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春秋一夢

世間所有相遇 都是久別重逢 作者:白落梅 著


第一卷 春秋一夢

心如明鏡,不惹塵埃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唐·慧能

一直以來都認為,紅塵與佛界,只隔著一道門檻,檻內是云水禪心,檻外是滔滔濁浪。佛家信緣,所以這道門檻,離人很遠,如前世和今生的距離;也離人很近,只在一呼一吸間。許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抵達般若之門。許多人,一個低眉,一個回眸,就了悟禪意。六祖慧能,屬于后者,一株菩提,一方明鏡,注定了他一生禪宗的傳奇。

印象中的六祖慧能,像一枝端坐在云臺的青蓮,明心見性,自在圓融。在此之前,他和蕓蕓眾生一樣,是一粒飄浮于凡塵的微小塵埃。父親早亡,與母相依,砍柴度日,生命平凡如草芥,卑微似螻蟻。命運早有安排,只給了他一場短暫的紅塵游歷,就揮手訣別。他的血液里流淌著佛性和慧根,在一次賣柴歸家的途中,邂逅了《金剛經》,便與佛結下不解之緣。他深知,自己只是人間萍客,塵世風云萬象,不過是看了便忘的風景。他說別離,舍棄人生百味,從此五蘊皆空,六塵非有。

他的離去,本無緣由,可后來我讀《金剛經》,又隱約有些明白,一切來去,終有因果。《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币磺蟹ㄏ?,皆非實相本身,不偏執(zhí),不貪念,以空靈自在之心,應對一切,是為從容。經書卷末有四句偈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此番意味,更見佛性。

佛度有緣人,不是所有的人,手捧經卷,耳聽梵音,食髓知味,性空了悟。每個人,在滾滾紅塵中,都是遠航的船。佛說回頭是岸,可何處是你要停泊的岸?佛一定會說,世間風塵無主,蓮臺才是眾生的歸宿。難道將船只系在人間柳岸,就是執(zhí)迷不悟?遍賞秋月春風,就是貪嗔癡欲?既是各有各的緣法,你禪坐蒲團,一盞青燈,一方木魚,幾冊經卷,潛心修行,淡泊度日。我亦可貪戀煙火,殷實人家,幾間瓦房,四方小院,守著流年,幸福安康。

那些誓與紅塵同生共死的人,被世俗的煙火嗆得淚眼迷蒙,被風刀霜劍傷得千瘡百孔,也不禁要怨怪,人生多戲謔,世事太無常。他們感嘆現實太殘酷,所有的功利、情愛以及繁華,都只是鏡花水月的幻覺。自詡經得起流光的拋擲,可以將這杯摻入了世味的濃茶一飲而盡,然而,一次離別,一點人情的涼薄,就弄得他們措手不及。倉皇之際,只有選擇逃離,在某個蓮花開合的角落,尋找慈悲。

那是一束菩提的光芒,有世人向往的澄凈與平和,可以撫慰我們單薄的靈魂。當年五祖弘忍年事已高,急于傳付衣缽,遂命弟子作偈以呈,以試他們的修行。神秀便作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聽后亦誦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弘忍知后,傳慧能衣缽,將其定為傳人。慧能修行年歲不及神秀,但他的偈語,更明心見性,不染塵埃??梢娦扌性谟谛?,一切源于覺性和頓悟,心中無念,煩惱皆無。不是靜坐于蒲團,斂心了空,才算是參禪。須知,在吃穿住行一切尋常事中,皆可體會禪的境界。

六祖慧能識自本心,達諸佛理。人生喜怒哀樂、生老病死皆已參透,他連自身的存在都已忘卻,達到一種舍念清凈的境界,也就是佛家所說的涅槃境界。這樣的禪定和超脫,有幾人可以做到?六祖慧能的偈語,真正了悟的,寥寥無幾。但我們可以在他的偈語中,摒除一些雜念,獲得一點清涼。幾個僧者講經,殿內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爭論不休時,慧能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笨梢?,心動則萬物動,于是體會到世間萬般苦;心不動,則不傷,清凈自在,喜樂平常。

讀《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寶釵點了一出戲,戲中的詞《寄生草》很見禪意?!奥h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賈寶玉聽后,似有了悟,回去之后,寫了一偈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摈煊褡x了,在后面加了一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币惨虼耍鰧氣O講述六祖慧能參禪的故事,以及這首菩提偈語。后來寶玉跳出紅塵,遁入空門,是真的醒透徹悟了。他的悟,經歷過滄海桑田,深知昨日繁華只是黃粱一夢,夢醒,自知歸去。

六祖慧能的偈語,以及弟子集錄的《六祖壇經》,皆為禪宗經典。他并非主張紅塵中的你我,放下一切,選擇遁世;只希望身處世俗的我們,以清凈自持,少一些執(zhí)念,多一份禪心。這樣,就免去一點世態(tài)澆漓,在尋常平庸的日子里,也可以和禪佛共修一葉菩提。

在碌碌凡塵,我們像是被命運囚禁的夜鶯,披著華麗的羽衣,卻永遠飛不出茫茫黑夜。萬物有情,有情者皆有佛性,以平常心處世,也就無所謂殘缺,無所謂圓滿了。我們也許只是一粒飄浮的微塵,無來無往;也許只是一杯平淡的白開水,無色無味;但最后,都只是一方土丘,被長滿青苔的歲月,覆蓋了簡單的一生。

據說,六祖慧能圓寂后,其真身不壞,至今還保存在南華寺,供奉在靈照塔中。他的偈語,被一方端硯、一支素筆,寫入經卷,歷朝歷代流傳,呈現在宣紙上的字,依舊黑白分明。他端坐蒲團,當頭棒喝,心如明鏡,不惹塵埃。我們身居紅塵,也當淡然心性,清醒從容,自在安寧。

茶緣,一個從容不驚的過客

尋陸鴻漸不遇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唐·皎然

這些年,總有一個奢侈的念頭,就是開家茶館,或稱作茶坊、茶莊。當然,茶館應該坐落在江南某個臨水的地方。而茶館的名字,叫云水禪心,或是茶緣過客。云水禪心,這幾個字,帶著一種大風雅、大寂寞的清凈。似乎皆與有佛性、有慧根的人相關,而紅塵俗子,大都不忍心去驚擾。茶緣過客,卻帶著淡淡的煙火氣,讓路過茶館的人,停下腳步,走進去,喝一壺茶,撣去一身的灰塵。是的,我要的茶館,不僅是為自己筑一個優(yōu)雅的夢,更是為眾生建一個安寧的棲息地。

每一天,都會有許多不同的客人在此,品嘗一壺他們喜愛的茶。而茶,甘愿被客人用沸騰的水沖泡,在杯盞中開始,亦在杯盞中結束。茶館里應該有被歲月洗禮過的門窗、桌椅,以及款式不一的茶壺,幾幅古老的字畫,幾枝被季節(jié)打理過的野花。茶館的生意也許很清淡,浮華被關在門外,只有幾束陽光、細微的塵埃,靜靜地落在窗臺上、桌上,還有茶客的衣襟上??腿撕韧瓴瑁掖业刳s往人生的下一站,無論前方是寬闊的大道,還是狹窄的小巷,都風雨無阻。而我則不必趕路,這茶館,就是我的棲身之所,安穩(wěn)地待在里面,靜守流年。

夜落下帷幕,世事歸入風塵,茶館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淡妝。而我,也可以用真實的容顏,與它們相看茶館的光陰?;腥婚g,才深刻地明白,茶有茶的宿命,壺有壺的因果,過客有過客的約定,世間萬物,都有著各自的信仰和使命。所有的相聚,都是因了昨日的萍散,所有的離別,都是為了尋找最后的歸宿。品茶,就是為了品一盞純粹、一盞美好、一盞慈悲,我們就在茶的安靜與濕潤里,寵辱不驚地老去……

喝茶,自然會想起陸羽,他是茶藝之祖,被世人稱為茶圣,著有《茶經》,其中涵蓋了太多的茶文化以及壺文化。千百年來,歲月的爐火一直燃燒著,青翠的茶葉在山泉水里綻放著經年的故事。多少舊物新人更迭,品茶的心境卻始終不曾更改。想起陸羽,亦會想起一位與他可堪伯仲的人,一位被稱為詩僧、茶僧的佛學高僧,皎然。他的名氣顯然不及陸羽,但他與陸羽是生死相依的至交,正是在他的提攜與幫助下,陸羽才完成了茶學巨著《茶經》。這世間,有許多無名高人,他們愿意被歲月的青苔遮掩,靜守著自己的一寸光陰。

換一種心情,讀皎然的詩,那縷清新的自然之風,從唐朝緩緩拂來,讓人心動不已?;h笆小院,三徑秋菊,幾聲犬吠,山深日暮,此中意境,猶如清風明月一般溫潤。像是品嘗一壺秋日剛落時的茶,唇齒間縈繞著白菊香、茉莉香、桂花香。而浮現在我們腦中的畫面是,一位眉目如畫、風骨清俊的高僧,伴著夕陽走在山徑上,行至山腳下一個簡樸的籬笆院前,叩門,卻無人應答;幾束未開的菊花,在淡淡的秋風中,低訴搖曳的心事。

這位高僧就是皎然,唐代詩僧、茶僧,俗姓謝,是南朝山水詩創(chuàng)始人謝靈運的十世孫。他要訪尋的人是陸鴻漸,即陸羽。兩人因茶邂逅、相識。陸羽自小被父母遺棄,后被龍蓋寺的和尚積公禪師在西湖邊拾得,帶回寺廟收養(yǎng)。陸羽十二歲時,因過不慣寺中日月,逃離龍蓋寺,到了一個戲班,做了優(yōu)伶。后機緣巧合,結識了杼山妙喜寺住持皎然大師,陸羽才有幸結束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得以潛心研究茶道。

皎然比陸羽年長十多歲,游歷過廬山、泰山、嵩山、嶗山等許多名山,世間風物盡入眼底。他對名山古剎里的僧侶飲茶頗有心得,所謂茶禪一味,茶在寺院里早已成了一種習俗和文化,與僧侶的生活息息相關。純凈的茶湯、清香的茶味,給修佛者洗去塵慮,蕩滌心情。一壺香茗,一輪皓月,一縷清風,幾卷經書,陪伴他們度過無數寂寞的歲月。而茶,在他們的杯盞中,有了靈性,有了禪意。皎然將他所悟的茶理、茶道與陸羽交流,使得陸羽的《茶經》在盛世茶文化中,抵達至高之境。

飲酒是自醉、自欺,品茶則是自醒、自解。世間之人,多半戀酒,認為一切煩惱,可以一碗喝下,卻不知醉后愁悶更甚。而飲茶則可清神,幾盞淡茶,似玉液瓊漿,品后煩惱自消。真正的好茶,來自深山,沒有塵埃,只浸染云霧和清露。真正的好壺,卻是由久埋的塵泥和水調制而成,被時光之火炙烤,再經過歲月的打磨。品茶的人,則是深邃純凈之人,在一杯清澈的水中,禁得起世間的誘惑。任憑世間風煙彌漫,只在一盞茶的柔情里,細數光陰的淡定。

人生要耐得住寂寞。世間總是有太多的繁華,撩撥我們本就不平和的心境。倘若浮躁或是疲憊了,必定會有一個雅靜的茶館,將你我收留。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天氣,不同的心情,喝出來的茶,會有不同的味道。也許我們不懂陸羽《茶經》里那許多的茶文化,不懂得各式品種的茶所隱藏的玄妙,也不懂壺中的日月,但在茶館里只需要品一盞適合自己口味的茶,不為風雅,只為清心。捧讀皎然的詩,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其中的詩韻,但是一定可以感受到,那份平實簡樸的意境。世人都以為禪意高深莫測,其實禪就是野徑的桑麻,是籬院的菊花,是一聲犬吠,幾戶農家。

轉眼又是清秋時節(jié),荷褪盡了霓裳,只余殘葉瘦梗鋪陳在荷塘,守候未了的心事。無人的時候,還有幾枝秋菊,幾樹桂子,在陽光下孤芳自賞。如果你自天涯而來,恰好經過一家叫茶緣過客的茶館,請你記得,那里有一盞茶,屬于你。

山水,那段宿命的前因

廬山東林雜詩

崇巖吐清氣,幽岫棲神跡。

希聲奏群籟,響出山溜滴。

有客獨冥游,徑然忘所適。

揮手撫云門,靈關安足辟。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孰是騰九霄?不奮沖天翮。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東晉·慧遠

對于山水,我有著深深的眷念。多年前,去過廬山,在云海松濤的仙境里,假裝許下誓言。這一生,只要了卻塵事,一定還會來這里,找個屋子,住下來,安靜端然于歲月的一隅??呻S著時光的流逝,我把自己拋擲在荒蕪的日子中,曾經的誓言隨風散去,已然無憑。后來又去了廬山腳下的東林寺,與山水相同,我對古剎亦有著難解的情緣。悠遠寧靜的東林寺,成了我此生澄凈的牽掛。

去的時候,我就知道,東林寺曾經居住過一個叫慧遠的得道高僧。我讀過他寫的《廬山東林雜詩》,感受過詩中山水的禪意。慧遠禪師在廬山修行數十載,影不出山,跡不入谷,每送客散步,也只以廬山虎溪為界。著名的虎溪三笑,即來源于此。傳說,虎溪在廬山東林寺前,慧遠禪師居東林寺時,送客不過溪。若過溪,寺后老虎則吼鳴,因名虎溪。一日陶淵明、道士陸修靜來訪,與語甚契,相送時不覺過溪,虎輒嚎鳴,三人大笑而別,后人于此建三笑亭。

慧遠,東晉時代人,俗姓賈,出生于雁門樓煩(今山西寧武附近),世代書香之家。從小天資聰穎,敏思好學,十三歲就游學各地,精通儒學,旁通老莊。二十一歲,前往太行山聆聽道安法師講《般若經》,于是悟徹真諦,感嘆:“儒道九流學說,皆如糠秕。”他決意舍棄紅塵,落發(fā)出家,皈依三寶,追隨道安法師修行。后來在弘法傳道的過程中,慧遠率徒眾南行至潯陽(今江西九江),被廬山秀麗的風景所吸引,就住了下來。后當地刺史為慧遠修建了東林寺,他在寺內鑿池遍種白蓮,東林寺因而成了蓮花勝境。

我和東林寺有一段白蓮之緣,時光彈指,剎那芳華,已是十年之久。當年和友一同去東林寺,在法物流通之處,想要給自己買一件開光的小掛墜。一朵小小白蓮,只和我有短暫的相視,友似乎聽到我和白蓮的心靈交談。未等我說出口,她已做主買下贈予了我。她遞到我手上時,臉上的微笑,似那朵白蓮,清淡雅潔,至今記憶猶新。這朵蓮,早已不再佩戴,和往事一起塵封在一個安靜的盒子里。在這清淡人間,不只是名利,才值得重視,許多小事物,更讓人珍惜。

沿著慧遠禪師修煉的遺跡,游東林寺。這是一個奇妙的菩提世界,一花一木都成了至美的風景。層巒疊翠,林泉淙淙,竹影清風,佛塔林立,最喜山間的綠,明眼洗心。僧侶在禪房打坐誦經,或三五人相聚,煮茶品茗,共修禪理。樵夫在山崖伐薪,和一只云雀對話。隱士在云中采藥,救下一只受傷的白狐。河畔,有農女浣紗,清脆的嗓音唱著樸素的山歌,將人引向青春不老的去處。

遠處的南山,還有幾間茅屋,那籬院里的幾叢菊花,可是當年陶淵明種下的?水邊的釣翁,可是那位一生眷愛山水的名士謝靈運?山水草木就是他的佛,春花秋月就是他的詩,他的澄明寧靜與心靈徹悟,與禪佛相生相連。慧遠是他們的良師,也是佛友,廬山是道場,他們和林間的一切生靈一起修行,不求成佛成仙,只求在永恒中,截取一段清遠的時光,夾在歲月的書卷里,給平凡的你我,留下幾頁飄逸的箋香墨痕。

一生一死,一起一滅,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多么渺小的生命,在流光的滄海中萎落成泥,一絲痕跡也不留下。不知道,塵世的暖意,是否可以穿過黃土的涼薄,傳遞給他們不死的靈魂??山K究有不會消散的,他們將一生所悟的圓融境界、奇妙的禪思,寄予萬世不改的青山綠水。我們可以在花草塵土中參禪,在飛鳥蟲獸間悟道。從此,讓自己活得更加謙卑和淡定。把繁蕪過濾掉,留下簡單;把丑陋篩選掉,留下美麗;把怨恨遺忘掉,留下善良。

最難忘的,是東林寺后山那條長長的石階,那條通向佛塔的幽徑。兩畔種有翠竹,入境則幽,那個過程,是從華麗到清涼,一幕幕往事隨風掠過,漸至淡定從容。你的腳步會不由自主地放慢,緩而輕,因為并排的翠竹,會跟你訴說東林寺里的禪佛故事。夜幕降臨,所有的過客,都各自歸入風塵,幾竿翠竹才會安靜下來,與過往的禪師,一起坐禪誦經,書寫自己的前世今生、因果宿命。

站在和云霞一樣的高處,俯瞰人間煙火,發(fā)覺那里的一溪一河、一瓦一檐都讓人眷念。終于明白,自己不過是卸下了紅塵的濃妝,將喧囂暫時關在門外,來到山寺,和內心靜坐對視。捧著一本經書,假裝認真地讀著,書里的墨香讓心沉醉,卻無法真正悟透它的深意。盡管那些禪理,那么無言又深刻地想要度化你我。不知道是它無法征服我們,還是我們不能征服它,或許無關征服,只是緣分淺了些。這里注定不是歸宿,往下還有匆匆的旅程——盡管我們不想趕路,只愿守著這里的清凈,讓心如蓮花一樣,靜靜開放。

有些禪理,有些人只需一剎那就可以悟透,有些人卻一輩子都悟不到?;圻h禪師屬于前者,蕓蕓眾生屬于后者。暮鼓聲里,游客慢慢朝山下走去,不知是誰,將千盞蓮燈點燃,為了留住一些人,也為了送走一些人。我注定是被送走的那一個,這么多年,尋訪過無數深山古剎,都是蜻蜓點水般來去匆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得懦弱,恨得憋屈,哭得遮掩,笑得虛偽?我欽佩那些為愛低首,為愛不顧一切的人。只有他們,敢于將潮濕的內心暴露到太陽底下,狠狠地晾曬。

我終究是清淡的,應該在一個誰也不認識誰的地方,和一個眼睛清澈的男子,安靜地過日子。在有生之年,用情感的磚瓦,壘砌一個幸福的小巢。不要生生世世,只這一生便夠了,因為我許諾過佛,來世要做他身邊的草木或塵埃。都說一笑泯恩仇,相逢和相離,也只是佛祖的拈花一笑。

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

題中岳山·在京南

孤峰絕頂萬余,

策杖攀蘿漸漸登。

行到月邊天上寺,

白云相伴兩三僧。

——唐·玄奘

我是一個習慣在夜幕中獨自寂寞的人。寂寞并不是一種頹廢,只是給喧鬧的白日尋找一個沉靜的借口。友發(fā)來短信問我:在做什么?我回:在看月亮,聽古曲,想一些陳年往事。往事知多少?往事就是這樣,你回首的時候,發(fā)覺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你想要忘記的時候,卻一直在心頭縈繞,讓人心緒難安。往事太多,不是所有的過去都值得你去懷想。許多記憶的碎片在夜色里發(fā)出凌厲的光,會將我們傷得體無完膚。在模糊的印象里,我們又何須在意遺忘或是憶起?

看到明月,總是會不經意想起《西游記》插曲“人間事常難遂人愿,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其實這句話我在文中多次提起,甚至有些不厭其煩。因為喜歡,銘刻在心間,才會如此。想起了唐僧,一個誓死要將此生交付給佛祖的和尚,卻在女兒國動了凡心,唯一的一次,讓看客不能忘懷。這其實只是唐僧的一場情劫。他被女兒國國王請去,夜賞國寶,孫悟空說了一句話:“那就要看師父的道行了?!边@里的道行,說的也是唐僧的定力,一個風華正茂的男子,面對一位如花似玉的紅粉佳人,確實需要非凡的定力,才可以坐懷不亂。

唐代著名高僧玄奘就是《西游記》里唐僧的原型。明代吳承恩是根據玄奘西行印度求法取經等事跡,演繹出的一部文學名著。歷史中的玄奘與小說中的唐三藏有很大的區(qū)別,但都不畏艱險,從長安出發(fā),一路西行。唐三藏得觀音大師點化,收了四位高徒,一路歷盡艱辛,卻也有許多溫暖的情義。當時唐朝國力尚不強大,與西北突厥時有爭斗,官方禁止百姓私自出關。玄奘在夜間偷渡,孤身一人,騎著一匹瘦馬,走過戈壁險灘,雪峰荒原,多少次來到“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的地方。他只能默念《心經》,似乎佛祖就在前方對他招手,抬頭就可以看到蓮花盛開,靈臺清澈。

玄奘下定了西行的決心:不到印度,終不東歸,縱然客死于半道,也決不悔恨。所以這一路,無論經歷多少磨難,他都當作是佛祖對他的考驗。最后往返耗費了十六年,行程近十萬里,于貞觀十九年正月還抵長安,受到唐太宗及文武百官的盛情迎接。他給中土大唐帶來了佛像、佛舍利以及大量的佛經梵文原典。一部《大唐西域記》囊括了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風土文化、宗教信仰,可謂包羅萬象。這部書由唐太宗欽定,玄奘親述,弟子辯機整理而成。內容翔實生動,文采飛揚,堪稱佛學寶典。

十六年,玄奘將最好的年華交付給漫長的旅程,回來時已是風霜滿臉,手捧用青春歲月?lián)Q回的經卷,他的一生或許真的可以無悔了。盡管不能青春重現,至少他能夠在舍利、經卷中,找回點滴逝去的記憶。跪在佛祖面前,他可以坦然地說,我不負所托。他的回憶錄足夠蓄養(yǎng)他一輩子,佛法追求圓通自在,所以他記住的應該是擁有的喜悅,而非付出的艱辛。歲月的磨礪,早已改變了曾經的容貌,他有的,只是包容過去、寬釋未來的慈悲和平寧。

玄奘算是一位被佛祖庇佑的高僧,他并不是第一個到西天取經的和尚,也不是最后一個。在寥廓的歷史長河中,多少僧人為求取真經,不顧個人安危,毅然離開中土,長途跋涉前往西域??墒悄芊祷氐牧攘葻o幾,他們都葬身在沙漠荒野、寒林雪域。無人收拾的尸骨,只能同野獸一樣被風沙埋葬。寂夜時,磷火閃爍,是告訴蒼茫的天地,他們的靈魂始終不肯離去。是佛陀的召喚,讓他們有著如此深遠的追求,只身奔赴險境,只為了度化蕓蕓眾生。都說寂滅意味著重生,這些不死的靈魂,一定會被佛祖安頓,在功德圓滿時,終將得以重見天日。

放下這些沉重的歷程,再來賞讀玄奘的禪詩:“孤峰絕頂萬余嶒,策杖攀蘿漸漸登。行到月邊天上寺,白云相伴兩三僧。”此時的玄奘,儼然是一位超脫世外的高僧。策杖攀蘿,只為在孤峰絕境處,尋訪山林閑趣。坐落在縹緲峰頂的寺院,有如倚著明月,澄凈得尋不到一絲煙火氣。唯有幾位閑僧,在白云中往來,那么悠然自在。他們如今的桑田,也是用曾經的滄海換來。佛祖不會厚此薄彼,在修佛的旅程中,有天賦和緣法的人,或許悟得早些,但過程其實是一樣的。待到風雨成昨,聚散都成往事的時候,就可以放下一切,禪寂淡然了。

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六十二歲的玄奘圓寂。高宗哀慟傷感,為之罷朝三日,追謚“大遍覺”之號,敕建塔于樊川北原。其后,黃巢亂起,有人奉其靈骨至南京立塔。太平天國時,塔圮;迨至亂平,堙沒無人能識。百代浮沉有定,世事滄桑迭變,渺渺塵路,沒有誰可以做到一勞永逸。想要拋擲一切,坐看云起,就必須先經歷劫數。走過災厄多襲的漫漫黑夜,站在黎明的樓頭,才知道,誰是真正笑到最后的人。

人生一世,如同浮云流水,過往覆水難收,我們有的只是現在。做一個忘記苦難的人,在殘缺和破碎中學會感恩。在空白的生命之書上,填充每一頁,涂抹不一樣的顏色,綻放不一樣的煙火。直到有一天,靈魂寧靜如拂曉的幽蘭,那時候,人生就真的圓滿了。

請和我,在紅塵相愛一場

巫山云雨入禪房,

藩籬情深臥鴛鴦。

辯機腰斬刑場日,

長歌當哭美嬌娘。

——佚名

攜著清秋的煙雨去了山中寺院,不是為了趕赴某個約定,只是想去。青石鋪就的小徑,長滿了積歲的苔蘚,細雨還有伶仃的秋葉落在上面,蕭索的潮濕更添幾分詩意。因為雨天,寺院沒有香客,寂寞的銅爐依舊焚著檀香,空靈的梵音隨著煙雨在山寺縈繞。幾個年輕的僧人,聚在殿里翻讀佛經,桌案上幾杯清茶,氤氳著霧氣。這番情景讓我想起,自古以來,一代又一代的僧者,就是這樣在廟宇里度著清寂的流年。黃卷是知己,青燈是佳人,難道他們就真的入定禪心,一絲不為紅塵所動?

不由自主地想起歷代情僧,以及他們的情事。其實不過是平凡的男歡女愛,陰陽和合,再尋常不過,只因僧者是佛門中人,須斷塵念,所以這些事發(fā)生在他們身上,就成了傳奇,成了世人心中凄美的故事。這不是戲,臺上演完,臺下的人看過也就罷了。許多故事,真實地在歲月里存在過,因為清規(guī)戒律,這些僧者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這些僧人,都有著非凡的悟性與禪心,可宿命里注定斷不了孽緣情債。

心系佛門,仍思凡塵愛戀,這不是一種罪過,也不意味著背叛。以佛的悲憫,他的初衷是給人世間更多的愛,而這些僧人,只是借助佛的旨意,在人間講經說法,布施慈善。一段真愛,既是度己,亦是度人??蛇@些僧者的愛情,最終還是以悲劇收場。至今為世人傳誦的倉央嘉措,多少人為了那段美麗的愛情,背著行囊遠赴西藏,去尋覓他的蹤跡。還有一代情僧蘇曼殊,亦有人因為他,漂洋過海去日本,趕赴看一場浪漫的櫻花之舞。與世俗的愛情相比,他們愛得艱辛,愛得刻骨,愛得讓人心痛難當。

看著一位年輕僧人俊朗的背影,我想起大唐一位叫辯機的和尚。他短暫的一生,亦成為感動千古的傳奇??催^一段關于他的文字,簡短的幾句話,涵蓋了他充滿悲歡的一生?!稗q機,生年不詳,凡十五歲出家,師從大總持寺著名的薩婆多部學者道岳。后因高陽公主相贈之金寶神枕失竊,御史庭審之時發(fā)案上奏,傳高陽公主與其于封地私通,唐太宗怒而刑以腰斬?!边@就是辯機,一個生于大唐盛世的和尚,以淵博的學識、優(yōu)雅流暢的文筆而知名?!洞筇莆饔蛴洝肪褪怯尚士谑?、辯機綴輯完成。

辯機在中國歷史上,卻是一個功過難評的僧人。若不是因為他獲罪而死,以他的才能,在大唐那個盛行佛教的時代,應該有一本輝煌的傳記,可歷史只給了他簡短的記載。一位前途無量的名僧,在風華正茂之年,愛上一個美麗高傲的公主,被處腰斬的極刑。在大唐天子的眼里,在蕓蕓眾生的眼里,一代名僧和凡俗女子相愛,即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何況這女子不是尋常的農女,而是唐太宗最寵愛的十七公主。一個千嬌百媚的公主,一個傲視眾生的女子,一個可以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女子。

高陽公主是上天的寵兒,她有著非凡的美麗和過人的聰慧,唐太宗視若珍寶,用他至高無上的皇權滿足高陽所需的一切。高陽就是在這樣的榮寵中長大的。在她眼里,世界上最出色的兩個男人,一位是她的父親唐太宗,一位是她的兄長李恪。后來,唐太宗將她許配給宰相房玄齡的兒子房遺愛的時候,她百般不滿。在高陽眼里,房遺愛只是一個空有一身蠻力、平常庸俗的男人。這樣一個男人,根本無法打動她高傲的心。她就像一朵風華絕代的牡丹,只有在懂得欣賞的男子面前,才會奪目綻放。

世俗中能有幾個男人給得了高陽想要的如烈焰般的愛情?辯機——一位英俊、富有學識的年輕和尚,他智慧的眼神,清奇的風骨,給了高陽不同凡響的震撼。史書上是這樣記載的:“初,浮屠廬主之封地,會主與遺愛獵,見而悅之,具帳其廬,與之亂……”云水流轉千年,我們依舊可以想象,當日高陽公主在郊外打獵,遇見辯機的情景。一座無名的草庵,一位身著粗布僧袍的英俊和尚坐在窗前讀書,他的出塵打動了高陽的心??磻T了衣著華麗、面容庸俗的文武百官,一個氣宇不凡的和尚對高陽來說,是世間一切繁華都不能企及的完美。而辯機在荒野破舊的草庵里苦讀,突遇這樣一位麗如牡丹的華貴公主,那顆孤寂的心,亦瞬間被她熾熱的目光點燃。

一位敢愛敢恨的公主,不屑于世俗的目光,她敢對天地起誓,她要這個和尚。高陽命隨從和宮女,把攜帶的帳幕等用具,抬進草庵。她用堅定熱烈的目光對辯機說,他就是她的佛,就算拼盡一切,她也要和他在紅塵相愛一場。在這位高貴驕傲的公主面前,辯機的拒絕和躲閃,蒼白如紙,他的淪陷是必然的。簡陋的草庵里,辯機沉淪在高陽的裙裾之下,他口中念念有詞的經文,數年修行的定力,不能抵抗高陽的一個眼神、一抹微笑。而懦弱的房遺愛,對公主盡忠到為他們擔起護衛(wèi)之職。

辯機每日身陷矛盾之中,一邊是了悟禪寂、法量無邊的佛祖,一邊是胭脂香粉、艷麗高貴的公主。他一生的抱負是潛心鉆研佛學理論,修撰經書,普度眾生??墒沁@段情緣,他亦不能放下。高陽是一個不容抗拒的女人,任何男人愛上她,都甘愿為她而死。在大唐歷史上,她就是一個極致,愛得極致,恨得極致,生得極致,也死得極致。倘若高陽送給辯機的玉枕沒有落入官府手中,他們的美好生活應該還可以延續(xù)一段日子。

所謂在劫難逃,大概就是如此。野史記載,官府捉到一個小偷,搜查他屋子時,發(fā)現一個玉枕。官府知道,這個玉枕乃皇家之物,不敢怠慢,立馬交給了皇上。唐太宗看到玉枕,龍顏大怒,拍案而起。這位天真驕傲的公主,將所作所為擔當下來。她不知,她是天之驕女,可以無所畏懼,而辯機在皇帝眼中,不過是一只可有可無的螻蟻。為了維護皇家顏面,唐太宗毫不留情,判了辯機腰斬的極刑。那一刻,傲慢的高陽才明白,她就要永遠失去辯機,而傷害辯機的人,卻是一直最疼愛她的父皇。

都說刑場設在長安西市場的十字路口,那里有一棵古老的柳樹,看過凡塵榮辱、世事消長。想必當時去看熱鬧的百姓一定將刑場圍得水泄不通,因為被行刑的人是素日里那位才識不凡的高僧。他的罪,是和大唐最高貴的公主有了私情,犯了淫戒。那許多的人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出于同情,又有多少人是來嘲笑。而辯機,面容平靜,仰望藍天白云,他可以參透生死,卻放不下情愛。

永遠忘不了《大唐情史》中辯機腰斬時的那個片段,辯機在臨死前,救下了鍘刀上的一只螞蟻。他慈悲地將那只螞蟻從鍘刀口救下,抓到手上,放它一條生路。而自己,死在鍘刀下。這是讓人震撼的一幕,無論辯機犯了怎樣的戒律,我相信,這只螞蟻可以抵掉他一生的罪過。辯機終于為高陽而死,這樣的死,比任何方式都要凄美,都要決絕。

你眼前的我是紅塵萬丈。

我眼里的你是化外一方。

若,你跳得出去,且安心做你的和尚,

我只記取你當初的模樣:

白衣勝雪,才冠三梁。

若,跳不出去,親愛的,

請和我于紅塵里相愛一場。

醉笑陪君三萬場。

不訴離觴。

半年后,唐太宗李世民駕崩,高陽公主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不難過,是因為她的心已隨辯機而去,一個放棄靈魂的人,已經沒有了愛恨。之后,有人說她放浪形骸,與一些和尚、道士、高醫(yī)私通??伤松慌c一個叫辯機的和尚,在紅塵里相愛過一場。我不知道這樣的愛,是不是一種錯誤,但在大唐的書頁里,永遠有這么一段情史。

寒山,隱沒了千年的僧蹤

一自遁寒山,養(yǎng)命餐山果。

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

日月如逝川,光陰石中火。

任你天地移,我暢巖中坐。

——唐·寒山

一個寧靜的初秋午后,聽一首意境空遠的《寒山僧蹤》,琴音淺淺,一弦一韻,如同大自然一草一木的呼吸。秋水無塵,蘭草幽淡,此刻,無論多么浮躁的心靈,都可以歸于平靜。隨著清遠的韻律,我們仿佛頓然了悟,放下執(zhí)念,和這個繽紛的凡塵告別,告別曾經愛過的,告別曾經怨過的,去深山禪林,在縹緲的云霧里,尋覓僧蹤。

古苔寂寂,一條幽深的山徑,通向菩提道場。那里有手持禪杖的僧者,有云中對弈的隱士,也有山間砍柴的樵夫,有荷鋤采藥的藥農。而我們,就是這山林里缺席的人,總因貪戀紅塵繁華,每一次,都是遲來的一個。幽靜的山林,隱藏了太多高僧修行的背影,而我們聽著琴聲,要尋訪的是唐代那位富有傳奇色彩的高僧——寒山。

“一自遁寒山,養(yǎng)命餐山果。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本烤故鞘裁矗梢宰屢粋€凡人,甘愿放下人間富貴,不住高墻庭院,而居山野荒林,不吃佳肴美味,而食野菜山果?可以放棄富貴,忘卻喜憂,萬事隨緣,不強求,不執(zhí)著,視生死為草芥,視榮辱為云煙?這是寒山的詩,淡然超脫得讓世人為自己的執(zhí)念羞愧。讀寒山這個名字,似乎比讀任何經卷都要熟悉。寒山的詩,曾被世人冷落過,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風靡整個歐洲。詩中描述人間百態(tài)、山林野趣,宣揚因果輪回、幻化虛無,所表露出的深刻的禪機、淡然的意境,讓世人癡迷。在那里,他甚至贏得了比李白、杜甫還要高的聲譽。

寒山淡定從容的境界,是他與生俱來就有的佛性嗎?關于他的身世,有這么一段記載:寒山乃隋皇室后裔楊瓚之子楊溫,因遭皇室內的妒忌與排擠及佛教思想影響而遁入空門,隱于天臺山寒巖。寒山出身于富貴之家,才華橫溢,年輕時,照例進京參加科考,落選的原因,讓人深為嘆息。據說,唐代選官量才有四個標準,身材豐偉、言詞辨正、書法遒美、文理優(yōu)良。寒山的文章和書法皆風流,可惜他身材矮小,相貌亦不夠端正,故名落孫山。

幾番落第,他無顏回鄉(xiāng),滯留在長安,落魄潦倒。皇皇的大唐盛世,卻不能滿足一個男兒遠大的抱負。夢碎長安,前程無路,人情涼薄,人生陷入一種絕境,他帶著傷痛的記憶,浪游天下,最后去了山上獨居。

寒山的夢,就像青花瓷,華麗而易碎。說到底,寒山隱居山林,也是避世。他被世俗逼得無路可走,只想找一片安寧的凈土,棲居疲憊的身心。但不可否認,寒山有靈性慧根,佛只度天下可度之人,他與佛有緣,所以世俗會想方設法,將他送至佛祖身邊。不僅是為了度化他,亦為了度化更多的世人。

世事猶如棋局,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世間,沒有誰,敢站在朗朗乾坤下,說自己這一生,只做贏者,不做輸家。也沒有誰,敢說自己是絕對清白——世俗的染缸,不會偏袒任何人。寒山是佛界的高僧,但也是紅塵的敗者,世間之事,總是難以兩全。一扇門已經關閉,你只能開啟另一扇門,在新的世界里,一切重新再來?,F實就是一把利刃,那浸染著血跡的刀口,永遠都不會有慈悲。

其實,寒山也只是先于我們嘗盡人生冷暖滋味。在趕往靈山的道路上,他走得匆忙,也走得灑脫。而我們,困在塵網中,死心塌地地做紅塵的奴隸,以為這樣,就是報答世俗的養(yǎng)育之恩;以為這樣,就沒有背叛真實的流年。也許將自己囚禁在命運交織的網里,是一種執(zhí)迷不悟。難道強行把網撕開,將脆弱的靈魂驅趕出來,就是仁慈嗎?只有當一個人心甘情愿去做某件事,你的支持才是善舉,否則,都可以視之為殘忍。

寒山作為一代高僧,他的隱逸,他的了悟,是通過時間的流逝以及個人的智慧所達成的。蓮臺可以是靈,度化他的真身,讓他成佛。蓮臺也可以是繭,有些人坐上去,只會越縛越緊。也許有一天,我們真的如愿以償,到了靈山,整日里聞著舊檀木的冷香,是否會想起俗世里煙火的溫度?

寒山的詩,也不是句句空靈,字字出塵,他的心已經走進菩提境界,交給佛祖封存。他無意回避世俗的一切,他的詩,有超然絕塵的意味,也有消極遁世的思想,亦有世態(tài)炎涼的感嘆。倘若不是他入山做了隱士,不是生長在大唐那個群星璀璨的年代,也許耀眼的詩壇上,也會留下他的光輝。他生前雖寂寂無聞,身后卻聲名遠播,以至唐朝蘇州城外的一座著名的寺院,以他的號命名。如今,只要去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就可以看到他的塑像,被香火供奉于廟堂,寒山手執(zhí)一枝荷,披衣袒胸,嬉笑逗樂。那祥和的目光,讓人只想放下雜念,靜靜地看佛祖,拈花一笑。

“日月如逝川,光陰石中火。任你天地移,我暢巖中坐?!睙o意之時,日月如流,稍縱即逝,光陰似電,一閃而過。在歲月的云煙里,回望曾經,千年如一日。糾纏于現世的迷霧中,坐看紅塵,一日又似千年。寒山卻說,任由天地相移,我自端坐巖石,聽山風過耳,清泉淙淙,乾坤明朗,日子安寧。這是一種令人神往的境界,一直以來,我們都以為很遙遠,其實,就在他的身邊。

也曾有情過,也曾有義過,也有過執(zhí)著,有過不舍。寒山將這一切,趁世人不備時,擲入壺中,揀寒枝烹煮,一飲而下,便抵達了這終極的境界。他以寂寞為清寧,以飄零作歸宿,一枝荷,就是他此生的所有。這樣一個傳奇人物,一代名僧,卻連真實姓名也沒有留下,就這樣靜靜地走過千年,以號行世——寒山子。

日月兩盞燈,春秋一場夢

常飲三毒酒,昏昏都不知。

將錢作夢事,夢事成鐵圍。


以苦欲舍苦,舍苦無出期。

應須早覺悟,覺悟自歸依。

——唐·拾得

剛剛與一朵蓮告別,又和一朵黃花邂逅,我們早已習慣了四季的交替,可以用一顆平常心,接受大自然為你我準備好的風景。甚至感恩塵來塵往里,一寸微弱的陽光,一個細小的片段,一點淺薄的記憶。因為這些,都可以裝進行囊,填充我們的人生。也許裝訂成書,也許編織成夢,也許散落成灰,只要那些個瞬間,真實地屬于我們。

收拾好一些與禪佛相關的詩詞,在月光下晾曬,于清秋時節(jié),取出來品讀。這樣安靜的背景下,禪意自會在紙間漫溢、云中舒卷、風中流淌。不知是誰說過,禪外之人,不可說禪。就像佛門中人,不可耽于紅塵。佛有佛的戒律,魔有魔的規(guī)矩,人有人的尺度??晌铱傆X得,世間萬物,靈性相通,乾坤大地,萬法歸一。我們在天地間游走,隨著時光,如漂萍一樣流向遠方。遇見可以遇見的,擁有能夠擁有的,也忘記需要忘記的。

做一個平凡而簡單的人,這樣或許有些貧寒,有些淺薄,但是可以不去執(zhí)著自己的來去,不詢問注定好的生死。這讓我想到了一個高僧——拾得。他有詩,“拾得自拾得”“從來是拾得”。拾得是他的法名,也是他的俗名,此一生,他就僅有這么一個名字。簡單地來,簡單地去,謹守戒律,皈依佛門。

據說唐代豐干禪師,住在天臺山國清寺。一日,漫步于松林,忽聞山道傳來孩童啼哭聲,循聲而去,看到一個稚齡小孩,衣衫襤褸,相貌卻清奇。詢問近處鄉(xiāng)鄰,無人知曉是誰家孩子,豐干禪師心生慈悲,便將這小男孩帶到國清寺。因為他是從山道撿回來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拾得。拾得長在寺中,從小沐浴佛光,浸潤菩提,心性淡然,灑脫自在。

他不問自己從何處而來,只記住自己的名字叫拾得,每天在佛前聽禪誦經,做些瑣事。喧囂的紅塵于他,卻是荒寒曠野,倘若踏出佛檻,縱橫交錯的世路,會讓他迷失方向。他在云上,筑起一座簡單的寺院,有鐘鼓、經幡、佛像、蒲團,有云水,有禪心。這個樸素的小廟,小得只有幾片青瓦,幾盞佛燈。

拾得與另一位高僧寒山認識,相交莫逆,一起修行,參禪悟法。昔日寒山問拾得:“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云:“只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焙皆唬骸斑€有甚訣?可以躲得?!笔暗迷疲骸拔以催^彌勒菩薩訣,你且聽我念偈,云:‘老拙穿衲襖,淡飯腹中飽。補破好遮寒,萬事隨緣了……’”

二人不為世事纏縛,灑脫處世,端坐云層,靜瞰冷暖人間。他們將禪意掛在眉間,將彼此的佛心,在山水中攤開,感染世間有靈性的萬物。草木也會參禪,螻蟻也知佛性,落葉也懂慈悲。后世人謂寒山拾得乃文殊、普賢二大士化身。姑蘇城外的寒山寺有一座寒拾殿,二人的石刻像,立于殿中。寒山執(zhí)一枝荷,拾得捧一凈瓶,披衣袒胸,嬉笑逗樂,象征著人間的吉慶與祥和。

翻讀拾得的詩,是為了在禪意中,看清人世百態(tài),看清真實的自己?!俺o嬋揪?,昏昏都不知。將錢作夢事,夢事成鐵圍?!比松嗝曰?,看到枝頭上粒粒飽滿的青梅,我們無法抑制住對春天的渴望。徜徉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我們經不起繁華物事的誘惑。在冠蓋如云的京城,我們對功名利祿,難以自持。多少人,被愛情的傷,被浮名的酒,被錢財的毒,給藥啞了嗓音。轉過身,只看到優(yōu)雅背后的狼狽,看到富貴背后的貧瘠,看到榮耀背后的慘淡。

一個人窮困潦倒的時候,錢為主,人是奴。而一個人腰纏萬貫之時,人為主,錢是奴。我們總是千方百計地掙錢,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也許有一天,夢想真的成真??墒牵X卻奪走了你的青春,你的樸素,你的情感。而我們,只能躲在華麗的帳子里,可憐巴巴地數著僅剩的一小段光陰,生怕它似水,從手指的縫隙間流走。

日月兩盞燈,春秋一場夢。記憶中,總有一盞燈,在黑夜,給我以光、以暖、以靈,為我照亮遠行的路。在有些走過的路上,還是會迷失方向,而一些不曾走過的路,卻會有似曾相識之感。一個人的心清澈明凈,步履也會隨之淡定從容。記憶無言,會保存曾經走過的路,而每一段旅程,都攜帶著過往的身影。其實并不孤獨,每一程,都有山水為伴,清風相隨。

拾得還說:“應須早覺悟,覺悟自歸依?!彼谠贫?,拈花微笑,讓我看到他的覺悟。我在凡塵,清骨素顏,也讓他看到我的覺悟。這是佛界的深銘,也是歲月的旁白。我們覺得離佛很遠的時候,其實近在咫尺。我們以為離佛很近的時候,實則遠隔蓬山萬里。此岸和彼岸,只是一道淺淺的河流,可我是一只蝶,被往事弄傷,折斷了翅膀。只能棲在紅塵的肩上,看流年攜著記憶,飄去遠方。雖被拋在青山斜陽外,我依舊要尋找一葉蘭舟,去探看那一片云水。

只有覺悟,才可以給那些煢煢無依的日子,找到寄托;只有覺悟,才能夠給不堪一擊的生活,找到依靠;只有覺悟,才可以給漂泊湖海的船只,找到港灣;只有覺悟,才能夠給無處安放的靈魂,找到歸宿。簡單的拾得,禪意的詩句,平凡的你我,也許不需要深刻體會,只要得到片刻安寧與平靜,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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