唯津門才有的熱烈與義氣勁兒撲入心頭。屈先生一踩油門,便從普羅旺斯一直跑到西班牙的巴塞羅那。一路上,說的盡是家鄉(xiāng)的新聞與舊聞、奇人趣事,直說得渾身熱辣辣,五體流暢,上千公里的漫長的路竟全然不覺。到底是什么東西使我們?nèi)绱擞H熱與忘情?

家鄉(xiāng)把它懷抱里的每個人都養(yǎng)育成自己的兒子。它哺育我的不僅是海河蔚藍色的水和亮晶晶的小站稻米,更是它斑斕又獨異的文化。它把我們改造為同一的文化血型,它精神的因子已經(jīng)注入我的血液中。這也是我特別在乎它的歷史遺存、城市形態(tài)乃至每一座具有紀(jì)念意義的建筑的緣故。我把它們看作是它精神與性格之所在,而絕不僅僅是使用價值。

我知道,人的命運一半在自己手里,一半還得聽天由命。今后我是否還一直生活在這里尚不得知。但我無論到哪里,我都是天津人。不僅因為天津是我出生地——它絕不只是我生命的巢,而是靈魂的巢。

冬天

朱自清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yǎng)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把鬆t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的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并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歷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蹦峭碓律婧茫肫饋磉€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dāng)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只劃子。有點風(fēng),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dāng)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shù)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蔽覀兌疾淮笳f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的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到了寺里,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zhuǎn)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里收特稅了,以后便沒有消息。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臺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里。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里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風(fēng)聲,跟天上一只兩只的鳥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的聽見。但因為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dāng)遠風(fēng)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xué)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老是冬天,家里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的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里出來,滿自在。現(xiàn)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么冷,大風(fēng)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原載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中學(xué)生》第四十號

許地山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覺得干凈,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的信。樹林里的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的聲,凄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里來?我等你許久了?!?/p>

“我領(lǐng)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貝,雖不完全,里面卻像藏著珠子的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p>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里來,多么好呢!”

妻說:“你哪里能夠?……”

“為什么不能?”

“你應(yīng)當(dāng)作蔭,不應(yīng)當(dāng)受蔭?!?/p>

“你愿我作這樣的蔭么?”

“這樣的蔭算什么!我愿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如意凈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愿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yǎng)一切世間諸饑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shù)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p>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愿做調(diào)味的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回復(fù)當(dāng)時在海里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咸味,而不見鹽體?!?/p>

妻子說:“只有調(diào)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的功用,若只在調(diào)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p>

讀書與冥想

夏丏尊

如果說山是宗教的,那么湖可以說是藝術(shù)的、神秘的,??梢哉f是革命的了。

梅戴林克的作品近于湖,易卜生的作品近于海。

湖大概在山間,有一定數(shù)目的鱗介做它的住民,深度性狀也不比海的容易不一定。幽邃寂寥,易使人起神秘的妖魔的聯(lián)想。古來神妖的傳說多與湖有關(guān)系:《楚辭》中洞庭的湘君,是比較古的神話材料。西湖的白蛇,是婦孺皆知的民眾傳說。此外如巢湖的神姥(劉后村《詩話》:姜白石有《平調(diào)滿江紅》詞,自序云:“《滿江紅》舊詞用仄韻,多不協(xié)律……予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祝曰:‘得一夕風(fēng),當(dāng)以《平韻滿江紅》為迎送神曲。’言訖,風(fēng)與筆俱駛,頃刻而成”)、芙蓉湖的赤鯉(《南徐州記》:“子英于芙蓉湖捕得一赤鯉,養(yǎng)之一年生兩翅。魚云:‘我來迎汝。’子英騎之,即乘風(fēng)雨騰而上天,每經(jīng)數(shù)載,來歸見妻子,魚復(fù)來迎”)、小湖的魚(《水經(jīng)注》:“谷水出吳小湖,徑由卷縣故城下?!渡癞悅鳌吩唬骸删砜h,秦時長水縣也。’始皇時縣有童謠曰:‘城門當(dāng)有血,城陷沒為湖?!欣蠇灺勚畱n懼,旦往窺城門,門侍欲縛之,嫗言其故。后,門侍殺犬以血涂門。嫗又往,見血走去,不敢顧。忽又大水長欲沒縣,主簿令干入白令。令見干曰:‘何忽作魚?’干又曰:‘明府亦作魚?!炷藴S為谷矣”)、白馬湖的白馬(《水經(jīng)注》:“白馬潭深無底。傳云:創(chuàng)湖之始,邊塘屢崩,百姓以白馬祭之,因以名水。”又,《上虞縣志》:晉縣令周鵬舉治上虞有聲,相傳乘白馬入湖仙去)等都是適當(dāng)?shù)睦C。湖以外的地象,如山、江、海等,雖也各有關(guān)聯(lián)的傳說,但恐沒有像湖的傳說來得神秘的和妖魔的了,可以說湖是地象中有魔性的東西。

將自己的東西給與別人,還是容易的事,要將不是自己的東西當(dāng)作自己的所有來享樂,卻是一件大大的難事?!半m他鄉(xiāng)之洵美兮,非吾土之可懷”,就是這心情的流露。每游公園名勝等公共地方的時候,每逢借用公共圖書的時候,我就起同樣的心情,覺得公物雖好,不及私有的能使我完全享樂,心地的窄隘,真真愧殺。這種窄隘的心情,完全是私有財產(chǎn)制度養(yǎng)成的。私有財產(chǎn)制度一面使人能占有所有,一面卻使人把所有的范圍減小,使擁有萬象的人生變?yōu)榭蓱z的窮措大了。

熟于辦這事的曰老手、曰熟手,殺人犯曰兇手,運動員曰選手,精于棋或醫(yī)的人曰國手,相助理事曰幫手,供差遣者曰人手,對于這事負責(zé)任的曰經(jīng)手,處理船務(wù)的曰水手……手在人類社會的功用真不小啊。

人類的進化可以說全然是手的恩賜,一切機械就是手的延長。動物雖有四足,因為無手的緣故,進步遂不及人類。

近來時常做夢,有兒時的夢,有遇難的夢,有遇亡人的夢。

一般皆認夢為虛幻,其實由某種意義看,夢確是人生的一部分,并且有時比現(xiàn)實生活還要真實。白日的秘密,往往在夢囈中如實暴露。在悠然度日的人們,突然遇著死亡疾病災(zāi)禍等人世的實相的時候,也都驚異地說:“這不是夢嗎?”“好比做了一場夢!”

夢是個人行為和社會狀況的反光鏡。正直者不會有竊物的夢,理想社會的人們不會有遇盜劫受兵災(zāi)的夢。

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東西都有大的涵義?;蛘呖梢跃拐f平的就是大的。

人生不單因了少數(shù)的英雄圣賢而表現(xiàn),實因了蚩蚩平凡的民眾而表現(xiàn)的。啊,平凡的偉大啊。

莎翁戲曲中的男性幾乎沒有一個完全的人?!栋①惵濉分械陌①惵?,《敘利·西柴》中的西柴等,都是有缺點的英雄;《哈姆列脫》中的哈姆列脫,是空想的神經(jīng)質(zhì)的人物,《洛彌阿與敘列葉》中的洛彌阿是性急的少年。

但是,他的作品中的女性幾乎沒有一個不是聰明賢淑、完全無疵的人?!独麃喭酢分械目扇R利亞,《阿賽洛》中的代斯代馬那,《威尼斯商人》中的樸爾謝等,都是女性的最高的典型(據(jù)拉斯京的《女王的花園》)。

莎翁將人世悲哀的原因歸諸人性的缺陷,這性格的缺陷又偏單使男性負擔(dān)。在莎翁劇中,悲劇是由男性發(fā)生,女性則常居于救濟者或犧牲者的地位。

教師對于學(xué)生所應(yīng)取的手段,只有教育與教訓(xùn)二種:教育是積極的輔助,教訓(xùn)是消極的防制。這兩種作用,普通皆依了教師的口舌而行。要想用口舌去改造學(xué)生,感化學(xué)生,原是一件太不自量的事,特別地在教訓(xùn)一方面,效率尤小。可是教師除了這笨拙的口舌,已沒有別的具體的工具了。不用說,理想的教師應(yīng)當(dāng)把真心裝到口舌中去,但無論口舌中有否籠著真心,口舌總不過是口舌,這里面有著教師的悲哀。

能知道事物的真價的,是畫家、文人、詩人。凡是藝術(shù),不以表示了事物的形象就算滿足,還要捕捉潛藏在事物背面或里面的生命。近代藝術(shù)的所以漸漸帶著象征的傾向,就是為此。

生物學(xué)者雖知把物分為生物與無生物,其實世間的一切都是活著的。泥土也是活的,水也是活的,燈火也是活的,花瓶也是活的,都有著力,都有著生命。不過這力和生命,在昏于心眼的人卻是無從看見,無從理會。

學(xué)畫蘭花只要像個蘭花,學(xué)畫山水只要像個山水,是容易的,可是要他再好,是不容易的了。寫字但求寫得方正像個字,是容易的,可是要他再好是不容易的了。

真要字畫文章好,非讀書及好好地做人不可,不是僅從字畫文章上學(xué)得好的。那么,有好學(xué)問或好人格的人都可以成書畫家文章家了嗎?那卻不然,因為書畫文章在某種意義上是藝術(shù)的緣故。

刊《春暉》第三期、第十二期

抬頭見喜

老舍

對于時節(jié),我向來不特別的注意。拿清明說吧,上墳燒紙不必非我去不可,又搭著不常住在家鄉(xiāng),所以每逢看見柳枝發(fā)青便曉得快到了清明,或者是已經(jīng)過去。對重陽也是這樣,生平?jīng)]在九月九登過高,于是重陽和清明一樣的沒有多大作用。

端陽,中秋,新年,三個大節(jié)可不能這么馬虎過去。即使我故意躲著它們,賬條是不會忘記了我的。也奇怪,一個無名之輩,到了三節(jié)會有許多人惦記著,不但來信,送賬條,而且要找上門來!

設(shè)若故意躲著借款,著急,設(shè)計自殺等等,而專講三節(jié)的熱鬧有趣那一面兒,我似乎是最喜愛中秋?!八坪酢保驗槲覍嵲诓桓艺f準(zhǔn)了。幼年時,中秋必是個很可喜的節(jié),要不然我怎么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些“兔兒爺”的樣子呢?有“兔兒爺”玩,這個節(jié)必是過得十二分有勁??墒菑牧硪环矫嬲f,至少有三次喝醉是在中秋;酒入愁腸呀!所以說“似乎”最喜愛中秋。

事真湊巧,這三次“非楊貴妃式”的醉酒我還都記得很清楚。那么,就說上一說呀。第一次是在北平,我正住在翊教寺一家公寓里。好友盧嵩庵從柳泉居運來一壇子“竹葉青”。又約來兩位朋友——內(nèi)中有一位是不會喝的——大家就抄起茶碗來。壇子雖大,架不住茶碗一個勁進攻;月亮還沒上來,壇子已空。干什么去呢?打牌玩吧。各拿出銅元百枚,約合大洋七角多,因這是古時候的事了。第一把牌將立起來,不曉得——至今還不曉得——我怎么上了床。牌必是沒打成,因為我一睜眼已經(jīng)紅日東升了。

第二次是在天津,和朱蔭棠在同福樓吃飯,各飲綠茵陳二兩。吃完飯,到一家茶肆去品茗。我朝窗坐著,看見了一輪明月,我就吐了。這回決不是酒的作用,毛病是在月亮。

第三次是在倫敦。那里的秋月是什么樣子,我說不上來——也許根本沒有月亮其物。中國工人俱樂部里有多人湊熱鬧,我和沈剛伯也去喝酒。我們倆喝了兩瓶葡萄酒。酒是用葡萄還是葡萄葉兒釀的,不可得而知,反正價錢很便宜;我們倆自古至今總沒作過財主。喝完,各自回寓所。一上公眾汽車,我的腳忽然長了眼睛,專找別人的腳尖去踩。這回可不是月亮的毛病。

對于中秋,大致如此——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它壞。就此打住。

至若端陽,似乎可有可無。粽子,不愛吃。城隍爺現(xiàn)在也不出巡;即使再出巡,大概也沒有跟隨著走幾里路的興趣。櫻桃真是好東西,可惜被黑白桑葚給帶累壞了。

新年最熱鬧,也最沒勁,我對它老是冷淡的。自從一記事兒起,家中就似乎很窮。爆竹總是聽別人放,我們自己是靜寂無嘩。記得最真的是家中一張《王羲之換鵝》圖。每逢除夕,母親必把它從個神秘的地方找出來,掛在堂屋里。姑母就給說那個故事;到如今還不十分明白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只覺得“王羲之”三個字倒很響亮好聽。后來入學(xué),讀了《蘭亭序》,我告訴先生,王羲之是在我的家里。

長大了些,記得有一年的除夕,大概是光緒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親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燒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火光的圈里,非常的白,緊接著飛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滅;先下來的滅了,上面又緊跟著下來許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我還記著這個。我也的確感覺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間。

中學(xué)的時期是最憂郁的,四五個新年中只記得一個,最凄涼的一個。那是頭一次改用陽歷,舊歷的除夕必須回學(xué)校去,不準(zhǔn)請假。姑母剛死兩個多月,她和我們同住了三十年的樣子。她有時候很厲害,但大體上說,她很愛我。哥哥當(dāng)差,不能回來。家中只剩母親一人。我在四點多鐘回到家中,母親并沒有把“王羲之”找出來。吃過晚飯,我不能不告訴母親了——我還得回校。她愣了半天,沒說什么。我慢慢的走出去,她跟著走到街門。摸著袋中的幾個銅子,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時候,才走到了學(xué)校。路上必是很熱鬧,可是我并沒看見,我似乎失了感覺。到了學(xué)校,學(xué)監(jiān)先生正在學(xué)監(jiān)室門口站著。他先問我:“回來了?”我行了個禮。他點了點頭,笑著叫了我一聲:“你還回去吧?!边@一笑,永遠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將來死后能入天堂,我必把這一笑帶給上帝去看。

我好像沒走就又到了家,母親正對著一支紅燭坐著呢。她的淚不輕易落,她又慈善又剛強。見我回來了,她臉上有了笑容,拿出一個細草紙包兒來:“給你買的雜拌兒,剛才一忙,也忘了給你?!蹦缸雍孟裼星а匀f語,只是沒精神說。早早的就睡了。母親也沒精神。

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新年,除了為還債著急,似乎已和我不發(fā)生關(guān)系。我在哪里,除夕便由我照管著哪里。別人都回家去過年,我老是早早關(guān)上門,在床上聽著爆竹響。平日我也好吃個嘴兒,到了新年反倒想不起弄點什么吃,連酒也不喝。在爆竹稍靜下些的時節(jié),我老看見些過去的苦境??墒俏壹炔宦錅I,也不狂歌,我只靜靜的躺著。躺著躺著,多咱燭光在壁上幻出一個“抬頭見喜”,那就快睡去了。

原載一九三四年一月《良友》(畫報)第四卷第八期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cè)四??!捌甙遄印币?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桿,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桿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巍L上?,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勾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像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fēng)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guān)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渡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械的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jīng)了夏夜的微風(fēng)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fēng)和河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從東關(guān)頭轉(zhuǎn)彎,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yīng)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dāng)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F(xiàn)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biāo)频?。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后,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消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的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作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fēng)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jīng)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混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只只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fēng)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么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于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設(shè)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么。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于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fēng)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說:“點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伙計,一面不好意思的說,“不要,我們……不要?!彼闳o平伯。平伯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作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晃夜虉?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睿坏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靜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fù):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zé)o藝術(shù)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1]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dāng)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jié)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伙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yīng)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diào)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zhuǎn);當(dāng)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lǐng)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搖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guān)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guān)頭,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guān)頭轉(zhuǎn)彎,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一日作完,于溫州

幾個歡快的日子

蕭紅

人們跳著舞,“牽牛房”那一些人們每夜跳舞。過舊年那夜,他們就在茶桌上擺起大紅蠟燭,他們模仿著供財神,拜祖宗。靈秋穿起紫紅綢袍,黃馬褂,腰中配著黃腰帶,他第一個跪到神桌前。老桐又是他那一套,穿起靈秋太太瘦小的旗袍,長短到膝蓋以上,大紅的臉,腦后又是用紅布包起掃帚把柄樣的東西,他跑到靈秋旁邊,他們倆是一致的,每磕一下頭,口里就自己喊一聲口號:一、二、三……不倒翁樣不能自主地倒下又起來。后來就在地板上烘起火來,說是過年都是燒紙的……這套把戲玩得熟了,慣了!不是過年,也每天來這一套,人們看得厭了!對于這事冷淡下來,沒有人去大笑,于是又變一套把戲:捉迷藏。

客廳是個捉迷藏的地盤,四下竄走,桌子底下蹲著人,椅子倒過來扣在頭上頂著跑,電燈泡碎了一個。蒙住眼睛的人受著大家的玩戲,在那昏庸的頭上摸一下,在那分張的兩手上打一下。有各種各樣的叫聲,蛤蟆叫、狗叫、豬叫,還有人在裝哭。要想捉住一個很不容易,從客廳的四個門,會跑到那些小屋去。有時瞎子就摸到小屋去,從門后扯出一個來,也有時誤捉了靈秋的小孩。雖然說不準(zhǔn)向小屋跑,但總是跑。后一次瞎子摸到王女士的門扇。

“那門不好進去。”有人要告訴他。

“看著,看著,不要吵嚷!”又有人說。

全屋靜下來,人們覺得有什么奇跡要發(fā)生。瞎子的手接觸到門扇,他觸到門上的銅環(huán)響,眼看他就要進去把王女士捉出來,每人心里都想著這個:看他怎樣捉啊!

“誰呀!誰?請進來!”跟著很脆的聲音開門來迎接客人了!以為她的朋友來訪她。

小浪一般沖過去的笑聲,使摸門的人臉上的罩布脫掉了,紅了臉。王女士笑著關(guān)了門。

玩得厭了!大家就坐下來喝茶,不知從什么瞎話上又拉到正經(jīng)問題上去。于是“做人”這個問題使大家都興奮起來。

——怎樣是“人”,怎樣不是“人”?

“沒有感情的人不是人?!?/p>

“沒有勇氣的人不是人?!?/p>

“冷血動物不是人?!?/p>

“殘忍的人不是人?!?/p>

“有人性的人才是人?!?/p>

“……”

每個人都會規(guī)定怎樣做人。有的人他要說出兩種不同做人的標(biāo)準(zhǔn)。起首是坐著說,后來站起來說,有的也要跳起來說。

“人是情感的動物,沒有情感就不能生出同情,沒有同情那就是自私,為己……結(jié)果是互相殺害,那就不是人。”那人的眼睛張得很圓,表示他的理由充足,表示他把人的定義下得準(zhǔn)確。

“你說的不對,什么同情不同情,就沒有同情,中國人就是冷血動物,中國人就不是人?!钡谝粋€又站了起來,這個人他不常說話,偶然說一句,使人很注意。

說完了,他自己先紅了臉,他是山東人,老桐學(xué)著他的山東調(diào):

“老猛(孟),你使(是)人不使人?”

許多人愛和老孟開玩笑,因為他老實,人們說他像個大姑娘。

“浪漫詩人”,是老桐的綽號。他好喝酒,讓他作詩不用筆就能一套連著一套,連想也不用想一下。他看到什么就給什么作個詩;朋友來了他也作詩:

“梆梆梆,敲門響,呀!何人來了?”

總之,就是貓和狗打架,你若問他,他也有詩,他不喜歡談?wù)撌裁慈死玻∩鐣?!他躲開正在為了“人”而吵叫的茶桌,摸到一本唐詩在讀: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讀得有腔有調(diào),他用意就在打攪吵叫的一群。郎華正在高叫著:

“不剝削人,不被人剝削的就是人。”

老桐讀詩也感到無味。

“走!走??!我們喝酒去?!?/p>

他看一看只有靈秋同意他,所以他又說:

“走,走,喝酒去。我請客……”

客請完了!差不多都是醉著回來。郎華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半段歌,是維特別離綠蒂的故事,人人喜歡聽,也學(xué)著唱。

聽到哭聲了!正像綠蒂一般年輕的姑娘被歌聲引動著,哪能不哭?是誰哭?就是王女士。單身的男人在客廳中也被感動了,倒不是被歌聲感動,而是被少女的明脆而好聽的哭聲所感動,在地心不住地打著轉(zhuǎn)。尤其是老桐,他貪婪的耳朵幾乎豎起來,脖子一定更長了點,他到門邊去聽,他故意說:

“哭什么?真沒意思!”

其實老桐感到很有意思,所以他聽了又聽,說了又說:“沒意思?!?/p>

不到幾天,老桐和那女士戀愛了!那女士也和大家熟識了!也到客廳來和大家一道跳舞。從那時起,老桐的胡鬧也是高等的胡鬧了!

在王女士面前,他恥于再把紅布包在頭上,當(dāng)靈秋叫他去跳滑稽舞的時候,他說:

“我不跳啦!”一點興致也不表示。

等王女士從箱子里把粉紅色的面紗取出來:

“誰來當(dāng)小姑娘,我給他化妝。”

“我來,我……我來……”老桐他怎能像個小姑娘?他像個長頸鹿似的跑過去。

他自己覺得很好的樣子,雖然是胡鬧,也總算是高等的胡鬧。頭上頂著面紗,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平平靜靜地在地板上動著步。

但給人的感覺無異于他腦后的顫動著紅掃帚柄的感覺。

別的單身漢,就開始羨慕幸福的老桐。可是老桐的幸福還沒十分摸到,那女士已經(jīng)和別人戀愛了!

所以“浪漫詩人”就開始作詩。正是這時候他失一次盜:丟掉他的毛毯,所以他就作詩“哭毛毯”。哭毛毯的詩作得很多,過幾天來一套,過幾天又來一套。朋友們看到他就問:

“你的毛毯哭得怎樣了?”

[1]原詩是,“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為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見《雪朝》第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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