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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論在秦中飛詩案邊上

南磨房行走 作者:邵燕祥 著


議論在秦中飛詩案邊上

讀了重慶彭水市民秦中飛因短信發(fā)送打油詩被捕的報道,觸動了我的遠期記憶。

先是想起了26年前的1980年春,我寫過一首《續(xù)“泥鰍調(diào)”》,是我在云南聽說,劍川縣的白族老歌手張明德,曾演唱民歌《泥鰍調(diào)》,表現(xiàn)了窮苦人對壓迫者的憤懣和詛咒,在當?shù)丶矣鲬魰?,深入人心。文革期間,他被當做“牛鬼蛇神”,揪斗之不足,又從文化館開除,趕下鄉(xiāng)勞動。他和老伴沒錢治病,家具什物全部賣光,終在1973年冬,73歲的老歌手含冤而死,仍長期不得平反。我就以他《泥鰍調(diào)》的格律,續(xù)寫了幾段,以為悼念。誰知道此詩在《邊疆文藝》刊出后,開罪了劍川縣里應對老人的冤案負責的當權者,這個可能從來不讀文學報刊的官員,不知聽了誰的匯報,竟怒問:“邵燕祥是哪個公社的?”

假如我當時籍隸劍川,怕就難逃今天秦中飛的厄運。不過幸免于難也不全是因為我有北京戶口,而是當時正值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胡耀邦在鄧小平等支持下克服重重阻力平反大量冤假錯案,雖說法制還不健全,但在一片祥和的空氣下,繼續(xù)整人一時已吃不開,以言治罪、以詩治罪的文字獄一時似乎已成歷史。

而由那個剛開始的“新時期”回溯二三十年,情況可就兩樣。1957年的反右派斗爭,就抓了我的諷刺詩(還有諷刺性而不是歌頌性的雜文),罪名跟今天的秦中飛類似,說是“誹謗”黨組織“誹謗”干部,按照當時區(qū)別“香花”和“毒草”的標準,據(jù)此定我為資產(chǎn)階級右派;1966年文化大革命起,重翻歷史舊賬,又加上些新的雞毛蒜皮,定性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反革命黑幫了。這些舊案在1979年推翻,顯示了歷史確實已經(jīng)進入一個“新時期”,可以含笑跟“舊時期”告別了。

我們黨在這二三十年間不斷告誡,讓我們向前看,不要糾纏歷史舊賬,因此,除了總結歷史經(jīng)驗的特定時空,我們,包括我,似乎也確實把“舊時期”的事情淡忘不少。隨著年齡漸老,小腦軟化,不但對近事麻木,連遠期記憶也快拋到腦后去了。誰知竟是重慶彭水縣的部分當權者這次之所為,重新激發(fā)并強化了我們的記憶。倒不僅是像我這樣的“老右派”在這里“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請秦中飛先生原諒,我沒有借此誣您為新右派或反革命―現(xiàn)在叫顛覆政權危害國家的惡意),看來沒有經(jīng)過文革或反右派等歷次政治運動的中青年朋友,更加不能容忍。我們過來人只是詫異,怎么歷史倒轉,“舊時期”的“振振有詞”重見于今天;中青年朋友則是從普世價值的人權、法治、民主諸方面立論,對這一個案的產(chǎn)生探討其制度和理念上的根源。

那都是大問題,涉及深廣,非我所能插嘴。我只是在詫異之后,不免產(chǎn)生疑問,像彭水縣這樣的事情,是僅僅發(fā)生在偏僻落后的四川一角嗎?類似的人權狀況、法治狀況,應該由哪一級的哪一部門來監(jiān)管和檢查?“普法教育”只是教育一般民眾“守法”,而在例如彭水縣政法書記一級干部那里就已經(jīng)是死角了嗎?在文革中發(fā)現(xiàn)國家大法的憲法只是一張廢紙,事后痛定思痛,采取過什么有效措施改變這一可悲的現(xiàn)狀?由公檢法部門來制造冤案,比起過去由各級黨政部門制造冤案,有什么異同,是否只要經(jīng)過公檢法部門的過場,非法行為也可能合法化了?想到在文革中有些錯誤判處死刑的案件,看來也是經(jīng)過法院審判,還把判決意見提交“全民”征求意見哩,不禁不寒而栗。

心所謂危,不敢不言。我不在乎彭水縣的某些干部會依他們的思維慣性,把這些小議論蔑之為“右派翻天”。的確,“老右派”在50年前號稱達數(shù)十萬,半世紀來死的死,殘的殘,即使有“翻天”之論,無權無勢,無拳無勇,頂多說三道四,亦不足畏矣。而這次事件的曝光,其實都緣于當?shù)赜姓x感的知情人的網(wǎng)上傳播,以及有責任感的紙質(zhì)傳媒堅持輿論監(jiān)督。你彭水縣的某些官員,可以一時一手遮天——也只是彭水一帶的一片天吧,你可以在彭水掩人耳目——也只是一時得手吧。在中央大力號召建設和諧社會聲中,是互聯(lián)網(wǎng)和報刊把你們那里的不和諧加以披露(官民的不和諧是最根本的不和諧,總不能說彭水的那些負面現(xiàn)象是由一首打油詩“騷搞”出來的吧),這就使彭水一方寶地有可能得到轉機。個別人可以把輿論監(jiān)督恨得牙癢癢的,但加強輿論監(jiān)督是寫在中央文件上的,你們執(zhí)迷不悟,抵制批評,也只能是陽奉陰違了吧?

附帶說一句,秦中飛先生的《沁園春·彭水》一詞,嚴格說來,不合格律,從藝術上看,在打油詩也猶嫌不足;但當?shù)刈ニ鹪V他并非從藝術著眼,我在這里也只為他的立意辯護,“俱往矣,當痛定思痛,不要騷搞!”不但對彭水是苦口良言,誰敢說它沒有普遍意義?

大家看看這首打油詩,是不是比什么“梨花派”有勁多了?

2006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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